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指数 ···
天空区
晴
有时失去不是忧伤,而是一种美丽。当我们学会用积极的心态去对待“放弃”时,我们将拥有“成长”这笔巨大的财富。
——村上春树
徐朗把头探了过来,指了指看不太清楚的陆地上的城市说:“那儿应该是圣彼得堡!”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把纸巾放到了餐盘里,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徐朗。
他指了指我座位前面的视频地图系统,又一次指了指外面说:“那儿是圣彼得堡。”
“所以呢?”
“所以对不起!”他说完转过头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所以对不起?什么意思?”
“我知道不应该打扰你,不应该烦你,更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我想我伤害到你了,但是我真的是无意的。对不起,沈肯尼同学,我收回我刚刚说的所有话。”徐朗用一种近乎是新闻主播的语调认真地对我说。
“OK,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侧过身对徐朗笑了笑,“徐朗,但是我个人单方面给你提一点儿意见好吗?你几个小时前的行径真的会让人觉得你这个人没有家教,没有修养,我觉得你们全家的教育都失败了,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意见。”
“什么?没有家教?”他把话接了过去。
“对啊,我们在这趟飞机上相遇,然后下飞机后分道扬镳,没有交集,所以我有话就直说了,希望你能记住今天。你现在会后悔就是进步,因为后悔的意义是教育的启发。”我也不甘示弱,那一秒我又一次完整地确定了一件事,我遗传了和我父母一样的基因,太多原则、规则这一类的东西。
“那我也可以说实话吗?”徐朗脸上没了笑容,也不伤悲,脸上是一种近似愤怒的神情,一种委屈和愤怒夹杂的表情。
“当然,你必须要说实话。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倒是要听听他能扯出个什么让人绝对信服的理由。
“你太冷漠了,朋友之间开个玩笑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你看看你的装扮,西装、衬衣、皮具,还有你胸口的这个纽扣,整个人看上去跟三四十岁一样,你甚至还去和我奶奶握手,你给人的感觉就像希拉里,还不是克林顿,克林顿起码比你要风趣一些。我应该不是第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我觉得你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很压抑,虽然不知道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你和他们应该很像。如果有家教就是像你一样拘谨、压抑、古板,还有像你现在这样,不苟言笑,那我宁愿我自己没有家教,因为这不是好东西。我觉得你身上的所谓的家教才是失败的。我可以断言,你身边没人真正受得了你,你才是那个需要记住今天这一课的人。”我一边听徐朗说,一边像以前在高中做辩论一样疯狂地搜索他的论点漏洞。
徐朗看了看我,嘴角微微翘了翘说:“我英文不好,而且我有时候觉得中英文混讲挺傻的,但我现在想对你说一句,沈肯尼,You are pathetic(你真可怜)。”
“什么?”当我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无力推翻后,有些心急如焚。
“You are pathetic, miserable(你又可怜,又悲惨)!”
“你不是要向我道歉的吗?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面红耳赤的整个过程。
“现在不想了。”徐朗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吹在我的耳膜上。
“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你没有家教?那你又凭什么说我的家教是失败的呢?你的立场就是你不能接受别人的立场吗?”我终于抓到了一个可以推翻他的点。
“呵呵,我有特权!”徐朗想了若干秒后说。我的心开始窃喜,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对手,但两分钟后,我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徐朗说的那样,可怜、悲惨!
“特权?你嗨了吧?”我问徐朗,咄咄相逼。
“你不能说我没有家教,因为我爸爸死了。我爸爸做错了事情,被执行死刑了,所以你不能说我没有家教。你现在否认我就是在否认我爸爸,即便全世界都觉得我爸爸错得离谱,但他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爸爸。他被注射死亡的时候,我在距离死刑车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他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封信,信里只写了几个字:做个好孩子!”徐朗说得越来越大声,前排的两个人突然安静了。
我急切地想要去反驳他甚至斥责他的心情像是突然被一盆冰水浇得彻底的火苗,燃得快,灭得迅速,迅速到能感觉出我想要说的话变成某种实体被我硬生生吞下。
徐朗停顿了几秒,继续说:“然后你今天说我没有家教,我知道我今天过分了,但我一点儿都不想这样,我只要不和人说话,我就受不了,我会胡思乱想,这才是上个月的事情。以前我打架、赌博,一点儿都不像个好孩子,我根本没办法做他要我做的好孩子!你相信吗?一个被执行死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是让我做一个好孩子。那你说我爸爸为什么不能是个好人?为什么就要被执行死刑?他知道错了,为什么法律不能网开一面?”徐朗的眼睛红了,眼泪从他高挺的鼻梁旁滑下来,我彻底语塞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胜利是如此失败。
我想对徐朗说让他尊重法律精神,但当我意识到自己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特别滑稽。
“我爸爸死了,然后你说我没有家教?这就像你指着我的脸说我没有爸爸教育一样,难道你成功的家教就是让你这样和别人说话吗?”徐朗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件事。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知道我不善于安慰别人,但我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不会安慰,因为接下来我把手搭在了徐朗的肩膀上对他说,“徐朗,其实注射死亡没你想得那么痛苦的。死亡过程只需要一分半钟左右,先注射硫喷妥钠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这样可以增强GABA(γ-氨基丁酸)介导的CI-内流,减弱谷氨酸介导的去极化……”我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和徐朗解释。
他真的不哭了,而是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他扼腕叹息,前排传来唏嘘声。
我知道我找错了切入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我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对徐朗说:“死亡的前三分钟,大脑还没有绝对死亡,高等思维依然是可以进行的,所以你爸爸其实比你知道的多活了三分钟。我这样说也不会让你觉得好受些,对吧?”
说完我自己掐了掐自己的脖子,徐朗咬着唇突然破涕为笑,前排也传出了笑声。
“还有一句英文,You are weird(你这人真怪)。”徐朗靠着椅背对我说。
“好吧,我是怪,让我试试这样安慰你,看会不会让你好受些,”我坐起身按了呼唤铃,把餐盘递给了刚刚那位空姐,把手肘支在小桌板上继续说,“我从小时候说起吧。我六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我爸爸用一辆遥控赛车把我骗到了一所城市郊区的私立学校。我整天想家想到哭,为了让父母见我,我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抽烟,希望被开除。那时一个哥哥告诉我,骨折以后就可以见到父母,于是我小学骨折过一次,我很高兴,以为可以见到我父母。但后来只看到我爸爸,见到他时我哭了,然后我爸训斥了我,他觉得我太软弱。后来我一个寝室的同学偷了东西,东西被发现后,他一定要我承认是我偷了,不然就继续欺负我,我去承认了。班主任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家长,我家长不理解我,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物质生活保障,为什么我还要去偷别人的东西?后来,我升入另外一所学校的初中,我班上的许多同学都以为我真的是那个小偷,因为这件事,我好几年抬不起头来。那个班主任还在我的毕业留念册上写我爱贪小便宜,她叫李玉华,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这世界上有一些人遭遇的第一次暴力就是来自老师。”
徐朗转过脸认真地听我说着。
“还有,我爸爸妈妈对我特别严格,你看我这里。”我把头发拨开让徐朗看了看我头上的疤痕。
“这是我爸打的,不是什么特别不能原谅的事情,就因为我好几个月没回老家,在回老家的时候偷偷去看了看我以前的好朋友。我家在云南,他们觉得那儿的孩子很容易碰到毒品,所以不准许我和他们来往。我朋友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们不信,然后我爸和我妈试探我。他们先是告诉我他们要出去,两天后才回来。结果他们躲在我家门口,我一出门看到他们就吓哭了,就像个越狱被抓到的囚犯。”
说完我朝徐朗笑了笑说:“现在觉得你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了吧?”
“还有呢?”徐朗好像听上瘾了。
“你不信吗?”我反问徐朗。
“我当然相信,所以我才问你。然后呢,还有什么事?就说说你和你爸爸的事情。”
“首先,我绝对相信我爸爸是爱我的,我先澄清这一点。他只是过分严格吧,他每次打了我和我妈之后都会道歉。有一年过年,年三十,我爸到我妈家打了我和我妈,那是我最恐怖的记忆,他简直像个暴虐的魔鬼,我一直冲上去阻挡,想要保护我妈……地上有很多摔碎的玻璃碎片,我的背上到现在都有很多疤痕……所以我觉得我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我的右耳到今天依然经常会疼,也是他造成的。我还被罚跪,经常地,谁都不能扶,也没人敢,除了我奶奶和外婆。罚跪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表弟在我家和其他小伙伴玩耍的时候摔到了脸,他觉得是我的责任,虽然我也未成年,但他就是那样觉得。”
“所以,徐朗,我的人生不让我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唯一值得骄傲的可能就是到今天,我沈肯尼从来没碰过什么旁门左道的东西,一直踏实认真地生活着。我的脚后跟有很多疤痕,这是总穿硬皮皮鞋造成的,妈妈喜欢我这样穿,她觉得有约束和规矩的人生才是正确的。衬衫也必须永远这样塞在皮带里,我不能弯腰,只能直挺地坐着。我脚背上有个大大的血管瘤。”我把脚抬起来让徐朗看,鲜红的创可贴贴在我的脚后跟上。
“所以,我不喜欢脱鞋,别人会觉得我奇怪吧,鲜血淋漓地穿着一双皮鞋,也可能会觉得我是因为虚荣。其实皮鞋是妈妈送的,而她总是会给我买小了号,我说过两次,但她没记住,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了。所以,徐朗,这就是我的人生,经历过在最黑暗的时候,被影子抛弃的时期。因为常常走在刀刃上,所以性格才变得锋芒毕露,而即使是这样,我也要抬头挺胸地生活。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不一样的人。”
徐朗全程盯着我的眼睛,而后,他朝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去哪个大学?”
“斯特林大学,你呢?”
“真的假的?斯特林大学?我格拉斯哥大学的。”
“嗯,好像格拉斯哥离我们很近。”
“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我女朋友在你们学校,”徐朗说完神秘地朝我笑了笑,“听说你们学校闹鬼。”
“是吗?据说你们学校的工科男都患有狭隘的直男癌。”我咬唇反讥。
“哈哈,那我岂不也是?可是我们学校很厉害啊。”徐朗在发出“哈哈”这个声音的时候,明显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气急败坏。当然,我这么说绝对也是在故意刺激他。
“我们学校出过很多名人,比如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还有英国首相等,你们学校呢?”徐朗笑得眉飞色舞。
“也很多啊,比如伊恩·班克斯,英国杰出的作家;朱迪·丹奇,奥斯卡金像奖得主。我再想想,我们学校是欧洲最美的大学,看过《勇敢的心》吗?”
“嗯。”
“华莱士最后被处决的地方,就在我们学校后山。”说完我对他笑着眨了眨眼,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你们大学。”他垂着头带着笑容说。
“当然喜欢,而且你知道吗?将来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名录里一定会出现我沈肯尼的名字。”我因为徐朗的刺激变得更加自大。
徐朗听了,用一种轻佻的语气问我:“你去读语言吗?”
“谢谢,我小学就念英文学校了,你以后英文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再简单的都可以,别不好意思,比如刚刚湿巾那样的也可以。”
“我雅思考了7,谢谢!很多生活用语就是在书本里没学过,这很正常。”说完他抱起胳膊,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噢,还真看不出来,不过你说得也对,现在的学校注重应试教育,就培育了许多智商高情商低的人。没事,你加加油,可以的!”说完我朝徐朗点了点头,露出了鼓励的眼神。
“呵呵,你也是,加油!我们离得不远。”
“也不近,英国那么小,你知道。”我对徐朗说。
“我们挺有缘分的,我女朋友在你们学校,我会经常去看她,我和你说不定还可以经常碰面呢。”
“大家学习那么忙,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碰面的机会。”
“你又开始了,还是讨厌我?”徐朗的笑容有种笑里藏刀的意味。
“不会啊,谈不上。”
半个小时后。
“你刚说的那个什么内流?你继续说吧。”
“你确定你要听?”
“嗯,我想知道我爸爸死亡的过程,如果不痛苦,我会好受一些。”
“嗯,并不痛苦,我给你画图吧!”说完我拿出了笔和纸。
“你知道人体的静息电位吗?就是细胞膜内外两侧的外正内负的电位差,你只有知道这个,我才可以给你解释……”
飞机掠过云层,但对比着广袤的云海,它又好像是静止的。可是时间没有真的静止,太阳此时不同于清晨的刺眼金黄,而更像个红红的、已燃烧到最后的火球,飞机底下本该是连绵一片的白,也在夕阳的笼罩下渲染出浓烈的红。云接不住这些红色染料,缝隙中大量的红又奔腾着向下倾泻,于是人间也披上瑰丽。
万里高空中,两位成长环境不健全的男孩在激烈地交谈着,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恐惧。成长本来就是一件疼痛且麻烦的事情,我为徐朗感到痛心,却依然觉得父母的严格家教是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情。这样的教育是错误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终,我很认可今天我成为的我自己。
想起以前的经历,我会怨怒,会气愤,内心总是不小心就陷入一团乱糟糟的黑暗之中,但即使这样,你看,我依然生活得好好的,并且对自己出彩的未来深信不疑。
夕阳照在我脸上,我对徐朗说:“请再帮我拿一张创可贴吧。”
他撸起袖子,起身帮我拿创可贴,我盯着他手上的疤痕看了许久,他问我:“看什么?”
“没什么,想起了一个人,你女朋友一定也狠狠地伤害过你吧?”飞机继续突破云层,我接过创可贴问。
“那不是一般的狠。她当年扔下我一个人到英国留学,她欺骗了我,本来说好不去的。”他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却是一种古怪的欣喜。
“那你还到英国找她?”我急切地询问,这会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只要她心有所向,我就一定会和她去远方。”
“为什么?”我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朗。
“因为我爱她啊。”他抱着手,歪着头对我笑了笑。
“谢谢!”听完我长长舒了口气。
“所以,你也在等人啊?”他往我身边靠近了一些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