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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年红尘

民国初年,湖南龙阳才子易实甫在京城混到一小官,整日与倡优周旋,并形诸诗文。一日,他白天参加了女子敦谊会的慈善音乐演出,晚上又去妓院喝酒。隔天报上登出他的新作七言诗,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让名媛贵妇和青楼姐妹打成一片。这首诗起首两句是:“林下丰标女界推,双飞还共凤凰来。”

这一则逸闻初见于虞公的《民国趣闻》。我猜古龙读过《民国趣闻》,并记下“林下丰标”。易实甫自称“三十余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这样的人物,古龙会把他引为异代知己。

“林下丰标”指女子的美好姿容,意思相近的说法还有“林下风致”、“林下之风”。虽然意思相近,但“丰标”不能写成“风标”,“风致”不能写成“丰致”。这点知识,古龙有,不过当年给古龙编书的编辑未必有。古龙在文章里写下“林下丰标”,成书出版后变为“林下风标”。二十五年后,这个小小的错误居然被一位台湾青年发现改正。这位青年,就是编注古龙散文全编《笑红尘》的陈舜仪。

1970年代以后的文青,爱古龙胜过爱金庸。在他们眼里,金庸是主流的成功人士,古龙是落魄的江湖浪子。古龙的姿态想法趣味性情,他们觉得更亲切。金庸迷的线上据点叫金庸茶馆,古龙迷的网络阵地叫热血古龙,从名字就能看出追随者的差异。陈舜仪以一己之力,用几年之功,搜集编年校注古龙的一百多篇散文,附录相当准确的古龙生平著作年表,最后却连“编者”的名义都不敢领,自称“整理”,确实是小人物的热血行为。而金庸当年的《明报》社论,称誉一时,却至今未见有人搜集刊布,可见茶客们的冷静矜持。

古龙生活在台湾的戒严年代,他去世两年以后,国民党才宣布解严。那些年台湾的社会文化生活,大陆读者十分陌生。阅读《笑红尘》,有时感觉像在翻看旧日报刊。这是我以为最有意思的地方。

那时候的台湾,自由逐步壮大,传统的情意犹在,老派的风华令人向往。《繁华一梦》点评二十年风月繁华:“继‘华侨’之后,万国联谊社、华都、国际、夜巴黎、仙乐斯、维纳斯、第一、米高梅,各舞厅次第兴起,也曾各领一时风骚,当年的名女娇娃,有些至今居然还能再见,居然还是好朋友……让人觉得开心的是,那时候上班的女孩中,有很多人的归宿都不错,而且林下丰标,依旧可人,甚至连那一点豪气和义气都不减当年。”

古龙第一任妻子郑月霞和第二任妻子叶雪,就是风月场的“名女娇娃”。根据各种回忆,当年“名女娇娃”的豪气义气情意情趣非常动人,正面品性不输良家女子。相比现在名利场上得意名媛的势利拜金寡情浅薄,她们更像传统贤淑的中国妇女。

那些年台港两地文坛老人的风趣和爽朗也出人意料。卜少夫是新闻界的巨擘,他一手创办的《新闻天地》,是发行数最高、寿命最长中文私家期刊。陈定山是天虚我生的长子,上海画院女画师陈小翠的长兄,中国难得一见的实业家兼文艺家,他的《春申旧闻》是我爱读的枕边书。他撰写的楹联“水清鱼读月,花静鸟谈天”是真正的名士手笔。想不到在古龙的随笔中能遇见这两位老人。他们是古龙的酒友:

“我第一次陪定公(陈定山)喝酒的时候,定公已经八十六岁了,仍然健饮健啖,谈笑风生,喝掉大半瓶白兰地后仍可提笔作画,一笔字更是写得清丽娟秀,妩媚入骨。他的夫人仇十云女士,自己虽然滴酒不喝,对定公喝酒却只有照顾,而无啰嗦,中国女性所有的美德,我几乎都在她身上看到了。”

“被大家公推为‘二哥’的卜少夫先生,如今已七十有七,可是一套白西装穿得笔挺时,风采依然不输少年。二哥喝起酒来更厉害,从中午喝到午夜,从午夜喝到天亮,要是有谁想溜走,被他一把抓住,只有乖乖地自罚一杯。数十年来,港台两地,喝酒被他放倒的英雄好汉,也不知有多少了,二哥的腰杆仍然笔挺如故。”

卜少夫、陈定山都比古龙晚死,都活过了九十岁。卜少夫活到九十二岁,九十一岁时还天天写专栏。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曾提及陈定山(陈小蝶),那段文字亢奋古怪,有心者不妨复按。

古龙的生活跌宕起伏,像他的作品一样戏剧化。细察平生事迹,我觉得他性格里有偏激极端、追求戏剧化表演的一面。他冒充国民党上将熊式辉之子,几乎招来血光之灾。性格即命运,古龙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好朋友,好女色,好酒无度。他的小说随笔处处不离饮酒之乐,自己最后暴饮而死,证明了他的说法:作家和作品“息息相关、生死与共”。他是纯粹的性情中人,不妥协地度过了混乱,但有声有色的一生。这样的人物,现在也没有了。

却喜心情似小儿

特别自恋的人比较讨厌。不过偶有例外。民国诗人林庚白很自恋,却很有人缘。他最有名的一段话是:“十年前论今人诗,郑孝胥第一,余居第二;顷则尚论古今人,余居第一,杜甫第二,孝胥卑卑不足道矣。”他的诗比不上郑诗,更比不了杜诗。这种大话,别人说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被板砖砸死,但出自林庚白之口,大家一笑置之。

林庚白自恋,不怀恶意,机心不深,不阴险,不趋炎附势,不文过饰非,不像成功人士余秋雨——好久没提他了,不知他最近身体可好?林庚白是七八十年前的中国文人,那时候的文人还会有一派天真,诗心出自童心。年少轻狂的自夸自恋,别人也不会较真。他其实明白、也能善用自己的少年情怀。林庚白好色,体貌没什么优势,但情场上却颇多斩获,他赋诗自许:中年不用美丰仪,却喜心情似小儿。

他不仅自比杜甫,还“自负是现代的诸葛亮”。四十五岁殉难后,夫人林北丽用杜甫追念诸葛亮的诗句悼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满足他最后的虚荣。

林庚白的诗上天入地,无所不写。我特别喜欢他的无所不写。仅此一项,已经在当下的旧体诗诗人面前壁立千仞。当下的旧体诗学徒,用功的不少,雕琢词句的更多,但诗心闭固格局逼仄,只会在有限的题材里转圈。很多题材他们不敢写,不会写。比如说,艳体诗。

艳体诗词在林庚白的创作中篇什不繁,吟咏的对象主要是女朋友张壁——我猜想他应该还写过林北丽,那些诗词被藏匿未刊。

他写艳体诗词,用今天的话说,很有理论自觉。他在《孑楼随笔》里说:“清人论词,有讥易安之‘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近于猥亵者,未尝见明女子张红桥所作也。”红桥有《念奴娇》一阙甚工,为寄怀其夫林鸿之作,词云:‘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城上栖鸟催别。一楼离情,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莫愁湖畔,远事烟云叠。剪灯帘幕,相思与谁同说?’词中警句如‘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其于床笫之爱,何等勇于自白?!‘封建社会’妇女中,欲求此类佳作,殆‘绝无仅有’,顾不堪使卫道之士读之耳。”

林庚白的《浣溪沙·有忆》简直就是写给数百年前张红桥老师的作业:

曾见抛书午睡时,横斜枕簟腿凝脂,小楼风细又星期。

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至今犹惹梦魂痴。

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呢谈曾记傍窗纱。

悄问怎生浑不语,莫教相识定无邪,几回镜襤脸堆霞。

词中警句如“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情欲表白何其大胆爽朗。林庚白的艳词,以童心做亵语,好像顽童偷窥春宫,直书所见,白描情绪,读来余味悠长,好色而不脏不淫。

他也写过设句新奇的新诗,反而不成体统,像个笑话:“只要我的心换你的心/我愿意做你桌上的花瓶/我愿意做你床前的围屏/我愿意做你高跟鞋里边的小钉/我愿意做橡皮熨帖着你的月经”。月经侧漏入诗,比放屁入词要早几十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艳诗也算一时风气。林庚白写道,诗友梁鸿志和一新识女郎去平安电影院看电影,“幕方半,女郎呢就鸿志,探手于裤,且摩挲焉,鸿志为赋绝句二首,极隽妙。绝句云:‘无灯无月光明夜,轻暖轻寒忏悔时。惭愧登迦偏触坐,与摩戒体费柔荑。’又云:‘鼎鼎百年随电去,纤纤十指送春来。老夫已伴天涯老,欲赋闲情恐费材。’”梁鸿志毕竟老辣,轻薄却不失体面,端住身份,探裤不乱,女郎权做女菩萨。不过不如林庚白艳诗的真性情。现在这样的戏码还天天在演,只是隽妙雅谑已成绝响。

艳诗不算高格调,但艳诗也是真人生。有艳事而后艳诗。艳事是值得叹咏的人生经验。会写艳体诗的诗人,看人生比较透彻。

林庚白最好玩的作品是他的情书,喜欢的会说这是赤子之心,不喜欢会说这根本就是神经病:“关于美的方面:一般不喜欢高大身量的女性,也不喜欢扁的脸孔、大的脸孔,人们都是以鸭蛋脸和圆脸为美人的标准。而你呢?是扁而大的脸孔,是平塌的鼻梁,是宽阔的嘴,又是高大的身量,这在我的主观,虽认为都是含有诗意的美——因为我不喜欢平凡,我不爱整齐的面貌,而在人们决不这样。”

这是男性恭维女性万千法门中的一支奇兵。

这位奇情才子最后竟以神算术士传名后世,也是异数。

艳诗三锦囊

好的枕边书,作者会成为读者虚拟的枕上人,梦萦魂牵。前两个月我的枕边书是《丽白楼遗集》,梦郎林庚白。

读出点意思,便挑了林庚白一些有趣的诗文,配点随想,引了一句林诗作题:却喜心情似小儿,寄给《上海书评》。结果有人出来教正,有人出来抬扛。

教正的先生网名zhi bai,他说文引李清照词“香冷金貌,被翻红浪”中“貌”字有误。的确,“貌”是“猊”字之误。当年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别想歪了,那是词牌的名字——起笔就是“香冷金猊”,“金猊”代称香炉。虽然1996年中国人大版《丽白楼遗集》也印错了,但这是一个无需置辩的错误。谢谢zhi bai垂教的雅意。

抬扛的文章《“放屁入词”及其他》登在前一期书评的读者会所。全文一无是处,不过文章带出的话题可以聊一聊。

先说它的一无是处。

我不满意林庚白的艳体新诗,觉得不成体统,引了他的诗句“我愿意做橡皮熨帖着你的月经”,顺便说了一句:“月经侧漏入诗,比放屁入词要早几十年。”

抬杠的抓住这一句话,开始掉书袋,东摘西抄,要证明中国韵文传统里早有放屁,不差月经,我说错话了。

其实抬杠的连那句话都没读懂。我的话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林的月经入新诗,比某公的放屁入词要早。行文时略去几个定语,无非想简洁一点,为书评省一点稿费,根本没有以一句话写尽“屁经”韵文史的打算。我一点都不关心前人排气见红时有没有配乐朗诵。掉那些书袋,实在是无的放矢。

真要研究比较,我也不会拿新诗和旧体诗词绑在一起说事,它们并非同一个品种。青蛙和中国邮政都是绿色的,它们却不是一种动物。新诗和旧体诗词的差别,比烤鸭和冰淇淋的差别还要大。烤鸭和冰淇淋都是食物,这是它们的唯一共同点。新诗和旧诗的远亲关系只在它们都是中文。

中文传统里,“屁”的古典不胜枚举。以我的低级趣味,最喜欢《笑林广记》里的《颂屁》:“伏惟大王高耸金臀,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味。”颂扬系的同仁应该切身体味。《笑林》里还有一则《黉门》:“三秀才往妓家设东叙饮,一秀才曰:兄治何经?曰:通《诗经》。复问其次,曰:通《书经》。因戏问妓曰:汝通何经?曰:妾通月经。众皆大笑。妓曰:列位相公休笑我,你们做秀才,都从这红门中出来的。”这也是月经的妙典。

往远点说,秽物也能正用,成就绝妙好诗。苏轼有一首七言绝句: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苏作里的牛屎有诗香。

苏轼的“但寻牛屎”是他的人生经历,林庚白的艳诗艳词也是他的人生经历。不避俗,不媚众,敢写、会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好事近,好诗亦近。现在的旧体诗学徒,人生与诗心割裂,只记前人牙慧,避写自身遭遇,喜欢谈公事说大话,纪事不及私情,议论拒谈私见,诗中无我,全然不是旧体诗的好传统。无怪乎旧诗词中的常见题材艳诗艳词不复见于今日。

我类似的感慨踩到了抬杠的痛脚。他大概自认是旧体诗学徒。他要和林庚白打擂台,文章里抄了一首他写的绝句,挑战林庚白的艳体诗。这首诗是他看“电视节目‘非诚勿扰’”后有感而发。

天可怜见!他的诗说到头只是一首打油诗。他连打油诗和艳体诗的区别都不明白就敢来挑战!幸好他写的不是艳诗。假如他能在广电总局领导下的电视节目里看出艳诗,那他读社论也一定能读到勃起。那样他的病比现在还要重很多。

不说抬扛的了。真有人想学写艳诗,我读林诗多日,甚有心得,可以分享,也算我从林庚白书桌上偷来的三个锦囊秘技。

第一秘技是:有艳事。先行艳事而后作艳诗,这是常理。当年林庚白有了张璧,徐悲鸿有了孙多慈,鲁迅有了广平兄,艳诗就有了源头。可惜现在传出的只有林诗。古人艳诗多以“无题”为题,但名为无题,实必有人。

第二秘技是:解风情。用当下的语言说,就是建立审美态度。有了审美态度,方能观察入微,点石成金。林词中的“轻盈吴语”“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撩人情绪裤痕斜”“悄问怎生浑不语”……都是风情婉然的艳词丽句。

第三秘技是:不下作。艳诗各种姿态,全看诗人性情,有的隐晦,有的直白。无论隐晦直白,都要以雅词记私情,以雅词写腻事。例如林庚白的《醉春风·午思》有:“眼角春风,舌尖香腻,涨生桃洞。”《六月二十一日书忆》作:“舌尖徐度颊生春,无那心波跳荡频。浅浅娇羞眉际影,微微喘息臂中身……”好色不淫,美感第一。

赌局

知道穆时英的人不多。除了一小部分研究者和他们的学徒,上海以外的人几乎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上海人也是知者寥寥。

他死于七十年前。他的生死是一个诡秘的谜案,比他写的小说还要好看。不过我不想聊他的故事。我想聊文学,聊小说。他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都市作家,笔下有都市的情欲死生,有都市的声色光影。身后点将,他被批评家排在作家榜的二三流之间。我并不想质疑批评家的判断,一点也不想替他翻案。

我其实根本不想聊他,我和文学没任何关系,我是糊里糊涂地拿他说事。有一晚看电视,发现厨师做菜都能赌斗,列成两队,各张一帜,每轮各队派出一人,两两对决分出高下。看完电视睡前随手拿了本《穆时英全集》乱翻,结果当晚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我参加了一个电视博弈节目,一对一单挑,节目的主题居然是文学。我的对手是一个当代女文青,姿色颇佳,像青年时代的江海洋。我想,现在的女文青真好看,我们那个年代的女文青长得都像今天的郭德纲。我们抽到的题目是:现在的小说好看,还是过去的小说好看?女文青是现在派,我是过去派。我们要各挑一篇小说,比一比哪篇更好。彩头是《东方早报》明年的订单。

女文青推荐的小说出自一位颇负时誉的新进小说家之手。她说,你看,迷茫挫折无聊冷漠颓废愤怒,他都写到了,黑色幽默、滥性、酷,一样都不少。比美国人都不差吧。

我认真地读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泰国人也比他写得好。小说主角虽然一脑门官司,一屁股问题,一肚子不合时宜,但他所有苦恼的根源很简单,就是一个“穷”字。他的迷茫挫折无聊冷漠颓废愤怒,使他无法在社会阶梯上高跨一格。假如他的账户上有一百万美金,每月收入五万元人民币,他的烦恼基本上会烟消云散。金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真问题,财富能够改变的故事都不是好故事。这种穷鬼文学,我不敢领教——不是说作者穷,他肯定比我有钱。我是说作者写的那些人物,既随波逐流安于现状,坏事也没少做,就是不肯像于连那样奋斗改变人生,又牢骚满腹看谁都不顺眼,觉得人人亏欠他,最大的不公是天上不掉馅饼。我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我手边恰好有《穆时英全集》,于是我推荐了他的短篇小说《Craven A》。老烟枪知道Craven A是英美烟草的老牌子,俗称“黑猫”。穆时英的《Craven A》讲一个女性交际花的故事,交际花只抽黑猫。女文青快速地看了一遍,轻蔑地说,那么简单肤浅,装腔作势,我不觉得有什么好。

我同意。穆时英的小说确实有做作的地方。但是,我问文青,你不觉得主人公既是情场浪子,又惧怕厌恶女性的描写有点意思?她噘噘嘴:那他就更讨厌了。

一时间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东方早报》明年几百元的销售收入有点危险。

于是我提议重设赌局:我们不要比文学观念,观念无高下。我们比一比谁的文章写得更好。女文青快速抢答:可以。我喜欢当代作家的文字。

是吗?当代作家的妙想能够达到《Craven A》的水准?我重新翻开穆时英的文集:

男主人公坐在交际花的对面,仔细打量,把这位风月女子的全身比作“一张优秀的国家地图”,从北界的“黑松林”(头发)开始,一路向南,鼻子是“葱秀的高岭”,眼睛是“湖泊”,嘴是“火山口”,锁骨是“地平线”……直到两腿——“两条海堤,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气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接着穆时英写到交际花的放荡:“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旅行过,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用国家地理频道大片解说词的庄重风格,描写苟且之事,但觉其妙,不觉其脏,当代作家能作此奇想?我问对手。

江海洋终于沉默。

就在此刻,梦醒了。我不知道女文青是不是最后认输。如果《东方早报》这几天收到一张来自异次元空间的订单,那就表明我赢了。不不,是当年二三流的穆时英小胜当代文学。

秋水望穿伊不归

阅读小说难得的奇遇是读到才子小说。才子小说不是写才子的小说,不是《九尾龟》那种以才子自况专嫖青楼美妓的恶趣味。它是才子写的小说,小说的优胜在高标一格的才思和想象。才子小说不需要特别充沛的经验值,作者倚重自己独特的立意和别致的表达。王朔最好的小说——《玩的就是心跳》《动物凶猛》是才子小说。

近年来我印象最深的才子小说是《幻爱书》——台湾译本叫《疑心》。作者阿纳托利·托斯是旅美的俄罗斯作家。《幻爱书》是他用俄文写的美国故事——这个美国故事后来又被译回英文。

其实故事是不是发生在美国并不重要。地点在故事里只是几个符号。作者有意抽离时空——故事里没有任何时间标记:它可能发生在1970年代,也可能发生在2010年代。

假如要用光秃秃的几句话剧透《幻爱书》,可以这样写:一个作家创作了一位恋爱尤物,然后自己化身三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和她谈了三段天雷勾动地火、高烧一百度、生离死别的恋爱。

从头读起,小说的叙述结构显得扑朔迷离,悬念重重。《幻爱书》是忠于原著的译名,《疑心》是台湾译者周正沧自撰的书名。要呼应书中诡异离奇的气氛,我觉得“疑心”里的“心”大可省去,一个“疑”字足矣。书中有大量的情爱场面——这让大陆版的《幻爱书》比较之下相形见绌:它不仅“根据出版要求进行了少部分的技术处理”,没处理的部分也译得缩手缩脚,专挑含糊的字眼蒙混过关——比如把“做爱”不得体地写成“亲热”。

这多少有点可笑。《幻爱书》的情爱一点都不脏,完全符合爱国卫生的五星级标准。它如同沈爷的美食评论,唤起的食欲是高尚食欲,连猪爪都干净到没有一根脚毛。更要紧的是,这些情爱故事和作者的人生领会密不可分,删减和暧昧会伤害小说。

情色以外,阅读也是作者的重要设置。书中的恋爱尤物雅克琳一直在读一个匿名作者的书。匿名作者的书里有长短不一的各类散篇,非常动人,同时又映照、暗示雅克琳的人生进程。这种虚构里套虚构、阅读中再阅读的写法精巧、华丽,即便有种种破绽甚至大败笔,也是智者的疏失——人的复杂设计不可能像上帝的设计那样完美。

作者特别想告诉读者的是:成功的爱情让女性成长,健康成长的女性最终会从原初的爱情中叛逃。雅克琳是所有幻想恋爱男人心目中的仙品:自然、热情、毫无心机、不患得患失、热烈地欢迎一切尝试和新经验。她先后遇见最聪明的美国教授、最温暖的意大利演员、最彪悍的法国车手。他们都疯狂地爱她,向她敞开自己的人生……但最后,雅克琳无一例外地背叛了他们。这种背叛,并不是由爱生恨的背叛,而是她学会了爱,雅克琳的爱、女人的爱没有边界,完全超越男性的控制。她爱意绵绵地背叛了她的爱人。

以男人的角度看,雅克琳有一种“臣服于人的控制欲”。她向一切她欣赏的男性表达“臣服”,男性陶醉于“臣服”之际,已经落入她的控制。臣服于人的控制,比起慈禧太后式杀伐决断的控制,最终会给男人带来更深重的创痛。

假如把《幻爱书》看成一则高级的寓言,托斯理解的男女关系,在更高的意义上,象征着创作者和他们成功作品的关系。热恋中的男人常常以人生导师自居,想把女人打造成一件高级的作品。他们一旦成功,“成功的作品”几乎必然地会脱离他们的控制。就像厨师的顶级料理往往会背叛他们的口味,科学家的伟大实验会颠覆他们的理论,艺术家的惊世画作连自己都茫然不解,黑道威严的教父最后死于义子之手……佳人此去难留步,秋水望穿伊不归。

《幻爱书》最好看的部分并不是托斯最后的想法,而是层出不穷,有时甚至蜂拥而来的精彩段落。匿名作者书中编号187是一则小品:

“我”和两位朋友去一家有音乐表演的餐厅用餐。乐队是一名中年女钢琴师和一名拉小提琴的女孩子。女孩子显然是初次登台,紧张、腼腆、不自在、动作笨拙、神色黯淡、发丝凌乱。我和朋友并不在意,边吃边聊。聊够了,把目光再次扫向表演区,我和小伙伴们惊呆了。小提琴手已经全情演奏,面目全非,“那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像换了个人似的,已经不像十分钟前的那个女孩了。双眼紧闭,睫毛抖动,不时轻咬下唇,反复吐放,我看见她那脱俗的笑靥。每当脸上压抑太多情绪,她会轻咬嘴唇。我可以看见她下巴紧绷,感受她所承受的紧绷,一种自虐的痛楚。小小的前额一下紧皱,一下舒张,似乎被如谜的情思穿透。她的鼻翼剧烈膨胀,但并不焦虑,她不再心神不宁。女孩两脚交替站立,动作快速用力,整个身躯丰润如球。”

“我忘了她正在演奏,听不见小提琴声,音乐显得多余,完全退居于视觉之后,若非她细长灵活的手中握着一把小提琴,我一定会认为这名瘦弱的女孩正在享受性爱,献出一切,彻底被占有。”

“就在此时,我明白:女人最诱人的地方便是她灵魂的舞动。”

——《疑心》译文

取喻性爱,还能那么优雅、生动、准确、别开生面。上帝给了托斯一支流淌香水的笔,笔尖经过,一片芬芳。

先锋文青的下半场

对我们这些外省人民而言,张郎郎一直是京城一个嘹亮的传说。

四十五年前,他因为组织诗歌小组“太阳纵队”入狱,被判处死刑,差一点因为文学、因为马雅可夫斯基、涅克拉索夫、洛尔迦、艾吕雅……死于非命。他的父亲,新中国国徽的设计者、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为他一夜白头。周恩来“留下活口”的批示让他死里逃生。入狱之年他二十六岁。

被捕前的逃亡路上,他在杭州龙井和抗日名将蒋光鼐之女,“两道剑眉”的蒋定粤姑娘订婚。一个多月后他就身陷囹圄。分手时,他对蒋姑娘说“别等我,走好自己的路”——仿佛一年前拉美男神格瓦拉牺牲时的豪迈。在死刑号子里,他认识了遇罗克,认识了音乐家杨秉荪,认识了糊里糊涂被投入大狱的平民美女孙秀珍。他和孙秀珍的目光交错、撞击,谱出奇特的牢狱恋曲。踏进狱门之前,他在诗友郭路生的笔记本上留下四个字“相信未来”,郭路生以此为题,创作了那首最著名的新诗: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后来,他被判了十年徒刑;后来,出狱;后来,平反;后来,中央美院的老师;后来,欧美名校的访问学者、住校作家。后来,2013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回忆文集《宁静的地平线》。

外省人民会好奇:他现在究竟是何许人物?有什么样的人生?想想当年:青春、诗歌、音乐、艺术、囚禁、爱情……文艺青年所能梦想的一切浪漫元素集于一身,足够诞生至雅至美的文青之魂。上半场的优势应该是下半场的胜势。

或许,他就是列宾名画《意外归来》里的那个流亡者,有耶稣一样的面容,消瘦、憔悴、坚毅。永不停止地思索人类的苦难,大慈大悲地化解人间的仇恨。

或许,他依然是一个唯美的诗人,疯狂地自怜自爱自恋,爱情至上性交成瘾,高声吟诵着莱蒙托夫的诗句和尼采的格言,把女学生剥得一丝不挂。

或许,他早已参透命理识破玄机,平静、自然、逍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有人世的烦恼忧伤,自得其乐,乐得自在。

至少,他不会是个俗人,哪怕无趣,哪怕讨厌,也是超凡脱俗的无趣和讨厌。他即便不是得道的仁波切,起码也能做文学圣贤——没有人为文学遭那么大的罪。炼狱之火,应该能铸造真金。

读完《宁静的地平线》,你会发现这些文青路线的想象无一中标。作者亲切、坦白、有趣、会聊天、好人缘,但他是个俗人。当年清贵公子的文学才华已经换作沧桑百姓的生存智慧。他说自己是个“鼓书艺人”,写书就是“讲故事”“胡抡”“侃山”,“千万别指望在我故事里找历史,找哲学,找教益,顶多就有点儿意思”。

这些话半真半假。说真的,这本书里几乎没有任何文学的排场,没有任何议论的热情,甚至连议论都没有。如果还有热情,那是讲故事的热情。他用闲聊八卦的方式,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打捞自己的青春岁月。

全书十一篇故事里真有一些高级八卦,比如《孙维世的故事》。孙维世的恩怨情仇,交代得清清楚楚,作者显然做过功课,有不少引文。另外几位也是八卦谈资的神秘女性,比如关露,比如王颖,作者似乎提不起兴趣多方索引详细考证,叙述只限自己的见闻,寥寥几笔带过。

写得最好的是作者自己的故事。书里既有纪事本末考究斟酌的回忆文字,也有生动饱满的细节花絮。作者把写作姿态调得十分得体,真把自己当一个事不关己的鼓书艺人,乐呵呵地在扯前朝闲篇。我有点理解作者了。炼狱之火烧不出真金,只会烧去空疏的文学,只有愚人般的狡猾,才能留得住刻骨铭心的记忆。作者不从文学梦想中抽身,走不到今天。

不过,文学的天分和敏感,未必能完全割除。它会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冒头,管都管不住。张郎郎在书里讲了一个他听到的段子:

我听当地一个老人告诉我,打日本那会儿,他们晚上经常“掏窝子”,就是清除异己。半夜三更,几个县大队的小年轻,去什么人家把目标人物罩上眼睛,堵上嘴,拉出村,宣布他的罪行,然后为了省子弹,就手工处理了。有一次,他们到某村去掏一个汉奸嫌疑,没掏着,就把他老婆掏了出来。为了打击汉奸,把这老婆扔进枯井也能灭他们的威风。扔下枯井前,小青年们都上下其手“摸摸”。小王是近视眼,也抢着去摸。别的队员笑了,说:“瞎子,看清楚喽,那是你姑啊!”那些村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小王说:“我不管,我摸的是汉奸婆!”众人齐声喝止:“我们都行,就你不行,汉奸归汉奸,也不能乱了辈分。”

这个故事和全书没什么关系。但它是一个精巧的寓言,可以生发太多“历史、哲学、教益”,文学直觉告诉作者放过太可惜。他的笔一滑,便记了下来。

公开信

更把虚名赚后生

林庚白先生:

我有一位发小,电影人,正牌科班出身,混迹影视界多年,名利圈的老派人物,但名利之途走得不算顺畅。

其实他还有另外两项本领,惊才绝艳,堪称国手:一是用各地方言说段子,模仿历代名人,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一是占卜问卦,专攻桃花,桃花运还是桃花劫?沾得还是沾不得?结婚还是离婚?……男女情事相关的穷通祸福,他能算得一清二楚,从无失手。

十几年前,央视的主持人邀他走穴,表演段子,他谢绝了。朋友鼓动他开馆测数,推算命造,造福善男信女,他也婉辞了。他热爱电影,愿意和电影共始终,哪怕电影一直在辜负他。

笑话和算命以后一直是饭桌上的余兴节目。见面大家都称他“常委”——地方政协给他留了一把太师椅,但以饭局打底的江湖中他还是被传为段子高手和八字专家。

这大概就是人生奇妙的地方:你珍惜自豪的屠龙大法,很少有人捧场;你遣兴破闷的小玩意儿,却一路多豪客的追随伺候。你明媒正娶摆一场喜宴,亲朋寥寥;你走马章台喝一回花酒,贺客盈门。

这样的尴尬,林庚白先生应该算近代史里第一人。你是1897年生人,出身士绅家庭,四岁作文,七岁作诗,时有“神童”之目。你是同盟会的老会员,南社的大诗人。你仕途坦荡,十七岁就是国会议员,二十一岁任众议院秘书长,也是孙中山非常国会的秘书长。国民党定都南京后,你出任外交部顾问,立法委员。你一生著述无数,诗名籍甚。

你自负是当代诸葛孔明,有一套高明的治国理念。你自认理论巨子,上世纪三十年代就精研国际社会主义理论,造诣不凡。你的创作兼擅各种文体,旧体诗、新体诗、政论、诗论、经论、文论、小说、小品、随笔无所不包。

你交游广阔,友好遍天下。1941年香港殉难后,追悼会发起人四百余人,政界、文化界名流几乎尽列其中。你的夫人自信地说:“在中国革命史和文学史上,都应该有你的地位。”

七十年过去了,有人还记得林庚白吗?革命史、政治史、文学史里找不到。但互联网上你的名字却铺天盖地,百度搜索能查到近五十万网页,不过你的身份是算命如神的命理大师。

你喜欢算命,但生前自觉是一个弱点,在正式场合都不好意思多说。你写道:“余虽服膺唯物观,而结习未忘,于旧社会迷信之说,间有不能尽解者。”北伐军进攻长沙,蒋介石督阵,吴佩孚酒后微醺,在电报上批示:“蒋介石到长沙,石沉于沙,其何能为!”行若无事。结果蒋军破长沙而挥兵武汉三镇,幕客告诉吴佩孚:“我公仅知石沉于沙,而不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公之所以败于介石也”——吴佩孚字子玉。类似的事听多了,见多了,你觉得世事无常,可以以奇中,而正不能解。你私下醉心卜算之学,卜算之学就是奇术。

你有两种算学著作:《人鉴·命理存验》和《广人鉴》,《广人鉴》残稿未刊。你在《人鉴》里大胆地为各种名人算命,存而待验。当下检阅,真正算准的很少——还不如我的发小。关于你神算的都是传说——比如你算出演员蓝萍有三十年大运——并没有可靠的证据。《人鉴》一书,你在自传中不提,著作编年里不收。

1941年,你随国民政府迁居重庆。当时日本飞机频频空袭陪都。你天天闻警,为自己课卦,惊觉不日有血光之灾,避居东南,或能逃过一劫。于是你带着林北丽飞到香港。没想到正赶上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占港岛。你竟被日本士兵枪杀在金巴利道。

这场大祸说明什么?说明你是神算,还是误算: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有一点我很有把握,假如你一灵不昧,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后世传说中的星命术士,你不会感到开心。把你说成一个才子,追过林徽因、陆小曼、张荔英、俞珊、唐瑛……风流成性,你心里还好过点。

不过多想一步,以你的通达,也许会释然:历史名人、当下名人,有几位能名实相符、传闻确凿、受者心安?你最喜欢的两句诗是:虚名满世终何用,更把虚名赚后生。

小宝

大菩萨

金庸先生:

您淡出江湖已久,好些日子没有听说您的消息。祝您健康长寿。

瑞典文学院决定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莫言,两个月来,作家、文学受到空前关注。于是,我想起了金庸。

在不少人眼里,瑞典文学院的十八个评委,是当下世界各国文学的十八位老师、十八位裁判,负责给各国作家打分,每年评选一个全球文学冠军,赏他一朵英模级的大红花。今年花落中国,莫言是咱家的孩子,自然全家一片欢腾。

也会有人不服气,说这些老师看人未必很准,曾经有德艺不够双馨才智有所欠缺的孩子独占花魁。比如和中国有点关系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她老爱拿中国说事,她是1938年的文学女状元。八十年过去了,中美两国读者都觉得她的活比较糙,没什么人还会读她的作品,哪怕她的名字听着像赛金花她妹。

其实,偶尔看人走眼,并非不可原谅。诺奖历届得主,加起来有一百多人。假如这支豪华的文学军团是世界文坛的“梦之队”,里面百分之十的人只有替补身手,甚至替补资格成疑,并不能算大毛病。问题是“梦之队”有没有漏选乔丹?就像现在的葡萄牙国家队有没有漏选C罗,阿根廷国家队有没有漏选梅西?特别不好意思,瑞典文学院还真的漏选过文学的乔丹、C罗、梅西。他们漏掉了托尔斯泰,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没有之一);他们漏掉了卡夫卡,最有影响的德语作家(同样没有之一)。幸好1982年他们选对了马尔克斯,总算没有错过西班牙语的拉美文学爆炸。

所以,千万别把瑞典文学院的评委当作世界文学的老师和裁判。那将令他们十分难堪。他们评不了世界文学冠军——文学本来也没有冠军。他们只是十八位瑞典有教养的读书人,接受百年前去世的老乡诺贝尔的委托,每年读一堆各国的文学作品,用奖励的形式发表他们对这些作品的意见。他们组成了一个相对公正的读书俱乐部——至今还没有听说受贿纳妾通关节吃回扣的丑闻。他们的意见值得尊重。

但是,作为一个文学读者,你完全可以不理会他们的意见。作为一个有研究能力的读者,你完全可以质疑他们的判断。文学读者可以——而且应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文学如果还有一点意义,不就是要培养读者有自己的趣味、自己的想象、自己的价值立场?

我以为,在中国作协的作家群里,莫言相当出色,得奖也顺理成章。但在我的心目中,他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最好在世小说家。我不认为瑞典文学院的十八罗汉能认清中国小说的大菩萨。

我心目中的大菩萨,最好的小说家是金庸先生。您是中国文化传统里长成的伟大天才,兼具辽远深邃的世界眼光。金庸是真正原创性的作家,会讲故事,有厚重的人文情怀,对中国人、中国社会有深刻的理解。金庸的作品在中国有最广大的读者。或许,金庸的故事太精彩,人气充沛,反而使读者忽略了它的人文品质和思想意义。这能责怪作者吗?

我喜欢您的文字。这是我欣赏的文学汉语。记得我读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是《射雕英雄传》,起首文章就令人心旷神怡:“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边一排数十株乌桕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开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添了几分萧索。”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现代小说家,能用那么精炼典雅气派的汉语讲故事。

金庸偶作诗词,未必十分精彩,但不失规矩,有学养底子。莫言现在也写诗词联语,若干作品有点意思,不过以诗词格律要求,他的作品只有打油诗的水平。

金庸五十岁前完成他的全部小说,以后尽享富贵荣华。生活在高处,高处不胜寒,有时也会感冒。例如晚年金庸,以黄药师之清高,居然转投粗鄙的白沙帮,令人不可思议。这证明,nobody is perfect。您是somebody,不是nobody,所以不会perfect(完美)。

无论如何,再过几百年,只要有中国人,只要有中文,我坚信还会有无数的读者欣赏您的小说。这是真正的文学荣誉,超过一切奖项。

小宝

情话绵绵

徐志摩先生:

有人摘了朱生豪致宋清如的情书,编成一文,称朱生豪“世上最会说情话的人”。比较所谓民国四大情书,编者说:“沈从文是深情无措的稚子,鲁迅是温情别扭的硬汉,朱湘是温柔委屈的弱书生,徐志摩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比朱生豪“都差一个等级”。

我非常不以为然。现代文人里的情话大王,我认定徐志摩。脸白怎么了,脸白是情话大王的优势。九十年前你的那段话——“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差不多就是情话界的义勇军进行曲,廉顽立懦,所向披靡。曾经我有一位朋友遇见心仪的女神,久追不下,在宣誓放弃的最后一封情书中用清新豆瓣体抄译了你的名言:“得到你是我的幸运,得不到是我的命运”,形势顿时改观,诀别信成了诱降书,女神从云端滚落凡尘,好事终谐。

我不想抬扛。朱生豪的情书情话也很好,朱生豪是我非常喜欢的翻译大家。公平地说,朱生豪是求婚型情话的圣手,徐志摩是求欢型情话的班头。

求婚型情话,承诺一生一世的婚姻,以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赌咒发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样的情话,那样的爱情,是一夫一妻婚姻制度的意识形态。求婚型情话,本意严肃,社会意味十足,延长线上一系列社会关系在排队:婆媳、翁婿、子女、父母、家庭、工资、股票、房产、房产税……无穷无尽。情话界,求婚型情话的市场份额比较大。谁都不是饥餐罡风渴饮朝露的神仙,片刻快活前先保证百年安稳。

连浪荡半世至今不婚的周星驰,最有名的情话也是:“我愿意对她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要给这个承诺加上一个期限,我愿意是一万年。”对星爷来说,这只是一种话术,一种修辞策略,但他懂,这样的情话大家爱听。

一夫一妻制婚姻,是人工设计的社会制度。既然人工设计,免不了有种种不自然。所以周星驰到现在都没有说出他的“一万年”。

求欢型情话,但求两情相悦一时愉快,其他都放下。一时间,你是我的唯一,我是你的唯一。这“一时”也能变成“一世”,也能变成婚姻。但那是后话,不是情话。情话就是此刻、当下、自然的快乐或不快乐。

我们的先人很明白。《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话说好女子,我们就想追,追不到只能想,半夜里翻来覆去地想。这就是自然的求欢型情话。

你的情话可以上接《诗经》。

“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这时候,天坍了下来,地陷了下去,霹雳种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

“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你爱我一片血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

癫狂、放任、浅薄、言不及义、胡思乱想,但这是自然的、真正的情话。

现在的孩子会喜欢你的情话。当代的情话王子们写道:“陌生人觉得我很安静,朋友觉得我很吵闹,只有你才知道我是个疯子。”

“爱上一个人就像从摩天大楼往下跳,大脑告诉我这很糟糕,但心对我说,我能飞得很高。”

“真爱就像闹鬼,人人都在聊,只有一两个人真正看到。”

体认这样的情话,便是体认自然有机、上和天意、下通人道的爱情。而不是知识分子别别扭扭、便秘似的恋爱。

现在孩子们的情话,除了疯狂,还有浅白的幽默,何其开心:

“我如果没有你,就像微博没有粉丝,优酷没有视频,百度没有结果。”

“怎样跟一个不认识但一眼就喜欢上的女生搭讪呢?走过去直接躺地上:同学,你男朋友掉了。”

“对一个MM说:我想和你一起睡觉,这是流氓。但是,如果说的是,我想和你一起起床,你就是徐志摩。”

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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