昨日,海若平向公主告假,说谷雨这天,自己要与友人出门踏青,所以,不能到宫中陪她说话了。
云成虽与海若平相识不久,但数月的交谈,成了她晦涩宫闱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亮色。习以为常的日子突然被中断,云成自然很不习惯。加上海若平说,同自己出门的人是凝如,云成的心更是“噔”的一声,猛地跳了一下。
从前,她只求在宫里平安度日,从来不争不抢,也从不把“占有”二字当作人生的必要。
可那一刻,她那颗渴望拥有海若平的私心却膨胀了起来。
云成知道,自己对这场踏青是多么的介意。她想知道踏青的时候,海若平和凝如会做什么,也想知道,仅用一张帖子就抓住海若平心意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她不希望海若平对凝如的情感再度燃烧,所以没等告假的话说完,云成就直接回了一句:“我也去!”
海若平不知道云成的心思,以为她只是同自己说笑。谁知,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云成已经找来入画,叫她到杨林那里,以相国寺上香为由,向圣上告两日假。
这样的雷厉风行倒是打破了海若平对云成“安稳”性子的印象。海若平苦笑之余,只得顺了云成的意思,一早驾着车,前往宫门口接她。
一路上,云成都在设想自己和凝如见面时的情景,甚至连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动作,她都设计得一清二楚、有条不紊。
因为对海若平的在乎,云成下意识地将这场会面看作较量。她觉得自己并不比凝如逊色,所以,不想以公主的身份取胜,吩咐海若平唤她“墨儿”而不是“公主”。
在云成眼里,宫中的闺学自然比没落士族的私塾要好得多。所以,无论何时,她都要求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教养,即便开口的第一句话,也要做到优雅高贵、派头十足。
只是,当云成带着“看她是何方神圣”的心态真正站在凝如面前时,内心莫名的妒意还是被凝如的热情所溶解。
她没想到面前的对手会笑得如此善意,更没想到自己会不争气地贪恋她掌心的温热。
那一刻,云成忽地明白:一个女子,最能吸引人的,不是娇美的容貌,也不是显赫的背景,而是与人为善的温和与热情洋溢的深情。
自上次不欢而散,海若平和淮占郴就未曾见面。
滴滴答答的雨声让本就尴尬的气氛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凝如像布谷鸟一般,叽叽喳喳地同云成说个不停,身后的两个大男人,却不知如何消磨回廊上并肩而行的时光,只得一声不响地看着各自的风景。
及到亭中,黄霈佑与阿娜瑰已经沉默着坐了许久。
阿娜瑰并不是安静的人,但见黄霈佑似乎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她自己又怕过分聒噪失了分寸,便学着黄霈佑的模样,一言不发。
听见凝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几乎要憋死的阿娜瑰兴奋得站了起来。还没站定,阿娜瑰的询问便接踵而至,声音一如往常,同画眉般清亮。
“凝如姐姐,你回来了!哎,这位漂亮姑娘是谁?我叫阿娜瑰,你叫什么?”
云成不知道这里的姑娘性子为何都如此开阔,尽管略有几分“不成体统”的味道,但这种自来熟的一见如故却让她很是喜欢。
“我叫墨儿。”云成小心地答了一句,那样子,仿若刚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金丝雀,虽雀跃,却顾忌。
见人来齐,黄霈佑自然也站起身来,同海若平与云成打招呼。
准确地说,今日这趟会面并不是这三人的初次相见,因为在步利设的接风宴上,他们三人便同在席上。只是那时,黄霈佑一心关注马贵妃的玉杯,所以对海若平和云成的存在并不在意。
不过云成却是记得黄霈佑的。因为那一夜,黄霈佑是司礼官,全场的人,都会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生怕自己被拆穿,云成赶忙欠身,朝黄霈佑为了声好:“公子好,我叫墨儿。”
黄霈佑鞠躬回礼,回了句“在下黄霈佑。”便不再说什么,只抬起手,示意众人入席。
云成舒了一口气,暗暗偷乐。凝如和阿娜瑰则顺势攀上云成的肩膀,将她送到自己的座位,接着,又帮她多摆了两盘果子和茶点,而后才回到各自的座位,准备开宴。
见周围的人待自己如朋友般真心,云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不虚此行”的感慨。
为了方便牵阿娜瑰和黄霈佑之间的红线,凝如将他俩安排在一桌。又因为她自己和淮占郴本就应该坐在一起,所以,第三桌自然成了海若平和云成共享的位置。
凝如的心机并不重,但在小儿女心思这方面,她却是“久病成良医”。
才坐下,眼尖的凝如便发现云成看海若平的眼神“不对劲”,再看另一台桌上,阿娜瑰的殷勤和黄霈佑的冷漠交相辉映,凝如忽然觉得——
今日这趟,自己肩上这月老的责任,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饮了第一杯酒,众人的天便聊了起来。因有生人在,最初的话题并不是儿女情长,凝如觉得这谷雨的天气是个不从的切入点,便望了望天,发出了“今年的雨似乎比往年多一些。”的感慨。
话好接,其他人的话匣子自然也就打开了。
黄霈佑微微一笑,将童年的场面徐徐道来:“我记得凝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了。那时,每到下雨天,她就站在屋檐下玩水。父亲怕她雨水泡得太久,脚上起红斑,三令五申,要我看着她。可这丫头,愣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三番五次当着我的面,打着‘踩死雨水’的旗号,肆意戏水。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淮占郴听黄霈佑这话一说,多年前的疑问也升腾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时,去私孰的路上,凝儿也喜欢跑到雨水坑里玩。我当她是好奇,敢情,她这毛病从小就有啊。”
或许是童年的回忆太过有趣,海若平来的时候本就想好不搭理淮占郴。可听完这俩人讲的趣事,海若平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你们这些都还算好的。想当年,我因为跟她在雨里玩了半日,浑身淋透了不说,回去还被我爹揍了一顿。第二日,雨又来了,她不顾我屁股上的伤痕还没好全,便又拉着我去淋雨,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真是没心没肺到极致啊!”
众人哈哈笑起来,凝如却满脸的不服气:“这事你还好意思怪我?想当初我是怎么教你的?我让你告诉你爹,自己是为了帮我到河里捞考箱才浑身湿透的。谁知道,你爹棒子才抡起来,你的实话就全说出来了。意志这么不坚定,还好意思赖我?”
淮占郴却为海若平鸣不平:“哎,这可不能怪若平。你当所有人都同你一样古灵精怪啊?再说,你上课的考箱从来都是我帮你拎着,便是真掉到河里,也是我去捞,怎么回是若平跳到河里呢?海老爷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就是。”海若平不自觉地接了一句,笑道:“我爹没读过书,却也见过读书人。你当这幌子能瞒得过他?”
凝如被眼前这两人的一唱一和弄得尴尬,搬不来救兵的她,只好轻咳两声,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
“那个……这件事儿就不说了哈。咳咳,听老人说,谷雨这天雨若下得好,今年的瓜果便长得好。看这雨势,今年的黄瓜应该不错吃。哎,你们说,今年这第一餐的黄瓜是凉拌的好,还是清炒的好呢?”
从“辈分”来说,阿娜瑰和云成都是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所以先前的话,她俩都只有听的份儿,根本插不进去嘴。而当“黄瓜”二字从凝如口中说出来时,这两个安静了许久的姑娘,才终于找到了出声的机会。
阿娜瑰首先回道:“自然是凉拌!炎炎夏日,那可是极好的消暑圣品。”
可云成却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清炒好吃,暖暖的,吃得肚子很舒服。”
凝如觉得两人说得都有理,便回了句“那就弄两个菜,两个样式一块吃。”
黄霈佑笑着调侃了一句“你还真能吃!”,众人跟着笑起来,对吃食的探讨也更是火热。
一来二去,亭下的天聊得十分火热。
凝如喜不自胜,站起身,举起杯子,笑意盎然道:“今日,咱们几个能在这里喝酒赏春,实在难得,话不多数,来,共饮了此杯。”
说着,凝如将杯子往上举了举,示意众人同她一起干了。桌上的人会意,跟着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凝如豪气地将整杯酒灌入喉咙,刺鼻的酒香呛得她咳了两声。淮占郴才到凝如会这样,赶忙伸出手,在她的后背拍了拍,口中则是一派宠溺的责难:“怎么喝得这么快,呛到了吧。来,喝口水缓缓。”
话音才落,淮占郴手中的杯子已然送到凝如的嘴边。凝如接连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这才就着淮占郴端过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水。
方才喉头的辛烈终于消散,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淮占郴伸出手将凝如嘴边渗出的几滴水珠擦干,同样是一副眉眼俱笑的模样。
自淮占郴与凝如重逢,这种旁若无人的关照就成了家常便饭。别说黄霈佑,单是阿娜瑰都知道淮占郴对凝如的宠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看着这对恩爱夫妻,黄霈佑和阿娜瑰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海若平和云成却对这样的亲昵不甚习惯。
前者,自是因为心中不甘,后者,则是因为初来乍到。
对于怀春的姑娘来说,情人间的亲昵是一直禁忌,但奇怪的是,姑娘们却对这样的“禁忌”充满向往。
宫里,圣上和嫔妃们的风流韵事倒是不少,不过,权势与利用下的调情,终究不如相互倾心这般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