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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德川家康(新版)1:乱世孤主

无比的谋略,无情的忍耐

——《德川家康》序

柏杨

德川家康是日本德川王朝(江户幕府)第一任君王(征夷大将军),他在日本混乱的战国时代,扫平群雄,开创历时二百六十余年的长期政权,而以七十五岁高龄逝世。

德川家康在日本历史上已矗立起大和魂的精神堡垒,然而一八六七年德川王朝被西方世界英法美荷四国舰队的巨炮摧毁,还政天皇,明治维新时,曾一度受到日本人的憎恨,认为日本所以受到屈辱,都由他们造成。心理状态跟中国在辛亥革命时,人人厌恶清王朝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失败,尊严扫地,过去所有累积下来的光荣和骄傲,全成梦寐,日本人发现他们所处的时代,竟跟三百年前德川家康所处的那个时代——诡诈、斗争、生死间不容发,简直没有分别,于是激起再度反省。日本文坛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山冈庄八崛起,透过历史的理解,面对当代日本所处的环境,开始撰写《德川家康》,在报上连载发表。我用专门形容英雄豪杰石破天惊的“崛起”二字,形容山冈庄八,是因为他用一支笔,重新唤起迷惘中的大和魂,使日本人再建信心。山冈庄八具备雄厚的历史知识,从德川家康的祖父、外祖父开始探索,直追寻到德川家康建立的全日本大一统的幕府王朝。山冈庄八用一千余万字的日文,对出现在德川家康生命中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和心路历程,几乎都有细腻的描写,而提出主旨:“忍耐!”

忍耐不是怯懦,更不是屈服,只有巨人才知道什么是忍耐,似勾践战败后,甘心当敌人的奴隶,韩信被流氓强迫从裤裆下爬过去,他默然接受,这种缩回拳头式的忍耐,一个人如果不够坚强,就绝对无法忍受。当盟主织田要求德川家康杀妻杀子的时候,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立即动手,只有懦夫才会轻率地拔刀而起,血流五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悲壮的,使烈士动容。但历史上多少政治领袖往往宁为瓦全,而等待有一天,把碎了的璧玉,恢复原状。

曾有人问德川家康:“杜鹃不啼,而要听它啼,有什么办法?”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它啼。”大仲马在他出神入化的巨著《基度山恩仇记》中,最后一句话,就是:“等待!”这是一个奥秘——卑屈的懦夫用它遮羞,坚强的巨人把它作为跳板。日本战国时代,英雄豪杰辈出,包括丰臣秀吉在内,也只有德川家康深深领悟到这个奥秘。作者山冈庄八在德川家康精神深处,提炼出这个奥秘,指出它就是由弱转强的基因,使战后的日本人终于在断瓦败壁中站起。

孤立的忍耐没有力量,而必须发自明智的抉择,熟读《三国演义》的中国读者都记得“让徐州”一幕,刘备是徐州州长,当吕布狼狈前来投奔时,刘备把他安置在小沛,而在不久一次对外战争中,吕布袭据徐州州城,刘备遂被敌人击败。任何人的反应都会是从此跟吕布不共戴天,刘备不然,他反而向吕布投降,而被吕布安置在吕布原住的小沛,这项满面蒙羞的决策,需要无比的智慧。桶狭之役后,德川家康不但不为盟主今川复仇(为故主复仇,是日本武士最崇高的情操,否则将被人唾弃),反而跟盟主的敌人缔约,这项一反武士传统精神的剧烈反应,跟刘备一样,都出人意外,忍人所不能忍,终于才能艰苦地达到既定目标,以致作者山冈庄八惊叹他的勇气。

一千余万字的《德川家康》,每一行每一页,都充满谋略、诡诈、杀机,但也充满忠贞、效命,和崇高的统一全国的理念。中国有两部书可以和它相比,一是《资治通鉴》,一是《三国演义》。《资治通鉴》因一直被封闭在艰深的文言文中,影响不大;而《三国演义》上的人物,却深入民心,成为影响中国人性格最巨的书籍之一。同样,德川家康的风范,也影响日本。德川家康深受丰臣秀吉的信任,丰臣秀吉推心置腹,坚信德川家康是道义之士,因之托妻寄子。对于政治性的效忠,另一位曾和山冈庄八对谈德川家康的历史学者桑田忠亲,曾提出耸动人心的警告,他说:“一个绝对聪明的人,一旦发誓臣服某人,在他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谋反——不过,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德川家康终于负义,把丰臣秀吉的后裔杀尽。这使我们想起中国的司马懿,不同的是,司马懿是被迫自救,走上不归路,且由下一代动手,而德川家康却是主动地扫荡所有潜在敌人。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对美国人过度的恭敬卑屈,曾使人警觉到不是一个祥瑞兆头。忍人所不能忍的民族,一定复兴;不是只会高叫激情口号,自陷灾难的民族所能比拟。

德川家康几乎全部接受中国传统文化——除了科举制度,他写中国汉字、作中国汉诗、吃中国汉药、崇拜朱熹、崇拜朱元璋。问题是,朱熹不是一个活泼开阔的思想家,朱元璋则是一个愚昧的暴君,德川王朝终于颁布“锁国令”,中日两国遂开始共同命运,直到十九世纪,但结果却大大相异。十九世纪几声舰炮,日本解除枷锁后,短短时间,迅速成长,而中国在受到更多炮击后,迟迟未能建立一个现代化完整国家。遂有人认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川家康的精神使日本复兴,中国却胜得凄惨,应验了古谚:爬得高、跌得重。原因之一是中国缺少德川家康这种无论崛起或没落,都贯穿着一股令当代和后世人慑服的精神,也缺少把这类英雄人物介绍给国人的文学作品。

要了解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唯一的方法是阅读他们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而不是阅读学院派的经典著作。读《三国志》不会了解三国时代,读《三国演义》却会立刻留下三国时代的深刻印象。了解日本亦然,《德川家康》的文笔引人入胜。假如你临睡前躺在床上阅读的话,你会蓦然发觉天已拂晓,因作者使用小说体裁,绕着史实的骨骼,想象力得以充分解放,无所拘束,使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民族真实的本性。

我们尊重深奥的学术殿堂内供奉的典籍,但那是另一个层次,属于使人肃然起敬的知识遗产。但是,和广大人民结合成为一体的知识分子,却负有更沉重、更严肃的使命,他们把典籍中的精华,或典籍中所缺乏的活泼精神,用现代化的文学形式,和高水准的文字功力,烹饪成为人人都能品尝而回甘的美味。有目标、有深层含义的历史文学作品,和“说故事”绝不相同,对人民心智的成长,有很大的裨益。《德川家康》给我们的不仅是一部爱不忍释的超级长篇小说,而是一部传出来的信息:日本式权力游戏教科书;在非权力场合,则是日本式商业游戏教科书。无论在台北、在香港、在内地,有一种现象是,中国商人和日本商人做生意,都会发现,日本商人精密的计算,往往只留给你仅够你活下去的利润,使你既不愿接受,又不敢拒绝,于是茫然失措。在《德川家康》中,我们会了解,这正是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你只有在日本文化深层元素中才可以找出破解之道。

明治维新时代一度受到贬谪的德川家康,现在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已成为半人半神,被尊奉为“东照神君”,作者山冈庄八长期的竭力经营,不但使这位影响日本兴衰的德川家康凸显无遗,更把承继大和精神的本质完全呈现。而山冈庄八这位作家更成为我们学习和超越的对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是中国传统战争观念,价值连城;但是如果仅只从欣赏的观点,接触日本这个民族,也将有无限的惊异赞叹,使我们的生命,更为丰富。

一 乱世破晓

天文十年,公元一五四一年。

是年,武田信玄二十一岁,上杉谦信十二岁,织田信长八岁,日后的平民太阁丰臣秀吉,尚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六岁孩童。

大海彼岸,一衣带水的邻邦大明国,已至其中后期。欧洲,查尔斯五世向法兰克一世宣战并入侵法国;亨利八世已继承爱尔兰王位,对苏格兰国王詹姆士虎视眈眈,只欲除之而后快……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处处笼罩着战争的乌云。

三河冈崎城内。

虽说还是冬日,但已到了正月,天气开始变得温和。院子里伊势的东条持广赠送的那棵柑橘树上,已经挂满金灿灿的果实,芳香四溢。恐是被香气所诱,院子里的鸟雀格外多。年仅十六的城主松平广忠已沉默地凝视鸟雀多时。和煦的阳光下,去年桃花盛开时节出生的长子勘六,不时爬到广忠身前,抬头看看愁容满面的父亲。

见此情形,阿久的心头如有冷风吹过。阿久乃松平广忠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十五岁时嫁与当时年仅十三的广忠做侧室,如今已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身形虽显柔弱,却亦颇有几分娇艳。若是遣退侍女,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看起来不像是一家三口,倒像是姐姐在看护和照料着两个弟弟。

“大人还没下定决心吗?”阿久道,“您若不答应,妾身必将遭到严厉的指责,家臣也定然会以为,是妾身出于嫉妒在阻止大人决断。”

“阿久,你为何不像他们说的那般,表现出一点嫉妒之意?你我当时可是以正室相约……难道你忘了?”

“妾身没忘……但一切都是为了松平家的未来啊。”这时,勘六依偎到母亲身边,阿久抱起他,继续道,“而且,听说於大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人们都称赞她有见识,有器量。真希望大人您能早早将她迎娶过来,好让家臣们安心。”

广忠猛然抬眼盯着阿久,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怒气骤生:“你也想让我娶仇人之女,向人俯首帖耳?”

“可这是为了大局——”

“休要说了!”广忠狠劲拍了拍膝盖,激动地沉默着,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良久,他才声音嘶哑道:“於大乃继母之女。她既是仇人的女儿,又是名义上的妹妹。我怎可为了苟且偷生,娶妹为妻……”他再也说不下去。

阿久道:“作任何决定,都要考虑长远利益。”她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异常坚决。

广忠与阿久提到的於大,乃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之女。刈谷与冈崎接壤。就在去年,广忠与忠政整整打了一年仗。

於大小广忠两岁,芳龄十四,姿色远近闻名。年轻的广忠倒也不是未生过一睹芳容的念头,但他只是把她看作继母华阳院的女儿、自己的妹妹,而非要为政治作出牺牲的可悲女子。水野忠政定会晃动着他那颗肥圆的脑袋,带着阴险的笑容自言自语:“要是让於大嫁给松平广忠,对我来说可是有不少好处啊。”

“阿久,我生母去世之后,继母从刈谷城嫁过来,你可知当时人们如何议论?”

“这……妾身哪里知道。”

“恐怕你即便知道也不会说。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我就觉得甚是难堪。”广忠一想到这些,便觉愤懑难抑。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广忠双眼冒火,“继母在刈谷城为水野生了五个孩子,忠守、信近、忠分、忠重,以及於大,个个容貌端正,身强体健。忠政为何舍弃为他生下那么多孩子的女人?又为何让她改嫁先父……”

阿久立刻扑到广忠膝上,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说话。您要是这样说,阿久我……我……”

此次事件中,阿久处境最是尴尬。水野忠政奸诈无情,他当年能够舍弃一个为自己生了五个孩子的女人,并让她改嫁松平氏,不难料想,他将女儿於大嫁到松平家之后,为广忠生下长子的阿久,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目前松平氏实力远逊对手水野氏。水野氏与松平氏同仕于骏府的今川氏。但近年来尾张的织田信秀势力逐渐扩张,广忠的叔祖樱井的松平信定等人,正企图和织田信秀里应外合,将冈崎城据为己有。故冈崎家臣阿部大藏、大久保新八郎忠俊等人,都苦口婆心劝说阿久:“无论如何,请夫人多多担待。城主还年轻,您定要劝他答应这门亲事。”阿久的命运就此被卷入关系松平氏生死存亡的大事之中。广忠却始终未曾应允这门婚事。他深信,先父清康乃是中了水野忠政的奸计,才娶了水野氏五个孩子的母亲。

广忠看看自己身边泣不成声的阿久,望望幼小天真的勘六,突然眼睛一亮,道:“阿久,我有主意了。”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然后在阿久耳边低语一番。阿久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你明白了?”广忠压低声音,再次小心环视了一圈四周。

阿久紧紧盯着广忠的眼睛,颤声道:“这么做,太、太残忍……”她的脸开始抽搐,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颤抖起来。

“这有何残忍,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话可以这么说,但於大小姐是无辜的呀。”

“无辜?我又有何辜?祖父和父亲都死于敌人刀下,我终有一日亦会如此。在这个世上,你不杀人,人必杀你。有人不就是为了生存,才把自家五个孩子的母亲送给对手吗……”

“嘘——”阿久打断广忠。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阿久的侍女阿万。她禀报道:“太夫人从北苑过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广忠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继母。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很好。”清脆的声音传来,华阳院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勘六也在。才几日未见,又长大了好多。来,乖孩子,让祖母抱抱!”广忠之父清康遇刺后,华阳院便落发为尼,法号源应。她虽已三十好几,却风韵犹存。勘六很是喜欢祖母,喜滋滋地爬上华阳院的膝头。

“今日天气真好。”华阳院哄着膝头的稚儿,道,“从北苑过来时,顺道瞅了一眼酒谷和风吕谷,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梅花也快开了,日子过得真快。不久前还与水野氏在寒风中苦战呢。”

广忠略带讽刺地看了华阳院一眼。华阳院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广忠,於大今日晨来函了。”听到此话,阿久轻轻起身,走了出去。“年轻女子总是满脑子想着高兴事儿。她为松平氏和水野氏的和谈而高兴。信中哪,还猜测你的品性习惯,口气中对未来满心欢喜呢。终究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险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华阳院轻轻举起勘六,大声笑道,“小勘六,比起你过世的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东有今川,西有织田,甲斐有武田,小田原有北条。诸强环峙,松平水野继续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人一口吞掉。广忠,这门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后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言罢,华阳院放下勘六,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广忠对继母的自以为是和悠然自得实在难以忍受。父亲生前确实承认这个女人颇有才识。正因如此,广忠听到她拿自己与父亲比较,责怪他太不成熟时,不禁暗自恼恨,口头上却道:“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孩儿自然没有异议。”

“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华阳院直视着广忠,道:“广忠,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都不过是为了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母亲的意思……您想在冈崎城中留下水野氏的血脉?”

“不,是要遵照你父亲的意思,留下我这个老太婆和松平氏共同的血脉。”

广忠疑惑地低吟一声。事实上,他对继母嫁给父亲的真实情形并不甚清楚。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是水野忠政的阴谋,继母乃是被水野强行塞给父亲做续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清康主事时,松平氏实力远胜水野氏。一日,清康拜访水野忠政,在酒席上见水野夫人风姿绰约,不由口出戏言道:“把这个美丽贤淑的女人给了我罢。”华阳院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卑弱的忠政却不能对清康的戏言一笑了之。由于畏惧清康,忠政不声不响休掉了妻子。未久,清康便把华阳院娶过了门。华阳院那时的悲伤,何人能解?

如今,松平水野两家的实力跟当时完全调了个个儿。为了避免悲剧重演,华阳院希望两家能够紧密联系起来。但每战必失、日渐势衰的广忠,哪里能解得她的这些心思?

“母亲既然这般说,孩儿就娶她过门。但,於大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亲可同意?”广忠有些咄咄逼人。华阳院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又激起了广忠的意气。他竖起双眉,道:“还有,若是松平水野两家迫不得已再动干戈,我必将水野氏赶尽杀绝。斯时请母亲莫要阻拦孩儿。”

华阳院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崇尚武力的修罗场。在那里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统治这个世间。

广忠无言以对,再怎么意气用事,他亦不能将方才与阿久密议之事说出口。正在此时,众家臣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刈谷城派来了使者。”大久保新八郎刚一坐下,便急切地禀道。

“看来水野忠政对这门婚事甚是热心。”高大壮硕的阿部大藏自言自语地说着,向侍女阿万递了个眼色。阿万心领神会,从华阳院手中接过孩子,出门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忍。”叔父藏人信孝带着几分顾忌,偷看了一眼华阳院,叹道,“我们必须积蓄实力……而且於大小姐乃太夫人的亲骨肉,这也算得上一门不错的姻缘。”

“不,这些只是小事。我们须综观全局。”大久保新八郎直视着广忠,道,“究竟谁能称霸天下,我们必须心中有数。”

“谁能?”

“听说武田晴信时时觊觎骏府,今川氏正如日中天,织田信秀也以日出之势迅速扩张,足利氏家臣们亦不可轻视……在诸强夹缝之中,小藩必须避免相互争斗,力求睦邻友好,同声连气,想尽办法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现正值危难之机,婚事又是对方主动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灵,助我松平氏获此良机。”

华阳院一直在旁听众人讨论,微笑着默不作声。此时她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担忧。”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劝过广忠,他会顾全大局,娶於大过门。你说呢,广忠?”

广忠满脸不快,把头扭到一边,道:“这种好事,孩儿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们纷纷祝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对他们来说,婚姻和女人,都是让家族存续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将女人迎来送往以化解双方的矛盾,试图在敌人内部播下自己的种子,本来高贵纯洁的男女之情,被迫屈从于生存的理性。

广忠想到这里,怒从心起,不由板起脸道:“好了,休再笑了!”他暗自思量:他们一定不会觉察我让阿久加害於大的事,我岂会乖乖听水野的!他缓了缓语气,道:“事已决定,抓紧去办。诸事务必和母亲大人多多商量,以求稳妥。”

“遵命!”老臣们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策略更成功、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刈谷城中,水野忠政得知松平广忠答应了婚事,大喜道:“好!我这一生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去岁秋天以来,水野忠政的白发越发多了。他让近侍帮自己拢起头发,然后差人把小女儿於大叫进来。

於大脸颊丰润,这一点像忠政;晶莹剔透的皮肤则像母亲。此刻,她已知晓自己将要嫁到母亲所在的那座城,满脸微笑。

“你高兴吗?”忠政柔声问道。

“能够在那儿见到母亲,女儿非常高兴。”

“是啊……为父也甚感欣慰。”水野忠政长得凶神恶煞,但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却格外温和。

就十四岁的女子来说,於大个头也算高的了。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圆润的粉红色耳垂,非常漂亮。除了白皙的脖颈,以及圆圆的肩头透露着几分成熟的妩媚之外,她尚未摆脱稚气。於大的性格在几个兄妹之中乃是最复杂却又最活泼的一个,说话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她对父亲的理解,也超过了兄弟姊妹。

“都说出嫁最好避开正月和九月。不必理会这些迷信的说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儿也这么认为。”

听到於大干脆的回答,忠政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对方将于戌日送来聘礼。你嫁过去之后,我们父女也就再难相见了。今日,你就给为父好好捶捶背吧。”

“是。”天气格外晴朗,春风荡漾,於大的手轻轻落在父亲的肩头。

“孩子,慎重起见,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可知为父为何对这门婚事如此关心?”

於大在父亲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她心里甚是明白,却要让父亲说出,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老臣们……不,就连你的几个兄长,都有不少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你知道吗?”

“这些事,女儿略有耳闻。”

“他们都想趁松平广忠年纪尚轻时灭掉他,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

“孩儿也这样认为。”

“哦?要是两家真的开战,到时候灭亡的不是松平氏,而是我们水野氏。”忠政突然把脖子扭到左边,道,“帮我捶捶脖子根儿。”他活动了几下右手,继续道:“有一事为父得向你说说。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把你母亲送到冈崎城便是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大欠思量、落人耻笑的失算之举。”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捶背的声音轻轻在室内回响。

忠政故意不面对女儿,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向即将被送与敌人的爱女交代最后的话:“当年广忠之父清康向我索要你母亲时,我非常生气,暗骂他浑蛋,尤是看他不起,以为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虽然心里委屈,但我当时以为自己赢了。你母亲留下五个孩子,独自去了冈崎城,只要她在冈崎一日,水野氏便会安然一日。”

忠政的语调越来越激动,於大的眼睛亦湿润了。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於大自然甚是清楚。故她尽管十分思念母亲,却从未怨恨过父亲。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并无大错。水野氏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吗?但我原来的打算,乃是先将你母亲送去为质,然后寻机灭掉松平氏,我的计划却彻底失算了。你母亲乃有德之人,家臣们至今还对她心怀敬意。与松平氏在战场上对垒的大将都是她的儿子,无论嘴上宣称如何英勇,他们也绝不会摧毁母亲居住的城池。因为只要摧毁对方,就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说到这里,忠政突然停下了,他感觉什么东西滴落到了脖子上。“哈哈哈……没有什么好哭的,都是过眼云烟,都过去了。”

於大没有停手,只是点了点头。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输的还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并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灵重重的惩罚。於大,你能明白吗?”

“孩儿明白母亲不在时,父亲心中的忧伤与孤独。”

忠政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孤独。松平清康精通世故人情,竟将五个孩子的母亲要了去……一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发疯了……但这一切从今日起烟消云散了。在这乱世之中,小聪明小伎俩无济于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毫无意义的悲叹往往都是因为自作聪明。”於大停下手。她细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静静地听着。

“为父决定不计前嫌,真心诚意希望两家以诚相待,一致对外,这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你明白吗?我将自己贞洁而贤惠的妻子送与了别人,为此尝尽苦头。此后不如索性将怨恨化为祈祷,奉上我心爱的女儿,以求神佛的保佑。”

於大无言,唯有默默地点头。她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忠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近年来,我和松平家屡燃战火,不是为了摧垮他们,而只想让……你嫁过去时更体面一些……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於大深爱着冈崎城内的母亲,当然也深爱父亲。

杀人、被杀,算计人、被人算计,人们崇尚并依赖着武力,却积累了无尽的悲哀和怨恨。所谓的悲苦人间,恐就是如此了。父亲如今就要摆脱这个世界的桎梏了。於大心想,即使为了父亲,自己也要成为两家联盟的坚实纽带。

“让女儿给父亲捶捶腰吧。”於大扶着忠政躺下,用她十四岁少女天真的话语抚慰着老人沧桑的心。“女儿很幸福,从未被任何人憎恨过、讨厌过。”

忠政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儿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说这些话让他放心!“是啊。”他感叹。

“女儿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长们的疼爱……将来定也能得到冈崎人的敬重。女儿生来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断不会招人憎恨,可是,孩子……”

“父亲。”

“你不应只知接受别人的爱,也要主动去爱他人。你想过吗?”

“是。女儿会用心去爱冈崎家的珍宝。”

“珍宝?”

“便是冈崎忠诚、杰出的家臣们……母亲在她的信函里提到了。”

“哦……”忠政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无须多言,方才说两家相争,水野氏必会落败,就是因为松平氏拥有一批精明干练的家臣。“孩子,此事要谨记于心。这么说,我比你还是要幸运一些……罢了,罢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一人不经通报,带着长刀径直闯了进来。是次子信元。他瞥了於大一眼,道:“父亲大人,我想单独跟您谈谈。”说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於大,你先下去吧。”忠政说着,坐起来,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信元,“是否尾张又有消息了?”

信元性格刚烈外向,与父亲迥然不同。他重重点了点头,道:“於大的婚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事已至此,何来此言!”

“织田信秀已经起了疑心。这样恐怕于我们不利。”

“哼!那就传话给尾张,说我们此举是要设计除掉广忠。”

“父亲!”

“怎么了?”

“孩儿再说一遍。请您改变主意,现在正是吞并冈崎的大好时机呀。”信元挺起腰板,气势逼人——他并非华阳院亲生。忠政静静地看着信元,只是微笑。

涨潮了,外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波涛声。

二 嫁途风波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水野信元越发来了劲头,继续道:“您难道忘了吗,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为畏惧织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静地说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里。信元的‘元’字,不也是来自今川义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孩儿才不赞成这门婚事。您为我取名时,尽为取悦织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门为何要公然与敌人松平氏联姻?又为何偏偏选中织田所恶的家族?”

“信元!”

“孩儿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你不明白。”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说我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惧织田和今川两家?笑话!”

“难道不是吗?”

“哼!我为孩子起何名,岂因畏惧某人?为父是希望你能集织田信秀的勇气和今川义元的谋略于一身,大气而又不失礼仪。至于於大的事,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认为尾张一方会因此生疑,你就该努力不让他们生疑才是。”

信元一时语塞。他猛地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眼里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亲的意思。”语气中仍有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出了门,他越发焦躁,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出了本城,来到二道城的中门边,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牵马来!”

下人惊慌失措地跑到马厩,牵出一匹健壮的褐鬃马,心惊胆战地把缰绳递给信元。“没用的东西!这么慢!”信元呵斥着,一把夺过缰绳,“有人问起,就说我到盐滨巡视去了。”

刈谷城背海而建,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另有四条护城河环绕,是堤坝众多的战略要冲。信元纵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阳光明媚,海风轻轻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阳光下辛苦但充满生气地劳作,这一景象与城内的沉闷有天壤之别。百姓如蚂蚁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如何能挨过一年,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刈谷的盐滨位于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门,却掉转马头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信元策马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从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后往右转,穿过通往熊村的树林,未久便来到一座石造的庄严府邸前。他勒住马,飞身下来。

此处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沟,大门外挂着吊桥。正对面,一座坚固的箭楼矗立在风中。

“哎!”信元一边拭汗一边大喊,“我乃刈谷藤五,快开门!”

听到他的喊声,久经沙场的褐鬃马嘶鸣起来。随着“吱吱呀呀”的笨重声音,门打开了。“里面请!”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着毛皮无袖衫的下人走出来,放下吊桥,从信元手中接过马缰。

府内古朴宽阔。左手边一排仓库,右手边则是一棵大樟树,樟树枝叶蓬勃,盖住了马厩顶棚。把马缰递给下人后,信元目不斜视,直奔静静沐浴在阳光下的大门。

伏在古朴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一个长着柳叶眉的女子。她身着加贺染小袖便服,端庄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国,你哥哥呢?”信元粗鲁地脱去草鞋,猛地弯腰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嘟哝了一句,并无拒绝的意思,唯脸蛋一下子红了,她一脸娇羞地把头埋进信元怀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时,记得放下吊桥。”

“亥时?”

“对。莫要让我在壕沟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样,粗鲁地放下了於国。於国满脸通红,如同在燃烧一般,垂首不语。信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里?”

只听里间书房有人答道:“在这里。”

一个看起来比信元小、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也是一身雅致的小袖便服,系一条紫色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这年轻人还未剃掉额发,漆黑的头发垂到额前。若不是体格强壮,单看这一身妖艳的装扮,人们定会以为他乃是从室町御所逃出的侍童。

房间正面挂一幅讲究的竹帘,信元大咧咧走过年轻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帘前面的上座上。“又在这里侍奉神灵呢,真虔诚。今日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就匆匆赶了来。”

“您是指……”波太郎平静地问。信元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吐不快,“我们家老头子,决意把於大嫁到冈崎。真是昏了头。绝不能让她嫁过去!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要中途将於大给我夺回来!”

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波太郎本姓竹之内,但谁也不在意他的本姓,这一带的人都称他熊若宫。这个家族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渊源。波太郎的先辈和南朝纪州的海盗八庄司的后裔有关,从老早始,便无意仕途,专心侍奉神灵,竟渐渐成了独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对信元说过,他们其实是竹之内宿祢的后裔,收藏各种罕见的古书和珍贵宝物,以备南朝正统复兴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护珍籍宝物的使命。”

自应仁之乱以来,竹之内家族不问世事,专设祭坛,精心祭祀。同时依靠各地浪人,控制了地痞、强盗、船匪各色人等,不论在海上还是陆地,逐渐成长为一支隐秘的势力,这是不争的事实。信元很早便开始注意波太郎。准确地说,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国的姿色吸引,才和他亲近起来。

“你们家一直和织田氏有来往,应该清楚当前天下形势,我们家那老头子脑筋太古板、太陈旧。”见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劫回於大,信元愈发滔滔不绝,“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还能依靠,谁知明天又会怎样?在这战乱频仍的年代,若无让百姓信服的正义名分,根本无法站稳脚跟。今川整天只知模仿旧时王公贵族做派,追逐无用的风雅,如何号令天下?织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认可的微笑,大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实际上,信元不过是在原原本本复述波太郎的意见。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别人说话时喜欢凝视远方。然而,他偶尔的发言,往往能让信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既不想带兵,也不想做官,正是官兵带来乱世,导致天怒人怨。世上应该有众人拥戴的大义名分。”波太郎总是笑着说,只有发现此大义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当被问及谁会重视此大义名分时,他则道:“名门望族往往被旧习所缚。一旦被缚,便会日渐为其所累,无法施展抱负。故,首先要有一双不会轻易被蒙蔽的眼睛……论地利人和……织田信秀现有十一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微笑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灼烧着信元的心:取代了主家斯波氏的织田信秀,势头正盛……

“若我在织田奉公,定会首先让他们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威望尽失。足利尊氏通过拥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义名节,但到了足利义满,此大义已荡然无存。为了蝇头小利,他接受大明国皇帝‘日本国王’的封号,对其俯首称臣……”波太郎将幕府权威的崩溃归因于缺乏远见,也正是织田氏注意的关键。若是拥戴天皇,讨伐逆臣贼子,以匡扶大义为名,号令天下,天下武士将会有何反应?

“若只为眼前利益你争我斗,神佛也会震怒。若无一个大义的名分……”有一次,说到这里,波太郎忽然住了口。

信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波太郎,其胸中沟壑,实不可掉以轻心,他开始生出戒心。但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这戒心渐渐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和敬服。这也与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国有关。

“於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吗?”信元正想到此,忽听波太郎问。

“戌日就会送来聘礼。”信元掰着指头算了算,道,“我会再通知你,应该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夺回小姐之后,又当如何?”

“任你处置。”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织田氏为质,或在贵府暂藏些时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信元。此时,於国端着水羞答答地走了进来。波太郎并未注意到她。信元却突然眼前一亮,道:“对了,若是让於大嫁给你,你意下如何?”

於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这样最合适不过。如此一来,我们便结成了一家,在此乱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盯着信元。

“你当不会拒绝。哈哈,信元并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就像我知水中之龙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这种冷静,欣赏你渊博的知识和侍奉神灵的专心……”

波太郎对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国道:“你下去吧。”他脸色平静,声音清澈。“我答应帮你,只是对无辜女子……总之,我会舍命夺回於大小姐。”他话中隐藏着对妹妹的担心,亦含有对信元的漠视。信元却豪爽地笑了起来。

於大的婚期定于正月二十六。冈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艺守和酒井雅乐助前来送聘礼。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与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决定将婚期定于此日,比预想中的二十八提前两日。既定于二十六举行大礼,二十四就得从刈谷城出发。到冈崎城后,於大首先要住进酒井府中,两日后,再梳妆打扮,嫁进本城。

刈谷城内突然忙碌了起来。於大要带两个侍女过去,最后选定了老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卫门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於大同龄,只十四。她们都削眉染齿,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测时做她的替身。

“小姐还不谙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说,和松平大人谈心、日常化妆等细枝末节,都得由百合你加以点拨。除了日常琐事,还要对饭食精挑细选,尤其要负责尝食以防中毒,知道吗?”老嬷嬷森江在准备嫁衣时,一见於大离开,便喋喋不休地反复叮嘱百合和小笹二人。

“这是给阿部大藏的,这是他弟弟四郎兵卫的,这是给大久保新十郎的,这是给他弟弟新八郎的,还有,这是给石川的,这是给酒井的……”

於大还只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她认真地检点完父亲送给冈崎重臣的礼物,便一脸无忧地笑问道:“母亲会到酒井府邸看我吗?”她歪着脑袋,显得那般天真无邪。

忠政已来过好几次,於大总是笑脸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广忠对他的反感,也明白儿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亲华阳院,还有那些发自内心地相信“夹在今川与织田之间,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斗,只会两败俱伤”的松平氏重臣。

嫁妆并不奢华,但忠政特意加上了从泉州堺港带回的来自西洋的棉花种子和织布机。这既是忠政对未来的希冀,也是对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这种棉花纺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为铠甲衬里,甚是结实。棉花收获之后,你先给夫婿织一件,再在领地内普及栽培。”忠政叮嘱女儿。

松平使者返回冈崎,送嫁妆的队伍不久便要从刈谷城出发。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较之即将出阁的於大,兄长信元反而更为慌张,更为坐立不安。

“父亲,女儿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父亲您也多保重。”

於大一一辞别家人。当她快要迈进大门台阶上的轿子时,回过头来,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来送行的家臣。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有她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绣金衣带的光芒在罩衫下隐约可见,把於大衬托得楚楚动人。

一个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劲儿咬着嘴唇,垂头站在那里。

“恭喜,恭喜!”众人口中道贺,心中却隐藏着无限的凄凉。不知从何时始,“出嫁”这个词有了“人质”的含义。乱世之中,女人们只能封住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得流露。

轿子被抬起来,一扇轿门还开着。送行的人眼圈纷纷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轿子出了本城城门。

出了本城城门,迈上高高的石阶。此处阳光格外明媚,从护城河附近的树林中传来黄莺的叫声。下了石阶,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的芳香。走到二道城,队伍增加了两乘轿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两位侍女的问候,轿帘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门时,队伍前后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其实,真正体现乱世纷争的安排,还在后头。

出了三道城城门,通过重臣宅旁的樱花树林,到了外城大门。门前已聚满了家臣们的家人,他们想乘此机会一睹城主爱女的风采。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觑。不但轿门紧闭,送亲队伍竟也增加到三支。一样的三乘轿子,一样的打扮,三支队伍毫无差别。

第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乃小笹的父亲杉山元右卫门。人们自然认为这便是於大的轿子,于是目送他们走远了。正要散去时,又听得一声吆喝,第二支队伍过来了。此次领头的乃牧田几之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武艺,他都丝毫不逊于杉山元右卫门,也是水野重臣。

“这恐是以防途中不测。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猜测於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轿子里。正在这时,第三支队伍出来了。领头人为土方缝殿助,他一脸严肃地走在队伍前面。

众人脸色大变。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古怪的送亲队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紧张。

波太郎此时正藏身于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鲤鲋的逢妻川边的小茅屋中,静待信元的消息。

此处俗称八桥,如今已无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伊势物语》中,这里是赏燕子花的名胜之地,亦为远近闻名的水乡。附近水路交叉,小桥密布如蛛网。

从小桥到枯芦苇丛,再到堤岸背阴处,埋伏着上百人。不仅如此,前方的一处民房到对岸的今村、牛田一带,处处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里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渔夫、田野里耕作的农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们都是浪人,只要波太郎一声令下,立时便变成水兵、强盗,进时有条不紊,退后了无踪迹。

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夫哼着小曲儿,来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公子派来报信的。”

细柱柳的树梢泛着白光,水面上蓝天倒映。一只小船停靠在小屋前。农夫从树干上解下小船,对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一共三支队伍,有两支是幌子。据说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农夫若无其事地划着小船,朝对岸驶去。波太郎向一个在屋内烧火的老头儿递个眼色,那老头儿便拿了一块脏兮兮的布蒙住脸,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陆路传令。

屋里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边放着一个鱼笼和一根鱼竿,鱼笼里有五六条小鲫鱼。“差点忘了。”波太郎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来到堤坝上,将一块白布挂到一株榛树的树枝上。那块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闪着白光,煞是显眼。波太郎提着鱼竿和笼子,缓缓走下堤坝,将鱼线甩进河里。

波太郎钓上第二条鲫鱼时,第一支队伍走了过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紧紧盯着倒映着蓝天的水面。队伍顺利地过了桥,朝对岸走去。

第二支队伍到了。波太郎还是没有抬头,似已完全沉浸于垂钓之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水面。队伍正要上桥,突然,周围一阵呐喊,一群浪人从枯芦苇丛和堤坝背阴处冲了出来,将送亲队伍团团围住。

“无礼之徒!”

“不许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快!快!调转船头!”

就像捅破了马蜂窝,平静的水乡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但波太郎依然凝视着水面上的浮标。

河岸上一片刀光剑影。追杀的、被追的、叫喊着持剑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轿子旁寸步不离的,乱作一团。两厢紧张地对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田地中劳作的农夫纷纷道:“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要去看热闹,纷纷朝轿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只小船向岸边靠拢,船上的人纷纷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枪,加入围攻者之列,强弱之势转眼就分明了。

送亲的侍卫被第一拨浪人纠缠着,哪还有工夫应对新来的围攻者?

“不能让他们夺走轿子。轿子——”

“我们誓死保护小姐!”

一阵阵悲壮的叫喊声。阳光下,刀剑分外夺目。不久,第一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接着,第二乘被抬上了另外一只小船。

当第三乘轿子也被抬上船时,被围攻的侍卫发一阵大喊,奋力突破包围。其中两个人发疯般跳进水中,划起阵阵白色的浪花,拼命游向小船。但船已过了河心,和先前的两只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后,三只小船朝着三个方向驶去。每乘轿子上都盖着草席,双方都分不清哪顶轿子是於大小姐的了。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送亲的侍卫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则过桥向河对岸跑去。背后,敌人仍紧追不舍。此时,波太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三乘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但也不似故作镇静。“是第二拨吗……”他小声嘀咕一句,开始收线,然后,慢慢走上堤来,取下挂在榛树上的布条。谁也看不出他便是这场骚乱的指挥者。

“都是鲫鱼……”处处都在激烈地厮杀,但波太郎视若无物,嘀咕着,转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他远远看见第三支队伍走了过来。他们当然应已知道了八桥一带发生的事情,但步伐丝毫不乱,戒备绝无松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头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见那三只载着轿子的小船。不知何时,水野的队伍也已停止了追赶。

“不愧是右卫门大夫,连亲生儿子都瞒过了。”波太郎叹息一声,看来,於大必在这支队伍之中。队伍整整齐齐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第一支队伍快要到达从冈崎城前流过的矢矧川附近的药王寺时,第三支队伍已过了今村,正要穿过宇头鹫取神社的树林。队伍领头土方缝殿助,早已得知第二支队伍被劫。“应该到此为止了吧……”缝殿助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微微一笑。从他从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与波太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但缝殿助并不知此次袭击竟是信元的主意,因为突袭和放火乃织田信秀最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桥一带蜘蛛网般交错纵横的水路作掩护,埋下伏兵,缝殿助坚信此乃信秀所为。

派这些分居各处的浪人前来抢夺,一经得手,人员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将他们召集起来,却是绝无可能。况且,这一带已是松平氏的领地。土方缝殿助微笑着看着队伍里的三乘轿子,自言自语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姐长什么样。”想到织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几乘轿子,缝殿助越发欣慰。正在这时,左手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呐喊。

“咦?”缝殿助停下马。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三十骑左右的马队疾风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士兵们惊叫着,同时转身,迎击敌人。此次不是身着便装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这群士兵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窜到此处的?织田信秀用兵总会出其不意。他扬扬自得,以战争为乐,几似专为乱世而生。缝殿助不禁脊背发凉。

“肯定还有人,不要只顾眼前。”缝殿助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一群身着便装的盗贼手持大刀,从队伍右侧冲杀过来。

显然,这帮人来自尾张。他们趁着护卫队迎战马队,恶狠狠从背后杀了过来。马队也趁乱挡住去路。当大刀队和马队杀进队伍中时,那三乘轿子飞跑开去。

“坏了!别让他们跑了。”

“追轿子!快!”

拦劫的人乱作一团。缝殿助毫不惊慌,手持大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时,一人骑马朝混乱的队伍飞奔而来:“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队遭到袭击。在药王寺附近,第一队……”

缝殿助一听这话,不禁趔趄了一下。“坏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缝殿助开始急躁不安。一个盗贼手持大刀紧紧缠住了他,让他脱身不得。就在他丝毫也不敢分心时,那位使者还在慌张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先别管这里了,赶快去支援药王寺。”

使者的喊声当然也传到了敌人耳朵里。见敌人有些动摇,缝殿助突然大喝一声:“呔!”他挥舞着手中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斜砍向敌人。对方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缝殿助趁机飞快地跃到一边,脸上表情既愤怒又充满怜悯,走近骑马的年轻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使者手里缰绳一松,翻身落马。

周围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开。被钢刀砍伤左胸的使者落马之后,那匹烈马竖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惊慌!”缝殿助大吼一声,抓住缰绳,“千万不要惊慌,以免敌人有机可乘。这是敌人的诡计,试图夺下我们的轿子,他们想调虎离山,骗我们前往药王寺,各位万万不可上当!”他怒吼着把使者踩在脚下,像极抓鬼的钟馗。听说是敌人的阴谋,送亲的队伍稍稍镇静了些。敌人似乎也相信了这话,大刀队中的一些人抢了轿子,慢慢向北方撤离。

不久,敌人的马队便从混战之中冲出一条道,朝鹫取神社疾驰而去。缝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於大的轿子在哪里。

“不用追了,罢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属下,回头看着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现在已经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给他包扎一下,莫要忘了问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说着,他走到使者的马前,飞身上去。这是一匹悍马,一鞭下去,它猛地扬起前蹄,化作一阵疾风,朝冈崎方向飞驰而去。

缝殿助紧紧贴在马背上,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安危,只是想着,已到了松平领地,小姐竟被劫去,该如何是好?这事非比寻常,事前周密安排,特别发出三支队伍,然而……水野氏真是颜面失尽!

当他赶到本乡村的竹林边,看到第一支队伍的士兵们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色之中时,心头寒气森森。第一支队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装的大刀队袭击,卫队损伤惨重,三乘轿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个士兵指向前方。缝殿助使劲咬着嘴唇,遥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负责迎接於大的冈崎重臣酒井雅乐助正家府上,灯火辉煌,大门到正堂的通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准备在院子里燃起篝火。“还未到吗?”正家站在台阶上问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只要他们一到,你们就大声报到正堂。”

正家身材瘦削,这在武士中非常少见。他吩咐完毕,便缓缓回到书房。东山风味的书房里,燃着八盏烛台。华阳院夫人坐在烛台对面,正在和亲近侍女们聊天,灯光下她越发显得风姿绰约。看到正家进来,华阳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这乱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谷城那边也有人对此事不满?”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高兴才是。哼,织田居然将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边,真是可恶!”华阳院想象着自己九年未见的女儿,道,“各位为此事费心劳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骗过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这都是形势所逼,还望太夫人谅解!”

“於大受惊了吧?”

“嘿……”正家缓缓道,“听说大久保新八郎掀开轿帘时,小姐第一句话便是:各位是冈崎的家臣吧,你们辛苦了!”

“哦,她竟能说出如此得体的话。”

“听到这些,老臣们不由得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有神灵保佑啊。”

“是啊,两次遭袭,都安然无恙……”

“若置之不理,定会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实正如我们所料。听说伏兵以为已经得手,便一路凯歌,顺流而去了。”

华阳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我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是何等惊慌。”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二人对视一眼,只听有人喊道:“於大小姐到——”

正家还没反应过来,华阳院已抢先站了起来。她双颊泛红,满怀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闪烁。正家也激动不已。

大门处已站满出迎的人。众人都屏住呼吸翘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最是醒目,全副武装,满头大汗,一脸严肃。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顾忌地指着已经被抬进大门的轿子,大声喊道:“干得很是漂亮,我们俘虏了春天,松平氏的春天!哈哈哈!”

三 吉法师震世

轿子被抬上阶前的石板。酒井正家膝行至轿前,揭开轿帘。他毕恭毕敬,满含温情,如在迎接自己的女儿。“恭喜小姐平安到达,正家恭迎小姐驾临寒舍!”他两手支地,但并未伏下头去,脸上表情亦颇为平静。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轿子。他们不仅想一睹这位新娘的芳容,更想知道这位即将成为联结松平水野两家纽带的十四岁新娘来到冈崎后,第一句话将会说什么。

“各位辛苦了。”她的声音还有几分稚气,“平安抵达冈崎,我很高兴。”

正家夫人膝行靠近轿子,把手伸了进去。华阳院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刚刚走出客厅时的那股兴奋劲儿,被出奇的平静取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从后面的轿子里走出来,跪在地上。

一时间,众人眼前一亮。於大扶着正家夫人的手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光彩照人。她身穿印有梅花的外衣,上面用金丝点缀几朵硕大的八重樱,里面则是一件白缎子夹衣,些须露出雪白的肌肤。她个头高挑,眼角唇边却都流露出十四岁少女的稚嫩。

不愧为远近闻名的美女,人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於大和母亲华阳院甚是相像,唯脸颊比华阳院丰满,这一点更像她的父亲水野忠政。

“於大,”华阳院道,“听说途中遇到很多伏兵,有意造些麻烦。能平安至此,多亏了众家臣啊。你要牢记在心。”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母亲!於大激动不已。母亲比她想象中更加娴静美丽。自己竟曾因母亲抛家别子而心怀怨恨!而今,她已知道,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被卷入悲剧,却仍然坚强地活下来。於大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可她最终强忍泪水,答道:“孩儿明白。”

大久保新八郎咳了一声。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普通的婆媳。无论如何,若是华阳院和於大过分亲密,松平氏的人便会觉得自家被妇人们夺了去,心中自不是滋味。於大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一切。

百合走到於大身边,紧紧护着她。正家夫人拉起於大的右手,道:“小姐里边请。”

“好。”於大轻移莲步,华阳院远远地站到了一边。正家和新八郎一人在台阶上,一人在台阶下,见这副情形,相视一笑。

“刈谷的随从们都该放心了吧。”

“是啊,这都是因为冈崎有智者。”

正月二十六,於大和松平广忠成婚之日。

试图在半路劫下妹妹的水野信元一脸苦闷地躺在熊邸於国房中。信元日后大兴盐业,自号喜甚斋。他曾造船数十艘,从绪川到大海一路放置灯笼,夸耀此为“在京城也见不着”的气象。此际他年纪尚轻,性情脆弱,一旦受挫,便易自暴自弃,任性胡为。妹妹嫁至松平,本应该由他代父前往冈崎,他却一口拒绝了这个差使,以身体不佳为由,整日流连于熊邸。然而对于冈崎城内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仍了如指掌。

水野忠政只好派出信元之弟藤九郎信近代自己前往。信近亦为华阳院所生。而且,信元的胞妹,即嫁给了形原的松平又七郎家广的於仙,也出席了婚礼,媒人便是於仙夫妇,以及酒井雅乐助夫妇。

据说在酒井府中,於大和华阳院正式见面之后,母女相拥而泣。听到此信,信元怒气冲天:“不明时势的女人,有你们哭的时候!”他怒气未消,便借口到盐滨视察,来到熊邸。

“简直不像是你所为,竟然劫了假货。”他在走廊遇见波太郎,劈头盖脸便斥道。

波太郎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回敬了一句:“我只是按您的吩咐,劫下了第二支队伍。”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信元一阵恼怒,觉得波太郎在嘲弄自己的疏忽。他走进於国的房间,仍然愤愤不已,满脸不乐地躺下。

他对波太郎方才的态度大为不解:他对我和於国的事心生反感了?不过,最近信元的确太放肆了。夜里偷偷摸摸潜入府中也就罢了,大白天竟也毫无顾忌,大大咧咧闯进於国房里。他像出入自家内庭一样肆无忌惮地出入熊邸内庭,不能不说是对年轻的波太郎的轻视。

於国此时不在房。“胆敢轻视我!等我继承了家业,怎会容你如此无礼!”言罢,信元以手支头,凝神不语。他又想象冈崎城中现在的情形:华阳院、於大、藤九郎信近三人肯定正亲亲热热地拉家常。三人若是和前往冈崎贺喜的今川氏的人相遇,又将……想到此处,信元猛地抬起头来。

“於国莫非今日有客人?”他说着,咬牙一骨碌坐了起来。此时,右手边的窗子被推开,一个七八岁大、看起来甚是顽劣的男孩毫无顾忌地伸进脑袋,问:“哎!你,能帮我捉住那只小鸟吗?”听小孩说话如此无礼,信元瞪大了眼睛,凶巴巴回道:“你在问我?”

男孩竖起细长的双眉。“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毫不示弱,继续道,“快出来看看那只小鸟!”

信元怒火中烧,使劲儿瞪了男孩一眼,嚷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我知道。谁说你是我的下人了?啊!鸟儿跑了。”他使劲儿跺一下脚,叫道,“我不知你是谁的下人,但肯定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说罢,便要离去。

“站住!”信元不由喝道。

“怎的了?”

“你是这里的客人吗?”

“问这个干吗?”

“真是不懂事的小鬼。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推开别人的窗户,你不知这很失礼吗?”

少年撇着嘴,冷冷答道:“不知道。”神态颇像这里的主人波太郎,甚至比波太郎还傲慢。他用成人般的眼神紧紧盯着信元,道:“我这样回答,你就无话可说了吗?哼!”

遭到如此无情的嘲弄,信元顿时失去理智,拿起刀,大声喝道:“快给老子赔礼!”

少年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连只小鸟都抓不住,还想砍人?嘿嘿嘿。”

“住嘴!无礼的臭小子!报上名来,给老子赔礼!”

“偏不——怎么,你敢杀了我?”

“浑……浑蛋!”

“哈,生气了。有趣。”

信元从未见过这样顽皮的小孩。那小孩身材修长,着一身童袴,一看便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可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信元想要吓唬吓唬他,便一个箭步窜到窗边。那孩子像只蝴蝶般闪到一边,丝毫不害怕,连头也不回。正在此时,泉水对面种满柏树和罗汉松的树林中传来於国的声音。“吉法师公子——”於国跑到孩子身边,道,“快,都准备好了,您该去参拜了。”

信元不由吃了一惊:吉法师——不是织田信秀之子吗?

於国看见信元,脸上泛起红晕,点头笑了笑。但吉法师似忘了信元的存在,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就是吉法师……”信元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他不知道信秀为何将吉法师送到这里,心中迷惑不已。

於国拉着吉法师的手来到祭坛前时,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冈崎城恐已摆起了婚宴。心怀强烈不满的广忠和温顺的於大为了两家的存续,结合在一起,要开始新的人生。二人此刻大概正相对无言,忐忑不安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想象着茫茫前途。

在熊邸,两家畏之如虎的织田信秀的儿子吉法师,则正坐在祭坛前,等待一身华服的波太郎向神灵祝祷。信秀到底想让波太郎教给儿子什么东西?又想让自己的儿子明白什么?

祷告完毕,波太郎依然站在神龛前,开始讲授南朝的北畠亲房在战乱中写就的《神皇正统记》。

但他讲授的内容已远远超出《正统记》,包括远古时代的历史以及天下的兴亡之道,甚至战略战术。这便是波太郎宣称的南朝秘传给竹之内家的东西,是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学问。然而这些又远非吉法师所能理解。他显然有些厌烦,不时抠鼻孔。吉法师的老师青山与三左卫门和内藤胜助二人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波太郎讲,生怕漏掉其中的一句。

“要想创建一套别人无法理解的兵法,就必须拥有不同于常人的学问。若是学问和知识与他人无异,心中所想便会很快被人识破。”织田信秀总爱语出惊人,颇为自得。当然,织田信秀并非尊王之人,他只是看到,要想取代汲取大明文化却导致今日乱世的足利一族,就必须采用全新的策略。于是,他让吉法师来学习这种举世无双的学问。由此可知,吉法师必受父亲器重。

此子天性异常,行事总出人意料,并以此为乐。人们让他向右,他定会向左。人们都说是白,他偏偏指为黑。不让他登高,他决不会往低处行。不让他破坏,他偏要打碎一切。若将这一切总结为一门学问,他必会成为怪诞非常的一代宗师。或许正因如此,信秀才把他送到熊邸,学习熊若宫的家传学问。

信元并不知信秀的这些想法。但无论如何,这个统领尾张,以扰乱美浓、攻击三河、威胁骏河为乐的叱咤风云的信秀,在年轻的后辈眼中,自有无限的威望。当然,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对信秀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战术的恐惧。

信元躺在房里。波太郎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他耳内。此时,於国悄悄走了进来。她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有着难以抑制的思慕。她默默来到信元身边,抱住他的头,放到自己膝上,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喃喃道:“公子……您知道家兄为何一直没有剃发吗?”

信元不答。他神情严肃地闭着嘴,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於国见状,以为他是在恼怒自己晚来,又屈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兄长一直不为自己举行元服仪式,也是为了公子。您可知道?”

“为了我?”

“是,因为按照习俗,侍奉神灵之人必须是女子。”

“哦。”

“而且,神女必须从小侍奉神灵,不可与男子有肌肤之亲。”

“此事我亦听热田神宫的图书助讲过。”

“我和您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兄长并未因此责备我。兄长说,只要我能幸福,他宁愿一辈子蓄发,代我侍奉神灵。每每听到这话,我心中便会难过。”

信元淡淡看了於国一眼。“好了好了,快了。”他不耐烦地说,“不久我就会娶你过门,别再絮絮叨叨了。你告诉我,今日的客人是怎么回事?”

“您是说吉法师公子?”

“吉法师以前是否来过?”

“这是第三次。”

“哦。”信元突然坐起身,紧紧盯着於国,表情大异于平常。往日,他用有力的双手粗暴地抱起於国时,眼神锐气逼人,但今日,他的眼中却隐藏着冷酷无情的野心。

於国敏锐地看出了这些。“啊,您的眼神真可怕……”她妩媚地摇着头。

“於国!”信元依然目光灼灼。

“嗯。”

信元拼命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外面在下雨……”

“是。春天的雨,润物无声,野梅已经吐出新蕾……”

“春雨……春雨……”信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於国,你信我吗?”

这还用问?於国心中想。她把手放到信元膝上,歪起脑袋看着信元,楚楚可怜。信元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刚才吉法师那傲慢的小脸在信元心头掀起波澜,令他久久无法平静。昨日,他还在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去绑架亲妹妹。但他的计划失败了。此刻,另一种想法占据了他的脑子,让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信元,在这个仁义道德丧失殆尽的黑暗世界,人人都凭欲望行事。

“我若让你……”信元咬了咬嘴唇,道,“若让你……助我绑架吉法师,你会怎样?”

於国猛地抬起头,她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您说,要我……绑架吉法师?”

“嘘——小声点!”信元慌忙看了一下四周,继续道,“我们绑架那孩子做人质。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们以为是松平广忠干的。休要害怕。男人做此种事稀松平常。”於国紧紧抱住信元,她害怕至极。

“你听好,我没说要杀死他。只是装作先让松平氏绑了去,我们再把他夺回来。”

“可是……可是兄长已经和织田信秀大人……”

“不管什么事,你都要想着我。於国,你已经是我的……”

“嗯。”

“你去告诉吉法师,说这里有美丽的小鸟,把他引过来。”

“可……现在下着雨呢。”

“我不是说今日。现在天已黑了。吉法师今夜可在此留宿?”

“是。”

“明晨你暗暗把那小子从院子里引到后门。此前我会安排好一切。”

於国嘴唇颤抖,不语。

“你不愿意?”

“不……不是。”

“事成之后,我会马上把你接到城中。你是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受苦。”

於国低头把脸伏在信元膝上。面对此等大事,这个惯于依赖别人的小女子,除了哭泣,别无他法。信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於国的肩膀,心底涌起野兽一样的勃勃之气,一心要将计划付诸实施。乱世之中,他不得不选择做个勇者。

正在此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於国,信元公子在吗?”波太郎的声音十分平静。

於国立刻抬起身,擦了擦眼泪。“在。”她轻轻打开门,只见波太郎静静地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下人,手里提着灯笼。於国这才意识到,天已黑了。

“波太郎,听说你今日有客,我不便打扰。客人今夜要留宿于此?”信元问。

波太郎并未回他,单是对提灯笼的下人道:“好了。你下去吧。”他打发走下人,挽了挽袴角,默默坐下,道:“信元公子,您是否得罪了吉法师公子?”

“哦,他冷不防推开窗子,让我帮他捉小鸟。”

“吉法师公子一向不拘小节,侍卫们有时也无可奈何。”

“你到底何时成了吉法师的老师?”

“并非什么老师,公子今日是来参拜的。”波太郎一本正经道,“不过出了点麻烦。”

“你是指……惹他生气?”

“不错。因一行人今夜要留宿,令我不让一切外人接近。他还问到您,要确认您的身份。”

“你跟他说我乃刈谷的藤五了吗?”

“我不敢隐瞒。”

“那又怎样?”

“他说要马上将您赶出去。”

“谁说的?他的那些随从?”信元陡竖双眉。

“吉法师公子。”

“那个毛头小子?”

“是。公子说他不喜欢您。”

信元咬紧牙,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是,他似突然有了新主意,望着於国笑道:“哈哈,他的火气还真不小,既这么讨厌我,我马上便走,不能连累你们。”

“您已走不了了。”

“这又是为何?”

“信元公子有所不知,熊若宫的府邸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什么——”

“这是织田信秀大人的嘱咐。大人一向谨慎,命人说,公子在此逗留期间,连只猫都不可以随便出入。要是有人擅闯或者擅自离开,杀无赦。织田大人的安排一向出人意料。”波太郎冷冷说完,垂首盯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信元脊背一阵发凉。织田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细想也不足为怪,如此乱世,公子外出,怎能不周密安排?如今信元陷入了困境,吉法师令他出去,但硬闯出去是自寻死路。信元开始后悔,不该轻易出城来这里,可他又不想让波太郎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便笑道:“哈哈,真可笑。难道让我刈谷城藤五去向吉法师赔罪不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信元兀自装腔作势狂笑,波太郎依然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於国有些坐不住了,她很清楚信元心中在想什么。他的计划已成泡影,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绑架织田公子,而是如何自保。

“信元公子。”於国唤了一声,然后盯着兄长,眼神中带着乞求,“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倘若我去赔礼,事情可否解决?”

波太郎依然不作答。半晌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对於国道:“那边恐已准备妥当,你该去服侍公子了。”

“信元公子,我先去了。”

听着於国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直到完全消失,波太郎才对信元道:“信元公子,您无法消除吉法师公子心头的怒火。”

“我卑躬屈膝地前去谢罪也不成?”

“小孩子的心便似神灵,能一眼分辨出真伪。”

信元打了一个冷战。波太郎已看破他心中的算盘。“事情尚无那般坏,”波太郎缓缓道,声音平静得如一泓秋水,“您只要照我的话去做便可。”

“你要我做什么?”

“你扮作熊若宫家的女婿……我带於国和您一起去见吉法师公子。若是我家女婿,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若不然,事情就……”

信元狠狠地瞪波太郎一眼,怒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公子差矣……”

“你想把我拉到吉法师面前,让织田氏知道我娶了於国?”

波太郎白皙细腻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微笑:“吉法师公子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

“休来诳我!他的两位师父可是织田的股肱之臣。”

“那您还有更好的办法?”波太郎冷冷道。信元无言以对,低叹一声。

“信元公子,您不愿娶於国?偷跑出城,被外边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难道您想让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尾张?这对公子可不见得是光彩之事。”

听到这一连串追问,信元的拳头在膝盖上瑟瑟颤抖。波太郎果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乃是出于对妹妹的庇佑,特意请来吉法师,策谋此事。但事已至此,信元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了。

“哈哈!”信元再次放声狂笑,道,“我一直奇怪,为何你对我和你妹妹之事置之不理。我输了。从今日始,我便是於国的丈夫。哈哈哈哈!”他边笑边看波太郎。波太郎已转移了视线,但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彩。这个兄长原来如此疼爱妹妹!

雨依然在下,轻轻敲打着窗边的花蕾。

四 夫人登堂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冈崎城天守阁,但从长屋到於大房间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吗?”百合踩着冰冷的榻榻米,端着洗漱水来到於大房前,问道。

“是百合吗?辛苦了。”里面传出於大的声音,依然十分开朗。百合将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开门。昨晚点的麝香猛然飘散开来,房间里没有广忠来过的迹象。百合一阵心酸。

婚礼举办得像模像样。冈崎重臣都在交口称赞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并排而坐时,广忠也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然而就连华阳院,也不会想到女儿现在还是姑娘身。

婚礼当晚,两人确实同床共寝。进入卧室前,广忠亦甚是温柔体贴。但一进入卧室,他便顿时似变了个人,异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间值宿,当夜两人的对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察到,小姐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百合尚未接触过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嬷嬷们早已将男女之事详细告诉过她,就是想让她教给於大。可眼下这情形,该怎么应付?

广忠一进卧室,第一句话便是:“好累。你也累了吧。”接着便传来呼噜声。早晨,百合和小笹把於大领到化妆间梳洗打扮时,广忠便悄悄出了内庭。

刈谷和冈崎内庭规矩迥异,也让百合颇为难堪。在刈谷城,内庭和外庭被严格区分,即便是城主到内庭,也不能带男子随从,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冈崎,就连侧室阿久夫人的房间,也时常出现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广忠自己亦常带贴身之人出入内庭,有时也会支使内庭的侍女到外庭办事。最让百合尴尬的是,广忠来内庭时,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径直闯入。这常常让百合和小笹惊慌失措。然而,他几乎从不来於大这里,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间。

每当此时,十八岁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难受。谁也不知该如何消除十六岁城主和十四岁小姐之间的隔阂。她经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对,才不让城主到这边来?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里便会难过。此时,她把洗漱盆放到於大面前,道:“请小姐洗漱。”说罢,她不敢再看,只低了头回到化妆间。

於大起身洗脸,屋子里静悄悄的,水声如铃铛轻鸣。洗毕,她来到化妆间。小笹和百合并排坐在那里等她。百合除了负责日常吃穿用度,还要为於大化妆,小笹则要为於大梳头。

於大进门时,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毫无褶皱,这愈发让二人难过。百合轻轻转到於大身后,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於大突然问道:“昨夜,城主在哪里?”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这样回答,但广忠并未到外庭去。她只得回道:“是在阿久夫人……”她边说边偷偷地看了一眼於大。

於大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然挂着纯真的微笑,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向阿久问好。”

於大愈是天真无邪,百合愈觉悲哀。这时,小笹道:“城主为何不来小姐房间?”百合吃了一惊。若在平时,她定会斥责小笹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拦。问的人与被问的人一样天真。百合等着於大的回答。

“这……”於大歪了歪脑袋,反问道,“小笹你说呢?”

“小笹感到委屈。”不知这个小女子在想什么,只听她毫不犹豫道,“小姐应该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里。”

於大捂着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可是,我并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总被冷落,刈谷会被人瞧不起。”

“小笹,你说话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样对城主说,城主却说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小笹竖起双眉,看一眼於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笹。”於大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我现在很高兴,太夫人和城里的其他人对我都很好。这里没有刈谷那么强烈的海风,每晚都睡得很香,早晨则在黄莺的啼声中醒来。要是城主到我这里来,我反倒不自在了。你莫要在意这些琐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听了这话,百合趴在於大的和服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无法停止。

百合一哭,於大惊讶地回过头来。小笹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看於大。这个和於大同岁的小女子只知愤怒,还不知伤心。

“百合……”过了片刻,於大轻轻弯下腰,抚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加贺染的小袖衫上的樱花洒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别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别再强装笑脸了。您越这样,奴婢就越难过。”

於大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刚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镜子中的远山散去雾霭,更增加了周围的清冷之气。

“请小姐见谅。都是小笹不好。”

於大依然没有回答。她对着小笹拿过来的镜子,整理好衣襟和袴裙,这才回过头道:“黄莺又开始叫了。百合、小笹,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二人竖起耳朵,齐声道,“是在持佛堂墙外。”

“是啊。是在那边……你们知道黄莺为何会飞到那个院子吗?”

“因为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不!”於大摇了摇头,“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黄莺。於大也……你说呢,百合。”

“小姐。”百合紧紧拽着於大的衣袖。於大天真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此刻,百合从她的话中明白了这些。小笹好似也明白了些什么,忙双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请小姐见谅。”

“好了,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现在很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言罢,转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广忠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三人刚才的对话悉数被他听了去。

於大和广忠四目相对,立即端庄地施了一礼,微笑相迎。可是,广忠却毫不留情道:“自作聪明!”说罢转身离去。阿久的一个侍女拿着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内庭门口。於大带着满脸天真的笑容,目送广忠远去。

於大终究已是妙龄,她轻轻捂住胸口,心中生起一丝妒意。

但是,通过和华阳院的谈话,於大已知广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城主还年轻,你应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去温暖他的心。”於大听了这话,豁然开朗。这样的乱世,对于女人来说很是无情,对于男人,同样是祸福难料。

“人的心中,佛祖和魔鬼并存。无人心中只有佛祖,也无人心中只有魔鬼。记住,千万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则,你自己也会变成魔鬼。”

对于母亲的这番话,於大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赶走广忠心中的魔鬼,她要静静等待自己的佛心和广忠的佛心碰撞的那一日。莲如上人说,要是心离开佛祖,就要一心一意地念佛,把佛祖唤回身边。他还说,无论男女,都在进行着悲惨的征战,直到极乐世界到来。若是厌倦了争斗,就拿出勇气,皈依佛门。於大想用这样的勇气去关怀广忠。可是,她的心情会像雨中的花蕾般飘摇不定。她喜欢广忠,时常挂念着他。但当她一想到广忠在阿久那里,又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让人心痛的孤独。

是日酉时,广忠带着一个随从来到於大房里。和往常一样,随从刚刚离开,他便开始焦躁不安,骂百合说:“谁让你端茶来的!我没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张!”

百合惊慌地撤去茶碗后,广忠又对於大道:“今日我就在你这里睡!”那口气听起来像是在骂人。於大应了一声,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广忠,眼里充满柔情。广忠故意挑衅:“你好像说过,要学梅花,安静地开放。”

“妾身惭愧。”

“惭愧什么?不过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论你到底是不是梅花……”广忠移开视线,冷冷道,“我即便是黄莺,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时,老嬷嬷须贺领着一群侍女,端来了丰盛的菜肴。就连阿久夫人的侍女也端着酒跟了过来。

广忠在内庭喝酒,实属罕见。这位年轻的城主甚是在意家臣看法。清康为人豪放,经常毫无顾忌地将女人带上酒席,但广忠却从不敢逾规行事。武将和女人一起喝酒作乐,在时下多为人不齿,不仅会被人轻视,还会被人批为家风不正。然而今晚,广忠却一反常态,先让须贺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对另一个拿着酒壶的侍女高声吩咐道:“给夫人也斟上。”

於大不解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杯。就在这时,小笹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让奴婢尝尝。”

“尝?”广忠瞪大双眼,“你说我冈崎酒中有毒?”

小笹毫不畏惧,回道:“这是刈谷的规矩。小姐,请让奴婢先尝。”这个小女子认为,自己的使命要比广忠的感受重要得多。见小笹不肯相让,广忠眉宇之间杀气毕露。全场鸦雀无声,小笹和广忠毫不示弱地对视。

“小笹,”於大忽然柔声道,“你弄错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后她转向须贺,道:“我要先为城主尝毒。”

须贺惊讶地向前为於大斟了酒。广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聪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於大身上那种纯真而稚嫩的娇艳让他不能忽视。於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广忠。大概是因为酒太辛辣,她唇边微微泛红,现出一个迷人的酒窝。“没有异样,请城主放心饮用。”说这话的时候,她全身都流露出一种迷人的妩媚。

广忠有些惊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边。

“好了,小笹,轮到你了。”於大说。

小笹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於大品尝的是已经倒入广忠杯中的酒,而这杯酒是从另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小笹一脸认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这杯酒。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

於大笑道:“辛苦你了。”她向小笹致过谢,又对须贺道:“你要记着,以后城主所饮的酒,都要先由我尝试。这要成为内庭的规矩。”严肃的语气,全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子。须贺赶紧伏在地上。广忠顿时呆住,额头上暴出青筋。

广忠讨厌於大的聪明。说是为自己尝毒,其实不过是将小笹的行为定为家规。但按照规矩,内庭之事,即便是城主也不可多言。竟着了她的道儿!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必是继母的指使!难道我就此认输?广忠暗思。他一杯接着一杯,不断将酒倒入口中,许久,他突然纵声笑道:“於大,我好生羡慕你。”不知何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了。屋子里又添了几个火炉。广忠有了几分醉意,烛光下的於大更是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美。“於大,你过来。看在你一片忠心,我原谅你。来,给我斟酒,你可愿意?”

“妾身当然愿意。”

“哦。那么,小笹,你过来。”

小笹还不知道如何献媚,浑身僵硬地来到广忠跟前。

“你怕什么?靠近些。”广忠发现小笹的眉眼有些像阿久夫人,心中顿生几分爱恋,猛地抓住了小笹的手。这些完全按照华阳院指使行事的小女子,广忠要为难她们,嘲笑她们,让她们慌乱难堪,方能解气!小笹慌忙缩回手去,但广忠又将手搭到她肩上,大笑着紧盯小笹。“哈哈,你在发抖。”他使劲摇晃着小笹,“不错,你是冈崎的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於大和阿久都不过是牡丹面前的野菊。”

“大人说笑……说笑……”

“未说笑,我是认真的。嘿,是吗,夫人?”广忠并没看於大,而是继续盯着小笹,道,“这女子我要了。怎样?性情好,长得也好……这女子我要了。”然而,十六岁的广忠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女人。小笹在剧烈地颤抖,广忠也一脸僵硬。全场静寂无声,众人都被广忠这近乎疯狂的举动吓呆了。

“於大,把她给我,如何?你怎不说话,不愿?”

众人屏住了呼吸。於大嫁过来才十日,丈夫竟要收她的侍女为妾,真是岂有此理!她到底会怎样回答?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

广忠终于回头,看於大一眼,眼中已无可怕的凶光,而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於大避开他的视线,把手搭在了三方台上。她丝毫不因广忠的凝视而犹疑,而是像玩过家家一般,平静地将三方台拉到自己跟前,把酒杯和佐酒的海带放到上边,白皙的手指动作优雅。广忠一一看在眼里。

“须贺,把这给大人。”

须贺无声地将酒杯端到广忠跟前。“这是夫人给大人的。”

广忠以为於大已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以为自己终于征服了刈谷这个爱耍小聪明的女子,便松开小笹,拿起酒杯。“这么说你把她给我了。哈哈哈!”他像个孩子一般,发出满足的笑声,但片刻之后,却又感到难过起来。这个女子不过一个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木偶,一个受父亲的野心和母亲的命令操纵的玩偶——他在於大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此时,於大的视线停留在广忠身上,道:“妾身有一事想请求大人。”

“你说说看。”

“妾身不敢奢望一月两次,但希望大人一月至少能来一次,在此放怀畅饮,并以此作为内庭的惯例。”

“惯例?”

“是。”於大爽快地回答,然后对须贺道,“你说呢,须贺?怎样,小笹?城主这样开心,我们也就宽心了,对吗?”

广忠惊讶地放下酒杯,“你认为我刚才在说笑?”

“大人真会说笑……妾身真希望大人能多和我们这样呢。”听到这话,大家都放下心来。

广忠变了脸色。这样巧妙的反击,让他再无继续纠缠下去的道理。这绝非寻常女子……广忠暗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哈哈!”广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放声笑道,“我给大家跳个舞。”年轻的广忠突然站起身,打开蝙蝠扇,跳起了父亲清康宠幸过的幸若小八的舞蹈。

遥说有草名忘忧,

有草名忘忧,

忘忧将心藏,

……

不知为何,舞着舞着,广忠竟欲泪下。看着端坐一旁的天真的於大,憎恶和怜惜之情在他心中复杂地交织。舞毕,他一脸不快地吃完饭,道:“我要睡了!”

百合的脸刷地红了。她唤起小笹,偷偷看了一眼於大,起身去铺床。

被褥用纯白的绢缝成。在白绢的映衬下,醉后的广忠面庞愈发苍白。他微闭着双目,眼皮微微抖动,内心躁动不安。倘若和於大真诚相对,今夜和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他便觉得自己输了。而若无视於大,又让他心中难过。他害怕自己陷入对於大的喜爱而不能自拔,但是他又不能像其他粗俗的武将,肆意占有一个女人,再将她无情抛弃。

兰麝的香味弥漫开来,於大的身体在轻柔的香气中显得更加迷人。

“於大。”

“嗯。”

“你会趁我睡着时将我怎样?”广忠开始自厌,他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於大。他想狠下心去欺辱她,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这两种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令他柔肠百转。

“难道说这是钢针床?”於大道。

“你仔细听听,隔壁的百合和小笹都在盯着呢,今夜我成了你的人质。”於大没有回答。广忠又道:“不,不仅仅是今夜。今后我都将会是你的人质。你说呢?”这时,广忠感觉被子在微微颤动,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广忠屏住了呼吸:这个女子已经屈服了。广忠只是觉得自己胜利了,哪知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就像花朵到了春天自然会开放一样。

广忠在被窝里寻於大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他感觉於大浑身都在颤抖,在发烫,就像自己掌心里的一只鸟儿。她在等待广忠。广忠抓住於大的手,粗暴地将它从自己身上拿开。他没有说话,他把於大当成了她的父亲忠政,心中充满残忍的复仇之念。“我睡不着,这里太难受了。我要去——”他猛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啊。”是於大的声音,很轻。这一声轻微的惊叫并不能阻止广忠,反而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快感。隔壁的百合惊讶地站起身来,小笹和须贺也慌忙起身,但是年轻的城主已经离开了。

自从於大嫁过来,阿久便搬到了长屋对面。广忠像着了魔似的走进那里。他并非想念阿久。站在阿久面前,他眼前浮现的还是於大的影子。

“您今夜待在夫人那里吧?”阿久夫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带着埋怨。广忠的心情甚是复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使劲摇了摇头,道:“别多管!我不会听人摆布。我是冈崎城的主人!”他僵在那里,长吁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此时,他才清楚地看到了阿久夫人,她和於大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当初他曾经责备阿久为何没有嫉妒之心,现在他看到,在阿久的嫉妒、宽容以及妩媚的背后,隐藏着自信。广忠知道自己的深夜来访对这个年长他几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女人的心,不由比较起阿久和於大来。

“您还不歇息吗?”

“嗯。”

“夜风很冷。”阿久道。

广忠只是点了点头,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看见阿久浑身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让他大为反感。若阿久的表情中能多少露出一丝对於大的同情,广忠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听说夫人……”阿久道,“见您到她那里,非常高兴呢。”这不是同情和慰藉,而是在冷冷地炫耀。

广忠又看了一眼阿久,她的影子再次和於大重合在一起,他不知所措。阿久把别人的不幸当成自己的快乐,於大却毫不计较,天真聪慧的她只是静静地等待,忍受着被冷落的痛苦。一思及此,广忠猛地转过身,便欲离去。

“啊?”同样失望的声音从阿久口中发出。

广忠昂着头,走回廊里。外面很冷,似乎起风了,院子里的松树沙沙作响。

百合和须贺看见广忠回来,很是惊讶。广忠并不看她们,一脸严肃地径自走进内室。

“於大。”他叫一声后,便沉默无语。洁白的被褥下露出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被褥在剧烈地颤抖。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子。“於大,”广忠轻轻弯下身子,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他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声音开始哽咽。“我……我喝了酒,就会胡来。以后我会克制些,好吗?”

被子越发颤抖得厉害,广忠隐隐约约看到了於大的面庞。她的眼已经湿润了,但还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莫再哭了,好吗?”

“是。”

“都是我不好。莫再哭了。”

隔壁的百合和须贺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两人脸上不约而同泛起红晕,微笑着点了点头。

五 神女眼线

安祥城在冈崎以西十六里,地处冈崎和刈谷之间。安祥城的书院中,昨日便来到城中的织田信秀,正对着洒满朝阳的南窗,大声吟唱《玄宗》曲。

不老门前映日月,

天子御览众官卿,

黎民百姓遍恩泽,

听得万户朝拜声。

此城原为松平氏所有,去岁初秋被信秀攻下。虽说攻下此城完全应归功于刈谷的水野忠政,但信秀却把它交给了广忠的叔祖松平内膳信定。

信定此时来到门前,道:“在下有事启禀主公……”

“我正在唱曲儿!”信秀厉声道,继续唱他的谣曲。松平信定老老实实坐在走廊里,等待信秀把《玄宗》一段唱完。

愿君重至长生殿,

聊解此恨慰离情。

信秀旁若无人地唱完,方道:“进来!”声音和唱曲儿时一样高亢。信定毕恭毕敬地拉开门。信秀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我唱得如何啊?”

信定惊讶地抬头看着信秀,生硬地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谣曲。”他要是回答说好,信秀定然会毫无顾忌地嘲笑一番:“马屁精。正因你是这般习性,才迄今无法攻下冈崎。”

当年,任尾张守护职的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镇守清须,织田伊势守镇守岩仓,分别统辖尾张上下四郡。信秀祖上不过清须一介家老。然而信秀在那古野构筑要塞,又在古渡和末森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觉间,势力竟然盖过主家,威慑远近。这一切都应归功于这位“那古野之鬼”的强势战略。他指使阿部大藏的儿子在守山一役中杀死广忠之父清康。去年,他又对广忠叔祖松平信定道:“把冈崎拿下。你能拿下冈崎,冈崎就是你的。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他巧妙地煽动信定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家族,却不认为信定是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你有何事?”此时信秀见信定诚惶诚恐,问道。

“熊若宫波太郎带着三个於大的替身,前来请示如何发落。”

“三个女子?有趣……让他进来。”信秀再次大笑,声震屋宇。信定正要领命退下,信秀似乎又想到什么,阴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戏弄别人时的吉法师一模一样。信定僵硬地伏在地上。对他来说,没有比信秀的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樱井的……”信秀道。樱井乃松平信定的居城。“我想起来了,你抓来的那几个替身也在这里吧?”

“是。”

“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抓来这样的人。”

“在下知罪。”

“不过你要是能抓回真於大,你早就入主冈崎城,掌管松平氏了。”

“在下汗颜之至。”

“算了。虽说这次让刈谷和冈崎胜了一筹,我织田信秀却不似你那么蠢。”信定紧盯着信秀,跪在地上听他说。“你可知在攻城时,我为何让忠政担当先锋?就是要让松平广忠恼怒。不管忠政和冈崎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划,忠政之子信元都会设法阻挠。若是两家恩怨有那么容易化解,我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哈哈。”随后,他敛容道,“好了,将熊若宫领进来之前,先把你抓来的那三个替身带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个女子……”

“把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赏花大会。她们都还年轻吧,让她们在廊下候着。”信定领命退下。信秀目光如电,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哼唱《玄宗》曲。

锦缎为帘玛瑙阶,

砗磲为桥琉璃亭,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信定进来禀道。

“好。”

“熊若宫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带过来,熊若宫则由信定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信秀相对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波太郎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信秀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信秀,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信秀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她们。波太郎平静如水,信定却提心吊胆。信秀看毕,对波太郎道:“此前犬子吉法师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蜗牛生于树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变迁迭替,无以恒常。美浓的斋藤道三原本不过京城西冈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松永弹正则曾是近江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波太郎盯着信秀,默然无语。信秀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蜗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蜗牛了。今日让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信秀。

“叫什么名字?”

“琴路。”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道。”

“哦,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忠政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说,你们乃水野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信秀绝不会为难你们。”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的伊贺、加贺忍者派往他处,刺探消息。水野忠政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美貌,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个个神情绝望。

信秀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撒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的同时,也把松平信定的惊慌尽收眼底。“樱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冈崎辖制……”信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信秀道:“琴路?好,退下!下一个——”琴路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栀子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信秀的这种残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罗汉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颊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

“名字?”又听信秀问道。

“我父亲……乃源经基的第二十三代……”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么?”

“於大。”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於大……”信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樱井城主!”信秀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头时,信秀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说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带她们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我和熊若宫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波太郎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女子们全部退下后,波太郎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波太郎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信秀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熊若宫家侍奉神灵。”

“哈哈,好眼力,你说得很对。”信秀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故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信秀紧紧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能乐和狂言中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吸引众人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兴盛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信秀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众,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这也罢了,他要是将三种神器公开,很可能会说出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信秀的所有举动,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波太郎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少安毋躁。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在神乐中吸收能乐和狂言,加上正在流行的念佛、京城的极乐舞以及新式歌谣……啊,必是一种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灵、一尘不染的天女。”对旧习不屑一顾的信秀,渐渐陶醉于自己的狂想,竟似有些着魔了。“在神灵面前畏畏缩缩不过是弱者的表现。要告诉世人,倘若接受这些天女,福泽便会滚滚而至。这种说法一旦流传开去,各处必会争相抢夺舞者……你认为如何?有把握吗?”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务,大人还会把这些女子交与我吗?”

“当然不。你把她们培养出来,即可以此为名,巡回诸国,宣讲勤王之道,岂非一举两得?当然,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是要让她们暗中为我所用……”信秀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让她们像伊贺和加贺的忍者一般从各地获取消息。”

波太郎沉吟不语。信秀竟然想利用神灵去获取消息。暂且不论其善恶,也只有他方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两三年。六个女子当中,第一个有惹人生怜的身姿,第五个具美妙的歌喉,最后一个则有惊人的气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调教。此事全权交与你。可与伊势、热田神宫联手,也可选择远方的出云。你只需说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废的神社,那些贪婪的神官便不会有任何异议。神灵的呵护,加上你的深谋远虑,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罢,信秀旁若无人地笑了。“至于此次联姻,我不会就此罢休!哈哈,把这六个女子带回熊邸,悉心调教吧。”

波太郎微微点了点头。

“今年这里还会燃起战火。”信秀突然转换了话题,“松平广忠迎娶於大,成了刈谷的女婿,骏府今川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定会让松平氏去夺回安祥城。此次水野忠政大概不能担当我方先锋了……你有什么想法?”

波太郎已想要告退。“近日对于城中之事,在下一概不知。”

“不知?哈哈,你在暗处操纵刈谷公子信元,却称对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让我告诉你。於大出嫁之后,水野忠政便身体欠佳,并以此为由拒绝出征,今川定会认为此乃绝好的机会,因而兴兵。此为一顿饕餮大餐,我要将他们和那宝贝女婿一网打尽。这事你也要多多费心。”言罢,信秀击掌叫来了松平信定……

六 种天下

款款御衣,

纤纤长袖,

绻绻似练,

依依若仙……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大林寺的树林一路啼叫着朝冈崎本城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幅夏日景象。头顶的绿叶迎着微风轻轻摇摆,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到了河沿,站在河边便会湿了裤脚。於大今日来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来拜见母亲了。

“刚才那首随风传来的儿歌与织布有关。”华阳院眯眼望着护城河对面开辟出来的太卫门村一带,道,“听说以前这一带进献过制作和妙御衣的红丝线。这首歌应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她看了看脚下茁壮成长的棉花苗,继续道:“当时的女人每日忙于养蚕。她们除了献绢,还要献上制粗布御衣所需的麻,而现在,你正在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辞劳苦。”

不知从何时起,冈崎人开始称於大为上房夫人。广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嬷嬷们也亲切地称她上房夫人。与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欢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刚才提到的棉花,就连华阳院,也亲自到田里播种、栽培。以前有一个天竺人来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经推广过棉花种植,当时甚至开始棉神祭祀,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於大说,这次带来的棉花种子定要种下去,让松平氏的功德泽被后世。家臣对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称赞,其他的侧室也都说:“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们的嫉妒心渐渐消失了。当然,令她们感佩的不仅如此。以前广忠身体虚弱,如扶风弱柳,令人提心吊胆。自从於大嫁过来,广忠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体质也强了许多。

“多亏了上房夫人,城主开始吃苏了。”

苏乃先前三河进献宫中的贡物。於大知其制法,便下令菅生村的庄主制作。将一斗牛奶熬制成大约七八合的柔软胶体,每日食少许,就会浑身有劲。开始广忠认为苏是一种毒药,不敢食。於大当着他的面亲自尝试,告诉广忠,古时,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宫进献此物,广忠这才开始尝试。这种传闻与於大灿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广受爱戴。

华阳院对此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将会遭遇怎样的波折,推广的棉花种植自能长久造福世人。想到这里,更觉得刚才听到的那歌谣沁人心脾……

华阳院说,先让百姓家的女人种植棉花,然后将种子分赠内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内尽量多收种子,来年再把它们分给百姓,教给他们栽培的方法。否则,棉花种子会有再次灭绝之虞。而且,若是内庭培育出来的种子,百姓们拿在手里的感觉也大不一样。

对于棉花的栽种,华阳院比於大要热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见的女儿带到田里,并非仅仅想告诉她培植棉花的经验。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尾张、三河和骏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张夺走了安祥城,骏河的今川氏当然难以忍受。据说今川氏正在致力改善与武田氏的关系,以便在攻打织田时,武田氏不至于从后方偷袭。一旦作好万全的准备,今川氏定然会出兵三河,与织田氏背水一战。於大年轻的丈夫广忠定然会被任命为先锋。而且,这一战不管谁胜,松平氏都不会平安无事。目前,织田信秀不可能一举消灭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铲平蒸蒸日上的织田信秀。夹在两大强藩之间的冈崎城,命运就变得甚是悲哀。冈崎城现在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走错一步就有熄灭之危。而不管是华阳院还是於大,都只是这乱世中的一介女流。华阳院曾被水野氏轻率地转送给松平氏,而於大日后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风浪。华阳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之机开导女儿。

“男人无不逞强好胜,战事也许还会发生,而棉花却能茁壮成长。於大,从棉花的成长中你想到什么?”

“女儿想到了生命无常。”

“是啊,在你我之后,唯独这棉花还可继续留存,虽然人们会忘掉第一颗种子是你带来的……”

“是啊。这块田里的棉花长得最好。”

华阳院看着弯下腰抚摩棉花叶的於大,继续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运还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虽离开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且,你现在也来到了我身边……”华阳院笑了笑,转道,“广忠待你好吗?”她拐弯抹角,其实只想问这个问题。

於大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夫妻间无法启齿之事,令她脸上发烧。

“他与阿久有情在先。男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谁。或许是因为……”华阳院看到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时刻想到棉花,学会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亲一眼,轻轻摇首,道:“女儿也给阿久送去了棉花种子。”

“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关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觉得苦吗?”

於大微笑着摘下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道:“女儿觉得阿久内心更苦。”

华阳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击,心道:“这孩子真要强。”可是,这到底是敷衍之辞,还是她已有了驾驭广忠的自信?华阳院想继续试探,便对於大笑了笑。“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去阴凉处吧。”她一边领头往院子里走,一边道,“爱或被爱,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又会怎样?”

不知於大是否听出了华阳院的忧心,她回道:“憎恨别人时,别人也会恨你。善待别人,人便善待于你。”

“你是在说阿久,还是在说广忠?”

“都有。”於大低着头,继续道,“城主若身有不测,我自会去死。”

华阳院悄悄转头凝视着绿叶,莫非这孩子已经喜欢上了广忠?若真如此,也就无甚可说了。华阳院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当年,水野身边也有其他女人。当她几乎已心灰意冷时,情意却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於大或许现在还无法明白因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亲的心,但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享受着天地间最大的幸福。

华阳院回到屋里,命侍女端来一壶凉麦茶。一向与於大寸步不离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过来。大家一起喝毕茶,华阳院道:“上房夫人赶快生个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给勘六带些礼物过去吗?是船商送过来的,据说是在土佐制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转睛地看着於大。

於大从华阳院那里拿了黑砂糖,辞别时已过未时。这种黑色的东西虽也被称为糖,却无一点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点,强烈的甜味便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此时尚无人知道天下竟有甘蔗。早在孝谦天皇在位时的天平时代,作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传到民间却是很久之后的事。甘蔗是在庆长年间从萨摩开始广泛栽种。因此,天文年间的砂糖还是罕见的奢侈之物。华阳院让於大捎回砂糖,阿久肯定不会轻易拿给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会对华阳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窦。华阳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个不输于勘六的公子。於大对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亲为何让她特意给勘六捎去这种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与广忠如胶似漆,此间於大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若广忠身有不测,她决不独活。这是二人温存之时,於大对广忠发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软的被中,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当在那种时候想到阿久,她都无法忍受。她不想把广忠让与任何人,希望广忠属于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权拥抱他。虽说如此,她却从未想过把广忠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她也隐隐约约知道,阿久对她抱有嫉妒和憎恶。可今日,华阳院竟让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间,给勘六送礼物!

回到内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阿久处。

“上房夫人来了。”侍女阿万看见於大,非常惊讶,慌忙进去通报。阿久匆匆来到门口迎接。正值夏季,她还未及整理身上的单衣。“恭迎夫人。”语气虽然柔和,於大却能看出她眼里明显的恨意。

於大微笑着点头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开得真漂亮。”

“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上一些。”

“阿久,我给你的棉花种上了吗?”

“啊……种上了。”

於大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在旁间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带给勘六一些礼物,比甜酒和柿饼还要甜,是用甘蔗炼的砂糖。我带来了。来,勘六,到这边来。”

见於大拿出一个小纸包,阿久夫人顿时面色苍白。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侧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满十八。在十八岁的阿久眼里,上房夫人於大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愈来愈让她喘不过气。若压力仅仅来自于於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於大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刚刚做好的柔软年糕,坚韧而凝重。於大当初让阿久种植棉花时,阿久推说自己没有种植经验。於大轻易反驳道:“这能给城主,不,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给勘六带来好处。於大也无经验,但会试着去做。你也一样啊。”阿久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广忠要在於大嫁过来之后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选出来安排到逐渐式微的幼主身边,以免他遭私通织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觉中,阿久被十四岁的於大的光辉掩盖了。就连广忠,也似完全忘记了当初设计毒害於大一事,把对阿久的宠幸完全转移到了於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和勘六将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亲自抚养勘六,亦是出于对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现在她还要警惕於大。然而,现在於大却要让勘六品尝这种状如药膏的黑色东西。

“勘六,来,过来……”听见於大呼唤,小勘六睁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摇摇晃晃笑着跑了过来。

“勘六……”阿久突然从旁将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发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衬下,像纸一样苍白。因为事出突然,阿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是结结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该如何是好。请……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

於大已经预料到阿久会惊慌。母亲也应该知道阿久现在的心情,但她却给女儿派这样的差事……於大心中一阵难受。但若扭头走开,或许会让场面更加难堪。於大微微笑着,取了一点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渗透到牙缝里,迅速在口中扩散开来。

阿久紧紧抱着勘六,全身发抖。在於大的眼里,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举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爱。

“来,勘六,你也吃一点。”於大再次唤道。

勘六很不情愿地拍打着母亲的手,或许这个天真的孩童方知於大的笑容里并无害人之意。看到於大嘴里嚼着什么,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头,在母亲怀里挣扎。可是,阿久仍然没有放下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吃下那怪东西的於大,屏住了呼吸。於大突然想哭。连这种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轻易品尝,这个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让她的心灵受到震动的,乃是这位不顾一切保护孩子的母亲的心。

华阳院希望於大能够早日生一个公子。或许她正是想让於大体味这种做母亲的心情。她说女人和棉花一样,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们也能享受未来世界的喜悦。尝完黑砂糖,於大再次向勘六伸出双手:“勘六,来,让我抱抱。”

“啊……啊……”

“这是船商给祖母的礼物,是土佐出产的珍贵砂糖。太少了,连你父亲都没给呢。甜得让舌头发麻了。来,来尝一口。”说完,她瞧了一眼在旁边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的阿万,吩咐道:“给你们夫人也拿点过去。”她取了一点放在怀纸上。阿万接了过去,战战兢兢送到阿久面前。阿久这才放松下来,勘六趁机从她腿上溜下。当她再次伸手时,勘六已经到了於大身边。

“啊……啊……”勘六张开小嘴。於大弯腰,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对勘六道:“来,你也尝尝。这在三河可没有呢。”当她的手指轻轻碰到勘六的小嘴时,於大才真正领悟到母亲让她来送黑砂糖的苦心。

孩童温润的小嘴有着让女人陶醉的力量,於大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正是想让她明白这种感情,才让她来找勘六。勘六久久回味着,阿久急急将阿万送去的黑砂糖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院子里牡丹的花香,轻轻吹了过来。

於大看见阿久脸上的不安渐渐消逝,遂将剩下的黑砂糖递给阿久,再次亲了亲勘六,便站起身,带着候在隔壁房间的百合和小笹回了房。

“你们觉得勘六怎么样?”她一本正经地问两个侍女,“城主应该也很疼爱小勘六吧。”

百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小笹却毫不掩饰道:“夫人您也赶快生个孩子吧。”

於大的脸刷地红了,没有做声。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继承冈崎。勘六公子不过是庶出。”

听小笹说话如此放肆,於大不由得责备道:“小笹,不得无礼!”黑砂糖的强烈甜味还留在口中。在她张口责骂小笹的一瞬间,甜味突然变得发腻,她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她惊讶地闭上嘴,捂住胸,阿久刚才充满戒心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母亲绝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却有可能因为误食而中毒。

百合最先看见於大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慌忙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百合,你赶快去看看勘六。方才的糖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百合出去之后,於大捂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弯腰作呕,身体也痉挛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

“小笹……端漱口盆来。”

“是。”

小笹慌慌张张端来漱口盆,转到於大身后为她捶背。於大终于吐了出来。小笹一时不知所措,她奉命为夫人尝毒,而今日,因为砂糖乃太夫人所赠,她完全忘记了尝试。於大肚子里那些恶心的东西似乎就要吐出来了,小笹浑身都僵硬了。

可是,於大每次弯腰吐出的都是些黄色的汁液,不是黑砂糖。她的额头已经渗出晶莹的汗珠,嘴唇发紫,脸有些扭曲,清澈的眸子里泪光涟涟。看来事情非同小可。须贺接到百合的知会,赶了过来,盯着於大的脸,一边为她揉背,一边认真道:“夫人大喜啊。这是怀孕的征兆。真是可喜可贺啊!”

於大想要的那个生命已在她肚子里萌芽,幼稚的她却无知无觉。

七 连环套

刈谷城的跑马场。烈日之下,海风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左边是护城河,右边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没精打采,河堤上的绿叶也变了颜色。马场上,骑着四岁鹿鬃马疯狂奔驰的,乃一月之前刚被任命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父亲在於大出嫁之后,身体欠佳,已疏远了政务,但对年轻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并未将全部事务交与信元。

“冈崎的夫人怀孕了。”

忠政听到这个消息,兴奋不已,“好!这么说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好,太好了!我的外孙、清康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与信元。在忠政眼中,那个夺去了爱妻的松平清康虽然可恨,却也是一条值得他怀念的好汉。只有清康,对有燎原之势的织田信秀毫不相让,甚至一举攻到了尾张的守山,让信秀也心生惧意。在忠政看来,清康此举完全是缺乏谋略的鲁莽之举,正是因为鲁莽,才导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杀,万丈雄心化为乌有。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果断的确非比寻常。

“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拥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断。”

於大的怀孕让忠政的梦想离现实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育,她定能生出一个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祷了。忠政暗中派人给凤来寺送去了请愿文,他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换来孩子的平安降生,万事皆安。而且,他决定在此重要关头,将城中事务全权交与新城主,以增信元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严。

这天,信元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和信元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旋即离去。即便是那些亲近随从和贴身侍卫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织田氏使者。

“战事马上就要开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会追随织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愿与冈崎发生战事。”

“况且现在冈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会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与织田氏结盟。”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城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使者回去时的脸色和送行时信元的神态中窥见端倪。信元心情郁闷时常会在马场上骑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暴躁。

“驾!驾!”信元扬起鞭子,抽打战马,在烈日下的马场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湿透。若是往常,他会跑到盐滨,让海风吹干汗水,吹走内心的烦闷。但今日,他却越跑越烦躁。使者的话就像他额头上的尘埃,夹杂着让他深感不快的腻味。

使者平手中务大辅,乃信秀首席幕僚,又是吉法师之师。他说话时的语气让人想起信元的父亲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声细语,条理清晰。这是织田氏的家风,出使不仅仅是传递一个指令,还要给对方无法反抗的威压。听者经常弄不清使者到底是在代替主君传话,还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见。

“我家主公说,令尊行事过于谨慎。武将都和远方大名联手,进攻周边小藩,而令尊却常反其道而行。前时竟然将女儿嫁给了敌人松平氏……真乃卓见啊!”说到这里,他眯起细长的眼睛,观察一番信元脸色的变化,又道,“长此以往,局面将难以收拾。既不追随织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冈崎亲密往来,另一方面又和织田氏藕断丝连……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无论如何,到了您这一代,应当认识到,现今的严峻情势已不容态度骑墙。您不进攻人,便会被人消灭。此乃当下的悲哀。”

随后他便开始闲话,或称赞庭院的设计精巧,或询问盐场的情况,或品评今川义元父子和松平广忠,偶尔也会谈起足利一门的衰微。事实上,使者此行的根本目的,是想让信元充当攻打今川的先锋。

信元本想以父亲病重为由,再考虑几日,但对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还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差点忘了,听说大人在熊若宫府上见过了吉法师公子。我家公子见过夫人,她如今还在城中吗?公子让我向夫人问好。”

信元立即有一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觉。他想起当日自己心中涌起的恶念。可以把这话理解成织田氏对他的警告,旨在告诉他,织田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为,织田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身为一城之主,竟然与城外女子私通,还在吉法师面前花言巧语,称要将这个女子娶回城中,眼中还有织田氏否?使者的语气饱含着讽刺。

信元以须和父亲商量之后再作答复为借口,打发走了使者,但心头的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不会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给广忠……”他围着马场转了六圈,正骑马从小木屋前驰过时,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兄长!”那人厉声叫道。信元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脚蹬离开了马腹。

“笨蛋!”信元差点摔落在地,跳下马时一个踉跄。“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马踩到怎么办?”

“不会。”对方斩钉截铁答道,“兄长,我有话与您说!”

来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还留着额发,脸色苍白,但长相俊美,英气勃勃,很像母亲华阳院。此时他双眉竖起,满头大汗。

“有话说也得等我勒住了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长您才任性呢,您完全无视父亲。”

“我无视父亲?”

“您是怎么答复织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以父亲有病为由,此次不出兵吗?”

信元咬了咬牙。他没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而是向下人递了个眼色,把缰绳扔过去。“就因为这个大惊小怪地跑来?”

“当然,这可是我家的大事。”

“不。不仅是水野氏,这于松平氏亦生死攸关。”信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来想说,不就是因为冈崎城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阳院的五个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诸兄弟当中,信元和信近可谓水火不容。父亲已经无心和冈崎作战,信元若坚持出兵,很可能会先把信近除掉。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复,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争高低,随信元到了树荫下。信元一屁股坐下,说:“真热啊!”

信近紧紧盯着哥哥,毫不示弱:“我并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亲。我只是害怕您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以致骨肉相残,白白丧命。您为何不明确拒绝使者?我想听听兄长的想法。”话说得大义凛然,却可明显看出,他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母亲居住的城池遭到攻击。

知了在兄弟二人头顶不知疲倦地叫着。信元心中暗笑,却道:“你别着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亲的弱点可全都学来了。原本聪明清晰的头脑,却被感情毁掉了。父亲经常说:“一切都是为了水野大业。”可是对于被清康夺走的妻子,他却始终难以忘怀。他把於大嫁过去,不正是这种情感的表现?被人夺妻却不记恨,反而将女儿也嫁过去,让女儿生下的儿子继承对方家业。如这么理解,父亲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宽厚大度和深谋远虑。但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对妻子难以割舍的情义。藤九郎虽然性情刚烈,在这一点上却极像父亲。

信元看来,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时局之后得出的冷静结论,而是对生母和妹妹难以忘怀。这个世界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情感在这乱世中最是柔弱无力。

“你说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对。”年轻气盛的藤九郎信近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认为参加这种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的战事,并因此加深与松平氏的仇恨,简直是愚蠢至极。”

“愚蠢至极……哈哈。你这话有意思。依你看,我们应投靠织田氏,还是今川氏?”

“谁也不投靠!我们不是织田,也不是今川,我们是水野!”

“话虽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则来自义元。”

“若是考虑到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厉声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现已到了两虎相争之时,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可知道,今川氏与足利将军虽源自一家,却早已败落,不过是一心仰慕京都风雅的朽木。而织田氏乃是茁壮成长的大树,势不可挡。这两棵树均枝繁叶茂则罢,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就无法生长时……你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丝毫也——”

“你还不懂?”信元压住心头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说一遍。此时咱们都该放下感情。我也不喜欢织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选择其一,现在已经到了抉择之时。”

信近往信元身边靠近一步,大声笑道:“这便是兄长的深谋远虑?”

“怎么?”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确有这样一句古话。但我也知另一句,便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兄长明知如此,还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事?”

听信近这么一说,信元顿时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会挥刀相向。但现在他乃一城之主,须有包容异议的器量和责任。“哦?还有这样一句古言……”信元压抑住心中愈加强烈的不快,狠劲点了点头。“可是……藤九郎,当你事前就知哪只虎会死,哪只虎会伤时,又待怎样?你还要静观其变?”

“兄长您似已知结果?”

“正是。”

“因此我们更不会投靠织田氏。因为……”信近以为自己能说服兄长,挽了挽裙,也坐到树下。“要是因为有我们相助,这只老虎得以轻易取胜,你以为他会怎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们刈谷和尾张接壤,织田氏岂会放过我们?他们要是找借口向我们出兵,又当以何应对?”

“不错……”

“因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这是父亲大人和众家臣商议之后的决定。老虎若伤势严重,我们也保存了实力,老虎便不会轻易攻击我们。兄长您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任何时代,小国弱藩的悲哀都是一样的。或主张投靠这一方,或主张投靠那一方,或主张保持中立,三方整日争论不休。水野氏自然亦不例外。

见信元沉默不语,年轻的信近以为兄长已经屈服。可是他怎知,言辞根本无法改变他人,有时口舌之胜反而会令对方耐性尽失。然而信近不懂此理,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件傻事。信元哪里会屈服于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此事并无是与非,乃是世人的宿命。

我须杀了他!信元心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马上找到了理由:信近已陷入对母亲和妹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丧失了正确的判断能力。如此下去,只会种下祸根,最终导致水野氏走向灭亡。他却并不知,他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嫉妒。信元从小便失去了母亲,不知母爱为何物。

“你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信元口气软了,心中却暗想:我应在何处杀掉这个家伙呢?他思索一会儿,突然心生一计。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品。在这个血腥的乱世,骨肉相残早已不足为怪。为了生存,需要种种谋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百姓,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名,并无不同。

在相信只有投靠织田氏方能生存下去的信元眼中,弟弟成了最大的威胁。若他铁心投靠织田,信近必会挥刀相向。但他一想到要在熊邸除掉信近,以便一箭双雕,又不由得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亦觉得骨肉相残甚是悲苦,但这个乱世绝不允许感伤。

信元镇静下来,道:“我或许的确有欠考虑。藤九郎,此事先莫声张。”

“为何?”

“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也会认真听取你的见解。但若让外人听去,就不好了。我现在很忙。稍后我们去熊若宫府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说完,信元呼地立起身来。信近点了点头。看到哥哥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他由衷地感到高兴。“记住,切切莫要让人发现,到时熊邸的吊桥自会放下来,你暗暗进去则可。”

“什么时候?”

“月亮出来之前,戌时左右……过桥之后,到一个小门前,敲三次,每次两下,这是暗号。”这是信元进入於国闺房时的暗号。

“敲三次,每次两下。”

“对,到时一定要戴上面罩。出来迎接的女子肯定以为是我,此时万不可言语。此前我已经到了那里。到时我会告诉你,我为何未对织田使者明确表态。然后,我们仔细推敲。”

信元看着信近,点了点头,迈开大步离去了。头顶的蝉歇了一会儿,又开始鸣叫。每当海风吹起,便会卷起烟雾般的尘埃。信元背上开始冒汗。他吐掉嘴里的尘土,抬头盯着天空。

织田信秀的使者平手中务过于镇定的表情和信近的脸重合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不管怎么说,让织田知道自己私通城外女子一事非常不妙。於国娇艳可爱,她纤弱的心灵和身体都让信元倾倒。但若把她娶回城里,日后城中事务便不好处理。而若把信近骗到於国的住处,借织田氏的人干掉他,则既除了绊脚石,也可平息自己私通城外女子的流言。此事是一举几得,因为於国的痴情早就让信元腻烦了。

信元用手遮挡着烈日,走进本城,随后支开贴身侍卫,走到院子里。酷热的阳光下,负责打理庭院的芥川权六郎指点着三个工匠,摆弄着石头,以便向泉边引水。“权六,能顺利把水引过来吗?”信元问道。

背手看众人忙碌的权六郎肃然答道:“城主,您站的地方是放灯笼的。”他边说边把信元拉开,小声道:“城主,事情果然如您所料。据说织田密令平手大人,若您不愿加盟,则不用等您的答复,速回那古野。”

“果然如此。还有什么消息?”

权六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小人以为其他事并不重要,因此没去打探。大人,对方连熊邸都控制了,随时都可能派人向您下手。您千万不可随便出城。”

信元呵呵一笑。他若拒绝与织田氏结盟,织田信秀岂会轻易放过他?这一点不用权六郎提醒,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臭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织田定会令上野、樱井和安祥之兵前来围攻,截断刈谷和冈崎的联系,然后像捏死口袋里的小老鼠一样将信元捏个稀烂。信秀一旦下定决心,必会首先在熊邸对信元下手。信元出入熊邸的秘密,城中虽较少人知晓,织田氏却一清二楚。

“权六,过来。”信元装作欣赏庭院景致,走出了七八间远。芥川权六郎其实是个忍者。自从南北朝楠木氏开始培植忍者以来,各地武将争相效仿,忍者遂遍布天下。

“权六,你是我的属下还是……父亲的忍者?我想先弄明白。”信元装作若无其事,却紧紧盯住对方。

“大人这话问得古怪。”芥川权六郎也盯住信元,道,“忍者向无二心。小人乃老城主传给大人的一件秘密武器……大人把小人当成您继承下来的一件武器则可。武器是不可能有异心的。”

信元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们这些人不就是善于欺骗吗?刚才的事休要告诉父亲。”

权六郎也微微笑道:“就算大人让小人去取老城主的首级,小的也义不容辞。大刀在谁手中,便会听谁使唤。”

“住口!”信元轻声责备道,“休得胡言!不信任忍者便无法利用忍者。此事休得对父亲提起!”

“忍者无口。”

“今晚我会暗中去一趟熊邸。”

“啊!这……”

“无妨。我会像往常一样经吊桥去於国小姐处。我对自己有信心。”

“小人知道,但这还是……”

“哼!在院子里我自会谨慎。进了於国小姐房里,就不怕了。於国会把我的刀挂到刀架上。织田刺客肯定认为那是刺杀我的最好时机。”

权六郎脸上毫无表情,这是忍者的习惯,他像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明白主人的意思。

“我以父亲生病为由拒绝加盟织田氏,织田岂会放过我这块绊脚石?你听着,我要在戌时前往熊邸。”

忍者依然无言。

“不用暗中保护我。我会穿过吊桥,由后门进去。”

权六郎道:“大人想让人在於国小姐房里把您杀了?”

“对,我必死无疑。”

“那么……小人就不跟您一起去了。”

“好。你都明白了?”

“既然必死无疑,小人就去通知织田刺客,告诉他们您的行踪。”

“他们已经混进刈谷城了么?”

“是。是柘植流的刺客,共三组,每组三人。在使者到达刈谷前两日就已潜入城中。”

“哦,他们什么装扮?”

“有乞丐父子,还有马夫和修道的僧侣。”权六话还未完,信元已转身离去。只要说了这些,这个无口无心的忍者便会去煽动刺客前往熊邸。

信元突然觉得此举过于残酷,但他随之摇了摇头,赶走了这种伤感。

八 将计就计

太阳落山之后,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还没出来。父亲房里已掌灯,窗边胡乱开着几株胡枝子花,映在纸门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从通往米仓的边门到了本城的城墙外。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海水拍打着西侧临海的城墙,发出轻柔的声音。

嫁到冈崎的於大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父亲忠政不久将离开人世,这同样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生而后死,死而复生,这个世上总会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是神,还是佛?

蛐蛐开始鸣叫。开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议,人类有老有少,同样不可捉摸。

北条、武田、织田、今川,他们争来斗去,到底要争到什么时候?就像今年的蝉和去年的蝉已然不同,虽然在世的时间有长短,人和蝉却是一样的。被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杀人的同样不能永生……

当信近绕过米仓,踏上通往北门的石阶时,已决定不再和哥哥争执。白日里,他的态度蛮横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织田,让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亲所在的城池,信近就不禁热血上涌。或许血关乎生死,才对这种愚蠢的战争提出抗议。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人生,那个小生命已经孕育。信近经常在心中暗暗祈祷孩子能够平安降生。这种希望使得他对哥哥的决定有强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欢织田信秀的行事方式。虽然忠政称赞织田信秀勇敢刚毅,但他企图以武力改变一切的做法却有些过头。或许织田的行为亦可理解为对豪门贵族极度的憎恶。

织田信秀用人不拘一格,农夫、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调教下悉数成了他手中的棋子。他急于以武力夺取天下,仇视一切陈旧的东西,坐在昔日贵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织田信秀的行为。过去的强者定也戴着道义的面具,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些伪装常能阻止不测发生,但信秀却连这些面具都扔掉了。为了自己,他煽动领民,毫无顾忌地让他们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蛮力迷惑,急于与织田签订盟约。他听了信近白天说的那些话,今晚会改变主意吗?“这次不能再和哥哥发生争执,要平心静气地说服他。”信近这样想着,来到护城河边,轻声令守门的武士开了门。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万千。

出了城,风儿轻轻拂过脸庞。冈崎城是否也吹着同样的风,抚摩着那里清凉的夜晚呢?信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生身母亲的影子。当初信近代替父亲到冈崎城参加於大的婚礼,十年未见的母子三人相拥而泣。此种情景,令他隐隐认识到人生的悲喜无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为何人们总是用莫名的理由筑起一座高墙,将他们分开?为何母子不能欢聚一堂?从那时开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对人世无常的疑惑。

若是为了保护领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为了扩张领土而对弱者进行无情的杀戮,则令他感到厌恶而悲凉。他们忘了,猛将不管杀了多少人,最终都会老去,和弱者一样变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带给人庄严的欢乐,也施予人残酷的刑罚。人们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信近不知不觉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树林,沿着田间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经结了穗,周围蛙声一片。信近再次叮嘱自己不要和信元发生争执,要心平气和地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说给哥哥听,劝他不要加入这场愚蠢的战争。

熊邸的壕沟映着灯光,扑入眼帘。一堵土墙静静地耸立在黑暗中,对面,仓库掩映在树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头巾。天气不再那么炎热,身上的汗也已干了。他戴上头巾,加快了脚步,沿着土墙边的柳荫,匆匆来到散发着霉味的熊邸后门。

正如之前约好的那样,吊桥在一根粗麻绳的牵引下缓缓放了下来。霉味好像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青蛙受了惊,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在安静的水面上荡起涟漪。

信近小心翼翼环视了一下周围,踏上吊桥。他知道熊邸中有一个叫於国的姑娘。这家的老主人在去世时决定让这个姑娘终身侍奉神灵。信近听到过关于她的传闻,说她就像养在深宅里的葫芦花一样美丽。他还不知道这个姑娘已经被自己的哥哥信元粗暴地占有,成了疯狂的爱情的俘虏。当时,一城之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是不可想象的。

过了桥,信近按照哥哥叮嘱,找到了一扇小门,轻轻叩了三次,每次两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阿藤……”随着一声低低的呼唤,一股兰麝的香味扑鼻而来。

信近听到女人的呼唤,心中不觉奇怪。虽然周围没有光亮,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一位侍女或者卑微的女佣。信近隐隐约约看到她白皙的脸庞和纤弱的身姿,流露出美好的气质,不由一惊:莫非她就是府中的於国小姐……

既然信元能够对这个侍奉神灵的女子呼来唤去,可以想见他的手段。信元曾说过他已经控制了熊若宫,现在看来,那并非信口之言,而是真正收服了波太郎。

女子在信近身后轻轻关上了门。她靠了过来,抓住信近的手,从袖口送到自己胸前,继续往前走。

“是於国小姐吗?”

女人从一侧抱住信近的腰,她柔软的手臂让信近几乎眩晕。他的手指触到了女人富有弹性的乳房。

“嗯……”於国边走边回答道,“人家等您好久了……”她后面的话变成了急促的呼吸。但这断断续续的话语让信近愈加迷惑了。原本听说於国一心侍奉神灵,不通世故。莫非这里有不同于世间的礼仪,这种做法也是特有的?一种和淫荡不同的妖媚,一种和妖媚不同的心跳,激荡着信近的血液。

穿过两道柴扉,看见一盏没有点亮的灯笼、几块石头。走廊边有几处隐隐发亮,若不是引水管发出声响,他还以为正有花开。

“把刀给我。”於国说道。说这话时,她的手依然没有放开信近,整个儿贴到他身上,将满头黑发埋进他怀里。

信近摸了摸刀。照此际的习俗,去女人房中应该解下刀交给对方。但第一次去别人家,不解刀却亦成了惯例。冈崎家臣们甚至如厕时也会带刀。“值此乱世,必须处处小心。”他们泰然自若地将这样的做法当成了惯例。

若非年轻气盛,信近或许不会将刀交给於国。可是於国的亲密动作让他失去了理智。待於国松开手,信近便将刀交给了她。於国捧着刀,高兴地朝廊檐走去。突然——

一杆长枪从引水管出口的石头后刺了过来,无声无息。

“啊!”信近发出一声呻吟,随后小声叫道,“於国小姐……於国……”

仅有胡枝子花和竹丛发出细微的声响。

信近紧紧握住刺到自己大腿上的枪尖,叫道:“於国小姐,刀……”

於国有些惊讶。“刀?”她才发现洗漱盆对面的胡枝子丛在微微地颤动。袭击者和被袭击者竟然都如此镇静。她匆忙跑回来,把刀递给信近,颤声问道:“难道有刺客?”

信近没有回答,接过刀。这时,有两个黑影从洗漱盆旁跑了过来。信近拔刀朝一个黑影砍去,落了空,只听得呼啸之声。另一个黑影猛地退了一步,摆好架势。

於国什么都没看见,她只是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杀气,恐惧让她浑身发抖。“有刺客!”她想大声喊,却没能发出声来。“错了。”蒙着脸的信近低声说道,“我乃下野守信元——”他想起信元的话,将兄长的名字说了出来。信近在黑暗中辨认对方的模样,他们好像没穿夜行衣,而是着忍者常着的苏芳染,只要稍一移动,便会马上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并不退去,看来没认错人。”对方依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们的目标是哥哥。到底是些什么人?信近暗暗奇怪,又一阵厌恶。

一人手握长刀,另一人的刀被信近夺下,便取出短刀,摆好了架势。若不是腿上被刺了一刀,信近定会怒不可遏地砍过去。虽然流血不多,伤口处却越来越痛。

手持长刀的那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的房檐上传来响动,另一个人的身影嗖地从眼前掠过。

“危险!有人——”於国尖声叫道。她感到黑丝线一样的东西落到了自己头上。屋檐落下的水滴到放鞋的石板上,溅起水花。

信近看清了那个身影,拿起长刀快速斜砍上去。鲜血飞溅,似狠狠砍了个正着,但没听见一声呻吟。长刀轻晃,信近侧向左边,挥刀朝右砍去。几乎在同时,又一个黑猫一样的身影朝信近这边扑了过来。

“啊!”凄惨的尖叫不像是人声,而像某种动物临死前的悲鸣。

府中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人们慌忙打着灯笼跑了过来。於国只看见第一个跑过来的兄长波太郎,就失去了知觉。

“发生了什么事?”

“下野守信元大人……被杀。”

“什么?下野大人……”

於国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些声音。

“快救他,是信元公子啊!”

人们抬走了另一个伤者,於国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静静地躺在走廊里,身边有一个腿上缠着绷带的人,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於国扑了过去。“阿藤。信元公子……”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嘴唇贴到他的脖子上。她已经忘记了羞耻,只想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是否还活着。他还有心跳,也能感觉到微弱的呼吸,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藤……信元公子。”於国有些发懵。今夜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她悲叹,信元倘若就这样死了,她也决不独活。

“阿藤,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我也……”於国开始检查已经包扎好的伤口。枪伤不同于刀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但伤口处白肉外翻,血染红了周围的肌肤。她可能认为伤者已经失去了知觉,突然用嘴去舔那血迹,想用舌头舔干净对方的伤口。

看到这个女子行为如此失态,信近终于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感情。“这个女子喜欢哥哥……”信近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於国弄错了也就罢了,连波太郎也把他当成了信元,实在令人费解。刚才被两个忍者夹攻,他便预料到有人正面攻击他时,肯定会有其他人从屋檐上偷袭,所以仰面躺在地上,挥刀从下面刺向对方胸口,忍者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悲鸣,便一命呜呼了。那时他却故意发出声音,装出被对方刺中的样子,骗过了另一个忍者,让其收回了刀。但他不明白,本应该比自己先到的哥哥听到这声悲鸣,为何依然没有出现?“难道哥哥根本就没来……”信近开始猜疑,“哥哥把我骗了……”

这时,於国抱住信近的头,狂乱地亲吻着他的面庞。“阿藤……你不能死!你不能比我先死!”於国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疯狂。她拥住信近,疯狂亲吻。月光变得黯淡,已经照不到信近的身体。真不知道这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悲剧。若是平常,年轻的信近早已失去控制。但今天,他心中的伤痛远远超越了欲念。波太郎如果知道哥哥的想法,不可能任信近假扮下去,但他也把信近当成了信元。这足以证明:哥哥根本就没有来!

放在往日,信近必已怒火中烧。但今天,他却感到了一丝寒意,就像刀刃划过肌肤。是一路上他的那些人生感悟,让他开始觉得爱憎没有任何意义,还是刚才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便死去的忍者,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一切都是哥哥的指使——他万念俱灰。

哥哥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放过谁。可是,他却利用了深爱着他的女子,未免过于残酷了。

不知何时,於国揭开了信近脸上的头巾。她想让自己的生命和她深爱的男人融为一体,紧紧地抱着他哭泣。於国知道了面前这个人不是信元,会怎样呢?信近突感大事不妙,但年轻的他不知道怎样安慰於国。他伸手抓住被揭下的头巾,想再次盖住自己。他不是想通过此举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啊……”於国惊叫一声,接着又抱住了他。这个女子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信近没死。“醒了……您醒了。”她似乎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满脸泪痕地把头埋到信近怀里。信近迅速用一只手蒙上脸。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必须作出决定,是回去和信元决斗,还是就此远走他乡,消失在哥哥的世界之外?

月光越发黯淡,周围无一丝光亮。如果就这样蒙面离开,或许对方不会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於国小姐。”

“嗯。”

“我不骗你。”

“嗯……”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信近。”

“啊?”

“放开我。我被哥哥算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按照哥哥说的……来到这里。哥哥策划了一切。”

於国依然紧紧抱住信近,但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很久都没有放开信近,以为是信元在说笑。信近对此束手无策,只得说道:“於国小姐……放开我。你认错人了。可是……我不会忘记你今晚对我的照顾。”

声音的确很像信元,但听起来比信元年轻。而且信元对她一向粗暴地直呼其名,不会加上“小姐”二字。於国感到自己的血停止了流动,结成了冰,羞辱的火苗蔓延全身。她以为对方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从一进门就开始跟他亲近……现在却知道认错了人。事情愈发不可收拾了。

於国惊呆了。她依然抱着信近,却几乎停止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比起羞耻之心,她更觉得对不起信元。信元会原谅自己的轻率吗?她突然想到了死。

她下定决心,方才放开了信近。对于信近被信元所骗,以及信元对她的残酷,她都已无暇顾及。

见於国放开了手,信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急急地试图坐起身,突然想起腿上有伤,于是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站了起来。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心中之苦远比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更深,痛彻骨髓。

觉得拖着一只跛腿甚是丢脸,他一拐一拐走向有月光的地方,准备走出潮湿的走廊。这时,他听到有人打开了门。“信近公子。”

“谁?”

“在下是敝处的主人……”

“波太郎?”

波太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平静地说:“危险。”

“什么危险?莫非还有埋伏?”

“不。信近公子,您这样下去很危险。此事令人发指。”

“你说什么?”

“令兄真乃残酷无情之人。”波太郎加重语气道,“最好的办法是将计就计。幸亏还有一具尸体。就称水野藤九郎信近辱没了武士的身份,死在熊邸侍女房中……您认为如何?若非如此,您的性命还会有危险。”

信近一只脚迈下了走廊,另一只脚还在走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於国蜷缩在昏暗的角落,一动不动。

月光越来越皎洁。信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亲哥哥算计了。杀,还是被杀,一阵厌恶涌上心头。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凄凉。此后将何去何从,必须在这一刻作出决断。

“您对付忍者很有一套。”波太郎依然语气平静,“这种本领或许足以对付令兄,但您听在下说,杀人者总会被杀。‘我执’不过是人执著于自我、虚无缥缈的泡沫罢了。”

信近依然不语,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感到孤独,似乎要融入那清冷的月光。

“您意下如何?不如遂了他的愿——藤九郎信近从此在世间消失。”

“你是想让那个忍者代替我?”

“下野守大人会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哦。”

“杀了信近公子,同时让於国背负不贞之名……或许他还会说,与於国暗中来往的原本就不是信元,而是信近……”

“你是说,他会散布这样的谣言?”

“在下斗胆这么认为。”波太郎压低声音,继续道,“如果信近公子答应就此‘死’去,在下会让於国随您一起去‘死’。”

“於国小姐也——”

“对。”波太郎转换了语气,婉转地说道,“在下在出云国有一个朋友。他是簸川郡杵筑大社一个小神社的铁匠,虽身份卑微,但和在下却是知己。他姓小村,叫三郎左……”

信近静静地听他说话,一言不发。波太郎似乎想让於国将那里作为安身之所。他知道波太郎想对他说,若无藏身之处,可暂且与於国在那里栖身。但他没有回答,走到院子里。虫鸣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多谢你。听了这番话,我已打定了主意。”

“决定去——”

“暂且作此打算。”

“多保重。”

信近迈步离去。虫鸣间断了一阵,然后又响了起来。后门传来看家犬的狂吠,说明信近已经平安到达了小门。

城门外传来了吊桥吱吱呀呀的声音。

“於国。”波太郎对倒在昏暗角落里的於国说道,“不必伤心。你只是看到了尘世的人心。可怜的……卑小的……人心。好了,没什么好悲伤的。”

月光越发清冷、明亮,胡枝子的叶片挂上了露珠。当吊桥重被吊起,周围除了虫鸣,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九 小豆坂之役

天文十一年,秋。

连日未雨,城中十分干燥。城里处处篝火。红色的火焰映在白色的墙上,出征前夜的骏府城中心仿佛耸立起海市蜃楼,显得格外美丽。今年二十四岁、微微有些发胖的骏河之主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不时敞开紧贴铠甲的衣襟,擦一擦腋下的汗水。他还未戴上华丽的头盔,而是把它挂在了身后的床上,但是胳膊和腿上都已戴好了护甲,显得格外威武。他坐在榻榻米的凳子上,赤着脚,腿上搭着一块鹿皮。

壮行宴已经准备妥当。白木的三方台上摆着胜栗,还有佐酒的海带。只待边城消息一到,便马上喝了壮行酒,摔杯出征。

义元身边坐着他的老师和军师——临济宗高僧太原雪斋禅师,他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两侧是家臣元老,一气排下,这和尾张织田信秀的家风迥异。

义元之母乃中御门大纳言的女儿,出身高贵。他脸上淡淡擦了粉,描眉涂唇。容貌、装束无不流露出贵族的优雅,但他的体格和眼神中却有不同寻常的阳刚之气。义元在十八岁那年春天便继承了兄长的家督之位,在动荡中磨炼出一身硬朗的骨骼,成长为强悍的武将。

“我们的敌人是甲斐的武田。还有……”他总是小声告诉大家,“还有父亲的舅父北条早云的儿孙……”他时时提防着自己的堂兄弟们,却从未将尾张的织田氏放在眼里,也从未想过织田氏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义元受母亲影响,从小就一心向往京都文化。当他在富士的善德寺出家,埋头于学问之时,这种向往愈发强烈了。京风中的安逸祥和是所有人的追求。到底谁能将此风流布天下,让万民均得以享受安逸和祥和呢?

今川氏原本属足利一族,在东海岸骏、远、三一带,与吉良氏并称两大望族。基于出身高贵的自豪感,少年义元决心在世间普及贵族文化。兄长氏辉去世,十八岁的义元还俗继承了大业。从此义元开始将自己的志向付诸实施。他首先重用亲信太原雪斋禅师,决心让骏河国内处处飘溢贵族文化的芳香。他制定种种法令并在民间贯彻实施,领民们对他十分景仰,纷纷称其为仁主。当然,他的志向并不局限于此。同源之族足利氏已经威严扫地,故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进京辅政,执掌大权。

如果说尾张的织田信秀是一个欲以武力兴王道者,今川义元则试图用仁德化天下。这次的战争,便是这位仁者挥向尾张尚武者的第一刀。

山间应已秋风乍起,但今年的骏河却与往年不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

“怎么还无人前来报信。”义元再次擦了擦胸前的汗水,小声嘀咕道。

“不必着急。现在这个季节,已是夜长昼短了。”雪斋小声说道,轻轻拿起自己的蝙蝠扇,为义元纳凉。

他们二人都没把织田信秀当成真正的敌人。只是因为冈崎的广忠过于软弱,若坐视不管,织田氏很可能以安祥城为跳板,一举攻下冈崎,事情便会变得棘手。只要义元还想入主京城,他们便不能任由斯波氏的家臣扩张势力。

“广忠要是像他父亲那样强悍就好了。”

“不错,此事原本松平家就能处理,但冈崎的城主毕竟太年轻。”

“对手是织田,以他一人之力显然不够。但是这次,我们定要让织田氏知道今川义元的厉害。”在出身名门、满腹经纶而且博古通今的义元看来,织田信秀不过一个有勇无谋、不自量力的逆贼,他的兴起也不过昙花一现。

去年七月,小田原的北条氏,义元舅父氏纲年五十五便去世,其子氏康刚刚继承大业。而在甲斐的武田氏,信虎和信玄父子不合,争执不休。这个秋天是今川进攻织田的最好机会,因他毫无后顾之忧。若非如此,义元是不会为了讨伐织田信秀之流而亲自出征的。

“真是磨蹭!”他已经无法忍耐天气的炎热,再次小声嘀咕。

这时,一个嬷嬷来到义元的面前,道:“甲斐的武田大人前来祝贺。”嬷嬷边说边打量义元的脸色。义元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雪斋。雪斋装作没听见,别过头去。甲斐的大人其实就是义元的岳父武田信虎。当初义元和妻弟武田信玄约定,将这位猛将软禁在了骏府城。将信虎生擒于此,帮助信玄夺取了甲斐大权,显示了义元非同一般的决断,也是他今日可以毫无顾虑地出征尾张的原因之一。

“岳父和夫人商量过了吗?”

“商量过。”

“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一切听凭大人裁决。”

义元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即信玄的姐姐,也非常讨厌这个残暴的父亲。“你告诉他,我军务繁忙,无暇接受贺辞。”他语气严厉,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但义元随后又缓和了语气,道:“向夫人问好。”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信玄姐弟情深,特意如此说,以便自己不在城中时,这里能够平安无事。

照义元的性格,他原本不会连夜启程远征尾张,但今日出征之前,他从曳马野城的家臣处获得忧心之信。此消息源自水野信元。广忠本以为这次刈谷绝不会与织田联手,但刈谷的水野下野守信元却出现异动。义元准备在冈崎城安营扎寨,亲自指挥。那里距他想夺回的安祥城很近,不远处即是刈谷城。因而,水野下野守的向背,对义元的战略有着巨大的影响。

“少安毋躁。”

义元听从了雪斋的建议,等待着来自曳马野的下一个消息。但直到亥时二刻,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马上就要到子时了。明天是卯日,赶快出发吧。”子时过后,他们终于摔破陶酒杯,整肃出发了。

织田信秀总是轻装上阵,但义元的队伍却庄严齐整。

离府之后,义元定会改乘轿子。弓箭营和长枪营之后紧跟着步兵营。大军除了带上必需的粮草,还有闲暇时作乐的酒肴,甚至有猿乐艺人和田乐艺人之类。此外,队伍中还有杂役人等,有十几名侍童,还有一看便知是伺候义元的三个女子,一人乘轿,另外两个骑马。

大坂以东,骏河是最开化的地方。领民们在自家的屋外,目送着这支长长的队伍。装扮奢华的义元不时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他的高雅做派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亲切,让人景仰。

“真是难得的明主。”

“真是天下无双的大将。织田之流怎么能和我们的大将相提并论?”

“是啊,大将一定能凯旋。”

但是,离开城区,穿过安倍川,迎来黎明时,义元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广忠虽年轻,但义元还是让他执掌冈崎城,与自己呼应。看到他如此软弱,义元怎能不生气?他心下暗想:广忠为什么非要娶水野家的女儿不可?义元娶了甲斐的武田之女,却俘虏了岳父,巧妙地控制了妻弟信玄。

大井川近在眼前。义元叫来随从夏木东六,厉声吩咐道:“去告知冈崎人,令他们马上来曳马野。阿部大藏前来最好。另,令全军加强戒备,不得有误!”

今川义元从骏府出发至冈崎城,一路上接连不断地收到来自东西两军的消息。织田信秀已从那古野出发,然而他驻扎于何处,却全然不知。但可以肯定,他会突然出现在与冈崎唇齿相依的安祥城,与今川兵戎相见。

“织田真令人毛骨悚然,用兵总是神出鬼没。”今川军一向光明磊落。军营中天天传出小鼓声。婉转的歌谣和着清凉的秋风,传到当地居民耳中。人们对今川和织田的评价截然不同。

“不愧是今川大人……”

人们总会向往高雅之风,今川氏正是这种风气的主导,织田氏的做法却大相径庭。虽然织田氏的军纪要比今川氏严明得多,百姓却大多害怕织田的军队,尤其是妇女。女人们遭受织田的军士侵犯时,会浑身战栗,但是面对今川氏的士兵,她们非但不恐惧,甚至会表现出些许妩媚。

接到义元的命令,阿部大藏火速赶到曳马野。二人会面之后,本来准备入驻冈崎城亲自指挥战斗的义元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放弃冈崎城,前往渥美半岛的田原。

田原城城主乃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康光自然为义元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但冈崎众人心中却不大自在。因为今川义元明显怀疑年轻城主广忠的实力,对冈崎不信任。

阿部大藏一回冈崎城,马上召集重臣,到议事厅与广忠商议。

“这么说来,治部大辅大人嫌主公年轻,不信任我们?”酒井雅乐助一向心直口快。阿部大藏瞅了一眼一脸愁苦的广忠,道:“治部大辅大人认为冈崎城离敌方太近,况且连主公的叔祖信定大人也投靠了织田,担心在此孤掌难鸣。”

“他的担心恐怕不止如此吧。”石川安艺在旁边嘀咕了一句。

“安艺!”广忠厉声责问道,“你是指刈谷的向背吗?直言好了!”

“正是。水野忠政虽然承诺决不支持织田军,但下野守信元显然已经动摇。”

“事到如今,应如何应对?牢骚满腹亦无用!”

“我并非牢骚。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治部大辅大人的不安。他如果决定不来冈崎,刈谷便愈发不稳。刈谷若以为今川要舍弃冈崎,或许会更快地倒向织田——”

安艺话还未完,广忠便急急打断了他:“你是要让我除掉於大?”

冈崎的初秋十分燥热。虽已到了傍晚,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在下绝无此意。杀掉上房夫人,能有什么好处?若是那样,不仅下野守,就连他的父亲右卫门大夫也会动怒,转而投靠敌方。您认为呢?”

“既如此,此事不要再谈了!我不想听!”

众人面面相觑。关键时刻,广忠果然难当重任。谁也没有掩饰这种失望之意。这让年轻的广忠感到莫大的侮辱。

“请您保持冷静。”阿部大藏劝道,“在商讨军务时,我松平家的人一向口无遮拦。治部大辅大人向我劝酒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广忠要是能快点长大,像他父亲那样坚强就好了。”

广忠大吃一惊。没有比这句话更残酷的了。这就相当于指责他不如父亲。

“治部大辅大人心中确实有此想法。但我们不能将这话理解为今川大人对主公的辱没,而是在鞭策我们家老辅佐主公早日成长。因此,我对治部大辅大人保证,不出两三年,主公必将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姜果然是老的辣。阿部大藏道出了实情,却又不伤及年轻主公的自尊。然而,他话音刚落,下一个人的话却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哈哈哈,年老之人真是能说会道!治部大辅言下之意,即我们主公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无法信任。我们不能太天真了。”

是大久保新八郎。他的兄长新十郎瞪了他一眼,要他注意分寸,弟弟甚四郎也皱着眉头,生怕广忠大发雷霆。可是新八郎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总之,治部大辅大人不会来冈崎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当前应该怎么办。描眉染齿,还带着小鼓和女人,这样的军队不来也罢。”

广忠吃了一惊,往前探了探身子,斥道:“新八,你的话太多了!”

“不,还不止如此呢。战争非同儿戏,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在下倒觉得这次战争,织田方有六分胜算。”

“有何依据?”

“轻装上阵往往能收奇效。我们必须弄清楚双方将在何处交战,同时巩固后方战线,如此一来,即便今川败退,敌人也不敢追赶。”

“你想把敌人诱到哪里?”酒井雅乐助插嘴道。

“不知正家有何想法,新八认为最好是在小豆坂。”

“小豆坂?”

“小豆坂在冈崎之东,你想把冈崎拱手送人,还是要固守城池?”

新八郎坚决点头道:“开始时要固守城池。将敌军诱至我们大久保一族熟悉的大山之中,再将其打个落花流水。若是一开始便让刈谷看到我们这种必死之心,他们便不会轻易投靠织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新八郎的意思是说,要让敌我双方知悉,他们已决意采取今川义元最是惧怕的固守战术……

大家最终采纳了大久保新八郎的方略。

今川义元并不清楚织田信秀的实力。他决定入驻田原城,并非因为畏惧信秀,而是害怕万一冈崎失守,会丢了面子。这一切当然源于他怀疑广忠的能力。而织田信秀则任命他的弟弟孙三郎信光为主将,率领精锐之师渡过矢矧川,想一举消灭今川的远征军和松平军,并在撤退时顺势夺取防守薄弱的冈崎城。一旦织田得手,松平人定然会被夺去城池,无家可归。这样一来,原本无意参战的水野父子,或许不得不举兵。

众人认为,应将主力留在冈崎,待今川击败敌军并乘胜追击至矢矧川时,再出城迎击。而万一今川战败,上和田近乡附近实力强大的大久保一族将从背后袭击得胜撤退的织田,不让他们接近冈崎城一步。只要冈崎城中还有精锐部队把守,便不用担心织田与大久保一族长期对垒。这样一来,便能保住冈崎城。

但这个主意让年轻的城主松平广忠十分不快。因为这样一来,自告奋勇想夺回安祥城的广忠便会颜面扫地。广忠不想仅仅为了保住冈崎而消极防御,他想得到今川的协助,夺回安祥城。安祥城近在咫尺,每当广忠看到欺自己年少而投奔织田的叔祖松平信定一伙厚颜无耻地出入城门,便感到难以忍受。

会一散,广忠便带着一肚子怨气回到内庭。

红日西坠。城中处处戒备森严,除了偶尔有虫鸣,一时万籁俱静。白日里炎热非常,到了晚上却出奇地凉爽。露水打湿了路边的小草,也打湿了广忠的心。广忠回过神来,突然发现秋草丛生的门前,於大正跪在地上,面带微笑静待他归来。

广忠看着於大,眼神中透着无限的爱怜。再过三个月,於大就要生产了。她巧妙地用长罩衫遮住隆起的腹部,但身体的消瘦却让她看来愈加楚楚动人。

“於大。”

“嗯。”

“大家都说我不如父亲。”广忠说完,走进房间,躺到褥子上。

於大大吃一惊。广忠长出了一口气,眼中含泪。

“百合,侍奉大人用饭。”於大吩咐罢,轻轻掠起罩衫,转到广忠右侧,看到他越发消瘦的面庞,心中顿感酸楚。於大自己也想哭,但她不得不强装笑颜,以免扰乱广忠的心。百合端上了饭菜。於大亲自拿起装着苏的小壶,低声道:“身体硬朗才最重要。”她给百合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下去。

“於大。”

“大人。”

“子不如父,实在令人伤心。”

於大没有说话,默默地将苏倒到小盘子里。

“听说治部大辅大人怀疑我的能力,不来冈崎城了。”

於大依然没有回答,只是不声不响地剪了剪灯芯。

“家老们也把我当成无用之人。如果是父亲指挥,他们定会攻入尾张,奋勇杀敌,而到了我这一代,他们却说重在防守——我就如此让人不放心吗?”

“您得忍让,这是家老们为您着想。”於大强装笑颜道,“众家老是冈崎之宝。对此,连家父也羡慕不已……”

广忠轻轻打开汤碗盖子,拿起勺子,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喝了一口汤。

胎儿在腹中动弹了一下。於大捂着肚子,深情地看着广忠。胎儿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於大想起对广忠的爱。对阿久夫人的不安和嫉妒,随着胎儿的成长,变得越来越淡,但她对广忠的情意却越来越强烈。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反驳广忠,而是事事站在广忠的立场为他考虑。身为武将,广忠感情过于细腻,而且身体虚弱。这让她感到揪心。於大非常清楚,广忠最近夜夜不能安睡。当年老老实实追随父亲的松平一族,现在开始欺侮广忠,这让他委屈。每天晚上,於大都能听到广忠在辗转反侧时小声自语:“信定这个奸贼!”“对藏人不可掉以轻心。”

广忠一直希望在今川义元的帮助下夺回安祥城。然而事与愿违,这次战争似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织田与今川为各自的野心而战。他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只能力求保全自家。

吃饭时,广忠偶尔会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并不是在品尝饭菜的美味,而是想到了可气之事,不由面色阴沉。吃完饭,百合撤下碗碟。“於大,”广忠表情坚定地对妻子说道,“一定要给我生一个强壮的儿子。不要像我,还不如自己的父亲。”

这话有些突兀,於大不由得问道:“您……您说什么?”

“我让你给我生一个强壮的孩子……”广忠眯起眼沉吟道,“我凭什么要听家老的话?记得父亲当年个子虽小,却像岩石一样结实,整天将家老们指使得团团乱转。而他们则二话不说,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我知道那会让他们觉得主公靠得住,但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他消瘦的脸庞上,肌肉在微微抽搐,灯光下,泪水流下面颊。

“父亲心无二用,而我总是思前想后。单纯的父亲让人觉得可靠,考虑周全的我却让人觉得靠不住。只要我是主将,家老们便不会攻击近在咫尺的安祥城。”

於大慌忙摇了摇头,“您想错了,大家在担心您的安全。”

“於大,正因为如此才让我感到难过。”广忠使劲儿捶一下膝盖,泪便下来,肩也开始抽搐。

在於大眼里,此时的广忠,就如一个可怜的少年。她甚至想搂住他,轻轻安慰他。

“我看起来就如此软弱,如此让人担心吗?”

“不……不,绝不!”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我确实比不上父亲。就是因为瞻前顾后,就是因为不强悍……”

此时,他如同一只撒娇的小狗。“於大。”

“在。”

“让我们祈求吧。今年是虎年。祈祷神佛赐给我们一个像猛虎一样威武强壮的儿子。我不想让儿子再次体味我的屈辱……”

“嗯。”

“我们生一个能力非凡的儿子,既不靠今川,也不惧织田……”广忠拉住於大的手,描绘着一个自身无法实现的梦想。

尽管在这次战争中自己可能战死,但不管今川是胜利还是失败,广忠都必须表现出武士的气节。“死”绝对不是挂在嘴上的,而是实实在在要去面对。

於大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广忠的骨肉,这让广忠感到万分欣慰,但也有些难受。他的眼泪又滴落到於大的衣襟上。

“於大……拜托你了。即便广忠身有不测……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眼里含着热泪,轻轻吻了吻於大丰满的耳垂。

於大扑到广忠怀里,大哭起来。她明知在此时放声大哭会让广忠更加难受,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一〇 慈母警言

对于丈夫的情意,於大已无任何不安。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战胜了阿久。这并非因她争强好胜才取胜,不过是作为一个妻子自然而然地去疼爱自己的丈夫,并因此得到的结果。

阿久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每想到阿久怀孕,於大心头便会生出一丝妒意。但她一直认为,自己不该嫉妒,并努力控制着这种情绪。然而,日日习惯性地忍耐,时日一久,反变成一种怜悯。阿久的孩子和於大的孩子在出生之前,身份就注定不同。这一切都由天定。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於大也无法回答心中的疑问。她一直认为这是上苍注定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操控着世间的一切。然而,现在广忠的一番表白大大地动摇了於大的想法。广忠和他父亲同样是松平家的血脉,生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业。但父亲生性豪放,儿子却因为内心软弱而常常泪流满面。是谁造成了这种差别?於大也有一众兄弟姐妹,他们性情各异,人生遭遇亦各不相同。人生的幸与不幸,似乎并不似於大原来所想的那么单纯。信秀不就是以织田一族的小小旁支,不知不觉间超过宗主了吗?这对于於大来说,是一个新的发现,也给她带来巨大的不安。

她一直觉得阿久肚子里的孩子可怜,但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开始让她担心:要是生下的这个孩子不够坚强怎么办?另一种力量在无形中左右人们的命运,即贤愚有别。

这天晚上,松平广忠躺在於大身边,却始终未曾安眠。他似乎在生气,间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於大这一晚也毫无睡意。“怎样才能生下一个坚强、勇猛的孩子呢?”

天刚蒙蒙亮,城内便开始喧闹起来。根据昨天的决议,人们已经开始转移军粮,或者搬运筑栅栏用的荆棘和沙袋。可以偶尔听见家臣们的命令声和马的嘶鸣。

於大起床了。将近天明时,广忠才浅浅睡去。看着广忠消瘦的脸庞,於大胸口一阵疼痛。广忠的确太瘦弱了。这样的人生于乱世,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听到外面的喧闹,广忠醒了,然后匆匆忙忙起床,到了外庭。他让侍童端来一碗泡饭。事已至此,他肯定仍会顾及家臣们的想法,於大能想象得出广忠的样子。不管碰到什么事,家老们总是会说:“先主都是如此如此。”早晨要比别人早起,晚上要在家臣睡了之后才能安寝,这些话已经成了家老们的口头禅。若非如此,在这动荡的时代也无法保全众多的族人与家人。家臣们之所以事事管教广忠,也是因为这一切和他们的利害紧密相关。然而,最可悲之事莫过于没有一个统领全族的合适人选。家臣们为此终日不安,其实勉强被推上城主之位的广忠更加不幸。

於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将被推上这个位置,被无形的鞭子不停鞭策时,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她甚至开始羡慕阿久。

卯时,酒井雅乐助来到内庭,向大家说明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辰时,大久保新十郎、新八郎、甚四郎三兄弟也来到於大跟前,道:“我等将前往上和田的领地,这一走或将成为永别,请夫人多多保重!”音毕,他们便匆匆离去。他们刚走,华阳院又来了。已经习惯了战争的母亲数着手里的念珠,像平常一样沉着。“战乱将起,你都准备好了吗?”她看着女儿,面带微笑,似乎在试探她。於大觉得,今天母亲比往常要高大得多,为什么母亲能够如此沉着呢?她感到难解。

“刚才大久保兄弟前来辞别。”

“哦,我们刚刚道过别……”华阳院走到上座,继续道,“刚才从刈谷传来一个坏消息——藤九郎……”她停顿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听说他偷偷前往熊邸一个女子的住处,在场的忍者以为他是下野守,将他杀了。”

“哥哥……去女子的住处?”

“人各有命。这大概是前世注定的。”

於大几乎不能呼吸,初嫁到冈崎的情景还恍如昨日。可是,如今兄长已经……可是,母亲为何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自己的儿子身为武士,死得极不体面,而她却能面带微笑地说起这件事。於大紧紧地盯着她。华阳院突然严肃起来。“有生者,也有逝者……如果广忠战死,你会怎样?这些你可想过?”

“嗯……”於大含混不清地应道。想到广忠与生俱有的悲剧性格,於大不能立即作答。

“男人们总是喜欢战争。”华阳院的语气中,既有悲哀,也有指责。她轻轻将念珠抵在额上,道:“大概是因为触怒了佛祖,才招致乱世。战争总会有伤亡,你要心中有备。”

“嗯……是。”

“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准备怎么办?”母亲语气生硬,内中似含责难。於大心乱如麻。她开始省思,想弄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她想为情殉葬,又想活着生下孩子。这让她感到矛盾,但她觉得最可怕的,是失去广忠。

华阳院非常清楚女儿的困惑。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几度品尝过这样的辛酸。男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出这些悲剧,女人往往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男人们一旦开始争斗,便会纷纷变成野兽。

“你还是想自杀,随他而去?”

“是。”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是……”华阳院又微笑了,“作为一个女人,那是一种失败。”

“失败?”

“女人会喜欢争斗吗?会喜欢随时可能让自己失去丈夫的战争吗?”

“这……这……”

“女人只会诅咒战争,不会喜欢它……”

“是。”

“女人应该有自己的战争。”

於大没听懂母亲的意思,侧首看着母亲。日头升得老高了,天已近午。处处都是打桩的声音。天气越来越热。

“唉。”华阳院往院子里看了看,阳光有些耀眼。她眯着眼说道:“我希望生活在安定的世界,不失去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女人的职责便是努力营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安定的世界……”

“对。争斗不休,冤冤相报,这个世界只能是一个人间修罗场。但男人们无法改变这一切。你没有想到过这些吗?”

“想到过,但不知该怎么办。”

“我若是你,”华阳院再次将念珠轻轻放到额上,继续道,“便不再犹豫不决,一心只向前看。我会一心一意地向神佛祈福,让神佛赐给孩子力量,彻底平息战乱。从此不再理会令人哀伤的战争,而是一心一意为将要出生的孩子祈福,虔诚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如果所有的母亲都能这样做,罪恶的战火肯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孩子,你要时刻记住这一点。你要祈福,让神佛赐给我们一个佛的化身,来开创一个安定的世界。”华阳院语气坚决,但说完之后,眼圈却变红了。於大感到自己腹中的胎儿使劲动弹了一下。

大约半个时辰后,华阳院告辞而去。於大一直将她送至风吕谷的二进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千万保重。”她细细想着母亲的叮嘱。

风吕谷也堆着沙袋,弓箭手忙忙碌碌。在他们头顶,秋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於大一直站在背阴处目送着母亲,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说起儿子藤九郎被杀时还面带微笑的母亲,在说到要让於大生一个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孩子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

於大这才明白了母亲的愤怒和悲哀。对于信近的死,母亲比谁都愤怒、难过。她诅咒这个混乱的世道。

劳作的人们纷纷向於大脱帽致意。当母亲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母亲的话让她渐渐明确了自己的责任,她要成为一个比母亲还要好的母亲,否则就会对不起孩子。可是,现世的祈福真的能够影响到孩子的未来吗?

於大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男女可以生下孩子,但也会生不逢时。那些仅图一时欢愉而生下的孩子,和天天对神佛祈祷而生下的孩子,命运肯定大不相同。其实那并非和孩子出生前的祈祷有关,而是抚养方式不同。想到这里,於大突然有些心虚:自己能否抚养好即将出生的孩子呢?有没有这种能力呢?她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一阵恐惧突然袭上心头。

“你能活到多少岁?”或许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不过都置身于虚幻之中,在悲哀的错觉里沉浮。於大长吁了一口气。只有死亡在人的掌控之外,它冷眼旁观,嘲笑着人类的自作聪明。

“我要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其实,这句话在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容易实现。人们无法预见自己的明天。要是真为孩子的未来着想,就得从今天开始,每天为他祈祷。於大突然感到自身的渺小。她不由得双手合十,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夫人……您怎么了?”

於大这时才发现百合跪于旁边,担心地看着她。於大不知该怎样向百合解释自己的心情。

“百合,你想活到多大?”於大想试着弄明白她最感疑惑的问题,问道。不知百合是怎样理解於大这句话的,只听她回答:“只要夫人吩咐一声,奴婢随时为夫人去死。”

於大点了点头。这是於大的习惯,不管对方是不是正确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她都会点点头。“我不会那样做。”

“这……”

“你是不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

“是。可是,要是在战争中……受到凌辱,奴婢就自杀,奴婢要保全自己的清白。”

於大再次点头,又缓缓地摇头。人类的语言往往只能表达出一种希望,而无法诠释真理,这就是悲哀的根源。“好了好了。我不再问你这些问题。对了,你去替我跑一趟凤来寺,送一纸祈祷文吧。”

“祈祷文……夫人是要为战争祈祷吗?”

於大微笑不答,她已经下了决心。

在今川军离开滨松庄和曳马野城进入三河地界的时候,冈崎城内外开始出现一些传言:“据说上房夫人每天对着凤来寺祈祷。”“是啊。她不顾自己有孕在身,每晚都用风吕谷井中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身上进行祈祷。真是难为夫人了。”“据说城主劝她保重身体,可是……”

“据说夫人知道我们将会固守城池,所以不听城主的话。真是让人敬佩的贤德之人啊。”“这样一来,士气将会得到巨大的鼓舞。”“我们必须取胜。”“当然。堂堂三河武士,岂能连一个女人都不及?!”

织田的部署已然清楚。主将自然是信秀自己,辅佐信秀的副将为织田造酒丞清正,护卫大将为织田孙三郎信光。信秀麾下有那古野弥五郎、永田四郎右卫门、内藤庄昭、鸣海大学助、河尻与四郎和枪三位等,个个都是大名鼎鼎。他们所领,也都是精锐之师,令人怀疑尾张是否已经无人防守。八月八日,冈崎接到急告,称织田的劲旅似乎并没有在安祥城歇脚的意思,似欲一举攻入冈崎。

是晚,月亮西沉之后,於大像往常一样来到井边,开始一心为胎儿祈祷。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虫子的鸣叫。整个城池一片死寂。此时,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北方的夜空划过,很快消失在天际。

於大意识不到水的凉意、夜的静寂,也未感觉到风已停了,更没看到划过夜空的流星。她心中所想的,只有孩子未来的幸福。这是一颗母亲的心。她希望神佛赐给她一个勇敢的孩子,不要像广忠那样整天担惊受怕,畏首畏尾。她也希望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佛祖的化身。她开始祈祷,不知从何时起,祈祷带来的快感将她带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之中。仅仅用无念无想这些艰涩的词,实难表明她此时的状迹。这是一种对于善良和正义的满足与陶醉,也是一种自信。或许这就叫醍醐灌顶吧。当她恍惚进入三昧时,隐约听到某处有一人在跟她说话,要帮助她实现愿望。

“於大。”

“在。”

“你是一个好母亲。你的愿望会实现。”

“嗯。”

“此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的智慧了。你清楚怎样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若是听到这些话的人浅薄无知,心灵已被苦难扭曲,这一切便会成为迷信或邪教的肇端,她会变得骄傲自大,给自己惹来莫大的灾难。但於大却是纯洁的。她坦率真诚,坦诚思考,坦诚行动,从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她并未把这些话当成上天的指示,而是由衷地相信,这是祈祷得到的回应,这种回应赋予自己思考的力量。

天将破晓时,於大突然感到心头又一阵冲动。到底该怎样做才好呢?她思虑良久,有了答案。她急忙脱下身上湿透的白衣,擦拭下身,感到腹部逐渐温暖起来。想到腹中正在孕育一个将拥有另一种命运的生命,她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为了这个生命而祈祷的满足感和异样的感动涌上心头。对,必须为了这个孩子做最好的准备……

广忠一直待在前庭,已经十几天没来后边。於大站起身,正待离开井边,百合和小笹像影子一样跟了过来。回到房里,於大让小笹先去休息,而把百合留在了身边。“百合,我有一事相托。等我临盆,你能马上前往凤来寺替我斋戒祈祷吗?”

“等您临盆?”百合有些惊讶,追问了一句,随后笑了。年轻的夫人相信自己能够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平安待产。百合放下心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若我生下一个男婴,你马上帮我从佛堂取一尊佛像回来。”

“佛像……”百合大惑不解。於大脸色泛红,眸子水汪汪的,闪闪发光。她坚定的神情让百合一阵紧张。

“凤来寺里安放着十二尊佛像,你知道吗?”

“是……是代表十二生肖的佛陀,奴婢曾去拜过一次。”

於大点了点头。不知何时,也不知何人塑了这些佛像。但这十二尊佛像现已成为镇寺之宝,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掌握人之今世来生的神秘守护神。百合属马,她曾经去祭拜过手持金刚矢的虚空藏菩萨珊底罗大将。於大属猪,她的守护神是弥勒菩萨。如果是让她去拜佛,祈祷母子平安,百合尚能理解,但夫人却让她去偷一尊佛像回来,这让她颇为不解。

看见百合一脸迷茫,於大紧紧地盯住了她,道:“百合。”

“在。”

“听着,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是。奴婢决不……”

“你……去将第三尊真达罗大将……也就是手持神虎杵的普贤菩萨给我请来。”

“拿着神虎杵的?”

“那是孩子的守护神。”她的声音变得急促,微微带喘,环视了一眼四周。“不用担心。这是佛祖托梦告诉我的。佛祖说要将拿着神虎杵的普贤菩萨赐给我……让我好生……好生抚养。”

“普贤菩萨?”

於大使劲点了点头,突然心头一惊,百合脸上惊讶的表情让她想到了阿久。若真是拿着神虎杵的真达罗大将转世,阿久生下的孩子肯定无法相比。这种感情瞬间掠过心头,但於大并不认为这是可耻的嫉妒。生死掌握在神佛手中,作为母亲,其职责就是向神佛祈祷,保佑孩子平平安安。“记着,你可是真达罗大将的化身,决不可做出下贱卑劣之事。”这句话带着一种希望,即希望自己的孩子坚强、自信,不要像广忠那样优柔寡断。

不知道百合怎样理解这句话。听於大说完之后,百合道:“您是说让它成为即将出生的少主的守护神吗?”

“不。”於大轻轻地摇了摇头,“孩子就是菩萨转世。菩萨对我说,他想暂时离开寺院……”

百合依然不解,看着於大,惊疑交织。於大已经不再犹豫。如果可能,她想让百合相信这是神佛的谕示。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她越来越自信,定能完成神佛的心愿。“你明白吗?这是菩萨的谕示,菩萨希望能够暂时离开寺院,转世为人,亲自体验人类的苦痛,拯救众生。菩萨还说,”於大压低声音道,“希望忠心不贰的你将他带出佛堂。这也是菩萨的谕示。”

“啊,奴婢我?”百合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唇边露出微笑,双手伏地。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於大的意思。

於大反而开始滔滔不绝:“菩萨说,除了你,无人能够担此重任。他希望在孩子出生时隐藏自己的塑像,等这个孩子寿终正寝时,再回到佛堂。在此之前,你要将佛像好生保管,切莫被人看见。你能当此重任吗?”

“是。奴婢以性命作保。”

“好。这世上如果有两个真达罗大将可就麻烦了。”

“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把佛像藏好的。”

“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

“是。”百合应了一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奴婢决不会对别人说及,但是这件事很快便会传播出去。”

“也许吧。”

“首先,寺院的僧人们会大惊。虎年时节,那尊拿着神虎杵的佛像突然消失了。他们定会明察暗访,然后自然会想起您祈福之事……而正在此时,松平家生了一位少主……可是,可是如果……如果是一位小姐呢?”说罢,她慌忙摆手,继续道,“万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万一……夫人您……”

“一定不要对别人提及。”

於大虽然这样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从来没这样心虚过。她听须贺嬷嬷说过,男婴在腹左。她脑海中浮现出佛像丢失后的情形:各种各样的人跪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有阿久生下的勘六,有家老们,还有刈谷的兄长……

大概是身体原因,於大最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臆想当中。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泛白。於大如释重负,却又觉得有些倦怠。

“夫人,您睡一会儿吧,可别累坏了身子。”百合起身去铺床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出征的号角声。

一一 寅年寅时

天文十一年冬天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在刈谷城,移居二道城的水野忠政的病情随着气温的不断降低日渐严重。虽然还能进食,痰也不多,但有时全身都像针扎一样疼痛。大概是因为年轻时长期征战沙场,因而衰老得比常人快,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开始变得浑浊,只有脸庞还是红色的,但那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虚火上升之故。“没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年年底……”他让侍女给自己捶着背,茫然地看着纸窗。突然,一只小鸟的影子映在了上面。“不久就是新年了,又添了一岁。说不定真会死在榻榻米上。”

“您说什么?”侍女突然停了下来,问道。忠政点头道:“今年真是不同寻常。虽然最终没有与织田结盟,我却失去了信近。”

“藤九郎公子……真是令人……”

“原以为他是一个耿直的儿郎……不意却喜好女色。”忠政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皱纹,叹一口气,“据说信近遇害之后,熊邸的小姐也自杀身亡了……”

“是。那位小姐叫於国,是一位非常美丽也非常可怜的小姐。”

“关于於国的死,你们怎么想的?”

“奴婢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能够随自己喜欢的男子死去……”

看到年轻的侍女一脸陶醉,忠政又点了点头。“或许人的幸福正在于此。我可以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因此看事情时才会跟别人不同。”

“是的,大人。”

“对于信近,最初我也很生气,骂他糊涂。但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和她约会,与身先士卒攻入敌人的城池,本没有差别,两厢都是勇士。”

“於国小姐真幸福。”

“是啊,真幸福……大概也只能这么说了。”忠政轻轻往右歪着头,闭上眼,想让侍女帮他捶捶那又短又粗的脖子。这时,他突然想起嫁到冈崎城的於大,在脑海中,於大和信近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身为父亲,他更希望他们活着,而不是以死换取幸福。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他阻止了性急的信元,不许他加入攻打冈崎的战争当中。但他去世之后,世事会如何呢?於大生性刚烈,一旦广忠身有不测,她很可能……

他叹了口气。这时,右边向阳的门被人轻轻打开,一缕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站在门外的是幼子忠近,活脱脱又是一个信近。“父亲,您好些了吗?”

忠政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孩子,眼神忧郁。“噢,是忠近啊。今日天气格外暖和,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太好了。孩儿可以进来和父亲说说话吗?”

“无妨,进来吧。再跟我讲讲小豆坂合战之事,上次你还没说完呢,今日我还想听听。”

刚刚剃发的十六岁的忠近僵硬地膝行到忠政身边。“孩儿此前好像说到织田军陷入苦战,枪三位阵亡一段了吧?”

“对。织田造酒丞也受了轻伤。但是他们丝毫不气馁,一直攻入今川大将庵原安房守阵中。”

“那么孩儿就接着往下说——见造酒丞率先冲入敌阵,已经开始溃散的织田军又生起勇气。为了不让造酒丞孤军奋战,孙三郎信光率十六岁的下方弥三郎、佐佐孙助、中野落津,汇合冈田助右卫门以及佐佐隼人,如虎狼一般冲入今川阵中。尾张之所以取胜,这便是原因之一。据说他们几人因此被称为小豆坂七条枪。其中四个尚是十六岁的年轻武士。真是无上的荣耀啊。”

十六岁的忠近掩饰不住羡慕之情,双眼熠熠生光。忠政微微点了点头,道:“之后冈崎人也加入其中,奋勇作战了吧?”

“是。在松平广忠的统领下,为了救援溃败的今川军,广忠的同族隼人佐信吉和他的儿子传十郎胜吉战死。”

“哦,不是说正因此,今川治部大辅才得以撤回冈崎城吗?”

“是。染齿描眉的治部大辅大人拖着肥胖的身体,紧紧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逃到了冈崎。大家都说,今川此次大失体面。”

“可是织田军之后不是遭到了松平军的袭击,逃回了安祥城吗?”

“那不是逃,是撤。父亲,还是织田军勇猛啊。他们的武器都和今川家不同。今川军在织田长枪的攻击下,大刀和短枪根本派不上用场。兄长说往后武器也会改变。”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忠近也开始被织田家的实力吸引了。忠政闭上眼,感到腰部隐隐作痛。“杀掉今川大将庵原安房守的是谁?”

“年轻武士河尻与四郎,年仅十六。据说与四郎砍下安房守的首级时,今川氏那些身强力壮的成人武士还没到小豆坂,即已中途溃散。”

“哦,他也十六岁?”

“父亲……孩儿也想上战场。”

“嗯,是啊,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忠政突然住了口,一行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小豆坂一役,松平氏重臣的策略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忠政看来,织田和今川在此战中可谓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从骏府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治部大辅义元非常狼狈地逃进了冈崎城。表面上看来,是织田军取得了胜利,但织田军也未能一举拿下冈崎城,反而遭到松平广忠的袭击,慌慌张张撤回了安祥城。今川义元看到织田军业已撤走,便收拾残兵回到了骏府。织田信秀也把孙三郎信光留在安祥,早早撤回了尾张的古渡。今川义元的远征以失败而终,但织田信秀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如果说这次战争留下了什么,那只能是在两军之间埋下更深的仇。

忠政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刚才那侍女说,女人的幸福就是留在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平民百姓的希望,或许比这更加渺小。但是,武将们却肆意践踏着百姓小小的希望,互相争夺领民和土地。“罪孽啊,这是罪孽……”

在谈论战争时,忠政竟开始有些恍惚。但是年轻的忠近并不顾忌父亲的感受,反而越发兴致勃勃。“织田信秀大人丝毫没有懈怠,而是大力扩充军备,准备攻取上野,给今川氏一点颜色瞧瞧。”

“哦?理应如此。”

“今川氏的雪斋禅师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伺机再次出兵三河,一举踏平尾张。”

“忠近。”

“在。”

“织田是不是又派来了使者?”

“啊……是。”

“所以,你今天是来劝说我的,嗯?”

“不,这……”忠近有些惊惶。忠政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看他,道:“使者定对下野守说,如果水野也加入织田一方,织田定能顺利拿下冈崎城。如果下一次刈谷仍不与织田配合,他们便拿刈谷祭旗……”

“父亲!”

“怎的了?”

“当今这乱世,不允许人坐观其变。孩儿以为,我们必须明确态度,到底是追随织田,还是今川。”

忠政不语,死去的信近和冈崎的於大再次浮现在眼前。

“父亲。”忠近进了一步,继续说道,“哥哥……下野守……他明确地对使者说,在父亲去世之前,不会加盟,请他们原谅。但尾张也非常强硬,他们称不会等到那时。”

忠政肥胖的肩头颤抖了一下。他已经预料到织田氏的使者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也未免太蔑视刈谷了。他怒上心头。“下野守是怎么回话的?”他闭着眼睛,平静地问道。

“父亲……”忠近再靠近些,道,“这还用问吗,您该心中有数。哥哥只说了一句:这是小城的悲哀。”

忠政没有说话。风好像停了,也听不到海潮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阳光照着拉门,纸白得让人心悸。“好了。”忠政轻声说了一句,让正按摩的侍女停了下来。“下去吧。辛苦了。”侍女施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忠政方道:“忠近。”

“在。”

“你将为父的话好好转达给下野守。”

“是。”

“若信元还有一丝孝心,那么我尚在人世时,就不可追随织田。万不得已时,就和他们背水一战。这就是我的遗言!”

忠近瞪大双眼看着父亲,不知身体衰弱的父亲哪有力气说如此强硬的话。“父亲的意思是,即便城破人亡,也不可投靠织田……”

忠政点了点头,“我活着就不行。可是,信元也已成人,有自己的意志,如果他已经和对方定下不可更改的条约,答应投靠织田,进攻冈崎,就让他先把我杀了。你去这么告诉他。”

“啊,父亲……”忠近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不行,绝不可以,这等蠢事……”他使劲摇着头,道,“父亲您下这种决心,一定有原因。孩儿想听听父亲的理由。”

忠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单是说道:“忠近,把手给我。”说罢缓缓地躺到褥子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阳光。“忠近,我想用不同于世间普通武士的方法,来迎接自己的死亡。”

“父亲?”

“普通人都会为了政治或联姻或杀戮。但是,我想通过不同的道路奔赴黄泉。”

忠近僵硬地跪在那里,瞪大了双眼,眼珠都快迸出来了。

“信元不会放弃追随织田。但我作为广忠的岳父,真心担心女婿的安危。我想让世人知道,我把於大嫁给广忠,并非世间通常的政治联姻。你明白吗?如果留下的不是怨恨的种子,那会留下什么呢?”

忠近不解地看着父亲。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劝说父亲,父亲很可能会说:“你们先把我杀了。”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决不投靠织田?”

“至少为父还没闭眼时不行。可是忠近,你要是以为不投靠织田,便会马上和织田发生战争,就太幼稚了。”

“可是尾张派来的使者内藤胜助说,我们若不应承,他们便马上兵戎相见。”

忠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忠近和信元都还年轻,很容易上对方的当。“忠近啊,那只是一种策略。”

“哦?”

“我们不投靠尾张,也并没说要和冈崎结盟。我有病在身,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织田信秀不会愚蠢到把我们推到敌人那边去,你明白吗?”

“这……这……”

“不管怎么说,你向信元明确说出我的想法。是杀掉父亲,还是追随尾张或者骏府,二者只能选择其一。至于作何选择,由下野守自己决断吧。明白了吗?要是明白了,就下去吧。为父想单独歇息片刻。”

忠近沉吟,并未立即退下。忠政猜得没错,他正是奉其兄下野守信元之命,前来说服父亲的。但是,父亲似乎至今还相信,不必投靠织田,也有解脱之方。

忠政仰卧在褥子上,双眼微闭,表情平静,似乎把该说的都已说完了。忠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自从父亲染疾之后,心也变得软弱了。以前父亲并不如此。”这是信元的看法,忠近却不以为然。父亲的心一点也不软弱,而是变得更加强硬和固执了。他竟然说,如要投靠织田,就先把他杀掉,还有比这更强硬的言辞吗?如果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信元,信元说不定真的会把……会把父亲杀掉。“为了族人和将士,不允许一个老人如此任性。必须不徇私情……”这种想象让忠近难以忍受。到底该怎样说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呢?忠近不想离去,仍旧坐在那里。

“忠近……你还在啊?”忠政微微睁开双眼,“好像有谁急匆匆跑来了。”

忠近侧耳细听,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忠政看着远方,道,“是土方缝殿助。会是什么事呢,如此匆忙?”忠政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了宠臣缝殿助的喊声:“主公!主公!”他隔着中庭,一边大喊,一边跑将过来,似想远远地吵醒忠政。“主公!主公!冈崎的小姐派来了使者,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主公!是公子啊!生了一位公子!”

忠政的眼睛开始放光,“忠近,扶我起来。”

“是。”忠近慌忙扶起父亲,与此同时,门被打开了。

“主公。”兴奋异常的缝殿助一屁股坐在了门外,嘿嘿发笑。

“是男孩吗?”

“是,是一位公子……”

“好啊,生了男儿!”

“而且,不是普通的男儿。”

“什么,不是普通的?难道是个……”

曾经做过忠政侍童的宠臣缝殿助动了动身子,摆手道:“主公莫急。听在下慢慢道来……”他起身到忠政身边,道:“今晨寅时出生。”不等人插话,他继续道:“听说冈崎的家臣为之欢欣鼓舞,因为冈崎的嫡子诞生于寅年寅时。”

“寅年寅时。”

“为了给婴儿沐浴,冈崎特意准备了酒谷井里的水,但正要去取时,松平村竟然送来了六所明神的神井之水……”

“哦。”

“由此可见,大家多么期待这位公子的出生。脐带是酒井雅乐助斩断的,石川安艺守为孩子拉弓。广忠也非常高兴,特意跑到娩室外,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缝殿助和忠政的眼圈都湿润了。只有忠近仍旧正襟危坐。

“啊……这……是谁前来报信?”

“百合。百合奉小姐之命……对了主公,还有一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祥瑞之兆。”

“什么,快说!别让我着急。”

“此事嘛……”缝殿助敞开胸,将一双结实的大手放在膝盖上,再次嘿嘿笑了起来,“主公,您可知凤来寺?”

“怎会不知?我亦曾送去过请愿文,祈求神佛能够赐我一个男儿。”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小姐也去祈过愿。在生产的那天晚上,据说是百合前去替小姐祈福。”

不知何时,缝殿助已经坐到忠政枕边,抬头盯着他。似乎只有这个宠臣能够明白忠政心中所想。

看到缝殿助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忠政既着急又高兴:“百合在凤来寺听到孩子顺利降生的消息,便马上赶到了刈谷,是吗?”

“正是——这也是小姐的吩咐。可是,昨晚,由于冈崎提前向凤来寺传达了孩子即将出生的消息,住持和寺院众僧便一起到佛堂祈祷母子平安,却忽然发现寺中一尊佛像不见了。”

“佛像不见了?”

“呵呵,主公您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不仅凤来寺,据说现在从城中到菅生村一带,处处都流传着这样的传闻。”

“是佛像被盗了?这有何可高兴的?”

“不是被盗,是凭空消失了。”缝殿助急道,“失去的那尊佛像,既不是著名的十二佛像中的第一位释迦如来,也非第二位金刚菩萨……”

“哎,你好啰唆!到底是哪一尊佛像?”

“这……是第三尊,虎神,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这位真达罗大将原本是手持降伏诸恶的神虎杵的普贤菩萨。普贤菩萨在诸佛菩萨当中智慧第一,他法体遍满,断绝诸惑,接近极圣的境界。”

“哦。”

“阿弥陀如来的第八王子,这位体现真理和定行的虎神,在寅年寅时突然消失,与此同时,冈崎城诞生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公子。”

忠政木然地看着缝殿助不停翕动的嘴唇。缝殿助似乎对他的沉着不满,道:“主公,凤来寺的僧人常说,这位菩萨能神通变现一切普显,示现方便度身的三十三身、十九说法,能够随意现神身,自在护法说教。因此,他并无固相,想出现时便会自在变幻成各种模样现身于世上。传言说,菩萨肯定是转世到了冈崎城,希望能够通过这次转世,拯救此乱世……”

“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谁说的?”

“是百合将这些在民间迅速流传开来的传言告诉我的。”

“什么,这些说法迅速传遍民间?”忠政谨慎地低着头,道,“这下可有麻烦了。”

“主公是什么意思?冈崎人都因这个传闻大为振奋呢。”

“所以会引起麻烦。”忠政突然皱起眉头,道,“不知是谁的主意,浅薄无知!要是乡野之人将此话告诉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士,怎么办?你去告诉百合,休要再提此事!”

缝殿助显然有些不服,张嘴看着忠政。

见缝殿助沉默不语,一旁的忠近有些忍不住了。“姐姐生下男孩,并且伴随着不可思议的瑞兆,为何不能提及呢?”年轻的忠近对这个传闻兴味十足。忠政一脸苦涩地摇了摇头。“这种想法太浅薄——你们认为佛像真的会自己消失?”

“但正因为消失了,才奇怪……”

“不可简单下结论。佛像从佛堂里消失,有几种可能,你们不妨猜上一猜。”

“主公,您真扫兴。”

“对。这世间原本并无那么多有趣的事。第一种可能,有人偷了去。第二,有人试图散布这种谣言,派人偷了佛像。第三,凤来寺有爱拍马屁的和尚,以此向松平家献媚。”

缝殿助沉闷地“嗯”了一声。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可是他好不容易生起的狂喜火焰就这样被浇灭了。

“我明白你们的喜悦心情。如果关于这个孩子是普贤菩萨转世的谣言散布开来,以致人人都信以为真,最后又当如何?”

“那不是很好吗?百姓早就厌倦了战争,他们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真是头脑简单!如果连孩子也相信了这个谣传,那就埋下了更深的祸根。你们想想,如果世人都深信这个传言,本人也相信自己是菩萨转世,但那个被偷走的佛像突然又冒了出来,该如何是好?”

缝殿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的确事关重大。“要是这样的话……”他说道,“如果佛像被发现,就必须把它毁掉……”

“不可!”忠政再次摆了摆手,“这种小伎俩只会招来佛祖的惩罚。若是第二种情况,即有人想到了这个浅薄的点子,让人偷走了佛像,说孩子是菩萨转世,孩子去世以后,佛像理应回到佛堂。但若孩子活到八十岁甚至九十岁,谁去将这尊佛像放回佛堂呢?若是第三种情况,那种因马屁精的献媚而津津乐道的家族肯定不会长久。你认真告诉百合,就说我们对此传闻大感意外。生下男孩本身已是一件大喜事,足够了。”忠政笑了起来。“这样,我黄泉路上就有一份好礼。我可以带着它到那个世界,拍着清康的肩膀,对他说:‘不管我们是敌是友,如今有了同一个孙儿。’哈哈哈哈哈,忠近,你速去告诉下野守,让他马上派使者前往冈崎道贺。”

在缝殿助的帮扶下,忠政一脸满足地躺下了。

一二 嫡庶之别

天文十二年大年初一,人们在前庭贺年的同时,也祝贺公子的诞生。昨日下了薄薄的一层雪,城里的人纷纷传扬此乃一场瑞雪。

同样是娩室,於大在风吕谷的娩室宽敞明亮,阳光和煦。阿久的娩室却移到长屋尽头处一个侍女的房间。阴冷的屋子令人心酸。两天来无人探望。只有侍女阿万陪伴左右,吹着锅底下的炭火。

“听说公子继承了祖父的乳名,城主决定在过七日时赐名为竹千代。”阿万吹着锅底下的炭火,快言快语道,“勘六公子出生时,城主还特意前来探望呢。”

阿久夫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煞白的窗纸,不时发出微弱的叹息。

“须贺嬷嬷在走廊里告诉大久保大人,说公子生于寅年寅时,是普贤菩萨的化身。听了这话,大久保甚四郎说,哎呀,这天下就是我们松平家的啦!然后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跑了出去……若说寅年寅时,夫人您的公子也是在同一时间出生的。哪一个是真正的普贤菩萨还不知道呢。”

阿久夫人身旁,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和上房夫人所生的竹千代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阿久夫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悲哀。女人之间的斗争竟会到这种地步吗?

“上房夫人就要生了。”阿久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肚子便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那是年底,腊月二十五日。

二十六日就是寅日,她暗下决心不要在那之前生产。子时过后,阵痛袭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父亲松平左近乘正派来的接生婆高兴地大声喊道:“啊,生了,生了,是个男儿,寅日寅时出生的公子啊。”

在接生婆声嘶力竭喊叫的同时,阿久听到了绕城的更夫打更之声,然后便失去了知觉。但在潜意识中,一种胜利的喜悦笼罩着她。然而,当她听说上房夫人也在同时生下一个玉一般的男儿时,她的喜悦悲惨地消失了。

虽说都是男儿,但一个是侧室所生,一个却是正室所生。而且,一个被名为竹千代,这个名字对于松平家具有重大意义,而另一个却在过完七日之后还没有名字。阿久夫人感到委屈。为什么於大不生个小姐呢?为什么两人不错开一个时辰呢?

阿久夫人于二十六日午时听说了凤来寺的奇迹。

在同一时刻生下男婴——仅此已足以让阿久夫人痛苦万分。然而,她又听说松平村的六所明神送来了婴儿沐浴用的神水。於大的婴儿还是普贤菩萨的化身,也不知道是谁在造谣。此后不久,便有人传言阿久所生之子是为侍奉这位尊贵的菩萨化身而跟来的仆人……阿久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她开始发烧,全身痉挛,高烧竟有两日不退。“真是胡说……难道不是同一个父亲吗……”

她本以为广忠听说自己产后不适,即便不亲自前来,起码也会派个人过来瞧瞧。她一直在内心呼唤广忠的到来。但广忠却没有亲来,也未派人过来。整个冈崎城的人都在为上房夫人之子的出生而欢呼……

阿久认为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一切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爱情方面击败了於大,因此并不恨她,但现在,於大突然变成了她的大敌。不仅仅是於大,那个被於大美色所迷的负心人也让她感到心痛。

“夫人,粥好了。”阿万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来到阿久夫人身旁。阿久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感觉全身血液沸腾,只要一动感情,说不定性命就将随着血液流去。“阿万,我还不想吃,先放到一边吧。”

“可是……您要是不吃……”

“我说了,不想吃!”

阿万为难地端着碗,道:“真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

“听说酒井大人的下人对须贺嬷嬷说,上房公子出生那一天,端茶送水的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

“什么,说我是端茶送水的……”

“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城主的心意,竟然把夫人当成下人。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阿万本想安慰阿久夫人,但阿久夫人却蜷缩成一团,哭了起来。虽然阿万说大家不知城主的心意,但现在的阿久再也无法信任他了。还是个小女子的於大是怎样迷住广忠的呢?阿久不顾阿万惊讶的目光,颤抖着一个劲儿地落泪。

纸门变得有些黯淡,大概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不知何处传来了歌声,那大概是在祝贺於大生子……

过了一会儿,阿久突然睁大眼睛,她觉得唱歌的是父亲。

今日新年大节的,父亲是否知道他在向城主祝贺新年并祝公子出生时,自己的女儿正在城池一隅独自哭泣呢?

当年,正是忠心耿耿的父亲把阿久送给了广忠做侧室。那时,阿久年仅十五,还不十分清楚男女之别。父亲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城主身边。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他。”然后就将此事交托给了母亲,于是母亲便板着脸告诉她男人和女人身体上的差别。“城主虽然已经元服,但还不过十三岁,大家都还把他当成孩子,你一定要用心侍奉。”当她知道侍奉并非只指吃饭穿衣时,脸腾地红了。如果母亲在告诉阿久这些事时,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羞耻,阿久肯定会红着脸逃出房间。但是,被人称为女中豪杰、连父亲也忍让三分的母亲,却用刻板的调子向她仔细解释:“这些都是为了繁衍子孙,不可有丝毫大意。”解释完毕,她又严肃地告诉阿久:“以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

在樱花烂漫的季节,阿久随母亲到了城中。二道城的跑马场樱花盛开,阿久第一次见到了广忠。他身边是华阳院夫人,还有一个侍童。

“城主,以后就让阿久侍奉你吧。”华阳院平静地将阿久引荐给广忠,当时还完全是一个少年的广忠说道:“哦,你就是阿久。我再骑一圈就回来,你等我。”说完,他便回了跑马场。

那天晚上,阿久第一次伺候广忠沐浴。阿久还记得自己发现母亲所说的男女之别时,心怦怦直跳。但伺候广忠沐浴半年多了,广忠仍没发现这种区别。

“他要是没有要求,我就这样伺候他沐浴好了。”她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是每当站到广忠面前,就心神不定,浑身僵硬。

广忠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阿久,是在那一年的深秋。“阿久,你和我的身子不一样,为什么呢?”仍然是在沐浴之时,广忠的眼神中带着戏谑,阿久不知所措。“噢,可真奇怪。你也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搓背。”

阿久此时才把母亲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广忠。他们方才一番欢娱。

对于广忠的习性和爱好,阿久本以为早已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仍是输给了於大……阿久正这样想着,木屐的声音停在了娩室之外。

“今天天气真好。”是阿久父亲松平左近乘正,他在门口平和地说。男人们认为娩室乃不洁之所,在产妇生子之后的二十一日之内,都不会进入其中。

阿久以为父亲只是顺便来和自己打声招呼,在褥子上微微抬了抬头。

“虽说男子还不能进入……”乘正自言自语道,似乎喝了些酒,“可是,好事连连,我怎能不来?南无秋叶大明神啊,请您原谅。”他甩了甩粘在木屐上的泥,脱了鞋,“今日我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来探望女儿的父亲。”他打开门,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勘六的身体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阿久睁大眼睛,既没点头,也没有笑。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寄养在娘家的勘六。

乘正嘴上虽然说着闲话,坐得却很端正。他首先将勘六的近况告诉了阿久,然后俯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第二个外孙。“噢……长得真像城主。”乘正两手伏地道。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这个孩子竟然会和竹千代公子在同一天来到世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声音哽咽。阿久不由一惊,抬头看着父亲。在松平一族中,父亲平庸无为,一向以诚实著称,因此常被别人欺骗蔑视。他看着自己的外孙,眼里噙满泪水。只有父亲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这里,阿久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勘六没有哭吧?”

“哦,没有没有,听话着呢。他非常喜欢家里隔扇上的那些老虎,于是把他的床铺在了隔扇的旁边,让他在那里歇息。”

“呵呵。”跪在房间一角的阿万突然笑了起来,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正了正姿势。乘正总是那么随和,他的动作也多少带着滑稽,令人发笑。“哈哈,连阿万都笑了。笑一笑吧,哈哈,这个弟弟是在哥哥勘六和老虎共眠时出生的……”

这时阿久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对啊,我的孩子,还有哥哥勘六,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定能胜过竹千代。阿久正想到这里,乘正拿扇子拍了拍膝盖,道:“喜欢老虎的哥哥,寅年寅时出生的弟弟,真是天作之合啊。要是这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辅佐普贤菩萨化身的竹千代公子,我们松平一家定然天下无敌。这才叫好事成双啊。这是松平氏百世不遇的大喜事啊。哈哈……”

阿久不由得扭过头去。父亲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思。

“没有比手足相残更愚蠢之事了。看看樱井的信定、佐崎城的三左卫门,每当同族发生争端时,家族的力量就会被削弱。不仅失去了代代相传的安祥城,就连渡理、筒针也招来了敌人。同心协力便可天下无敌,骨肉相残必然走向末路。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乘正一向是个和事佬,今日他特意跑来,似乎就是为了抚慰阿久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我今日向三木的藏人进了几句忠言。城主的叔父对城主的软弱也感焦躁不安,我告诉他,要想强大起来,就得静下心,不能焦躁,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时,要忍耐,积蓄力量,静待将来。”

“父亲!”阿久忍无可忍,扭头对乘正道,“女儿产后身子虚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噢,我大意了。”

“女儿为城主生下孩子,七天了还没得到城主赐名,女儿心中难过。”

“哦,该死,我竟忘了此事。”乘正似乎刚刚想起,“阿久,你该高兴才是,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孩子的名字。”

“那孩子的名字是……”

“好名字,好名字,取了个好名字。”

“叫……叫什么?”

“惠新。”

“惠新……惠新……这与松平家祖上有何渊源?”

“哈哈……”乘正笑了起来,但眼角却噙着泪水,“惠即智慧,新乃是新事物之新,惠新便是以智慧开创一个新世界。多好的名字。松平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名字。小小的松平家担不起这样的名字,只有掌管三千世界的佛祖的孩子才能拥有。”

“佛祖的孩子?”

“对,也就是佛家弟子,这孩子是天生的高僧。”乘正突然扭过脸,眉毛剧烈地颤抖。“不能哭,不能哭。和竹千代公子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并非坏事,而是一种幸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这样,不如让孩子从小入了佛门,一心为竹千代公子和松平氏的祖先祈福……”

阿久抬起头,面如白纸。“这……这……这是谁的主意?”她紧紧地盯着父亲,声音颤抖。乘正又慌忙别过脸去。“莫哭,莫要哭……”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阿久瞪大眼睛,瞧了瞧孩子,又看看父亲。同样是广忠的孩子,为什么全城上下都为於大的孩子欢呼雀跃,对我的孩子不屑一顾?对于一个母亲,仅此一点,已令人委屈、难过万分,可父亲竟然还要这个孩子一出生便出家为僧。

“不必哭泣。不可因为眼前的一点不平,便认为是不幸。”乘正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双手支地,看着婴儿,抽泣起来。“他们只不过是俗世地位有别。佛祖生于皇室,却舍弃王位,创立佛道。若是佛祖当年满足于小国国王之位,又如何君临三千大千世界呢?”

“可这不是普通的出家。”

“不,不,这样出家才更有意义。”

“不,女儿不这么认为!”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那么你怎样想?”

“孩子一出生便被人当成眼中钉。女儿心里难过。”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是说不哭吗?”

乘正为难地扭开脸,阿久又道:“出家,是因为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从未听说过生来便要远离尘世,出家为僧的。您告诉女儿,究竟是谁作出的这种残酷决定?”

乘正哽咽难言。房间的一角,炉上水壶里的水开了,咕咕作响。

“你真的想知道?”

“对,为了孩子,女儿必须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这事是我提出,大家商议后决定的。”

“是您?”

“阿久,你一定要忍耐,这个时代需要的就是忍耐。人们必须克制心中的欲望,懂得忍让。人生在世无不如此,这是命中注定的。”

“父亲……”

“我到城中贺年,顺便祝贺孩子的出生,发现一片欢乐之中,隐藏着一个难题,城主同时得到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乃异母所生。这到底是吉是凶,连阿部兄弟、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也难以判断。于是我便对大家说,此乃吉兆。你能明白父亲的用心吗?阿久,你难道忘了父亲当初为什么把你送到城主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啊。松平氏只有齐心才能兴旺,我不能让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接近城主……所以当初才将你送到城主身边!阿久,这事是我的意思,你要忍让,忍让啊。”说完,一贯奉行平庸之道的乘正两手支地,哭了起来。

“松平氏内部尚不能团结,怎能在如此乱世生存下去?西面的织田如狼似虎,东边的今川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自相残杀,便会马上成为别人的饵食。家臣们正因心中明白,看到二虎同时出生,才深感忧虑。城主又何尝不是?只是他顾及你的感受,才没有说出来。如果此时你流露出不满之意,结局会怎样呢?”

阿久将头埋进枕中,哭了起来。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人活在世上,有可说的话,也有不可说的话。我也知道你对城主全心全意……是吗?”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阿久心里才悲伤。”

“所以,阿久……”乘正看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阿万,她也泣不成声。“你爱城主,对吗?”

“嗯。”

“你也爱自己的孩子,对吗?”

“嗯。”

“既如此,你就应该学会忍让,这很重要。你要是对这个决定流露出任何不满,便会被……驱逐。”

“这……”

“你不认为,有人可能会为了家族团结,杀掉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在松平家中,有一些忠臣良将为了家族利益,会不择手段。难道你还不明白?”

阿久无言。

“于是我才想出了这一条万全之策,既能保证你和孩子平安无事,又不伤了家族的和气。阿久,不要抱怨城主,也不要恨松平家的老臣,你要怪就怪我吧……阿久。”

阿久依然伏在枕上,呜咽不止。

与此同时,於大的娩室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主广忠已经来看过儿子了。这个名为竹千代的婴儿躺在娩室旁边自己的房间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的小手红扑扑、胖嘟嘟,手背上挤出一道凹痕。

婴儿的房间由侍女的房间改建而成,不算豪华,却十分洁净。选出的两个乳母在婴儿身边伺候着。一位是家臣天野清左卫门之妻阿贞,另一位是渡村的清水孙左卫门之妻龟女。她们亦刚刚产下婴儿,身子还有些虚弱,而且神情紧张,似乎还不习惯内庭的生活。

没人去娩室,但婴儿间却有几个老臣拜访过了。他们一来便把两个乳母训斥了一通,也难怪她们如此紧张。

“有客人!”又有一个声音喊道,“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向少主竹千代道贺新年,请通报。”

龟女发现忠俊似乎喝了酒,慌忙跑到门口,双手伏地道:“请进。”

谁知新八郎却大声吼道:“住嘴!你竟敢欺幼主年少,不通报一声便擅作主张,真是无礼至极!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龟女。”

“龟女,看在你有个好名字的分上,今日且饶了你,赶快去给我通报!”

“是!”龟女慌忙起身回到屋里,求救似的望着还未睁开眼睛的婴儿和一旁的阿贞。

三河重臣向来以刚勇、豪迈著称,他们心思单纯,并以此为荣;他们从不会繁缛之节,只一味对主家忠心耿耿;他们认为文武不可兼备,于是精研武艺。这已成为各家的家风。当然,这种做法不是在任何时代都行得通。但在这连年征战的乱世,鱼与熊掌焉可兼得?文武双全并非易事。何况活过今日,还不知明日是生是死,哪里顾得上习文?能练就一身武艺,懂得用兵之道,在残酷的战场上生存下来已大为不易。在三河重臣中,大久保一族更是以勇猛著称。他们知道,单纯的家臣才最安全,才能大显身手,张扬个性。新八郎在家族中最为粗暴,他今日满嘴酒气便前来问安,难怪两个乳母面面相觑,惊恐不安。

“喂,还不快点!”新八郎再次吼道,“问一问少主意下如何?”

龟女越发为难,轻轻对阿贞耳语。阿贞点了点头,跪在婴儿前面,道:“禀少主,上和田的大久保家最为勇猛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大人前来给您拜年,请求见您一面。”

新八郎在外边听到,不由嘿嘿一笑,“清左卫门的这个婆娘可真会说话。不过最为勇猛之类的话太过分了。我得教训教训她。”

未几,阿贞便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新八郎面前,“少主说,早就知道大人您会来,一直候着您呢,请您赶快进来。”

“什么,少主在候着我,少主真的这么说?”

“是,少主是这么说的。”

“让少主久等了。出生不到十天,便如此会说话,真令我辈汗颜。”

“是,奴婢认为,是因为少主是普贤菩萨的化身。”

“哈哈,那么我进去了。”大久保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撇嘴一笑。他伏在门外,深深弯下腰去,道:“少主……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来给少主请安,拜见少主……”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第一次见竹千代,环顾了一眼四周,继续道:“少主是让在下靠近些吗?遵命!”

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新八郎却并不理会。他膝行到竹千代身旁的姿势,让人直想到雨后的癞蛤蟆。他看着婴儿,说了一句什么,便将长着粗毛的耳朵贴在婴儿鼻子前,婴儿细弱的呼吸似乎弄痒了他的耳朵,他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又马上板起面孔。

一旁的阿贞问道:“少主对您说什么?”

“少主说有秘密要告诉我,我才将耳朵贴上去。这有何可笑之处?”

“我们不敢笑。”

“不,我知道,你们表面上没有笑,心里却在笑。”

“大人多心了,我们只是因为高兴而发笑,大人非要这么认为,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嗯?你们是因为高兴……”他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一本正经道,“在下知道少主感到心痛,在下一定会对她们严加训诫。清左卫门夫人。”

“在。”

“刚才少主说他身边有轻薄无礼之人,让我严加训斥,你可知那人是谁?”

阿贞不知所措,和龟女对视了一眼。小笹跪在角落里,将头扭向一边,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给少主喂奶,要非常用心。”

“这一点我们也——”

“瞧瞧,我话还未完,你们马上就做出无辜之态……少主说,这样可不行。”

“是。”

“乳母的品行会影响少主的性格。你在家中也可谓贤淑。为何今日出口便赞人勇猛?”

阿贞幡然醒悟:原来是为这件事。她严肃地施了一礼。“我们今后会小心伺候,请少主恕罪。”

“少主说,他最讨厌别人阿谀奉承。你们听着,少主说,你们不能将他培养成一个只喜欢奉承的昏庸之人。”

“是。”

“他还说,你们不能让他养成轻薄之态。狂欢之后尽是悲。简单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愚蠢的表现。”

“奴婢都铭记在心。”

“好了,这些都是少主的意思,余下的便是我的私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

见新八郎终于不再斥责,阿贞和龟女都松了一口气。在松平家,大久保一族最为特立独行,气概不凡。他们族中共三十多人,宗家为新十郎、新八郎和甚四郎兄弟三人。弟弟甚四郎忠员一听说竹千代出生,便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竹千代身边做侍童,这让广忠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甚四郎的孩子还未出生呢。广忠告诉他,既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如等出生之后再议。可甚四郎却大不乐意,“城主,您是不相信我甚四郎吗?您以为我是那种不忠之人吗?这种时候,我怎会生一个女孩子?”

听到这种话,广忠愈发为难,“我知道了,可如果内庭突然之间多出这么些孩儿,会很麻烦,等你的孩子能走路了,再让他来侍奉竹千代吧。”

大家无不将此事作为笑谈,但并无取笑他鲁莽、愚蠢之意。在大久保家的人古怪的言行举止背后,隐藏着无比的忠心。广忠的叔父最近与广忠不和,他们便讽刺、威吓他。“我们将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交给主公,恪尽职守。可您作为城主的亲叔叔,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新八郎与两位乳母高谈阔论毕,待要退下时,又毕恭毕敬朝竹千代施一礼道:“少主出生前便具勇武之德,在母腹中就开始保护我们。去秋小豆坂一战,也多亏了少主。”说这话时,他故意亮开嗓门。当然,这是说给隔壁房间的於大夫人听的。

於大坐在褥子上,体味着这话的意思。新八郎或许是想说,正是因为於大怀了竹千代,水野家才没有投靠织田氏,松平家得以在小豆坂一战中取胜。新八郎离开后,於大不禁轻轻地双手合十。家中所有人都在为竹千代的出生欢欣。

最让於大感激不尽的,是已经隐居二道城的八十六岁的曾祖父道阅入道,他本已不问世事,每日只是作些连歌,几乎不见家臣,现在却让人背他来看竹千代。他看着儿子松平信定投靠了织田信秀,便完全远离了世事,就连於大嫁过来,也只是说:“我已是世外之人,一个糟老头子,就不凑热闹了。”但现在看到竹千代,他却哭道:“真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於大想到这里,幸福得双手合十。突然,躺在隔壁的竹千代大哭了起来。阳光照在隔扇上,有些耀眼。於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三 千里逃亡

时已入天文十三年,大坂。

此地四面河川环绕。北边的加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和宇治川在此处汇集,形成一条大河,而东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只在河中来往,甚至有大明国、西洋和高丽的船只出入。

此地古时被称为难波津。大约五十年前,本愿寺八世圣僧莲如上人在这个船只来往频繁之处,开辟了一处专修的道场石山御堂(本愿寺),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武人的城池。后来聚集于此的人开始称难波为大坂御坊,慢慢地,“大坂”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个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领地,约八町大小。这个院子相当于城郭,周围的天然河川则成了护城河,实乃要冲之地。

“这不是一座气派的城池吗?”

“是啊,在这里,佛祖才会保佑我们。要是躲在里边,别说是领主,就是大将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南无阿弥陀佛……只要这样一心念佛,极恶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赎和保佑。为何要怀疑有无往生净土?不如专心事佛。这是祖师爷的教诲啊。”

“多亏了祖师爷,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前来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个个口颂佛号。现在的御堂主人是莲如的孙子证如。他住在这个坚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发号施令,几为国中之国。

此时,在回廊背阴处,站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他头戴斗笠,以遮挡炎炎烈日,一双眼睛不断从斗笠下打量参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满尘埃,早变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剥落。大概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

他肩膀很宽,腰却非常细。他一手捏住斗笠的边沿,从御堂的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巡视了一番之后,便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来参拜的人群。

这时,一个巡逻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身边。家司和坊官都是宗门武士,在紧急情况下负责指挥门徒。

“喂,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那武士缓缓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面前。”

“不摘就会失礼吗?”

“不,不仅如此。”家司慌忙摆了摆手,“这里与世无争,尘世的恩怨不会波及于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凉快凉快。”

武士轻轻点了点头,解开斗笠的带子。那家司淡淡地看着他。斗笠被揭开,露出一张已经剃发的武士的脸,家司惊叫道:“这……您……莫非是水野藤九郎,信近公子?”

武士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经常有人将在下误认成藤九郎,藤九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家司盘着花白的头发。从结实的肩膀、锐利的眼神,以及皮肤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曾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武士。他紧紧盯住信近,问道:“三河刈谷的水野大人,您可识得?”

“不知是何人。”

“真奇怪,简直太像了。或许真的是在下认错人了……”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说的这位藤九郎公子,是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约三年前,他在刈谷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杀。但水野大人的父亲右卫门大夫大人临终时说,或许藤九郎还活着……”

藤九郎信近心头一惊: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怀疑与悲痛齐齐涌上心头,他良久方道:“哦……藤九郎竟然是水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谷吧?”

“在下浪迹天涯,也曾在刈谷驻足。那时好像……”藤九郎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右卫门大夫大人之女刚刚嫁到冈崎的松平氏,当年此事风传一时。那位右卫门大夫大人也已经去世了吗?”

“不错。他嫁到冈崎的女儿生下公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离开了人世。之后刈谷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说来,阁下是水野家的旧臣?”

那人凄然一笑,道:“水野家有一个家臣名土方缝殿助,右卫门大夫大人去世之后,水野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缝殿助便被驱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权五郎。唉,我怎么又提起这些旧事。我已经厌倦了尘世的征战,遁入佛门,成了佛陀的弟子,却还对旧主念念不忘。”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阁下若有向佛之心,这里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个千寿庵,您可以到那里歇歇脚,一听佛陀的教诲。那里一向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离开后,信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来。竟是缝殿助之弟!藤九郎开始便觉此人面熟,因为他的眉眼与缝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父亲已经离世,姐姐生下孩子,信元最终还是倒向了织田。信近顿感一阵难过。既然父亲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谷半步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随了织田,那么冈崎城的母亲和妹妹的安全就愈发没了保障。

当年离开刈谷时,信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会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论。当时他还年轻,单纯地以为,那样便可以保有一个纯净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当年他险遭兄长的毒手,佯装死去,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流浪生活。当时他甚至感到高兴,以为自己解脱了。被亲哥哥所害,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时,他又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磨炼之机,可以借机游历天下,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

他到过骏河,然后又经甲斐抵达近畿。然后,孤独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郎信近已经死了,便会生出一种疑问:现在风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谁?这个挨饿受冻、不停赶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后来,他决定去出云。因为他想起当日在月光下作别时熊若宫波太郎的话,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云簸川郡杵筑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铁匠,姓小村,名三郎左……”当时,波太郎佯称於国自尽身亡,暗中将她送到了出云。波太郎想告诉信近,如果暂无寄身之所,可以投奔那里。

信近朝着出云进发时,产生了奇怪的幻想。他开始觉得,被哥哥抛弃,当年将自己误认作信元的於国变得亲近。她和哥哥的缘分是短暂的,而自己和於国似乎注定会共历患难。

从京城到出云花了两个月。在这期间,他愈来愈孤独,以至于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於国的声音和喘息,甚至她身体的味道。

在出云杵筑大社,小神社铁匠小村三郎左卫门看到信近到来,非常高兴。不知熊若宫一家和这个三郎左是什么关系,他对信近确实十分殷勤。但於国却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伤,还是因为背井离乡而愁苦。三郎左将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对外人则称,当年不想让女儿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养到别处,现在才接了回来。

这一带的人都说,三郎左的“女儿”变得神志不清,是因为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因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职之家却不侍奉神灵。可又是谁亵渎了这个已经疯癫的女子,让她怀了孕呢?不知她所怀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郎左说,於国只要一看到男人,便会叫着信元的名字扑过去,这让信近茫然失措。这个世界远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连一个女子的心思也没能看明白。孤独变成了绝望。

信近漫步到回廊外。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很少看见武士的身影,倒有很多商家的妇女,看来大坂在御堂的庇护下,已经逐渐繁盛起来。人们脸上挂着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这些,於国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信近眼前。

“信元公子。”在出云,於国经常会唤着信元的名字,扑到信近怀里。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在三郎左家的密室中,於国抱住他,让他十分难堪,只得一把将她推开。每当此时,三郎左便会双手合十对他说道:“求求您。她会清醒过来的,您就让她把您当成尊兄长吧,很快就好。她是无辜的。”

信近无可反驳,只得待下来。当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於国变得毫无顾忌。“瞧,我怀了咱俩的孩子。在这里呢,您看,在动呢。”她歪着脑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怀里。信近还清楚地记得触碰到於国的乳房和肌肤时的感觉,像棉花一样柔软。她全身的曲线是那么纤弱、优美,但那只让人感到更加悲哀。全身毫无瑕疵,完美无缺,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然而,她却疯了。信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她的疯癫是装出来的。

“藤五公子。”

“嗯。”

“您怎么不抱紧於国。於国等您好久了。”

“唉!”

“抱紧些,再抱紧些,用力!”

“是这样吗?”

“再抱紧些,再抱紧些,像以前那样,当於国是您可爱的小鸟……”

信近流着泪紧紧抱住於国,几乎跌进忧愁的深渊。如果不是因为於国的肚子里孕育着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到那个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么……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离开了出云。后来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一种烦恼远远大于大名们的烦恼。他开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像虫豸一样活着,像虫豸一样被杀戮,整天过着噩梦般的生活。

莲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这所石山御堂。现今,他的孙子证如上人身为住持,在这里对全国的信徒发号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万民的能力吗?信近疑虑重重,正要走出箭楼,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压了压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经死了,你是谁?”

信近回首,顿时呆住:於国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着额发……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自前次一别,已历三年,但他似乎一点儿都没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年轻,倒像是於国的弟弟。

“波太郎?离开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织。”怀念之情不由涌上心头,信近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方道:“我刚从出云过来。你知道於国怎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问了。”

这时信近才发现波太郎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女子,提着一个紫色小包袱跟在波太郎身后,好像是他的侍女。

见信近看着这个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觉得很面熟吧。她是刈谷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

信近回忆起来。这个女子是跟着於大去了冈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刚才遇见的权五郎的女儿。在於大出嫁时,她作为替身上了另一乘轿子,后来不知去向,如今却出现在这里,莫非权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这所御堂?

“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织。”波太郎向阿俊介绍道。阿俊毕恭毕敬向信近施了一礼。她似乎并未认出这个历尽沧桑的羁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们能在此重逢,实乃缘分。你跟我来。”

“我已经拜过佛了。”

“不是拜佛,我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实全养大,现未满二十,却四处宣扬歪理,是个不守清规的疯和尚。现在他到了千寿庵,不断打搅大家念佛。你若是无处落脚,便可住在那里,肯屈驾前往吗?”

“千寿庵……”信近嘀咕了一句。刚才土方权五郎也对他说过,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里。“好。”信近点头应了。反正他也无处可去,而且波太郎让满怀思乡之情的他备感亲切。他想打听些自己离开刈谷之后的情况。他随波太郎和阿俊向千寿庵方向而去。与衣着华丽的波太郎和妙龄女子阿俊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乡巴佬。

御堂的城郭比刈谷和冈崎都要坚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见蓝天白云下一条条天然的护城河。在河流的交汇处,人烟阜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这里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远,没有风雅、壮丽的气派,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无论怎样将其摧毁,它都能马上复元。

城市往往随着政权的强大而发展,但这里截然不同。从一开始,这里便和政治势力作对,处处呈现出反兆。大坂的街市在御堂周围逐渐扩展,不断绵延。但其中仍有一块尚未开发的绿地,那就是森村。

千寿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丛。既无天台宗和真言宗气派威严的山门,也没有深山古刹的庄严神秘之感。它给人的感觉,像是佛祖赤身来到了尘世。

草庵两侧散落着几间茅草屋,以竹子为支撑,里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信近想到了马厩,后来又想到是浪人营地,因为从小屋里飘出烤鱼的香味。

波太郎不慌不忙穿过这些小屋,走进正中的草庵。这里应该是正殿。里面供奉着一尊阿弥陀佛像,地下铺一张粗草席。草席上摆放的不是做工精致的莲花和蜡烛,而是蔬菜。有黄瓜、茄子、莲藕,还有胡萝卜。与御堂的豪华大殿相较,这里像是一家供奉着佛像的蔬菜店。

内中一个十八九岁、衣着怪异的男子,像店里的伙计。他盘腿而坐,衣服破旧不堪,可以看见毛茸茸的大腿。其人骨骼健壮,目光锐利,一寸左右的短发根根竖立,让人想起毛栗。在这个怪人两侧,是几个光着膀子、身带伤痕的粗鲁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显得突兀。

波太郎在门口脱下草鞋,认真放好,看一眼那个怪人,高声笑道:“小和尚,我又来了。”

“请进,在迷茫的我们还未得到解脱之前,随便来。”

波太郎没有回答,优雅地转过身,接过阿俊手中紫色的小包袱,道:“阿俊,到这里来。”说完,他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与朴素的草庵颇不相称的白瓷香炉,悠然地点上了随身带的香。汗臭和尘土的腥味旋被香烟驱散。那个怪人鼻子呼哧有声。

“这香可好?”波太郎问。

“嗯,还好。”那怪人道。

信近坐在阿俊右手边,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稳健秀丽的波太郎和这个好像刚从田间泥沟里爬出来的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信近感到可笑。但到底哪里好笑,他却说不上来。他们两个精力旺盛,看起来却又出奇地平静。他们水火不相容,骨子里却都流露出奇怪的平和。

“我来给你介绍。”过了一会儿,波太郎回头对信近道,“要是问他生于何处,他定会告诉你生于天下,名芦名兵太郎,年龄不详。”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道:“总之这是一个狂妄的小和尚。他到了比睿山,便自负地为自己取名随风,自以为能像清风一样不染俗尘,领悟禅家精髓。天狗纵然有能耐,纵然勇猛,但上界生物来到凡间,到底能派何用场呢?小和尚,我说得可有道理?他一向好斗,四处被人驱赶,无处见容。还自以为是一阵清风……”

波太郎一改往常的庄重,说话甚是刻薄。怪和尚却只是嘿嘿一笑,接着波太郎的话说了下去:“你的说法还是不确。此刻之前我还叫随风,但是一旦下定决心以己身之力拯救这日出之国的芸芸众生,便要改名为天海。贫僧牛心古怪,不会利用佛陀的教诲去谋食,更不会拿着《法华经》去讨饭。”

他这一番怪论,句句让人瞠目结舌,信近竟插不进一句。还好,怪人总算闭上了大嘴。要是嘲笑他在说大话,或许他会说:“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这和尚,”波太郎再次开口道,“据说是来给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见的,但住持却不把他当回事,现正在气头上呢。”

“哈哈,贫僧并不生气,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传人肯定会成为傻瓜,无法与先祖相提并论。其完全不懂莲如之志,实乃小人一个。”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边的一个身负重伤的武士实在听不下去,大声喝道。随风却嘿嘿笑了起来,“蛆虫怎知粪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认为生气本身并不值得吗?没人会让你们在此把我杀掉。他们肯定会说:比睿山来的疯和尚胆敢搅扰道场,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去。但又不能让他的血污了道场,所以等他离开之后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尔你们还不会对我动手。”

那武士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随风不再理会他,转向信近道:“你好像已经爬到了粪坑的边缘,知晓了一些外边的情况。”

信近慌忙正视随风,道:“在下生于……”

话还未完,随风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来自何方。我问你,你知道莲如上人为何选择在大坂、长岛、金泽、吉崎和富田等要害处建造这么多不让大名涉足、免除各种杂役的道场?其用意何在?”

“是为了拯救众生,济世救人。”

“哦,那如何济世救人呢?”

“这……”

“为什么现今的寺院没有起到护佑众生的作用?为什么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样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两重盘剥?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信近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波太郎。波太郎一本正经说道:“你且听他说。这个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说话,定会发疯。”

“哈哈哈,说得对。”

信近本以为随风会生气,不料他却大笑起来。“现今的这些住持们肯定会解释说,这是为了弘扬各宗各派的佛法。纯属无稽之谈!九泉之下的上人听了这话,必不能瞑目。莲如上人继承宗祖亲鸾的遗志发展起来的圣业,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现在他们只会用这些话来搪塞和欺骗百姓。什么是济世?什么是救人?”

他睁大的双眼闪闪发光。“自应仁之乱以来,这号称日出之国的国度何尝有过一天安宁?大名赶走地头蛇,逆臣杀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门瓜分殆尽。父子兄弟相互残杀,夫妻主从你死我活,沃土变成废墟,世间沦为地狱。武士手持凶器原本无可指摘,但那些牛马一样被驱来赶去的下层百姓又该如何是好?看那些饿死街头、曝尸野外的流民……”

“说得对!”信近应道。

“你我生于武士之家,或许还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日被驱来赶去,无法安心耕种,一旦稍有收成,又会被夺个干净。若奋起抵抗,则会被杀,建了房屋会被烧掉。每逢战争,他们的妻子被强暴,女儿被掳掠,只能逃到荒无人烟的丹波或淡路岛,与牛马相伴,与鸡犬同眠。有史以来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他们被驱赶到人皆不忍的畜生道。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寺院却紧闭山门,还算什么佛家弟子?又算是什么僧侣?!”随风说到激动处,竟大哭起来。

波太郎说这和尚俗名芦名兵太郎,应该属会津一带的芦名一族。信近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慷慨激昂之言,感佩不已。随风见信近屏住呼吸怔在那里,用他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莲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才作出那样的决定。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把百姓从疯狂的屠刀下拯救出来。然而,现在的这些蛆虫,早已忘了祖师爷的志向。”

随风看了看信近和波太郎,又瞧了一眼在场的武士,继续说道:“这或许情有可原。如果没有乞丐,这些跛脚的和尚们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诲,佛祖的理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蜷缩在堕落的深渊,在黑夜里摸索着打开经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赎。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莲如上人。我认为,亲鸾看见了佛祖,而莲如却看透了佛祖。”

这时波太郎呵呵一笑。

“笑什么?”

“这些话我已听了好几遍。抑扬有致,果然聪明。你所说的亲鸾看见而莲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样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还用说,我所说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随风毫不示弱,继续说道,“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此为释尊的宏愿之一。为了这个目标,应该坚持不懈地奋斗才是。佛祖发现了通往极乐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样做,心愿便能实现。百万卷经文都是冲出地狱、建设极乐世界的良方。如果错误地认为这些经文只是教条,弘法大师又何必那么辛苦?大师亲自为病人把脉,寻找各种药物治病救人。他要将众生从现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来,为千古垂范,进一步去影响人们的心灵,影响政治。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弟子开始怠惰。他们深居藏经楼,操纵当政者,试图通过别人之手建造极乐……这种怠惰的做法便是堕落的开始。佛祖岂可见容如此懒惰之人!”

信近疑惑地看了看波太郎。只见他紧绷着脸,神情严肃,也在侧耳倾听。

“寺院本该由百姓捐舍而建,但不知从何时起,当政之人恣意下令,大筑寺院。这已然不是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财。亲鸾不畏艰辛,游历各地,授可怜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莲如则更是广涉民间疾苦,寻求变革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无果腹之食无立锥之地的苦难百姓之所。他为心中之愿尽了一己之力,为了不让乱兵闯入寺院而竭尽所能。我仰慕莲如上人,正在于他的慈悲之怀和果敢之为。他始终将乱世兵危拒之门外,此举甚或可与弘法大师悬壶济世之佳话相媲美。可莲如之后,在世间更为需要这种大慈悲大善举时,住持却和他的同门于内奢糜放纵、声色犬马,于外发号施令、奴役生民。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别!若不借莲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大法不久便会由救世神器化作乱世凶器……”

随风再次流下泪来。坐在一旁的武士互相递着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抽出了武刀。不知随风是否意识到身边的危险,只听他继续说道:“长此以往,莲如遗志将不复存在。上人在各地营建极乐世界,不许任何凶器进入,让那些疯狂的当道者束手无策。可怜的百姓若是走投无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这样一所御堂,就是为了阻止那些手持凶器的残暴之徒进入。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断,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无法企及的大悲愿。因此,百姓要拼命保护这块圣土,一心念佛。在加贺,他们甚至推翻了守护富樫正亲。然而现在怎样呢?百姓这块唯一的乐土,却成了身怀凶器的奸细与刺客的藏身之所。为百姓建造的御堂,现在成了住持维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征收赋税的地方。你们看看,现在百姓反而深受双重盘剥,饱尝涂炭之苦。当年莲如确也拥有不少女人,还生了几十个孩子。这一点我不敢苟同,而现在他的子孙独独学会了这一点,堕落成他的敌人。”

左侧的一个浪人再也听不下去,抡刀朝随风砍去。信近和阿俊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在这时,只听波太郎喊道:“慢!”

波太郎将手中的一个白色物件朝武士扔了过去。那是他的香炉。那武士手一抖,香炉裂为两半。随风则趁机躲过一击。“这里已经变成了这些家伙的庇护所,莲如还能成佛吗?!”他颤抖着对救了自己一命的波太郎道。

波太郎也激动起来。“慢着!他要是有不可宽宏之处,也用不着你们动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波太郎随后转向随风。他双目如炬,手握长刀单膝跪地,脸色如冬日晨霜。浪人们重新坐好。只有随风仍是先前那副姿态。

“小和尚,依你看,这里的住持该怎么做?”

“当然是拿起武器奋起反抗,让差点变成凶器的御堂,变为济世救人之所,完成莲如的大悲之愿,救百姓于水火。”

“小和尚,这,符合佛道吗?”

随风高声笑道:“所谓佛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用另外一个世界的地狱和极乐来哄骗百姓,用百姓的葬礼来中饱私囊。”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这样合于佛道吗?”

信近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觉得波太郎的刀似要马上挥出。随风的话固然离奇古怪,但波太郎现在的样子更让信近吃惊。这是他在熊邸从未表现出来的气魄,让人感觉久经磨炼。这是英雄气概吗?然而,性情如此激烈的波太郎当初为何对兄长信元的背信弃义一忍再忍?他为何没有将信元一刀除去?想到这里,信近不由得脊背发凉。

然而,随风对这种杀气却毫无察觉。他是大智若愚,还是蠢笨至极?

“佛家弟子持剑主事,难道就是所谓佛道吗?”

听到波太郎严厉的问话,随风斩钉截铁答道:“当然!”在杀气腾腾的气氛当中,他毫不示弱地继续说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难,还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医药,予冻馁之人以衣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时将百姓从苦难当中救出来,才是佛祖的大悲愿。若病魔当道,便和病魔作战,若强权横行,则与强权相斗。在这个暴力横行的时代,死后的安乐又有何用?为什么不在现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应该持剑向屠刀吗?”

“融通无碍,观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为怯懦。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先求现世之福,再求来世之救赎,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性命担保,方才无半句诳语?”

“哈哈,岂止是我的性命,我敢以佛法作赌。”

“啊!”在场人瞬时都有些呆了。他们以为波太郎起身的那一刹那便会血溅当场。

然而良久,波太郎并未挥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虚晃一下,又坐了下来。信近瞠目结舌。在场的武士和阿俊也都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你我不谋而合。我有话对你说,你且随我来。”

“你要带我去见住持,还是想将我除掉?”

波太郎微微一笑:“我已经见过住持了。”

“哦?”

“住持和你想法一样,我已知道。何况,刚才你已经被杀了。”

“谁杀?”

“当然是我。跟我来吧。”

随风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波太郎,但随即爽快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波太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他在门边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随风、阿俊、信近跟在他身后。

日头还很高。森林里蝉声一片,沁入尘世之人的肺腑,让人生起悲凉之感。

一四 异乡温柔

出了难波,南面高地上有一村落,沐浴在阳光下。家家户户都是桧皮屋檐,并且开了很多窗户。这里洋溢着的轻松明快是其他地方很少见的。或许这一带是有御堂的庇护,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再走近一些,会发现这庄子三面环河,而且住宅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百姓的日子似乎都很殷实。据说,以前这里是造玉部,现在则是一个制造玉器的地方。

一直到走进这个村子,波太郎都没有回头。随风、阿俊和信近紧随其后,埋头前行。南面有一条河,走下去便能到河边,波太郎却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道门。这一处宅子的院墙是用此地罕有的坚固的船板围成,院里植满松树。玄关吊着一个极少见的铁制六角灯笼,颇有些西洋风情。柱子是细长的圆木,墙壁则涂成暗褐色。右边一道石阶,下到尽头便是一条河。船只可以在此自由停靠,但又并非卸货的码头。这定是谁家的别苑,信近心中想。

突然,阿俊碎步跑到前面,喊道:“主人回来了——”玄关里面传来脚步声,拉门打开了。八个和阿俊一样装束的女子规规矩矩伏在地上,迎接众人。

波太郎不声不响地脱鞋,回头示意身后的二人跟进,便走进了屋里。

“这个住宅倒与众不同,没有佛堂的味道,处处散发着麝香和海潮的气味。”随风脱掉已经破旧不堪的草鞋,放在玄关前的石板上,道,“听说海盗在陆地的住宅都很风雅。可是你这里的柱子细了点儿。”

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众女子,便随波太郎进去了。信近还留在玄关,背对着女子们解鞋带。阿俊端来了洗脚水。好像是井水,冰冷的感觉穿透皮肤,猛地勾起信近的羁旅之愁。

阿俊嘴衔袖口,抓住信近疲惫的双脚。“藤九郎公子……”信近一惊。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藤九郎公子,奴婢第一眼就认出了您。”不是幻觉。说话的是俯着身子的阿俊。她将水浇在信近那双沾满泥污的脚上。“公子辛苦了。”

“不!”藤九郎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什么藤九郎,我是小川伊织。”

“是。”阿俊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摩信近的脚踝,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了。

“变了。”阿俊再次小声说道,“自从老城主百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信近再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谁的家?”

“是熊若宫的府邸。那时……”阿俊顿了顿,像捧起一件珍宝一样,将信近的右脚捂在掌中。“那时,百合跟着於大小姐平安抵达冈崎……她现在也已离开了冈崎。”

“什么……你说什么?”

“冈崎的事,您还不知?”

“你说於大?”

“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松平氏由于害怕今川的猜忌……”

“哦,倒也难怪。”

“听说於大小姐已经被迫离开松平大人,受尽了折磨。”

“她离开了广忠?”

“是。”阿俊再次垂下头去,肩膀颤抖了一下,慌忙为信近擦干了脚。信近紧紧地盯住阿俊的脖颈。他刚刚听到於大产下一子的喜讯,可是……

进了客厅,信近依然无法平静下来,也无心加入波太郎和随风的交谈。於大生了孩子之后便被疏远……这和母亲的经历太相似了。母亲可怜,於大也可怜,於国一样可怜,信近想到了男人,想到了整个世间。男人们也并不喜欢打仗或者折磨女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让女人受苦,往往都是为了避免争端……轻视女人的行径,或许就是为了减轻心爱的女人被人夺走之后的痛苦,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饭就已经端了上来。没有酒,但都是山珍海味。波太郎和随风依然滔滔不绝。这或许就叫做惺惺相惜吧。随风倾心于波太郎的见识,而波太郎对随风的话也大为赞赏。

随风认为,真正的佛法,面对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应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波太郎则认为,值此乱世,只能以武力来对抗武力。国风已然如此,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看谁能取胜。”随风笑道,“我前去拜访天下所有的武将,让他们秉承佛祖的志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随风掰着指头放言道。波太郎则笑道:“我也会如此,但我只拜访其中一人。”波太郎不时微笑着回头看看信近。他似乎想让信近从中得到些什么。但信近对二人的谈论已感厌烦。波太郎或许有所察觉,撤下饭菜后,他把阿俊叫到身边,轻声吩咐道:“带小川去歇息——你,今天就陪他。”

“是。”阿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阿俊出身于被逐出水野氏的土方一族。於大出嫁时,她曾作为替身之一。当她被带到安祥城,织田信秀问她姓名时,她毫不畏惧地回答说:“我叫於大。”

当时她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杀掉,并且想象过所有残酷的刑罚。然而,信秀却没有杀她,而是将她交给了波太郎。然后,她和另外五个女孩一起被送到熊邸,守护神社。阿俊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水野忠政逝后,土方一族很快便被赶出水野家,而下野守则投靠了织田。最让这个女子感到难过的,是波太郎之妹於国和下野守信元之间的情感纠葛。於国离开熊邸前往出云时,泣不成声。从那时起,阿俊的心凉了。她心中的信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满腹狐疑,找不到任何寄托。主公是什么?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于是波太郎将阿俊送到了大坂石山御堂,大概是害怕她的情绪影响到另外五个女子。

她的父亲权五郎也通过波太郎得以寄身御堂,若是以前的阿俊,定然会对波太郎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她甚至觉得波太郎的这些恩惠也不可信。波太郎乃是神职,供奉着神灵,却向一向宗的御堂施舍了大量钱财。这让阿俊难以理解。而且,说他追随今川氏,他却和织田相交甚好,而说他属于织田氏,他又保护权五郎和信近。波太郎的一举一动让阿俊无法理解。她更没想到,波太郎会让她陪信近过夜。此处原本有专门陪客人过夜的女人。如果波太郎吩咐那种女人去陪信近,说不定阿俊会提出自己前去。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信近,关于刈谷的,关于冈崎的。但她的心思竟被波太郎看了出来。她始终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里,阿俊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卧房已备好。”阿俊在卧房里熏了香,回到客厅。波太郎对信近道:“你累了吧。先去歇息,不必客气。”他看都不看阿俊,继续和随风谈起了比睿山。

“请恕我先告辞。”信近起身到了走廊。阿俊站在那里。她看见信近消瘦的肩膀,突然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走到卧房门口,她跪在地上,让信近先进去。信近取下刀挂到刀架上。只听阿俊呼吸急促地说:“主人吩咐奴婢陪公子。”

夜已经凉了。

信近看了一眼僵伏在地上的阿俊。他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也并非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接待。可他今天一看到阿俊,便想到了刚刚生下孩子就被迫离开丈夫的於大。乱世中的女人……阿俊的身上也带着这样的悲哀。

“是波太郎吩咐的吗?”信近问道。阿俊没有回答,抬头看着信近。

“你……经常陪客人过夜?”

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波太郎肯定想让我们多谈一谈刈谷的事情。真热。把灯熄了,我们到窗边说话吧。”

阿俊进去,把灯熄了。窗子突然变黑了,在这个黑框中,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和信近的身影。

“於大小姐……”当知道对方现在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时,阿俊心里平静了许多,道,“奴婢的堂姐百合说,小姐也许会被迫离开松平城主。”

“被迫……”

“是。所以百合先小姐一步离开冈崎,到针崎寺落发为尼了。”

这间卧房似乎靠着河岸,外面传来淙淙的水声,中间夹杂着夜行小船的桨声。信近点点头,看着阿俊。眼睛慢慢地习惯了周围的黑暗,阿俊的身影再次映入信近的眼帘。他再次想到了於大和於国。阿俊的声音跟於国很像。

“百合说,小姐和城主十分恩爱,连外人也觉得可怜……”

“哦。”

“可是……世道真是残忍。”

信近没有说话。阿俊已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下野守信元投靠了织田,今川肯定会派人到冈崎进行严正的交涉。松平广忠作为信元的妹夫,今川也必定要冈崎抉择。这样的话,广忠只有和於大分开,才能表明对今川氏忠心不贰。

世事真是难料。广忠的父亲清康从忠政身边强行夺走了信近兄妹的母亲,而广忠现在却在今川氏的逼迫下要和於大各奔东西。这些悲苦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这时,伏在地上哭泣的阿俊突然扑到信近腿上。“公子……求求您……求求您了。您……您把我杀了吧。公子!”

信近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拼命抱住自己的阿俊,已经模糊不清的於国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她身体的味道,温润的小手,白皙的皮肤,颤抖的声音……

“奴婢不信什么佛陀的救赎,看不到明天的幸福……这样下去,奴婢肯定会发疯而死。我不想活了,不想做女人。您把我杀了吧……求求您……藤九郎公子。”

信近被阿俊吓了一跳,不觉把手放到阿俊肩上。他害怕阿俊真变得神志不清,心中一时充满同情。见信近将手放到自己肩上,阿俊趁势依偎过来。她没有认识到,自己依偎过去的那一瞬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对旧主人的怀念和对信近悲惨命运的同情,竟变成了一股怪诞的情愫。

“求求您了……藤九郎公子。求求您了……”她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娇羞和诱惑。信近想到了於国。於国也是这样抓住他,在乞求,在诉说。“藤九郎公子……”

“於国……”信近像是被幽灵附体一般叫出了於国的名字。但阿俊却没有发觉,仍旧哽咽不止。於国的面容浮现在信近眼前。她的气息,她的肌肤,她的喘息……他心底冒出一股堕落的念头。与其整日痛苦不堪,不如把这痛苦踩个粉碎!

“於国……”

“啊……嗯。”

阿俊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信近怀里……

大概起风了,信近觉得头顶上的星星在歌唱。刚刚退去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不久,外边传来巡夜的更声。已经是亥时了。波太郎和随风的谈话或许还在继续,但在这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信近突然清醒过来,轻轻放开了阿俊。阿俊却似乎害怕他离开,又依偎过来。她自然也恢复了理智。不知是因为羞耻、惊讶,还是为自己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男人而惋惜,她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信近往后退了退,但阿俊依然不放开他。乌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刺激着信近的嗅觉。他再次忘情地紧紧抱住了阿俊。

理智偶尔会压抑自然的需求。反之,本能也往往会改变理智的方向。信近和阿俊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松开抱着阿俊的双手时,他这个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虽说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和阿俊躺在一起时,满脑子想的却全是於国。这让信近开始鄙薄自己,心想:“即便是赎罪,也要……杀了阿俊,然后自杀。”

阿俊离开信近的怀抱之前,竟也是如此想。对于自己刚才的放浪,阿俊虽然感到羞耻,却并不后悔。当年她曾经在刈谷侍奉於大,偶尔会看见信近。就在她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却得到了信近的温情。“死也瞑目了……”她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方才满足地离开了信近的怀抱。

“阿俊,能点上灯吗?”

“是。”阿俊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拿了火石,轻轻撞击。美丽的火花四处飞溅。阿俊一阵激动。灯亮了。虽然灯芯很细,火苗却已照亮了屋子。信近肯定能够看清她——一个第一次将身体献出的女子。想到这里,阿俊羞得满面通红。

“阿俊。”

“在。”

“我不仅会把你杀掉,我也要死。其实……”信近闭着眼睛说道,“当初在熊邸,我决定活下来,便是一个错误。你我都是不幸之人,神灵不会眷顾我们。”

阿俊抬了抬头,又慌忙垂了下去。不知何故,阿俊觉得坐在窗边闭目的信近如此可敬可亲,她恨不得再次扑过去。“不,不行。”她低头说道,“我不能让您死。公子死了,奴婢就成了弑主的罪人。”说完之后,阿俊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然而,这话让她下定了决心:“即便奴婢死了,藤九郎公子也不会……”

信近凄然一笑,道:“你不用顾虑。我即便活着,也毫无用处,是我自己愿意赴死。”

“不,不行!那可不行!奴婢会死不瞑目。”阿俊缓缓朝信近依偎过来。

周围静了下来。信近心中突然生起一丝悔恨。阿俊如此招人怜爱。在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把无家可归的他称为主人。他想说,仅凭这一点,他也死而无憾了。但看着依偎在自己膝头的阿俊那认真的眼神,他无法说出口,“你让信近何以身处?”

听到信近的话,阿俊才体会到方才那句话的分量。不让信近死,难道自己也要活下去吗?为什么活?和谁一起活?怎样活?阿俊轻轻将手从信近膝上拿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侍奉信近,其实心底究竟在作何想?但她绝无肮脏的算计,而是出于一种由衷之情。即便是让对方为自己而活,也要活下去。自己也活下去!想到这里,阿俊幡然醒悟,“这是爱吗?”

“你怎的不说话!难道你自己想死去,却要我活着?”

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

“小川,你睡了吗?”是波太郎的声音,“我心里很乱,想找你说说话。你要是睡下了,就明天吧。”

信近慌忙起身,打开门,“还没睡。我们谈了一些刈谷的事情。”

“会不会打扰你们说话?”波太郎似乎看透了二人的心思,脸带微笑,露出一个酒窝。信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便自己进了屋。“听了随风的那些豪言壮语,你有何感想?”

“随风……”

“对。他决定从甲斐的武田开始游说,向各地有名的豪强宣扬佛祖的心志,以此来平息乱世,唤回太平。他还称,天海大法师将要重振佛教……这个梦想真够远大,不,应该说是有趣。”

阿俊整理了一下被褥,她比信近沉着。波太郎敏锐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微笑着道:“随风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随风担心……我……伊织?”

“对,他说,你已心如死灰,如有可能,不如也落发为僧,跟他一起去游说……这真是随风的想法啊。”

“随风想让我出家……真是意外。”信近僵硬地看了一眼阿俊,阿俊也瞪大了眼睛。波太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笑了起来。阿俊和信近屏住呼吸。

“随风的想法虽然可笑,却也值得一听。”波太郎晃了晃肩膀,继续道,“你……小川伊织,你明白出家的意思吗?”

信近和阿俊再次对视了一眼。信近道:“我以为,让我伊织出家,是让我第二次看破红尘,遁身世外。”

“哈哈哈……看来你也认为出家就是遁世。我因此被随风狠狠责斥了一番。他说,出家绝非遁世,而是为了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而离开家,成为名士。”

“名士?”

“哈哈,这种说法自是有些古怪,不合常理。我也表示不解,然而随风却有他的道理。他说,出家二字,从字面上看,是走出家门。这个‘家’,是包含着各种现世矛盾的家,舍弃这个家,乃是为了达到一个新的目标……只知出家之标而不知出家之本,则是愚蠢至极!”

信近不言。这说法不无道理,但那个“本”又是什么呢?

“我说,出家是为了能够摆脱烦恼,走进逍遥自在的光风霁月之境,大彻大悟。但仍然被随风狠狠骂了一顿。这个小和尚实在口不饶人。”波太郎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想法不过是脱离现世,逃匿苦痛。若佛法只是为了这种小小的满足,佛祖为何还要苦修呢?佛祖认为,不把人类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争执便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他决定首先舍弃自己的欲念,经过几十代几百代坚持不懈的努力,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他自己是一个革新者,而且让追随自己的人也成为革新者,甚至连穿着打扮都和世人有别。听了随风之语,我也不禁叹服。你愿意和随风一起去寻觅乱世的大器么?这很有趣。要是走错一步,不定会寻得一个如清盛入道般脑满肠肥之君,但若手持念珠,也比地狱的武将要好。”

信近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出家的真意。“随风愿意收我为徒?”

“无所谓弟子和师父。只是像风一样游历诸国。生活在地狱中的每一个人都向往极乐。只要你剃了头发,那些以前闭门不见客的人也会以礼佛的名义见你……哈哈,这也是随风的策谋。”

信近低头向波太郎施了一礼。“多谢!那明日信近就和随风师父一起……”

第二日晨,波太郎醒来时,信近和阿俊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们二人似乎单单选择了一个“情”字。

一五 织田示威

凉风夹杂着初秋的味道扑面而来。盐田里,晒盐已完毕,现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边的五十町农田,稻穗沉甸,迎来了三年不遇的大丰收。一片太平气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亲刚刚去世时,不仅仅是家臣,就连普通百姓都说他比不上父亲。信元首先将父亲先前的宠臣赶出了家门,然后改建了城池。他心里清楚,改建城池必然会招致百姓的非议,他却故意这么做。他想开创一种新的气象,并让家族聚在自己周围。城池改建完毕,他便着手扩张盐田。虽说繁重的赋役导致了百姓不满,但后来他将成盐分给了众人。百姓可以专门种植水稻,而不用去盐场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听到大家对他的评价已经改变,信元心里笑了。去年的稻子只收成了七分,于是他将年贡降至五分,并派人到各村宣扬:“领民是珍宝,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

此前的盂兰盆节,信元在海滨泛起一百五十艘船,点起无数灯笼,以祭奠故去的父亲。不仅领民,就连众多乡绅也因这壮观场面瞠目结舌。

“这等风雅,京城亦无啊。”

“下野大人的气概真是当世少有。”

信元对这些话付之一笑。他的目的远不止此。他从京城招来游历诸国的连歌艺人,向他们学习连歌。实际上他是想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向那些连歌艺人打听各国人物风情。

以前与於国幽会时的急躁性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双颊变得饱满,眼神和动作都从容持重。现在信元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冈崎的妹夫松平广忠不识时务。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外甥将来会成为冈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骑马从盐滨穿过田间小道,赶往实相寺时,突然想到,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织田氏却是蒸蒸日上。应该尽可能让广忠也明白这些道理,追随织田信秀。

进入实相寺领内,信元搭手遮住阳光,只见一个骑马的武士飞奔而来。那人看来心急如焚。是谁?又有什么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见,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亲宠爱的人都赶出了家门,唯独留下了忠近,因为唯忠近能理解兄长的抱负。

“兄长,那古野派来了使者,平手中务大辅……”

“藤次,莫要慌慌张张的,把额上的汗先擦干净。”下野守笑着责备弟弟,“平手中务前来,必然有机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马背上擦着汗,摇了摇头,“那只癞蛤蟆,脸上毫无表情。”

“哈哈哈……你只要睁大眼用心看,天地万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这水稻……”信元策马缓缓走到前面,说道,“它在说,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兴。只有听到万物的声音,才算是长大成人。”

忠近感觉兄长越来越像父亲。总是那么严肃,每一句话都会讲出一番道理,不高兴时会大声嚷嚷,高兴时便会自我炫耀。但今天走在前面的兄长却不再多语。

平手中务是织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据说今年已经十一岁的吉法师越发调皮,而且近来早熟,竟开始接近女色。一看见商家女子,他便会叫嚷:“呔,撅起屁股让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将吉法师托付给了平手中务,由他负责管教。

兄弟二人从大门进去,到达本城的大书院之前,一直在揣测平手中务此行的目的。织田是要出兵美浓而让他们充当后盾,还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让他们担当先锋?

当他们进了开满胡枝子花的新建大书院时,发现忠近所说的那只癞蛤蟆已静待多时。

“有失远迎,听说事情紧急,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赶了过来,见谅见谅。”

平手摆手说道:“阁下不必和在下讲这些虚礼。”他笑了笑,“天气不错,今年应该丰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该松口气,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里?好像已经有十数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务轻轻点了点头,道:“言归正传吧,在下今日前来,是主公吩咐在下带几句话过来。其实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脱,无奈主公不允。万不得已,只好前来……”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信元。信元有些惊惶。既然连平手中务都再三推脱,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没有插话,单是示意对方说下去。

“无他,就是冈崎的事——请多多费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作镇静,却想象不出对方打算让自己怎样对付冈崎。平手中务似乎看出了信元内心的波澜,仍不慌不忙道:“松平广忠乃贵妹婿,行事却如此固执……”他话锋一转,令信元愈发惶恐。“听说令妹刚嫁过去时,他对以前的爱妾念念不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他还年轻,有时会让老臣们为难。”

“可是听说现在他们夫妻却琴瑟和调,外人都羡慕不已呢。您可听说?”

“不错,他们还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这次派在下来,是想让在下告诉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贵妹婿入了织田一方。身为舅兄,您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织田大人是让我去游说广忠吗?”

“正是。”平手中务眯着眼,干脆地点点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再三推脱那番话。“以阁下之力,此事并不难办。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战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紧紧地盯着中务。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今川氏会在近期兴兵,但今川家若有进攻之意,想必对冈崎也会严加监视。但中务却说此事乃举手之劳,信元怒从心起。

“织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当然,我只能照阁下所说去和冈崎交涉。但阁下也知,广忠年轻,又体弱多病,脾气暴躁,难免会囿于义理人情而不知转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议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说服。”

“问题就在这里。”信元皱起眉头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义理,面对此两难选择,阁下认为广忠会怎样取舍?”

“呵呵呵。”中务笑了起来,“不敢当。大人反而问起在下来了。”

“当然要问。”信元笑了,表情却很僵硬,“您心中若无主张,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广忠重视对今川氏的义理,不答应我的请求,那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中务又笑,道,“大人是广忠爱妻的兄长,他若是不愿意,我家主公岂可旁观?”

信元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他先前那种激烈的性子被唤醒了。“中务!”

“哦?”

“阁下的意思是,让信元在今川大人发起进攻之前,将冈崎拿下?”

平手中务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没有说话。

“您是让我前去与冈崎交涉,劝他们从了织田,若不从,便兵戎相见。我的理解可对?”

平手中务依然不语。

“阁下为何不语,想让我去猜测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务突然压低了声音,“大人别着急,难道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认为冈崎会拒绝吗?”

“正是。”

“您所考虑的,竟全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您说什么?”

“您为何不想想松平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如您顾念手足之情前去劝说,对方却因无法背弃义理而仍与今川氏为伍,阁下若是感叹此事实属无奈,然后默然离去,对方会怎么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如果自己默然离开,广忠会怎样做呢?

平手中务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这种从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这正是信元的缺点——只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怎么做。只能说是考虑不周。信元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开始想象广忠的反应。

“中务。”

“大人。”

“我要是就此离开,广忠肯定会将於大送回我这里……”

中务笑着答道:“或许吧。”

“出于对今川家的义理……而且万一战败……或许这也是为於大着想。但无论如何,分离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刚才在下也这么想。”中务使劲点了点头,“他要是和夫人分开,就看您的了。呵呵,就像下棋一样,看大人如何应对。”

信元的脸又微微红了,这一点他也没想过。

平手中务佯作没看见信元的狼狈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并非亲密无间的兄妹。信元的狼狈乃是想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非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务深知这一点,方轻松自如。

信元许久都没有言语,他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二人的谈话与大人和小孩的对答没什么两样。平手提出一个问题,给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对方不给暗示,不然便无以对答。平手中务实乃老谋深算之人,而他的主君,把他当成左膀右臂的织田信秀则更是如此。见信元沉默不语,中务再次柔和地强调道:“依在下拙见,以大人的性子,届时定会因为对方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冈崎。”

“不错。”信元正了正姿势,点头道,“我别无选择。”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冈崎,您可有胜算?”

“当然有!”信元立马回答。对方的压迫和轻蔑让他不得不这样回答。但在内心深处,他实没这般自信。父亲逝后,他重新整顿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协心一致。冈崎却不一样。广忠虽然年少体弱,但那些在松平家败落之后仍然不离不弃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却紧紧地聚在一起,扶持着广忠。广忠虽然远不及信元,但冈崎的家臣却成为下野出兵取胜的障碍。慌乱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们背后至少有织田氏。但在这种场合,此话怎能说出口?

“水野大人。”

一阵凉意掠过心头。信元竖起双眉,问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虚此行。”

“当然有自信。不过区区一个广忠。”

“真是年轻有为啊。”中务此时越发得意,继续道,“在下已经完成了使命。不过在下倒有些拙见,大人要是觉得有用……”

“您想说什么?”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将冈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为,冈崎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发凉,他所有的想法都已被对方看透。

“大人先别着急发怒,声称要马上出兵。大人是否该为其离别表示些伤心呢?和广忠一起痛哭……这样必能动其心意。”

信元听得出神,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老臣们都对这位夫人钦佩不已,必也不愿她离去,或许他们会将她送到刈谷领内。斯时,大人就将这些老臣悉数……”说到这里,中务突然目露寒光,随后像个妇人一样呵呵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内心的恐惧和惊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秋蝉的鸣叫,还有修补米仓的声音和吹过东南箭楼的风声。信元侧耳听着这些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

信元对平手中务刮目相看。织田信秀出身旁支,却能凌驾于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为有这些谋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为吉法师的师父,负责管教吉法师。信秀的刚勇加上中务的智谋,还有那个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吉法师,这一切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信元。

於大将被迫离开冈崎。老臣们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刈谷。然后将这些老臣全部杀掉,再出兵冈崎……信元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但平手中务却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突然又转移了话题:“人生实在不可思议,来到这个世上并非出于自愿,但既已来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结果堕入饿鬼道而不能自拔。”

“哦。”

“但是,死亡同样与心性无关。我们所留下的,只是从出生到死亡短短几十载的足迹。”

信元点了点头,但他并不知道中务想说什么。

“而女人却不同。她们即便不去努力奔波,却仍然可以在世间留下自己的‘足迹’,那就是她们的儿女。真是令人羡慕啊。”中务似乎在说於大。或许他以为信元可怜於大,为於大感到悲哀,便用这些话来宽慰信元。可是,他又说道:“比如冈崎的上房夫人,她不仅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还将棉种分予百姓,推广棉花栽培,因而在世间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脚印……就连那些顽固的冈崎老臣也钦佩不已。”说到这里,中务突然变了语调,继续道:“恕在下失礼了。一时高兴起来竟然对大人指手画脚。无论如何,这些只不过是在下的一些拙见。”

信元被对方气势所压,低头不语。到此时,他猛然明白了中务的意思。中务不是在安慰信元,而是告诫他不要可怜於大,因为於大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我明白了。承蒙指教。”

就在信元接受织田信秀的示意时,骏府的今川氏也派了冈部真幸,带着大队的能剧艺人,以探望卧病在床的广忠为由,到了冈崎城。

松平广忠和夫人於大一起在大书院接待了骏府的使者。

“主公治部大辅大人特别牵挂阁下的病情,派在下前来奉上几曲,愿大人早日痊愈。”冈部真幸不过比广忠大两三岁,很快便说明来意,将带来的礼物悉数堆到大书院。“此行是为探病,雪斋禅师认为关口刑部不太合适。况且主公也说,年轻人更易互通心曲,所以派在下前来。生病必然导致心情郁结,在下以为,主公定是想让在下陪大人散忧,解闷,故在下欣然领命,赶了过来。”说到这里,他狠狠盯了一眼广忠身后的於大,继续道,“在下很是奇怪。原本听说生病的乃是松平大人,不意夫人的气色也不佳,想是有些不爽快。”

秋蝉鸣声一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黄杨之外,芒草的白穗在风中瑟瑟发抖。初秋的凉风掠过菅生川的水面吹了过来,一群老鹰拍着翅膀从高空飞过。

听说於大的气色不好,广忠慌忙回过头去。於大已经问候过使者,此时抬起头,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哪里有什么气色不好,她脸色红润,就像刚刚成熟的果实。广忠一脸疑惑地将视线转向院子里的芙蓉。这时只见冈部真幸故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说道:“这跟芙蓉无关。”广忠不禁心中暗笑。

“夫人肯定病得不轻。大人不必拘礼,请夫人回去休息吧。”

使者若是想让於大回避,广忠尚可理解,但他一口咬定於大气色欠佳,身体不适,这未免让广忠心中不快。就连在场的重臣也惊诧不已。

“你既身体不适,便退下吧。”於大听广忠这么说,便施了一礼,出去了。广忠目送着於大退下之后,才正襟危坐,等着冈部的正题。

“老臣们——”广忠看着冈部的脸色道,谁知冈部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情,道:“听说冈崎城主善舞,舞者们舞毕,在下极想一睹城主的舞姿。”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谈论着幸若舞。“如果可能,真想让夫人也观赏观赏这些乐师的舞姿。可是,夫人病得如此厉害,恐怕此后会卧床不起啊。”

他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同时定定看着广忠的脸色。广忠心里一惊。冈部让於大回避,似乎不仅仅是有事要谈。“难道要……”他顿时怒上心头。

广忠从来不喜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或许还是因为年轻气盛。“不劳你提醒,我自有分寸。”在人要给他示意之前,他往往便已察觉,必出言顶撞。对老臣们也莫不如此,甚至会和他们翻脸。

现已让於大暂居于酒井雅乐助府中,但年轻的冈部真幸仍不罢休,似乎非要将二人拆散不可。广忠道:“近日冈崎瘟疫流行,我心中有数!”

“哈哈,原来是瘟疫。大人是怎样应对的?”年轻的使者语气中带着轻视,“冈崎城主一向英明,想必这次定然让瘟神也扫兴了吧,哈哈……”

广忠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不错,这种病一旦染上,便会失节背义。故我先将刈谷来的侍女送了回去,也把夫人送到了雅乐助府上,以防疾病蔓延。”

“哎呀,真是一种怪病。雪斋禅师也跟在下谈起过此事。雪斋禅师这次将亲自领兵前来,斩除这种会致人不义的病根。于是,主公便让我来看看,这种病是不是已经在冈崎蔓延开了。”

“请回去禀告大人,不劳大人费心,我松平广忠还端端健在!”

一旁的石川安艺生怕广忠授人以柄,焦急不已。冈部听了广忠的话,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继续道:“在骏府,有人打赌呢。”

“赌?”

“任何地方都有胆小怕事之辈。哈哈,所以,有人说,在冈崎,以华阳院夫人为首,有许多人都与刈谷不清不白。这次的战事很是重要,所以我家主公必会下令先把这些人……这是一派。而另一派则以为,主公为人大度,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果然是后者赢了。”

石川安艺再次示意,因为他看到广忠似要口出恶言。

“当时主公豁达地笑道,冈崎城主乃重义之人,一向和我同心协力。我即便不下这样的命令,他也知道怎么做。城主大人,此话意味深长啊,您知道怎么做……”

广忠咬住嘴唇,慌忙回头看着老臣们,道:“酒还未备好吗?”

“已经吩咐下去了。在此之前,使者大人……真是能说会道,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叹服不已,是吧,诸位?”阿部大藏佯装糊涂,看了大家一眼,插嘴道。大久保新八郎则强忍泪水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於大广忠分开已不可避免。

一六 战国夫妻

白昼越来越短。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厚皮香叶子。一只猫带着它的孩子来到这里,扒了扒落叶,躺了上去。

傍晚时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只母猫舔着孩子。小鼓的声音穿过本城的院落传了过来,庭院对面的书院房门紧闭,寂然无声。虽说这里也是城内,但是隔着三道城和护城河,位于偏僻一隅。这里是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刚刚从刈谷来到冈崎,便住在这里。那时是早春,草木都还没有发芽。对面的书院是当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时她和广忠尚未谋面。她在那里见到了生身母亲,母亲告诉她很多关于广忠的事,以及如何初为人妇……那时,她年仅十四岁……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了。这次她不是嫁过来,而是被关了起来——四面高墙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绝了。

前天,老臣们经过商议,决定让於大和广忠一起接待骏府派来的使者。於大已经很久没去本城,听了这话,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丈夫去了本城,谁知事情反而变得更糟。使者以於大脸色不佳为由让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这个与城隔绝的角落,而雅乐助家的家臣则要在这里围起没有门的栅栏。家臣们低着头,用黑色的棕绳将栅栏绑牢。每当他们抬头看到於大,便赶紧将头扭开。每个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询问这是谁的决定了。

小笹和百合都已不在身边。现在只有一个婢女,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无法与她交流。只有猫会毫无顾虑地来到这里。而且,那只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没有人来赶它,所以它懒洋洋地伸开腿,给自己的孩子喂奶,给它们整理毛发。看到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内中伤感。竹千代的影子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竹千代还不会说话,还不能清楚地叫出母亲,只是在咿呀学语。天野的妻子阿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着小脸儿,紧紧地握着小拳头。细长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圆圆的下颌,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竹千代现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这时,从厚皮香对面的芙蓉花丛后传来一个声音。“上房夫人,在看什么呢?”这是母亲的声音。她声音很小,似乎怕别人听见。

於大慌忙站起来,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华阳院止住了她。“莫要动,别动。千万不能让人看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就当在屋檐下听母亲自言自语。你不用说话,也不能说话。”

“嗯……是。”

於大小声应着,视线在厚皮香后面搜寻。她看见了紫色的头巾,然后在母猫前方看到了一双细细的腿。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铜佛像。”

於大没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劲儿点头。

“妙心寺的僧人为夫人的虔诚所感,举行了护摩式,当时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们说这是竹千代武运昌隆的征兆,请我务必转告夫人……”

於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

“还有……”华阳院顿了一顿,拨弄着厚皮香的叶子,“雅乐助的夫人告诉我,骏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们今晚也是最后一次强装笑颜观赏舞蹈。”

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母亲折断了扶手的树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驱逐的小笹兄长杉山元六也到了冈崎,劝说城主服从织田。他现在住在石川安艺的府上,等着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归去之后,他可能会和城主见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见城主,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来拜访我时说的。”

於大轻轻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母亲说话。一只吃饱了奶的小猫摇摇晃晃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红叶下独自玩耍。

“城主……”华阳院又道,“广忠……觉得夫人可怜,自己近来也不涉足内庭。须贺嬷嬷前来给我送内庭的新柿时告诉我,城主近来从未去过阿久处。女人的幸福……正在这些微末小事。我离开你的父亲和兄长们时,也这么想过。”

於大静听着。

“广忠不久会暗中前来看你。那时你万不可哭泣。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会影响我们家族,还会影响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儿,就应该明白事理,不能给你父亲丢脸。你与冈崎的城主断了夫妻的缘分,母子的缘分却不会断!”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这时才知道母亲今天为什么会来……

广忠把於大送到这里时,曾对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选择雅乐助家。”他脸上带着愤怒和悲哀,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广忠的心意。广忠听说信元投靠了织田之后,努力保持冷静,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松平广忠的妻子。然而现在,我要把你赶出内庭。你要明白……”

今川还没提出要求,广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乐助家。只有主动疏远於大,才不会让今川氏有机可乘。丈夫的行为让於大深深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广忠似乎是要暗中前来探望,不必担心这个忠实的老臣会将此泄露出去。事实上,自从於大来到这里,广忠便频频前来。

内庭有诸多服侍的人,而这里只有一个小侍女。他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缠绵。人世往往悲喜并存。於大来到这里,才第一次全身心地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广忠在枕上说,被迫分开后偷偷相会,才能真正体会夫妻的情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是我松平广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这个用竹篱围起来的偏僻院落,於大也并不忧心。她甚至觉得广忠非常可怜,因为他不得不对骏府的使者唯唯诺诺。然而,母亲的话让她深感意外。其实也不奇怪,这件事她早已想过,忧过……

广忠还会偷偷来这里。母亲告诫她,到时万不可哭泣。在母亲看来,水野忠政的女儿绝对不能因为与丈夫分离而哭哭啼啼,让人笑话。

太阳就要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却依然强烈,照射着院子里的树。在厚皮香的对面,母亲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金色的夕阳。给她带来这个消息,母亲肯定比女儿更加难过。可到底是什么非要残酷地将这对恩爱夫妻拆开呢?难道今川义元真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吗?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华阳院拿头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泪。本城传来的小鼓声愈发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还会留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竹千代的,你……”话未说完,华阳院竟失声哭了起来。小鼓的声音让於大愈加伤感。见母亲就要离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亲。”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强烈的依恋。

“母亲……”她穿上了木屐。华阳院在残照中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女儿,她知道,女儿正经历着母亲年轻时经历过的苦痛。

“女儿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吗……”她的声音和话语,都已经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

华阳院没有回答,但她也并未就此离开。她背对着於大,似乎要将女儿的呼吸声烙在心底。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经明确投靠了织田氏,那么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离开这里,是此地将会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这个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深重的悲哀呢?

“母亲,让女儿再……”於大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华阳院依然没有回头,单是数着手里的念珠,默默走开。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阳已经落山。淡紫的暮霭从箭楼的檐上逐渐向四周弥漫。只有书院的纸门上还残留着悲凉的白色。於大咬着嘴唇,忍住泪水,拼命地将母亲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时离开了冈崎。广忠率领家臣把他们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别之前,广忠一直强装笑颜。但在回来的路上,他却满脸通红,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见等候在石川安艺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忍耐吗?”广忠坐在马上,死死地盯着天空,反问道。

“正是。”

“那我要忍到何时?一直到死吗?”

“正是。”

广忠沉默。老臣们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过了传马口,广忠翻身下马。“是我失言,将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红,对安艺说。

风还未止,一片云飞快地从西北方的箭楼上空掠过。

广忠会见刈谷的使者时,只是听着对方说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既没有像样的回话,也没有一句慰劳,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石川安艺在一旁周旋道。广忠似乎才想起来,说道:“请代我向下野守大人问好。我也会派使者前去。你就在安艺府上好好歇息吧。”

杉山元六跟着安艺退下了。使者退下之后,广忠额上再次暴出青筋。“你们为什么还不退下?难道我的忍耐还不够吗?”

“不不,老夫能体会城主的心痛。”年事已高的阿部大藏刚说完,大久保新八郎马上接口道:“老臣们就这么让城主生气吗?”

“你说什么?”

“强自忍耐毫无用处。忍耐必须出自心田。”

“要是能够如此,还用得着忍耐吗?”

“不想忍耐就发怒吧。城主!如果您发怒……您一怒之下向敌人开战,我们一众人自是甘愿赴汤蹈火,随您出生入死。您就随心所欲……”

“新八!”新十郎试图打断弟弟的话,新八郎却使劲摇头。“唉,我明白,我懂。我只是想告诉城主,不必因为今川或者刈谷的使者懊恼。区区三五个使者,只要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了。”

广忠看着新八郎,说道:“新八,你说得很对。我太多虑了。”

新八郎无可奈何地背过脸去。他本来是想劝广忠不要那么软弱,任人宰割,但是广忠似乎并没有领会。

“城主!”

“何事?”

“您要是不快,尽管闹个天翻地覆,让老臣们震惊一下也没关系。”

“新八,够了!”一旁的酒井雅乐助制止了他,“城主也累了。我们退下吧,让城主好好休息。”

是晚戌时,广忠来到於大幽禁之处的竹篱前。

“给我刀。”

从随从手中接过佩刀,广忠大声喊道:“我要进去了!”然后挥刀猛地向篱笆砍去。他的脸变得苍白,四肢颤抖,又往竹篱上砍了一刀。随着啪的一声响,篱笆被砍开了一个口子。

院里的门打开,於大吃惊地跪在昏暗的灯光下,唯有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新八竟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真是耍小聪明!”

“大人!”

“我何尝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我要是那样做,松平一家怎么办呢?”

“大人,您的声音……”身后的随从提醒他,广忠第三次抡刀砍到篱笆上。竹篱被劈开,脚边的露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受不了这道篱笆!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要砍掉!”

於大不由得垂下头。广忠情绪激动,几近疯狂。於大知道其中的原由。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和家臣们顶撞,但又过于拘谨,无法持久。想过便会后悔,而后又会发怒,怒过又再反省……他的心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困顿折磨,无力自拔。或许,当时广忠就是因为害怕今川使者的责难,才派人在这里围起篱笆。而现在,他愤怒于自己的软弱。於大知道,在这之后,他会因方才的行为而懊悔。想到这里,她突然一阵心痛:在这样一个时代,广忠生在冈崎,成为松平之主,原本就是一次劫难。

广忠将刀递给随从,手足还在发抖。他僵直地往於大跪着的檐下走去。看见随从毕恭毕敬跟了过来,他大声吼道:“退下!谁让你跟来的!”

他的声音肯定传到了雅乐助府中,但没有人出声。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是在哀悼这个年轻城主心中的苦闷。随从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於大……”广忠小声叫着伏在地上的於大。对命运不满的怒火逐渐退去,一股无名的孤独淡淡地袭上心头。“我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见你,不用顾忌谁,大胆地和你相见。”

“大人这么说,於大很高兴。”

“好了,瞧,继承了祖业的冈崎城城主来看自己的妻子了!”说完,他又低声道,“她是竹千代的母亲,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我最疼的人,我来看她了。”

“大人。”於大情不自禁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虽然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但她感觉到他瘦弱的手却彻骨冰凉。

广忠拉着於大的手走到屋里。侍女退了下去。灯光闪烁,二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摇晃……

广忠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院子里传来啾啾虫鸣。於大不敢放开广忠。她清楚狂乱之后沉寂下来的广忠的心情。

“夫人……”广忠道,“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明白。”

“我配不上你。”

“不,不,您这是什么话。”

“我知道自己的软弱,你却是女中豪杰,我一定让你失望了吧?”

“不!不!”於大使劲儿摇着头。广忠越发显得可怜。

“竹千代身体里流着你的血,继承了你的性格。他一定比我坚韧。他不会哭。听说前几天……”

“嗯?”

“他看见从松树底下爬出的幼蝉,掉在了走廊上。阿贞慌忙绕过去,但他并不理会,而是一直往前爬去,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噢……没有哭?”

“还在笑呢。”

於大抬头盯着广忠,见不到竹千代让她很痛苦,但听丈夫讲起儿子的事,幸福之感涌上心头,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广忠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他搭在於大肩上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刈谷的下野守投靠了织田信秀,你知道吗?”

“嗯……听说了。”

“今天下野守派来了使者,你知道吗?”

於大摇了摇头。

“杉山元六前来劝我投靠织田。”

於大屏住了呼吸,她害怕广忠的情绪再度亢奋起来,她把头埋进广忠怀里。但他没有激动,倒变得越发平静了。“这不足为奇。”广忠点头道,“这是一个没有强大的后盾便无法立足的时代。不是织田,便是今川。但我不知道谁会胜,谁会败,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嗯……能。”

“为了竹千代,我想偷偷将你留在城里。偷偷将你留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是我的心思。人要是能够从容自在地活着……”广忠小声道,“我想和你一起,带着竹千代,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大山里去生活。”

“妾身……妾身也这么想。”

“但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是。”

“只是……有时我会想,我能否忍受和你别后的孤苦。”

於大的眉毛动了一下。广忠终于要提到这事了。虽早在预料之中,但她心头还是一阵疼痛。或许,广忠方才的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

“我无须多言了。以你的聪明,肯定猜得到……”

於大不语。她已经决意不再哭泣,而且母亲特意来看她,就是让她不可哭泣。可是,女人有别于男人。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广忠在一起,她便心痛如割。

於大放声大哭,广忠变得焦躁不安,道:“唉!我比你还要难过。你要忍耐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今生或许再无见面之期。但是还有来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你不在了,我也不会久活于世。死后,还有一个极乐世界等着我们呢。”他突然语气大变,继续说道:“这次,我不会再听家臣的任何安排。我要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你切切要明白。”

於大感觉到广忠的悲哀,不得不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广忠。“大人啊……於大想把您的面容刻在心底。”

“我也想把你的样子刻在心底。你一定要理解我的苦衷。”

於大点了点头,定定地看着广忠。

“您切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嗯……”

“还有……还有……我想再看一眼竹千代,就一次……”

“竹千代……”

“请您让我见他一面!您让我见他一面,我绝不会哭泣。广忠!您为什么不回答……大人……”

广忠猛地伏在於大肩上,低声啜泣起来……

一七 坐失良谋

竹之内波太郎一回到熊邸,来访者便络绎不绝。

最初来访的,是陪同织田吉法师前来的平手中务。他与波太郎密谈了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将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波太郎和织田家如此亲近,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有什么目的,无人知晓。

密谈之后,波太郎来到疏远了许久的神坛,连夜祭祀。

平手中务告诉吉法师,波太郎想依靠织田父子,拯救乱世。“这家主人受南朝所托,乃修行之人,希望通过祈祷,天朝的威福能够降临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倾听。”

波太郎在陪着吉法师来到神坛时,却提起了一件与祈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师公子,您觉得您能够顺利继承织田氏的大业吗?”

几年过去,吉法师不但个头长高了,也愈发调皮,性子愈发暴烈。“你以为我没有那样的能耐?”他瞪着一双鹰眼,尖锐地反问道。语气和神情丝毫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波太郎仍旧一脸平静,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公子过于伶俐。”

“你是想告诫我,过犹不及?”

波太郎点了点头:“公子兄弟众多。织田大人虽然想让公子继承家业,有人却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让我变得愚钝一些?”

“瞧,瞧,就像您现在,别人尚未说完,您就抢过话头。这样只能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别说继承大业,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一定要装得愚钝些。很多事情即便您想到了,也要装作没想到。”

吉法师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虽然没说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为他祈祷完毕之后,他真比以前老实多了。退出神坛时,他对波太郎道:“你让我假装愚钝,但这种愚钝和以往的愚钝又不同,是吗?”他似乎已经读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会牢牢记在心。”

吉法师去后,怪僧随风飘然而至。随风这次几乎没有和波太郎谈到时势。他马上就要踏上旅程,去劝说各地的豪强成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织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随风淡然离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属下,也陆续来访。已经很久不曾往来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来了使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之前波太郎从未见过,或许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边的宠臣。

走进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担心礼数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领。来到书院,他和波太郎相对而坐。“芥川东马前来拜访!”傲慢地报上姓名之后,他便絮絮叨叨说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牵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胜过先主,受到这样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荣幸。”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告诉波太郎,下野守想要邀请他到城内赏菊。

波太郎毫无表情,道:“请转告下野大人,斯时在下刚巧有事,还请另择良辰。”

使者瞪大眼睛。虽说波太郎可免交年赋,但同样是水野的领民。他竟敢拒绝城主的邀请,实让使者难以置信。“在下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嘱咐,并派在下前来。如果先生拒绝,便是失礼。请先生务必将约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说道:“那么,推掉先前的约定便不是失礼吗?”

“这因人而异。现在邀请先生的可是城主。”

“那么在下便对人说,这是城主的命令,还请原谅。”波太郎击掌叫来神女,对使者微微一笑。“准备派出使者,就说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静地说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织田弹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广大人处。”

“啊?”使者遽然变色。“啊,不,等等!”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与先生约定之人,是弹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开对方的视线,看着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国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刚才他接到消息,说神志不清的於国生下了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厌烦自己——对区区使者挖苦讽刺以示对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过于狭窄了。想到这里,波太郎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对织田父子爽约,下野守大人恐怕会有麻烦。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在下就跟阁下走一趟。”他回头看了看神女,淡淡说道:“好了,没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牵马走出熊邸,蓝天白云下,秋色尽收眼底,富士山遥遥可见,脚边野菊怒放。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年……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已是明证。百姓已经开始相信,战争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梦中出现,这个世界永远充满苦难。如果说这个世界是苦难的轮回,那么生孩子便是一种罪恶,出生于世上更是一种灾难。波太郎骑在马上,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金胎寺的领地内,鸟儿正婉转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随风摇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树枝繁叶茂,各种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为什么只有人类在忍受煎熬?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天下万物均须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人类却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赋予。他们任意妄为,划分等级,抢占土地,杀戮、仇视……人类到底何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想到世间纷乱似永无休止,波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佛陀断言,世上有争执,是因人有欲念,于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皇室也是如此,他们用祭祀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而这种智慧现在却被乌云遮蔽了。人不仅寸土必争,而且将生来平等的众人变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这个世界上有亲属,有主从,草木、山河、鸟兽会分主从吗……正想到这里,几名持枪的武士挡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波太郎这才惊觉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门。从这里穿过二道城和三道城到达本城,有近十町的距离。水野忠政在时,这里不用下马。下野守开始狂妄自大了。把万民看作珍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还自以为能从中得到好处,争相追随。

波太郎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对方,悠然解开带,对着护城河撒尿。家臣们从来没见过这样放肆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书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经微微发胖,言语和眼神锋芒稍敛。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莫非有长生不老之妙方?”他眯着眼睛,装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样子,然后支开了身边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

“是啊。”

“当年常前去叨扰你,到现在还念想於国。”

波太郎没有回答,单是看着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秋天人们容易产生怀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赏菊……可是听说你已经与人有约,真令人无奈。”下野守继续低声道,“於国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双定定的眸子里既没有憎恶也没有可怜,平静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谨慎一些,现在或许已经迎娶到城中。唉,这不是於国一人的过错,是藤九郎那个浑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觉信元可怜。他重复着这样的谎言,真能得到宽慰吗?

信元见波太郎表情平静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几。

“不,这也不能责怪藤九郎。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国的关系。只能怪於国……但於国还是太可怜了。每到赏菊时,我便会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气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来,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时忘情了。於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不过,今日之事也并非与此毫无关联。”

“大人是说……”

“你疼爱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样。嫁到冈崎的於大……”下野守压低声音道,“好像已经打算离开广忠了。”

波太郎紧盯着下野守。

“个中缘由不用我说,你自然也明白。冈崎对我和织田大人交往非常不满。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语。

“导致这场惨剧的那些冈崎老臣,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定会将於大送到我的领内……”

“恕在下难以从命!”下野守话还未完,波太郎已勃然变色。

“你?”

“在下恕难从命。”

“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不说,在下也知。”

“你是如何知道的?”

“神灵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性情急躁,刚才拐弯抹角半天,话还未完,却遭拒绝,怎是不恼?“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了,谁让你是侍奉神灵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滚!可是,波太郎,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在我的领内住下去?”

“本来就不在您的领内。”

“你说什么?你没有住在我的领内?”

波太郎突然纵声大笑。於国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愤懑突然便爆发了出来。神灵为人类创造了土地,而不是为某一个人创造的。一旦有人想将这公共的土地据为私有,神灵便会以战争作为惩罚。可是,现在即便把此理告诉下野守,他也不会明白。“在下所拥有的那块土地,连织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赋……在下想说的便只有这些。哈哈……恕在下失礼,告辞!”波太郎毕恭毕敬地施一礼,站起身来。

下野守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齿地击掌。贴身侍卫还未进来,他却已经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权六郎!权六郎,更衣!”

芥川权六郎一身下人打扮,来到了檐下。

“不能让熊若宫就这么回去!”下野守匆忙命道,“刚才我们二人的谈话你可听见?”

这个芥川流的忍者点头:“城主,此事不可告诉外人。”

“混账!”下野守正欲大发雷霆,贴身侍卫听到击掌声,已经进了书院。下野守急忙从权六郎身边走开。

“城主,您叫我?”贴身小厮在门旁双手伏地。

“当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声骂了一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绝不能让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乱——虽然这样想,他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我应该怎么办?!那个波太郎……还有冈崎的老臣……”

“请问城主有何吩咐?”小厮问道。

下野守仍旧在室内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他还以为波太郎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唯唯诺诺,看来,他想错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当时肯定想把於国送到城中,以求得荣华富贵,但是他的美梦随着於国的死破碎了。现在波太郎竟和织田勾结了起来。他乃一个侍奉神灵、经常把神挂在嘴边的奸贼,或将比信元更得信秀的宠信。

下野守冷静下来,越发感觉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动怒,也不郁气,总是能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静静地流淌。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这种恐惧使得信元对于冈崎的怒火愈烧愈旺。波太郎拥有实力。他头脑缜密,有先见之明,可以左右织田弹正。而与他相比,松平广忠实乃迂腐无能之辈。

下野守已经忘了要杀掉冈崎重臣的想法,开始焦躁。他觉得,广忠和自己作对,简直是不自量力,无礼至极!

“怎么还在?”他看了一眼候在廊下的小厮,声音已经非常平静了,“把元六叫来,我找他有事。”

小厮施礼退下。下野守走出去,朝茂盛的草丛招了招手。

“大人叫我?”忍者芥川权六郎若无其事地现身。

“权六。”

“在。”

“刚才我让人去叫元六,有事吩咐。”

“是。”

“元六是很受先父宠信的元右卫门之子。你给我看着他,看他是否能够忠实地执行我的命令。”

“遵命。”

“还有,即使元六执行了我的命令,一旦失手,你则要继续他的任务。”

“大人的意思,是要取下冈崎城主的首级么?”

下野守摇了摇头。他还没有那么憎恶广忠。“不要自作聪明。先听我说完……”他抬头仰望天空。“天真蓝。你看,权六,天空的蓝色滴落下来,变成了桔梗花。”听到背后杉山元六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面带喜色地看着院子里的花坛。

下野守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杉山元六的心。天气的确很晴朗,但绝不是万里无云。此时从假山左面涌起厚厚的云层,这在秋天非常少见。

在大名之家,每当更换主君时,重臣们便会心神不宁。旧主宠信之人会被疏远,而先前被疏远之人则会向新主诉说不平。为家臣者往往不得不看主人的脸色行事。

元六因为父亲元右卫门曾被先主重用,故而不得不谨慎小心。如果父亲元右卫门还继续做一家之主,说不定杉山家也已被驱逐。但是,在宗主更迭时,元右卫门主动隐退,将主位让给了元六。这是在风暴来临前的保全之策。

“元六见过城主。”

“元六,近前一些。”下野守快步回到座位上。“於大出嫁时,好像你的妹妹也跟了过去,是吗?”

“是。”

“她叫什么名字?”

“小笹。”

“对,是小笹。小笹被冈崎残忍地赶了出来。而且,不仅仅是小笹吧。”

元六猜不出下野守的用意,毕恭毕敬地跪在榻榻米上。

“不用担心,我没责备你。你出使了冈崎,但是广忠却不听我的劝告,拒绝追随织田。”

元六抬头看了看主人,信元身后的云层在飞速地移动,现在已经遮住了半边窗子,变成了铅色。阳光照进屋里,让人心生恐惧。

“这不是你的错,是广忠太愚蠢了。”

“在下惶恐得很。”

“不必如此。他实在太无礼了。”

“啊……是。”

“不仅将小笹赶了出来,让使者颜面扫地,竟又要赶走於大。”

“赶走……”

“你怒,我也怒——难道我们就任他这样放肆?”

元六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能就此罢休。要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们刈谷有何面目立于世上?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

身为主将,绝不会将属下置于死地。但下野守却于怒中派给属下重要的差使。元六正暗自琢磨,下野守低声道:“你听着,送於大的队伍若是胆敢踏入我方领地,杀无赦!这是我给广忠的见面礼。如果你放走了一个人,就休想保全家门。”

刚才那堆云终于完全遮蔽了窗户。半边天仍然阳光灿烂,但一道闪电划过窗户,雷声便轰隆隆响了起来。

“遵命!”杉山元六与其说是在回答下野守,不如说在回答那声秋雷。他从小笹口中得知,於大在冈崎非常受人爱戴。然而,她也成了乱世的牺牲品,要被迫离开冈崎。定有多人对她依依不舍。

“恕在下斗胆……”元六领命之后,已经预感到自家将要面临一场强烈的暴风雨,“若到时有人想要加害小姐,应如何是好?”

“你是说,他们敢动於大?”

“在下以为,他们定会挟持小姐做人质。”

“无须顾虑。”

“哦?”

“於大是嫁到冈崎的人,不用管她……”

“大人是说,不必管小姐……只管杀人?”

“这是武士的规矩,不用想那么多!”他一脸严肃地吩咐,大概感觉对亲生妹妹过于残酷了,又道:“元六,你要体谅我的苦衷。於大确实可怜,但如果我们就这样放了他们,以后冈崎便会小瞧刈谷,给日后遗下祸根。”

元六再次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想到於大的可怜和自己的悲哀,他不禁黯然。已经隐退的父亲定然不会让自己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於大毕竟是先主最为疼爱的女儿。“即便因此成了浪人亡命天涯,也不能愧对先主。”似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再次抬头看着下野守,脸上带着畏惧,道:“在下应带多少人?”

“二百人。”

“二百……”

“不,三百人马,作好埋伏。”

“是。”

“但,不可急躁冒进。尽量诱敌深入再动手。”

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耳欲聋。两人不由得同时看向窗外。在雨点的击打下,马醉木横在了地上。

芥川权六郎从壁后走了出来。“哼,抓住从杉山大人手下逃脱的那些小喽啰,就是我的职责喽。”他似乎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咬牙齿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慢慢走到檐下避雨。

一八 生离死别

菅生川里冰凉的水清澈见底。直到早上,笼崎的砂洲还下着蒙蒙细雨。从风吕谷那边传来几声狐狸叫,震人耳鼓。晨鸡已经停止鸣叫,府邸内冰冷而静谧。酒井雅乐助看着急促飘过箭楼的朝雾,停下了脚步。“秋天……”话冒到了嘴边,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今天是於大夫人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当年夫人高高兴兴嫁了过来,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在家里迎来了於大。而今天,他又要将於大从这里送走。人世间的悲哀,或者说是某种更苍凉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步履蹒跚。

他首先巡视了一遍玄关内外。三个下人在辛苦地打扫道路,扫过之后,偶尔又会有树叶飘落下来。“辛苦了,辛苦了。”他和下人们打过招呼,巡视了一遍昨晚命人围起的竹篱笆。跟於大嫁过来时一样,今天家里的女眷肯定都会聚到这里,与於大作别。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肯定会让於大心乱如麻。

广忠狠劲隐藏自己对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这不仅是出于对今川氏的顾虑,也是要做给刈谷看。

“不就是一两个女人吗?”在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背后,是他努力掩饰的悲哀。如果於大在混乱中失去理智,他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於大这一刻的表现将会直接影响到竹千代的未来。他想让於大给人留下坚强的印象。

“我说,不许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雅乐助对正在检查清洁的下人小田和兵卫叮嘱道。

“可若是有人呢?”和兵卫幽幽地反问。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种棉花和织布的女眷们对夫人的感情。雅乐助一时语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门内走去,“就说夫人顶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雾渐渐散了。露水从米槠的叶子上啪哒啪哒地掉落下来。雅乐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几颗露珠落到了他身上。这时,於大应该正做着她在冈崎的最后一个梦。

太阳还没出来。刚刚起床的小侍女在北侧的炉灶边生起火,开始做饭。雅乐助没有和她搭话,绕过迟开的百日红花丛,来到院子里。他吃了一惊。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她已经梳好了头,素面朝天,从侧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肿。雅乐助本想上去问候,却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朝着风吕谷竹千代的住处,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在祈祷,就连雅乐助站到了身后都不知道。雅乐助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红上,衣襟处扫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伤顿时沁入心扉。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意味。

这位年轻的母亲自从被幽禁于此,就没再见过竹千代。她曾哀求过广忠,想见一次孩子。其实见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让乳母阿贞带着竹千代来拜访雅乐助夫人即可。但广忠却没有答应。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篱,前来看望於大。但若让於大再见到竹千代,他将於大幽禁于此便失去了意义。

等於大祈祷完毕,雅乐助才走上去,道:“上房夫人。”

於大惊讶地回头,看着雅乐助。

“到该去的时候了。”说完,雅乐助慌忙移开视线,看着东方渐渐变色的云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与夫人分别,纷纷聚集在门前。到时请夫人看仔细些。”

“看什么?”於大声音清脆。她试图控制自己心中的悲伤。从话音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做到了。

雅乐助突然胸中发闷,声音反而颤抖起来。“在众多的女眷和孩童当中,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您。在菅生川苑旁边的大榎树下,阿贞抱着一个孩子……”

“哦。是竹千代?”

“这,在下就……”

“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费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见他了……”

“雅乐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已经解脱了。仅仅看一眼,并无益处。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里。”

“夫人……”雅乐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来是在下多虑了。请夫人原谅,请原谅!”

“这几年承蒙你的照顾。走时人多嘴杂,想必没有机会说话。先向你道谢了。”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她刚刚嫁过来时,在众人的眼中还像一个小女子。但现在,她的气度和沉着,让雅乐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么都不要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我们只能怪……”雅乐助像个逞强的孩子一样,欲说还休。“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给在下吧!冈崎的老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辅佐为海道第一人。”

“啊,太阳出来了。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乐助,阳光定能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於大没有笑,也没有哭。她不愿人看见她的悲伤,枉费了广忠的一片苦心。她决然转身离开。

辰时,於大从雅乐助的府邸出来,经菅生橹沿河到不净门。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无人来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送。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为不端,只好将其送回娘家。”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纪伊守家广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将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时四刻,已经开始有人来到雅乐助家的内庭门口。女眷们并未遮住脸,倒是男人都戴着斗笠,盖住了脸庞。

第一个抵达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他拨开女眷,来到竹篱前,弯腰系紧了鞋带,他要护送於大。其后是主人雅乐助,他也穿着草鞋出来,看见新八郎的装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轿子放在菅生门外,於大会走到那里,轿旁此时只有金田正佑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渐渐聚拢的人群当中,可以看见阿部大藏、石川安艺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来之后,女眷中响起一片啜泣声。“难道上天瞎了眼!”“这么好的一位夫人!”女人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当於大出现在面前时,她们失声哭了起来。

於大拼命在女人们中间寻找华阳院的身影。竹千代和她的缘分之浅令人难过,而她和母亲之间的离合同样让人不堪回味。正要走出菅生门,忽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上房夫人!”一个女人跑了过来。

“喂,不可乱来!”金田正佑说了一句,但并没有将拉住於大的女人拉开,而是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各位肃静!”

女人是内庭的须贺嬷嬷,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百合和小笹走后,在内庭只有这个女人对她忠心不贰。於大往须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看到的是竹千代。抱着竹千代的那个女人,不是阿贞,也不是龟女,而是阿久夫人。阿久抱着竹千代,站在大榎树下,表情苍白僵硬,只有一双眸子散发着光芒。在她右侧,站着五岁的勘六,勘六身边站着侍女阿万,怀里抱着与竹千代同岁的惠新。

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色。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子纹丝不动。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可是,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深深地看儿子一眼。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生。“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行。

依於大的性格,断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出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诱到自己的领地内悉数除掉,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色渐浓。田中可以看见绿色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色的山漆树,单等着冬天的到来。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精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她走出了轿子。“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佑惊讶地看了看众人。“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阳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夫人不用客气。”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出泪来,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性,我比你们清楚。他性情急躁,目光短浅。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地,丢掉了性命!”

金田正佑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子。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围顿时响起男人的哭泣声,每个人都在颤抖着抽泣。

“夫人。”雅乐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岁便有如此见识,让在下备感汗颜。在下怎么如此糊涂!城中还有少主等着我们呢。各位,回去!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轿子被托付给阿部定次找来的百姓。冈崎的家臣们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命人起轿。孤独袭遍全身,轿内传出她的低声啜泣。

於大的姐姐——松平纪伊守家广的夫人於仙实未料到,为她送行的十六人悉数死于下野守所派之人刀下。这一切就发生在天文十三年晴空万里的日子……

一九 松平马印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然后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于惧怕今川义元的淫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于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二人走出议事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声叹道,“真让人心焦。”

雅乐助咬牙道:“从年末到现在,他一直独自躲在内庭喝酒。”

“这心病何日是个头啊!”

“今岁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就这样回去吗?”阿部大藏问道。

“不能这样回去。”雅乐助望着阴沉的天空,用手掌接着飘雪,“要是这样愁眉苦脸地回去,到家也会被责骂。”

“我们去散散心吧。”

“好。”雅乐助一口应允,脸上这才露出苦笑。

二人说是要去散散心,其实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面色红润,和弱不禁风的父亲广忠大不相同,虽才四岁,却长得颇为结实,口中咿咿呀呀,在议事厅里爬来爬去。广忠盯视良久,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道:“让他下去。”又加一句:“别让他伤风了。”

无论在谁看来,竹千代都长得更像母亲於大夫人。不,应该说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谁也不提他长得像忠政。圆润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非常可爱。大家张口便说这孩子像广忠的父亲清康,并宁愿这么认为。每当看到身体虚弱的广忠,他们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嘘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简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走到酒谷时,阿部说着,折了一枝路边的梅花。

“给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战场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像这雪中的寒梅一样不屈不挠地保护他。”

“哈哈哈……”雅乐助大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走出家门来第一次笑。“献上一颗寒梅之心?”说着,他拂去落到老人头上的白雪,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礼物。”

“麦秸编的小猫?”

“是马,老头子。”

“哈哈,是马。”

“这是我亲手做的——效犬马之劳的意思。”

“哈哈哈……”这回老人也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烁。这个小藩的武士,对虚弱的主公不离不弃,把希望寄托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身为家老,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他肯定会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们走吧。”

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里的那枝梅花几被雪裹住。二人不时摇头甩掉发上的雪,沿着箭楼前行。他们弯腰进了二道城的大门,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请开门。”声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侍女应声前来开门。他们发现入口处摆放着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来了啊。”雅乐助小声道。

“早知你们会来,便在此候着。”大久保新八郎在里面大声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门前的石板,走了进去。几乎在同时,传来了竹千代响亮的声音。

“爷爷——”

“来了,来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这个八叠大的房子装饰朴素,有些乡下农舍味道。正面壁龛上摆着红白相间的年糕,还有固齿台和蓬莱台之类的东西,都十分简朴。先一步离开本城的鸟居忠吉微笑着抱着竹千代,坐在壁龛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艺和阿部四郎兵卫也在,他们从乳母手中接过杯碟,依次传递下来。

雅乐助和阿部并排而坐。“恭贺新年。”他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竹千代挥舞着小手大喊着“爷爷”。他不管看见哪个家臣,都会叫爷爷。这一声称呼让众人感到难过。“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对他的期待呢?”

“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阿部拿着梅花走近鸟居忠吉。“来,让我也抱抱。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他从满头银发的忠吉手中接过竹千代,抱在怀里,眼圈突然红了。“你祖父当年攻到尾张,面对织田,不屈不挠。你也要像他一样啊。”

雅乐助从怀中拿出玩具马,把头扭向了一边。竹千代这么小便不得不与母亲分开;而父亲又郁郁寡欢,无法承担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渐分化出织田派和今川派,明争暗斗。夹在两个强藩中间的弱小之藩实在悲哀。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孩子的母亲驱逐。父亲悲哀,孩子也难过。不约而同来到这里的家臣们,心中更是凄凉。这些松平家的柱石,将祖辈都没能实现的雄心寄托在了这个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什么也不懂。人越多,他越高兴。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过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声爷爷,用梅枝朝忠吉的一头白发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飘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来。一片花瓣刚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这是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长新十郎责备道。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我是感到高兴。”

“真是能言善辩。你的愿望,莫非是要给孩子买件小棉袄?”

“哈哈哈,这也是愿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带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酒井雅乐助将那个麦秸马递给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没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马,他紧闭着小嘴,端详了一会儿,叫道:“汪汪!”然后拿着梅花朝雅乐助头上打去。

大家哄堂大笑。人人都想借这个孩子的天真可爱来冲淡广忠带来的惨淡心情。

“这可不是‘汪汪’,这是马,马——”

“马——”竹千代跟着说了一句,扔掉了手中的梅花,朝玩具扑了过去。

鸟居忠吉在一旁眯着眼,微笑着对阿部老人道:“一定要活到少主会骑马。”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传来的杯碟,将竹千代递给了乳母阿贞。“我一定长寿。这杯酒我喝了。”他喝完,把杯子递给了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等雅乐助喝完之后,道:“你最近可听说过内庭的一些传闻?”雅乐助问:“是传城主酗酒?”安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城主有了新的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上房夫人自从回了刈谷之后,城主连阿久夫人那里都没去过。内庭的嬷嬷们都看不下去,叹城主用情太专。”

“原因正在于此啊。”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酒后乱性。半夜沐浴时,把侍女当成了……”

“侍女?”大久保新八郎从旁插嘴道。

“不可胡言!”新十郎慌忙阻止了他。

“他把侍女当成了上房夫人?”

“听说她们倒是有几分像。当时侍女低头跪在地上,城主有几分醉意,叫她伺候沐浴。”

“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都住口,不要再说了!”石川安艺正说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鸟居忠吉严肃地叫道。

不知什么时候,竹千代自己爬到了壁龛旁边,把玩具马立了起来。

酒井雅乐助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虽说乱世无常,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也未免太悲哀了。当年,正是雅乐助劝说广忠为了家族着想,迎娶十四岁的於大。这门婚事对于松平家而言非常必要,能保家族平安。但十六岁的广忠对婚事却非常反感。於大肯定也一样。但是初为人妇的於大,不管是对时势的判断,还是对人生的领悟,都比她的丈夫要明智得多。她怀着一颗忍耐之心,逐渐感动了广忠,得到全族老少的信任。最后,竹千代出生了。当时家中所有人的喜悦,雅乐助仍觉恍如昨日。

但在这个惨无人道的乱世,任何事都无法完全如愿。这对夫妻,为了家族利益结合到一起,却又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分开。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投靠了织田信秀,冈崎迫于今川家的淫威,只得送走了於大。

送走於大当日,雅乐助心中的悲痛不轻于广忠,直到今日,那悲伤还缠绕在他心头。他知道广忠无法忘记於大,才不断劝说他续弦,娶户田弹正之女为妻。但广忠的失格还是让雅乐助无比愤慨。他真想大骂广忠一顿,这可不是一个可以整日沉溺于情爱的时代。但在生气的同时,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广忠生于弱小家族,无法避免策略婚姻。他对此心怀愤怒,这种不满折磨着他病弱的身体。

酗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女人,唉!如果说是因为年轻气盛,雅乐助倒可以松一口气。但他竟然酒后乱性,把别的女人……此事未免太过荒唐。他非将才,和乃父清康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必须去劝说他……”雅乐助正想到这里,鸟居老人异常平静地对石川安艺道:“你从何处得知这种传闻?”

“城主的一个马夫从侍女处听来的。”

“当时你未制止他把这事传开吗?”

“当然制止了。”

“可是,内庭的现状,仍然令人担心啊,正家……”

雅乐助望住忠吉柔和的面孔。

雪似乎停了,纸门亮了起来。

鸟居忠吉住在渡里,不在广忠身边。在广忠身边管理事务的这些家老,此时并无职名,只是被称为老臣。冈崎的一切事务都由老臣本多平八郎、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植村新六郎和阿部大藏五人负责。

但是,家中最为年长的忠吉,对于广忠自是非同寻常之人。忠吉出声,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投到了他身上。

“这种事司空见惯。”鸟居老人意识到气氛的紧张,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马上启程回渡里,因此想请你和大家好好商议此事。和田原的弹正大人联姻一事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的品性。是吧,老头子?”

“是。”阿部老人点了点头。

“并非所有的松平家人都会聚集到这里。”

“我也是此意,正家。”

雅乐助点了点头。还是老人们想得周全。担心虽有些过分,但也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内庭便会生出异端。

强大时没有的争端,在势弱时肯定会发生。族人分为织田派和今川派,原本已令人无奈,但就怕有人看到近邻弱小,生起野心。松平一族便会四分五裂,最终亡族灭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乏先例。先前有广忠的叔祖松平信定私通织田,而现在他的叔父藏人信孝也开始频频流露微词。

“城主如今心乱如麻。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那就大事不妙了。”

“我明白。”

“还有,竹千代也令人担心。”忠吉回头看了看在壁龛旁边无忧无虑玩耍的竹千代,道,“不如和上房夫人在时一样,让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大殿,交给绯纱夫人,众位意下如何?绯纱夫人定会应允的。你们好好商议此事。”绯纱夫人乃先主清康的姐姐、竹千代的姑祖母。

“把竹千代公子转移到二道城,看似尊重,其实是轻视。这种地方……不管怎么说,竹千代也是家中团结统一的希望啊。”

“我们会仔细商议。”

雅乐助其实也有同感。为了树立嫡子的威严,他把竹千代转移到这里,但事后就后悔了。如果家族强大,此事实不必多虑。但现在,就连城中的气氛也无法让人放心,雅乐助愈想愈为广忠感到焦急。虽说尚无凭据,但被广忠宠幸过的那个女子万一……

大家从竹千代的住处退出时,已将近午时。

竹千代知道将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阿贞怀中挣扎了起来。他还不会留人,只是伸着手叫着“爷爷”、“爷爷”。大久保兄弟眼圈通红,随随便便辞过众人,便走出城门,回到了山中。

“竹千代公子必须回本城……”住在城内的雅乐助把鸟居忠吉送至六勺口,呆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甲山想到。大家都很珍视幼小的竹千代,希望团结在竹千代周围,根本原因就是广忠太软弱。

分手之时,忠吉对雅乐助笑道:“竹千代公子可是我们一族的马印。”这句话的意思只有雅乐助能明白,而且确实如此。由于於大夫人的离开和广忠的消沉,松平族人眼看就要失去自己的马印。为了再次团结起来,必须把竹千代这面旗帜竖立到广忠身边,再迎娶一位比於大更贤惠的夫人。

雅乐助遥遥望着甲山和登岩山上覆盖着薄雪的树木,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就这么离开!必须回去单独面见城主!不是简单的贺年,而是前往内庭,和广忠喝酒聊天,拉近双方距离,交心谈一谈,那才是自己的职责。想毕,他转身往回走。

途中他遇到很多武士,个个祝他长寿。雅乐助只是一味低着头,心事重重,不予理会。雪霁之后,马上开始融化。风斗叶逐渐吐出了新芽,黑色的土地映入眼帘。“要让他把握住春天……”侍在广忠身边,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真是糊涂透顶!他想在二人促膝畅谈之时,摸清这个女子的品性。

雅乐助走进了内大门。武士们惊讶地迎住他。

“城主在吗?”他看了看大书院,广忠不在,火炉里只剩下白灰。雅乐助走上通往内庭的走廊。他故意大声咳嗽,站在内庭女仆总管须贺嬷嬷门前,喊道:“有人吗?正家喝多了,想洗洗身子。烦请通报城主一声。”

二〇 浴房交锋

松平广忠坐在自己房里,叫来了传闻中的那个女子,让她为自己捶腰。回到内庭之后,猛蹿上来的酒劲让他停止了咳嗽,从胸部到腰部都温暖起来。他微闭着双眼,有些恍惚,身上游离的手指让他再次想起了於大。

短短几年,於大已成了广忠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在分离之后才有了痛切的体会。不只是感觉短了一只胳膊,他的五脏六腑似都被人抽了去。

他轻唤了一声“於大”,心头一热,流出泪来。家臣们都责怪他像个女人。但指责愈多,他对於大的思念愈强烈。人一生不管接触多少女人,痛入肺腑的真爱却只有一个。他便遇上了这么一个让他难舍难弃的女人……

当然还有侧室阿久。在阿久房里,有竹千代同父异母的哥哥勘六,以及与竹千代同年同月同日生,为了不妨碍竹千代之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迫出家的惠新。但自从於大离开之后,广忠从未去过阿久的房间。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於大。不只是他一人在忍受孤独,於大也在另一个地方……想及此,他便愈发孤独,并想借此减轻心中的悲哀。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心安。

人的情绪会发生混乱,而且猝不及防。但是,家臣们不懂这一点。“我广忠已经不再是你们的玩偶。”他怀着这样的情绪,饮酒过量,然后和侍女阿春……那是去年年末腊月二十六。

为了庆祝竹千代的生日,他和须贺推杯换盏,还谈到了於大。天气越来越冷,休息之前,他决定先去沐浴。外面冒着白色的寒气,而沐浴池里的雾气却比外面的寒气还要浓。

今晚,於大在做什么?他裸身进入池中时,突然想起了於大,一阵恍惚,於大的影子从水汽里冒了出来,说:“让奴婢来给您搓背吧。”

“啊!”广忠突然一凛,抓住了那个女子的手。女子全身颤抖,和刚从刈谷嫁过来时的於大一模一样。

“你是於大,是吗?”

“不,奴婢叫阿春。”

“不,你是於大。”

“不,大人,奴婢是……是阿春。”

“你还狡辩,明明是於大!”

……

广忠让阿春为自己揉着腰,恍恍惚惚想起了当日的事情。

“城主在哪里?正家要借浴房一用……”雅乐助的声音打破了走廊的宁静,传了过来。

广忠轻轻按住阿春的手,侧耳倾听。正家似乎在寻找须贺嬷嬷。而须贺从某处慌忙迎了出去。二人在说什么,但听不清楚。

“若是在居室,无须你带路,主臣如鱼水,这是冈崎代代相传的规矩。”正家的声音渐渐近了。

“禀报城主,酒井雅乐助大人求见。”须贺在门外跪禀道。广忠皱了皱眉,大声道:“不用阻拦,让他进来。不是说主臣如鱼水是冈崎的规矩吗?”阿春正要慌忙退下,广忠道:“无妨。继续给我揉腰。”

雅乐助面带笑容跟在须贺身后进来,然后慢慢坐下,施了一礼。

“你想沐浴?”

“是,喝多了。这种时候,只有洗洗才……”

“谁说的?”

“石川安艺。据说是从马夫口中听来的。”

广忠扭头苦笑,“我现在正用着浴池呢。”

“是啊,这里很不错。”雅乐助毫不示弱,他紧紧盯着阿春,从她的侧面、肩、腰一直看到膝部。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这个女子和於大都很像。此时她战战兢兢低着头,因而看不见她的眼睛,但脸蛋的细腻以及衣领处露出的柔嫩肌肤,都令人想入非非。

雅乐助看了一眼神情慌张的须贺嬷嬷,毫无顾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叫阿春。”

“出身怎样?”

“生于贺茂郡的广濑,和岩松八弥是亲戚。”

“和八弥是亲戚?”

岩松八弥今日还在门房当值,人往那里一站,如石头一般结实。他在小豆坂一战中被射瞎了一只眼睛,从此便被称为独眼八弥。

“和独眼是亲戚……”雅乐助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阿春,回头对须贺道,“你可记得自己的职责?”

“负责管理内庭的侍女。”

“既然要负责,难道你眼瞎了吗?”

“啊……可是……”

“既然看见了,为何不处置她?任由侍女胡来!你对得起城主吗?”他厉声责问。

“别拐弯抹角了,正家。我还没来得及收她为侧室呢。”广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看广忠坐了起来,雅乐助紧紧盯着他。“城主此言差矣。您把她唤到身边侍奉,在下若不过问此事,实在无颜面对家中众老臣。”

“何不视而不见?”

“既看见了,便不能视若无睹。城主说话太轻率了。”

“你是抱怨还是指责?”

“哈哈哈。”雅乐助爽朗地笑道,“大过节的,在下不想惹城主生气。是吧,须贺?”

“啊……是。”

“你的失职,就由我来弥补吧。城主您太寂寞了,我们不如饮上几杯。”

广忠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哦,我也正想喝几杯呢。”

阿春神情慌张地看了看广忠,又瞅了瞅雅乐助。雅乐助冷冷地看着阿春,她出生于贺茂郡广濑之事令他不快。广濑城现被佐久间一族的九郎右卫门全孝占据。织田信秀说不定已把手伸到了那里。但她既然是独眼八弥的亲戚,或许不必担心……

“等等!”雅乐助阻止了正欲下去的须贺,“她和独眼八弥是什么关系?”

“是八弥的表妹。”须贺答道。

“表妹?让她去给你帮忙。”

广忠默默地听着雅乐助发号施令。他能理解老臣们的苦心,可对他们的态度却十分不快。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会搬出先父种种规矩,让他头疼不已。

两个女人退下去之后,雅乐助唤了一声:“城主!”他向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老臣们都希望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

“为什么,难道我一人在此,你们不放心吗?”

“您就不要挖苦在下了。万一有人心怀叵测,竹千代公子恐怕……”

“既然是老臣们的意思……”

雅乐助牙齿在打战,差点咬到了嘴唇。广忠或许太累了,瘦弱的身体让他的语言也那么苍白。清康公绝不会如此……他本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竹千代公子和夫人都在身边的话,这里会热闹一些。”

“这么说,这里是竹千代的城池?父亲将它传给了竹千代,我不需要。”

雅乐助晃了晃肩膀,不由得狠狠瞪了一眼广忠。“城主!身为冈崎之主,不该说这种话。”

“我是吗?你们承认我是冈崎之主吗?”

“在下不能理解。难道想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的松平之主,要放弃武士的精神吗?”

“连身边一个女人的事你们都要干涉,我不过是你们的傀儡!”

雅乐助想哭。即便开玩笑,他也不愿意听到广忠这样说。广忠如此软弱,家中所有的人却都没有放弃希望。自於大走后,民间便流传开一种说法。“上房夫人为城主增光不少。”他们努力制止着类似传言。但广忠却变得越来越乖僻。

雅乐助叫了一声“城主”,长叹一声,道:“我们的良苦用心,城主竟如此厌弃吗?”

“不,我很高兴。”

“刚才的那个女子……她是什么来历,才是最关键的,城主万万不可疏忽。”

“我知道。”广忠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忠心耿耿,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是否还活着?”

“阿久和於大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这次定又会逼我娶户田弹正的女儿。我只想自己作决定,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那个侍奉您沐浴的女人来证明吗?”

“这是第一个我亲自选择的女人。她和我最像。”广忠突然目光灼灼,说道,“正家,靠近些。”他压低了声音:“你认为,我是傻子吗?”

“啊!”

“不妨,你只管直言。我只是想知道大家对我的看法。”

雅乐助屏住呼吸,盯着广忠。广忠的语气似很严肃,但又似戏言。“城主是在怀疑族中的人吗?”

“叔父藏人。”

“信孝大人……”

“还有隐居的曾祖父。”

“啊?”

“竹千代的祖母,还有你的本家将监,都让人不放心。”

雅乐助再次使劲咬住嘴唇。

“怎么样,和你的想法一样吗?”

“恕在下直言……不尽相同。”

“不尽相同?”

“城主!您的疑心如此之重,是否觉得您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好了,你不必多言。我装痴卖傻和侍女胡来,只是想把那些有二心的人引出来。”

正说着,须贺与众侍女端酒上来了。广忠招手令阿春过来。

酒菜摆布停当,雅乐助拿着酒杯,眼睛却依然盯住广忠。

对于让竹千代搬回本城,以及和户田弹正家的婚事,广忠并不反对,但他的行为依然让雅乐助担忧。於大在时,他没有表现出来的偏执,近来愈发明显。很难想象他是有目的地接近阿春。本是因为忘不了於大,他却给自己找出出人意料的理由。他提防叔父藏人信孝不无道理。但是住同一城、年近九旬的曾祖父,以及竹千代的外祖母、於大的生母华阳院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这未免让人不安。他身心的衰竭导致疑窦丛生,说不定每一个家臣都会成为他怀疑的对象。

广忠往前探出身子,一手按在扶几上,一手揽住阿春。“阿春,给我倒酒。正家,你也尽情地喝,咱们一醉方休。”阿春有所顾忌,缩着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

雅乐助施了一礼。在场的女人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酒宴,显得轻松而娇媚,唯独广忠处处在意雅乐助,反而有些生硬。

“今日你就陪在我身边。正家已经答应了。大家都听见了吧?”

雅乐助接过须贺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想道:“今晚实在不该来。”

大概是因为身心疲惫,广忠面对任何事都感到压力重重。如果这种压力没有引起反应也罢,他却经常因此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他说,将竹千代移回本城,与田原的户田弹正家联姻,都不是出于本意。“正家,一切都拜托你了。”他苍白的脸上带着讽刺的微笑,紧紧揽住阿春。他通过褒奖正家来阻止进谏,并扬扬自得。

太阳快要落山时,雅乐助突感索然无味,离开了广忠的房间。尽管对广忠的沉沦不能坐视不理,他还是当场克制住了自己。雅乐助抹一下衣上的褶子,出门走到玄关处,一抬眼看到岩松八弥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他吃了一惊。

八弥健壮得如一块岩石,背对入口坐在那里,有如一堵屏风。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刀,独眼闪着光,大气凛然,令任何歹人不敢靠近一步。

“八弥。”

“大人。”

“天这么冷,你一直坐在这里吗?”

“这是小人的职责。”

房里喧闹起来,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走廊上。雅乐助轻轻走到八弥身边,俯身低声道:“八弥……阿春是你的表妹吗?”

“是。”

“城主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之前内庭的人一直相安无事……”

“您是要小人……”

雅乐助惊讶地看着八弥。他的独眼里泪光闪烁。

“要是让你杀掉她,你会怎么办?”

“一切听大人吩咐。”他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他似乎想用眼泪告诉雅乐助,阿春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因为城主。

“八弥。”

“大人。”

“她是你的亲戚,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小人没有看法。若有看法,便无法尽忠职守。”

“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是城主——”

“不!虽然您是家老,可这话未免过分了。”

“八弥,我不是在责备你。我知道你是真情流露。你不要恨我。城主心里也很难过,他至今对上房夫人念念不忘。”

八弥的腰挺得更直了,那只瞎眼泪涌如泉。

“详情我还不太清楚。浴房的传闻……是真的吗?”

八弥没有回答,单是看了雅乐助一眼。

“那日夜里是你当值?”

八弥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什么时候杀她,大人吩咐吧。”

雅乐助微笑着摇头道:“她是你的亲人,不必杀她。城主并非愚昧昏庸之人,过后自然会醒悟。他会命须贺嬷嬷给她收拾房间,将她收为侧室。但此事,万不可泄露半句。”

八弥盯着雅乐助,泪水又哗哗流了下来。这位武士如此怜惜阿春……想到这里,雅乐助突然不安起来。“阿春现在在城主面前战战兢兢,你知道为何?”

“知道。”

“你说说看。”

八弥低头道:“阿春心中已经有人。”

“有人?唉!我明白了。他也是你家的亲戚?”

八弥摇了摇头。

“那是谁?还是谁的家臣?你告诉我。”

“是……就是小人。”

“什么,你……”天地变得昏暗,寒气穿透了皮肤。雅乐助愣在当场,无言以对。自於大离开之后,一种看不见的不吉气象便在城中弥漫开来,让他脊背发凉。

汲水这种差使,一般不会被广忠注意到。正直且忠心的独眼八弥定是想让阿春在浴房和自己一起保护广忠,才让她来当差。没想到阿春却和於大夫人有几分相像……

雅乐助知道八弥为何流泪了。不仅仅是因为阿春被人夺走之后的悲伤,他肯定在担心世间的闲言,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他为了飞黄腾达而使出的阴谋。

“既然如此,那么……这事城主知道吗?”

“应该不知。趁城主还不知,小人已经和姑母家解除了婚约。”

“唉!这都是我疏忽了。八弥,请你……”

八弥依然挺坐在那里,紧闭嘴唇。

八弥的正直和忠心让雅乐助感到难过。在乱世,这种事情并不稀罕。攻入敌城,女人往往会成为猎物。但在松平家,还没有哪一代城主和家中武士争抢女人。广忠犯下了这样一个错误,却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想象,广忠知道此事后,会陷入怎样的苦闷。“此事千万不要告诉城主,好吗?”

“大人不必担心。八弥已经忘记了。”

“不会轻易忘掉的。城主不知此事。但无论如何,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要忘掉。”

“都已经过去了,就像菅生川里的水,一去不返。”

“多谢你!在今日的冈崎,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你一定要原谅城主,八弥。”说着,雅乐助突然想哭。他慌忙起身离开了。

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八弥依然挺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和城主饮酒作乐,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雅乐助走了一段,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八弥。在渐渐暗淡下来的走廊中,八弥就像一块坚固的岩石,纹丝不动。看着他闪烁着泪光的独眼,雅乐助心中暗叹,低头绕过走廊。城中一个人影也没有,处处都掌了灯。天空中,云逐渐散去。

二一 少雄惊世

这一日夜里,於大又梦见了广忠和竹千代,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中,大喊救命。睁开眼,朝阳已经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好像涨潮了,传来海浪冲刷石板的声音。

此处为刈谷城汐见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涛和海浪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城内的空气却已完全不同。父亲已经亡故,先前的亲信也被同父异母的兄长信元无情驱逐。信元进行了各种变革,试图将父亲的影响扫除殆尽。

他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书院,还会偶尔从京城招来一些连歌艺人。於大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进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为亲密的同母兄长信近已经不在,服侍她的这个侍女亦很陌生。这让她愈发思念冈崎。一闭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进卧房,她便似听到广忠的声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来水,开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头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门。回到了娘家,她却有一种被发配到孤岛的感觉。别离之后的日子,她唯有这个习惯雷打不动:望着早晨的天空,对着冈崎方向双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祷,保佑广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觉,祈祷变成了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开始觉得,对于一个女人,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没有?”於大想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为心中有这个儿子,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请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祷的时间总是很长。直到海面微微泛红,鸟雀的叫声在附近的树枝上响起,她才停下来。

“小姐。”侍女等她祈祷完之后,才开口。这个侍女和於大同岁,名信乃,是一个下级武士的女儿。“杉山元六大人求见小姐,正在门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过头,“让他进来,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无表情地离开了,未几,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强壮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禀报……”杉山元六可以说是唯一没有被驱逐的父亲的宠臣之子,目前已是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着元六。“是冈崎有什么消息吗?”

“是,酒井雅乐助大人捎信来说,公子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昨晚的梦一直让我担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怎么?”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马场……”元六看到於大眼神忧郁,慌忙移开了视线,“城主命小人劝说小姐另择良人。”

於大微笑不语。

“要是行动比冈崎慢,小姐就太可怜了。”

“比冈崎慢……”

“是,听说冈崎城主已经决定迎娶田原的户田弹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猛听到此事,依然难过异常。既然已经和广忠分开,照理不该再生嫉妒,但刚才心中的那一阵绞痛又是为何?是对那个即将成为竹千代“母亲”的女人的嫉妒,还是依然对广忠情丝未断?

杉山元六能够体会於大的心情,他望着窗外的天空,道:“城主说,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让小人来劝劝小姐……”

於大不语。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说得简单,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便由不得别人。”

这一点於大也非常清楚。当日广忠惧怕今川氏,决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时,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计划把送於大的冈崎家臣全部杀掉。於大猜测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过矢矧川不久,便让冈崎众人回去,他们也才得以平安无事。元六想告诉於大,对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还不知,”元六低声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广濑的佐久间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选其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城主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他六亲不认。”

於大阻止了元六:“这话传到他耳中怎么办?”

元六没有回答,单是往前近了一步,小声道:“小姐,您听说过藤九郎公子的传闻吗?”

於大当然听说了。生在大名家,却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冈崎城中人人都说,这种事实在少见,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传言说,公子还在人世。”

“他还活着?!”

“是。因此,当年那个阴谋也暴露了……听说藤九郎公子是因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须有的污名,浪迹天涯,无家可归。”

“这……这可是真的?”

元六点了点头,“因此小姐万万不可开罪城主。是佐久间大人,还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须早作决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着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变得面无表情,说道,“他反对城主投靠织田。为了除掉这个绊脚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骗到自己经常去的熊邸,让他背上不义之名,借织田刺客的刀杀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辈,装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元六在吗?元六!”院落附近的樱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性急的下野守信元大概对杉山元六不放心,亲自前来了。

“这么性急……”元六苦笑了。“元六在此!”他大声对外面应了一句,然后快速地小声道,“在一两日之内,请务必作出决定。”说完,慌忙走到玄关相迎。

信元已经把缰绳扔给了下人,手里拿着鞭子,道:“於大,今天天气不错。朝霞染得海面一片通红。你出来看看,这早晨的太阳比洗马盆还大。”他扯着嗓子说完,方才走进院子。

“哥哥请进。”於大伏在地上迎接信元。下野守爽朗地笑着,坐到走廊旁边。习惯了广忠绵软的笑声,於大感觉哥哥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心。

“决定了吗?”

“小姐说会在一两日之内作出决定。”元六在旁边打圆场。

“一两日……现在你就该作出决定啊。”信元并不理会元六,继续说道,“於大,冈崎的广忠,就是一个旷世的傻瓜。”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听说他已经决定娶户田弹正之女做续弦。这门婚事对松平氏有百害而无一益啊。”

於大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膝盖上自己的手指。

“我绝不会看错。织田和今川再起争端时,今川肯定会让松平人担任先锋。松平人以为户田会支持自己,但户田人可不会那么耿直。是吧,元六?”

“啊……是。”

“他们一旦看到战局不利,便会马上倒戈相向。”

“是……”

“然而,广忠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听我的劝说,非要和户田氏结亲。松平氏日渐衰落,真是可悲……於大。”

“兄长。”

“你也很可怜,但是反而因祸得福了……不要再等了,你在今日就作决定。广濑和久松,由你选择。”

於大依然低着头,强忍住泪水。这不是肤浅的悲哀,但也不是反感,而是因为女人的宿命而生起的哀愁。於大总是被当成巩固刈谷城的一粒棋子,当初嫁到冈崎也是如此。和什么样的家族进行怎样的联合,这种算计决定了她的命运。这不仅仅是於大一个人的命运,这是战乱不断、没有秩序和道义的世道中所有女人的命运。

“父亲希望通过和松平家的结合,来保住松平和水野两家的安泰,但世事无常。现在,必须和与织田亲近的家族结合。织田氏是朝阳,今川氏则是落日。你被夕阳驱赶,却反而得以沐浴早晨的阳光。你很幸运,我也很幸运。好了,你今天就作出决定。元六,我们再去骑上一圈,今天早晨天气真好。”

於大对着走廊施了一礼,默默地垂着头。

信乃端来早饭。於大拿起筷子,便让她退下了。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怎么能忘记冈崎?竹千代是她生命的一半,广忠的爱抚则让她终身难忘。近日,不知为何她全身慵懒无力,时而轻声咳嗽。莫非是广忠的病传染给了自己……就连广忠的病,都让她怀念不已。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落发为尼。

於大茫然地坐在房中央,一动不动。太阳照到纸门上,飘落下来的枫叶的影子映在上面。不时有小鸟来到这里,悲切地啼鸣。这里离海近,大概是西风少了的缘故,春天来得比冈崎早。

一眨眼,於大离开冈崎已近半载。她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寂然等死的情绪一直缠绕着她的心。她并不知道久松和佐久间乃是何样人。怀着一颗悲伤的心,嫁到素不相识的人家,还能活下去吗?

到了辰时四刻,於大叫来信乃。她想去看看父亲。父亲的墓在绪川的乾坤院。若是告诉信元,或许他会准备一乘轿子。她不想麻烦,只带着信乃和一个下人偷偷出了城。

明媚的阳光温暖了大地,麦子已经抽了穗,有些耀眼。

广濑的佐久间,阿古居的久松,不管嫁给谁,都和於大的幸福无关,但於大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她带着一个渺茫的梦想,希望跪在父亲坟前时,能够得到一点暗示。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的眼睛发花。

经过熊邸时,忽听人叫道:“这位小姐。”一个用斗笠遮住脸的武士叫住了她们。於大停下脚步。

“看样子你们乃刈谷水野家的人……你们认识於大小姐吗?”於大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心下暗想:“莫非……”她揭开自己的面纱。武士惊叫一声,转身便走。於大向下人递了一个眼色,下人立即拔腿追去。

虽然体格健壮许多,但不论是个头还是声音,此武士实在太像信近了!

於大和信乃一脸疑惑地跟了上去。前方的道路变成了丁字形。正面便是人称熊若宫的竹之内波太郎府外的壕沟,壕沟对面是一堵结实的土墙。下人追着浪人转向右边。路边是芒草和落了叶的榛树。

到了丁字路口,於大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停住脚。头顶榛树上有几只乌鸦的叫声提醒了於大。信近几年前已在熊邸被人杀了。如他果真活着,自己这样赶过去,一旦闹开,岂不会让事情变糟,於大停住脚步。“信乃,把他叫回来,我们离父亲的墓地越来越远了。”

“是。”信乃应了一声,刚跑出二三十步远,便看见下人沿壕沟走了回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留着额发,系着紫色的发带,穿一身华丽的绫罗小袖衫。信乃对於大道:“波太郎先生来了。”

於大点了点头,透过头巾看着一身侍童装束的波太郎。父亲生前,於大曾经与他见过两面。她经常听说他家从南北朝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据说他们是侍神的家族,不可轻慢。信近和波太郎的妹妹於国私通而命丧刺客之手。可是,这个波太郎为何如此年轻呢?论年龄,他应当比於大还长三四岁,但是依然留着额发,模样仍和以前一样俊美。

“小姐,听说您要去祭拜父亲?”波太郎道,清澈的眸子中带着微笑,“大概是您父亲在天有灵,才让我们碰上。请跟我来。”

於大没有回答。想到哥哥下野守和信近之间的争端和熊邸有关联,她一时有些犹豫。

波太郎见状,便笑道:“您这个下人,据说看见了一个熟人,还称那人进了寒舍。在下却并不知,不过今日在下要为小姐引见一个人。请跟我来。”

下人一脸疑惑,看着於大,小声道:“刚才那个武士,分明是进了熊邸……”

於大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熊邸的壕沟。清澈的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乌鸦的影子。她决定去熊邸看一看。“有劳先生引路。”

哥哥活着也好,死了也罢,自己只是想凭吊一下,下野守也不能怎样。但刚才那个一见她便逃遁了的男子,愈发令她不能平静。

波太郎对此却只字未提。他在前引路,带於大到了祭坛,礼拜后,便把她带到了建造成书院风格的前厅。祭坛周围都是神殿,左右则是居室。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以神社为中心,四周围着壕沟的古式建筑。从前厅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对面的土垒和箭楼。

波太郎把於大带到厅中,推开窗户,指着院子道:“就在那些干枯的胡枝子花丛附近……”他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藤九郎公子,就在那里丢了性命。”

於大点头,看着外面耀眼的阳光。

“那晚胡枝子花盛开,月色很美。刺客藏在那块洗手石后,突然跑出来,砍向藤九郎公子……”波太郎脸上露出微笑,“在下再次提起此事,小姐能明白在下的意思吗?”

“明白。”

“都是因为织田氏和今川氏争执不休。”

“先生是说,先生知道兄弟相争的原因?”

“知道。”波太郎点头道,“我见过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争斗……也因此而失去了妹妹。”

“先生的妹妹……就是於国?”

“正是。”波太郎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下野守真是可怕。”

於大没有回答,她的心开始像针扎一样疼痛。留恋於国的美色而出入这个家门的,好像不是藤九郎信近,而是兄长下野守信元。然而,仅仅因此,他便将信近骗到这里,连同所爱的人一起杀掉……

“小姐,想必对于此事,您的悲伤不亚于我。”波太郎看着於大忧愁的侧脸,道,“可是小姐不能就此沉沦。为了尚留在冈崎的孩子,多多保重。”

“先生……”於大似乎定了心,问道,“今天您要为我引见何人?”

“我要为您引见的人……”波太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乃藤九郎公子的灵魂。”

“灵魂?”

“您不要问了。灵魂会因此伤心。无他,只因我乃侍奉神灵之人,可以随意和灵魂交流。我能够知道灵魂的悲喜。”

“啊……”

於大努力想从波太郎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波太郎微微颔首道:“听说小姐要再嫁。”

“是。”

“灵魂告诉我,您在犹豫,不知如何选择……”

於大点了点头。哥哥果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和波太郎有来往。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却又不能问。信近现在成了逃避下野守爪牙而活着的幽灵。如果把他带到明处,未免过于残酷。在这个骨肉相残的时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幽灵。

“小姐,您决定了吗?”

“这,我……”

“我知道。”波太郎大声笑了起来,“您要仔细地想想……这也是灵魂让我告诉您的。”

“是。”

“小姐肯定不愿意疏远冈崎,害怕万一变成孩子的敌人……这便是您犹豫不决的原因吧。”

於大吃了一惊,垂下了头。内心的顾虑完全被对方说中了,她一时无言。

侍女端上茶水。窗外的阳光更加明媚。一只鹌鹑飞到院子中那些记载着往日悲伤的胡枝子花枝干上,悠闲地觅食。波太郎缓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等着於大平静下来。“骨肉也好,女人也罢,您的这些顾虑都是不可避免的。我能理解小姐。但是,您不能一直犹豫不决,看不到前方的波涛。”

“嗯……”

“所谓生死有命,或许有一种方法可令水到渠成。要让小姐认真寻思,作出决定,实是太难。因此,在下想为小姐引见一个人,不知意下如何?”

他会带她去见谁呢?波太郎的一番好意令於大难以拒绝。“在见那人之前,我能先知道他是谁吗?”

“您见他的时候,不必道出自己的身份。”

“那好。”

波太郎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能给您带来什么暗示,这也是灵魂的指引。请稍候。”他施了一礼,出去了。

不久之后,他便回来了。“我会称您是我的家人,以此引见给对方。请跟我来。”

他带着於大穿过走廊,走向对面的屋子。这里装饰一新,挂轴也很是雅致,还有香台、花台,都镶着精细的螺钿。阳光从右手边书院的窗子里射了进来,照到绘有《伊势物语》画卷的屏风上。正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和两个随从模样的武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士,而另一个看起来年在二十五六左右。於大随波太郎走了进去。

“果然很像於国。”正面的少年肆无忌惮地看着於大。

“大概是血缘的缘故。来,靠近些,吉法师公子要赐你一杯酒。”年长的武士轻松地对於大招了招手,道,“你叫於大?”

“是。”

“我是织田公子的家臣平手中务,这位是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

於大吃惊地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久松弥九郎,跪伏在地。这就是织田信秀之子,还有自己可能嫁予的久松俊胜!但是让她最为惊讶的,是自己突然被引见给吉法师。

“吉法师公子,请赐酒。”平手政秀说道。

“拿酒来。”少年吩咐着侍女,然后对於大道,“你喜欢什么?於国擅长跳幸若舞,也经常唱些小曲。”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於大吃惊地往后退了退。少年刷地扬开手中的扇子,唱道:

人生谁无死,

忍耐所为何?

遥忆初识夜……

他用男儿初成的声音朗朗唱了起来。

“好了,吓着了於大小姐。”政秀笑着举起手制止道。

“老头子,你不喜欢?”少年立住,对於大道,“你会什么?”

“小女子不才,什么都不会。”於大回答道,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织田家的儿子,不久之后,很可能会和竹千代成为寸土必争的敌手……“公子,您喜欢小曲吗?”她平静地问道。

“哼,我可是武将!”

“武将?”

“武将喜欢小曲,会被老头子骂。”

“哦。”

“身为武将,一要征战,二要猎鹰,三要谈论武家之事,四要会捕鱼。对吗,老头子?”

“是。”

“幸若小曲之类,我都是在老头子不在时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欢的不是这些,而是别的……”

“那您喜欢什么呢?”

“第一,站着尿尿。”

“啊?”

“第二,站着吃泡饭。”

“站着?”

“嗯。你这样吃过吗?这样肠子是直的,能吃很多。七碗八碗,一下子就进了肚子里。不用吃菜,也不用喝汤。”吉法师正说到这里,政秀拿起扇子拍了拍榻榻米。

“这也不能说啊,罢了罢了。”

波太郎坐在於大旁边,笑了起来。於大也差点笑了,但她笑不出来。

比起安祥城庶出的长子信广,织田信秀对吉法师抱有更大的期望。正因如此,他才让被称为织田智囊的宠臣平手中务大辅政秀做织田西席,负责管教吉法师。在吉法师看似荒唐的举动中,可以看出一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不俗气质。平手中务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时而勒一勒手中的缰绳。久松弥九郎不苟言笑,坐在旁边,露出一丝懊丧。

吉法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壶,为於大斟满了酒。

“多谢公子。”於大端起杯子,瞄了一眼吉法师。他眉毛倒竖,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受到政秀的责备,他的脸猛地涨得通红。

“那么我们就……”见於大放下杯子,波太郎催促道,“猎鹰时再会吧。”

於大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只听吉法师又道:“下次我给你舞幸若舞。你可要学一学。”

送走了吉法师等人,回到走廊里,波太郎回头看着於大道:“小姐看这孩子怎样?”

“目空一切。”

“仅仅如此吗?”

“眼中的光芒非比寻常……”於大话还未完,波太郎便接口道:“和您的孩子将来恐怕会捉对……小姐不这样认为吗?”他好像看懂了於大的心。

於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才四岁。”

“因此才要为他的将来着想。”波太郎盯住於大道。

於大有些明白了。波太郎言外之意,她必须再嫁。不久之后,将是织田吉法师和松平竹千代等人的天下。和他们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们命中注定要在战场上相会。

“小姐不觉得,自从应仁之乱以来,各国的战乱太多了吗?”波太郎回到座位上,击掌令下人端来茶水。“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相模的北条、骏河的今川……”他看着照到纸门上的阳光,数着一个个响当当的大名,“他们都想上洛。他们恐已体察到百姓已厌倦战乱,正在考虑统一天下。只是,他们都离京城太远了……”

於大全身僵硬,把视线投向阳光普照的院子。若哥哥藤九郎还活着,他会怎么说?他会认为松平氏和今川氏会永远齐心协力吗?襁褓中的竹千代和离别的丈夫的影子浮现在於大眼前。广忠此生绝不会背弃今川氏,只要今川氏在,冈崎便可无事。但,若织田氏兵向三河,唉,可怜的冈崎便只能走向灭亡……

见於大似已想通,波太郎若无其事地谈起最近在京城和难波的见闻,关于石山御堂门徒的故事,以及堺港的热闹景象……

他还说到织田信秀为何经常把吉法师送到这里来。最后,他微笑着道:“久松弥九郎为人颇为正直。”於大听他说完,便告辞而去。

艳阳高照。在万里无云的碧空,广忠和久松弥九郎,竹千代和吉法师的脸庞重合在了一起。为什么总是对广忠依依不舍?

“小姐刚才是认错人了吗?”下人问。

於大点点头,紧紧咬住嘴唇道:“今日不去拜祭父亲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信乃惊讶地抬头看着她。於大眼里蕴满泪水,在阳光下闪烁。

二二 樱花洗心尘

跑马场开满樱花,地面也已经覆盖了一层落樱。松平广忠马不停蹄在花树间奔驰了三个来回。很久没有出去猎鹰,也没来过马场,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抑郁。

“八弥,继续!”他调转马头,沿护城河朝着满性寺驰去。近侍岩松八弥手持长枪,绊到了石上,一个踉跄扑到广忠马前。广忠引以为豪的连钱苇毛驹受了惊,高扬起前蹄。只见樱花的波浪在舞动,地上的樱花飞扬起来。广忠摔到了趴在地上的八弥身旁。

“大人您这落马真是精彩。”

“浑蛋!”广忠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落到八弥肩膀上。八弥的独眼带着怨恨,紧紧盯着广忠。“您没有受伤就好。”

广忠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樱花瓣。“八弥!”

“在。”

“你恨我?”

“怎么会……大人何出此言?”

“我夺走了你的阿春。”

“绝无此事。小人和阿春了无关系。今日乃大人和新夫人大喜之日,没受伤就好……”

鞭子再次落到八弥头上,八弥眨着独眼,盯着广忠。

“有何可喜?住口!”

“是。小人不说了。”

“她非我要娶的人。你和阿春懂什么?你在心里恨我。”

“不,小人绝不恨城主。”

“住口!”

“是。”

“我从你手中夺走了阿春。你的眼睛告诉我,既夺走了她,就当好生待她。”广忠不再看八弥。他两手握鞭,情绪激动,焦急地在樱花下踱来踱去。

那马将广忠甩下背之后,悠闲地啃地上的青草。小随从这时还没跟过来。岩松八弥慢慢站了起来,拾起缰绳。“大人还骑一圈吗?”广忠没有回答。八弥这才发现他眼中含着泪水,徘徊不止。八弥也想哭。

广忠的情绪最近已经好转,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此时偏偏又传来令他难过的消息:刈谷的於大要再婚了。她要嫁予的阿古居的久松弥九郎俊胜,乃追随织田之人。须贺嬷嬷将这个消息告诉广忠时,广忠发疯似的笑了起来:“哈哈,於大就要变成久松的女人了。真是可笑,哈哈……”须贺嬷嬷正为他的笑声不安,广忠已经将手中的茶杯朝院子里的石头砸过去。

此后,谁都不敢再提於大的事。广忠当然也绝口不提。但那夜开始,他便变得甚是躁乱,就连刚刚收为侧室的阿春处也不去了。老臣们为此斥责了须贺,和户田家的婚事也提前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八弥本来也松了一口气。

“城主。”八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再骑一圈,再跑一圈吧。”

广忠停下脚步,回过头紧紧盯住八弥:“八弥,你觉得人可信吗?”

“在世间,若无信任,便无法生存。”

“人言人生如电光石火,生命如露如电,不得不信啊。”

“大人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八弥,把樱花摇落!”

“啊?”

“把马拴到树上,我来摇晃,你脱下衣服,把花瓣包起来。”

“是。”八弥一脸惊讶地脱下衣服。他的右臂到胸部,隆起的肌肉上有一道刀痕。广忠拿起缰绳,将马拴到一株新生的樱花树上。“好了吗,八弥?”

“好了。”

广忠说了一声“好”,便高高举起了鞭子。第一鞭没有落在马背上,却是抽在了八弥身上。

“八弥,你不快?”

“小人快意。”

第二鞭打到了马身上,马受惊狂跳,花瓣雪花般落到八弥的身上。“哈哈哈,马壮樱花落,此话不假呀。把花收起来,收起来。哈哈哈。”广忠抽打着马,还高高扬起鞭子抽打樱花树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八弥想不通,但不管怎么样,只要让广忠高兴起来就好。

“大喜的日子啊,大喜的日子……”三月的冷风吹着八弥的肌肤。他眨巴着独眼,急急忙忙用衣服包起花瓣。

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动作过于剧烈,广忠的脸色由红变白,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还沾着几片花瓣。他最近很易疲惫。笑着笑着,广忠突然咳嗽起来,他看了看收集起来的花瓣,突然厉声道:“好了!牵马,我们回去。”

“是。”八弥扛着长枪,臂弯里夹着包有花瓣的衣服,解开了缰绳。马还未平静下来,眼睛熠熠闪光。广忠拍了拍马的脑袋,一跃身跨到马背上。“八弥,走!”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飞奔,只是沿着河走进菅生苑,来到酒谷门前。从城的正门至此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为了迎接即将过门的真喜姬。

八幡苑的近侍瞪大眼睛,来到他们身边。他们看见八弥裸着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广忠默默地下了马,把缰绳扔给近侍,走进了大门。“八弥,进来!”

裸着身子在城中行走,本就已够怪异的了,广忠却没有去前庭,他穿过走廊,直接拐去了内庭。八弥有些犹豫。

“进来!”广忠命令道。

他们来到刚刚搬到本城、由广忠姑母绯纱夫人随念院抚养的竹千代的房间前面,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便走开了。广忠要将裸身的八弥带到哪里?

“城主。您……”见周围全是女人,八弥忍不住道。

“跟我来!”广忠并未停下脚步。

穿过於大以前住的房间,沿中庭转向右边,八弥惊呼一声。广忠在往表妹阿春的房间走,她现在已被称为阿春夫人。

广忠在入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八弥。八弥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城主生气。他拿着包樱花的衣服来到门口时,屋里的阿春和侍女都大为惊讶。

“阿春,拿笊篱来。”广忠道,“拿来盛樱花。别让八弥冻着了,快去!”

阿春看着八弥,心下不由一阵难过,神色也慌张起来。广忠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八弥想象的那么糟糕。八弥原本已经作好了挨训的准备,但是广忠只淡淡道:“把花放进笊篱,你穿上衣服吧。”阿春拿来笊篱,广忠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有趣吗,八弥?”

“是。大人打算拿这些花做什么?”

“我要用这个洗一洗我喜欢猜忌的心。”

“洗心……”

“好了好了,你赶快穿上衣服,下去吧。”

听了这话,八弥松了一口气,急忙穿上衣服退下。

“恭喜城主。”等八弥退下之后,阿春提心吊胆地对广忠道。

“什么恭喜……喜从何来?哼!”

“是。”

“是谁教你说出这种阳奉阴违的话的……我不是在责备你。休要那般战战兢兢的,我今日只想淘气一点,什么也不想。”他凝视着阿春,继续说道,“真像……”

阿春明白广忠的意思,他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把她当成了於大夫人。

“久松弥九郎那……”

“大人说什么?”

“好了,你不明白。拿上那些花,跟我来。”

“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浴房。水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

“我这就去,把花带上。”

“是。”

“不是蒸浴,是樱花浴,把这些花置入浴桶。”

阿春不解地跟在广忠身后。今日乃新婚大喜之日,在马场上奔波了一趟,沐浴梳理一下本不奇怪,可为何要将些花放到浴桶中?对阿春而言,跟着广忠去沐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以前和她一起服侍广忠的那些小侍女,究竟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呢?一思及此,阿春便不寒而栗。

“以此迷惑城主,这个女人可真有能耐!”阿春还未被收为侧室之前,便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令她无地自容。

“樱花总是一起开放,一起凋落,乃纯洁之花。”

“是。”

“是忠贞不贰之花。”

“是。”

“人生如露如电。好了,你把衣服也去了吧。”

“啊?可……”这时阿春才注意到,两个侍女还跪在浴房门口。

广忠却看都不看她。“我们洗一次樱花浴。我要洗洗自己的心,用武士的气节和这樱花比一比。来,进来!”

由于恐惧和羞惭,阿春甚至忘了让跪在门口的两个侍女退下。广忠突然脱掉衣服,侍女慌忙接了过去,退到阿春身后。

“啊……”阿春惊呼了一声。这声惊叫并非出于羞惭,而是恐惧。

“快!”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的广忠一把从阿春手中抓过盛着樱花的笊篱,打开浴房的门。

一股白色的蒸汽从里面冒了出来,但广忠的身体比那蒸汽还要苍白,他迅速跳进了浴房一角的浴桶里。此际浴房里一般都无浴桶。此处放置浴桶,乃征战一生的父亲留下来的习惯。战场上没有浴房,只能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里,一边听着战阵锣鼓,一边畅快地将整个身子浸入浴桶之中。“所谓的极乐世界也无非如此!哈哈哈。”父亲甚至把这种嗜好搬进了浴房当中。

广忠从来没有在这个浴桶中洗过,只是把它闲置在一边。而今日,他却将樱花倒进桶里,自己也进入了桶中。桶中的水和樱花一起溢了出来。“哈哈……”广忠失常的笑声夹杂着樱花的香气,在狭小的浴房中回荡,“过来吧。这可是樱花啊。好多樱花。你在干什么?”

“是。”阿春踉踉跄跄走了进来,背手关上门,两手护住胸部,弯下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浴室中一片黑暗。屋顶的金网行灯在浓浓的蒸汽当中,发出微弱的光。

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情形了。花瓣散落在阿春脚边,就像螺钿一般。浴桶中的水面上依然浮着一层樱花,煞白煞白。

广忠的脑袋浮在白色的花瓣上,两眼紧紧盯着阿春。阿春顿感毛骨悚然。大概是因为心存恐惧,广忠的脑袋让她想起在某幅画中见过的被人砍下的头颅。阿春慌忙克制住这种妄想,在这种大喜日子里,怎能产生这样不吉的联想?

“阿春,站起来。”

“啊。”

“我让你站起来!”

“嗯……是。”阿春拼命控制着扭曲的表情,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先前她一直以为,对于一个女人,被爱便是一种幸福。她有时甚至会想,自己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接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情意,此乃上天注定的福分。但是这种福分始终伴随着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刻刻带着恐惧和不安。她来不及想这是为何,但是,在她赤裸着身子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似有所悟:自己太卑微了,广忠怎会顾及她的感受?她不过是一个玩偶。

阿春站起,广忠依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体。他在想什么?即便目光中充满情意,也让阿春十分难受,就像正在被人鞭打。水中的花瓣香气扑鼻,广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春。”停止了咳嗽,广忠却满腔怒火。他盯住阿春,扑打着水面的花瓣。“笑!为何要哭丧着脸,我让你笑!”

阿春笑了。虽然她也知道这笑有多么僵硬,但是她依旧拼命地笑。广忠扭开了脸。

阿春眼前一阵发黑。她不知广忠的怒火将会以何种形式爆发出来,不禁感到悲哀,泪水止不住地倾泻下来,终于嘤嘤哭了。

广忠却依然别着脸,没有说话,良久,方小声道:“阿春。”

阿春慌忙抬起头。广忠已经站了起来,浑身沾满花瓣。“来,给我搓搓背!就在浴桶里。”

阿春感到终于解脱了,慌忙舀起水,为他搓背。

“阿春,你怕我?”广忠问道,“我就这般可怕?”

“是……不。”

“你知我为何这么沐浴吗?”

“不知。”

“我要从此得到新生。”

阿春怕他的性子再次生变,不敢说话。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我无一天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活。但从今日起,我要改变自己,才使用了父亲在战场上经常用的这个浴桶。”

“是。”

“我想让你也用这些水洗一洗,才让你笑,你却哭了……”

阿春忽然觉得广忠有些异样,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竟哭了起来,遂颤声道:“城主,请您宽心些!”

“你是真心的?”

“是。妾身愚钝,不懂城主的心思……”阿春突然觉得广忠亲切了许多,抚摩着他瘦弱的肩,道,“原以为像城主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悲伤的……”

“哦,你原以为我可随心所欲?”

“是。”

二人好久都没说话。阿春像侍弄一个孩子一样为广忠洗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春道:“城主,您能站起来吗,您的脚……”

“嗯。”广忠站起身,伸出脚。阿春抱住他的脚,为他搓洗,她突然觉得他颇为可怜。我就是夫人的替身也无妨,只要能让城主高兴……想到这里,即将过门的真喜姬又让她担心起来,并非出于敌意,亦非嫉妒,而是恐惧。

“阿春。”广忠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辈子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是说……”

“休要告诉人,我不会接近新过门的夫人。”

“这……”

“我可以做给你看,但这不是跟於大赌气。”

阿春突然屏住了呼吸,她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广忠在想什么了。他虽然说不是在赌气,语气却明明是在赌气。“我再也不会因外界变化而轻易改变心意,不管是谁,如何改变,松平广忠都不会变!”说着,他突然把手搭到阿春肩上,“你的皮肤好凉。”

阿春吃了一惊,停下了手。她感觉广忠的手有些炽热,双眼也闪闪发光。阿春感到恐惧和羞耻,就跟广忠最初宠幸她那日一样。她是於大夫人的影子,阿春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她却害怕因为有着和於大夫人相似的面孔,而和新夫人发生龃龉。

地板上落满樱花,周围都是扑鼻的花香。阿春将脸贴到广忠瘦弱的胸脯上……

二三 春雷之宴

女人们都聚集在酒井雅乐助府邸门前。田原的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之女真喜姬一行今日便要进入雅乐助府中。於大过门时,途中几次遇袭,而此次送亲的队伍却平安无事。队伍隐隐流露出京都雅风。加上侍女的轿子,一共四乘,七名骑马武士护送。虽很难说得上气派,但贝桶、衣柜、橱子、担柜、长柜、屏风箱、碗橱等嫁妆,也都颇有大家风范。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轿夫个个都身着十德衣,腰系白丝带。

“据说这是京都的风气。”

“田原城主肯定是跟骏府的大人学的。”

“新夫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房夫人国色天香,这位夫人不知怎样?”

“城主到现在还无法忘掉原来的夫人,真是让人担心啊。”

送亲队伍的首领乃真喜姬之兄宣光。这次仍然是酒井雅乐助的夫人负责迎接新夫人。轿子被抬上门前的石板,酒井夫人打开轿门,众人眼前顿时一亮。一只白皙细嫩的手伸出来,酒井夫人扶住新娘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新夫人外面罩一件菱纹白色短袖罩衫,罩衫下是一件加贺染,贴身衣服则印着红梅纹。她一出轿,挺拔的身姿让人眼前一亮。

“真美!”不知是谁赞了一声。

“稍微有些瘦。”

“确实比上房夫人瘦。”

“真是很难比较,人各有所好。”

真喜姬或许听到了这些话,看了一眼众人。她眼神柔和,可见是性情温和之人,却似少了些才气。

和之前迎娶於大时一样,雅乐助的妻子拉着真喜姬的手,把她引进了屋。在府中稍事歇息,便徒步移到本城,在那里举行大礼。陪嫁的侍女也从轿中出来,进了雅乐助府里。牵马的人和收拾轿子的人在门口喧闹起来。雅乐助把真喜姬的兄长宣光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共商大礼后诸事。

“我们两家齐心协力,未来令人振奋啊。”

“是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下人奉上了樱花茶,主客二人举杯同用。此时,一个小侍从膝行到雅乐助跟前,对他耳语一番。雅乐助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朝宣光歉然一笑,走了出去。

“城主派你来……”雅乐助走进岩松八弥候着的房间,快步走到上座,便道,“何事?”

八弥转动独眼,正襟危坐道:“城主吩咐,不能让送亲队伍进入本城。”

“城主竟然说出这等话?”

“是。是城主让小的带话。”

“糊涂!”雅乐助愤然道,“这是冈崎的大事,上下都要道贺,不去本城,婚礼在哪里举行?!”

“这……城主说,本城乃竹千代的地方,真喜姬小姐不能去那里。”

“混账话!”

“这并非小人的意思,只是城主的吩咐。”

雅乐助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广忠常说,这个城是他父亲的,是他儿子的,不是他自己的。而现在,他又说出这种话来。“但是现在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这里,城主是否说明把他们带到何处?”

“城主说,可把他们带到二道城。”

“二道城……八弥,你疯了?今日迎娶的可是城主夫人,若在二道城举行大礼,户田一族能答应吗?”

“小人再说一次,这一切并非在下之意。”

雅乐助咬住嘴唇。哼!真是疯了!这些话若是让真喜姬的哥哥宣光听见,将会是何等的屈辱,他又会何等愤怒?

“好了!”雅乐助站起来,“我亲自前去问城主。若要故意惹对方动怒,这门亲事还有何意义?还举行什么婚礼!”

“小人已传完话了。”

“我知道。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说完,雅乐助便出了大门。

歇息了半个时辰,女人们已经开始为户田小姐更衣,准备前往本城。轿夫都在门外候着,甚至没来得及松一松鞋带。

雅乐助咬牙切齿,跑向本城。阳光明媚,二道城的路面还未清扫。他很快来到本城的大门。在老臣们的指示下,这里已经备好了烛台。雅乐助大声道:“城主,城主在哪里?”他跑进本城的前庭,闯进广忠房门口。“雅乐助求见城主。”

房间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广忠刚从浴房出来,坐下。他脸色红润,让一个小侍从为他梳头。雅乐助猛地坐到他跟前,道:“城主!”

广忠微闭双眼道:“雅乐助?”

雅乐助原本以为广忠又会大发雷霆,不料他说得甚是平静:“我让八弥转告你的话,明白了吗?”

“在下正是为此事前来。事到如今,怎能说变就变!”

“是我说晚了。但即便晚半个时辰也无妨。收拾一下二道城吧。”

“城主!”雅乐助单膝往前,进了一步,“真喜姬小姐可不是侧室!况且,为何不能住本城?在下不明白。”广忠没有回答,依然微微闭着双眼。雅乐助急道:“城主,您为什么不说话?时间不多了!”

“因此我才让你们赶快去收拾二道城。”

“为什么要去二道城……您是要为难我们吗?当时我们让竹千代公子住进二道城,实是一时疏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城主要是认为这是我雅乐助一人的意思,在下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如此!”

“雅乐助,你是在命令我?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

雅乐助瞪大了眼睛。

“今日之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赶快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吩咐其他人。”

雅乐助紧紧盯住广忠,嘴开始扭曲。对于“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这种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在此时,石川安艺和本多平八听到八弥的传言,也到了本城。“城主,城主在吗?”他们大喊着,闯了进来。

广忠的眼睛灼灼放光。

“城主,听说大礼要在二道城举行,此事当真?”看到满脸怒容的雅乐助,石川安艺毫不留情地逼问道。

“哼!”广忠额头青筋直露,过了许久,方才平静,“雅乐助。”

“在。”

“你们不听?想要怎样?”

“这……可是……”

“这个决定,只有我自己明白。比如……”广忠闭上了眼睛,“你们怎知道我是否喜欢真喜姬。若我们二人不和,真喜姬小姐心生怨恨,那么竹千代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你们如果非要将她送进本城不可,那就先把竹千代挪到二道城去。”

广忠的声音非常平静,三位老臣面面相觑。

“并非我为难你们。你们只要说一声,本城是竹千代的居处,怪就怪我没能及早说清楚。只要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即可。你们明白吗?”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些话虽然让人难以理解,却也合情合理。仔细想来,广忠的这番话,已表明他根本无法和真喜姬和睦相处,三人因广忠的问话而惊惶,竟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们还不明白吗?竹千代身边如果出现一个新的女人,你们难道会放心吗?”广忠这么一说,三人也只好点头,互相催促着起身离去。广忠才松了一口气。

城内开始喧哗。大队队伍已经进了城,却突然要改变举行大礼的地方,而且连夫人的住处也改换了,真让人措手不及。有人在清扫从酒谷到大门的道路,有人慌慌张张去本城搬东西,有人搬烛台,有人扛屏风……大家乱作一团。

这座城的本城名为八幡苑,乃广忠之父所建,代替落入织田手中的安祥城,成为冈崎的治所。石墙高约二十七尺。从入口处的二阶门经酒谷到二道城外的冠木门,超过一町一百八十尺,因此从本城到二道城的道路便成了一个斜坡,而且曲曲折折,要穿过好几道门。

在众人的一片忙碌之中,雅乐助回到了自己家中。原定未时四刻进入本城,现已过了未时。雅乐助最担心的,是真喜姬和她的兄长宣光原以为是去本城,若中途转向二道城,兄妹二人定会心生疑虑。本城墙高二十七尺,二道城只有十二尺,差别太明显,一眼便可明了。如果真喜姬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问起为何不去本城,他该如何回答,才会让她明白呢?虽不知宣光是什么脾气,但若是他的父亲弹正左卫门,定会拂袖而去。

广忠的话更让雅乐助忧心忡忡。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倘若真喜姬小姐和城主不睦,将一腔怒气转到竹千代身上,该如何是好?不仅是雅乐助,其他老臣也深感不安。

雅乐助回到房中,为自己倒了一碗药。他必须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后,才可去见宣光。此时,夫人走了进来。

“小姐已经更衣完毕,宣光都等急了。”

“先别急。”雅乐助一脸苦相。

“唉,这些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遇上这种事却手忙脚乱……”雅乐助回到宣光处,说道,“我生怕有闪失,才前去督看,唉,竟是不能按时举行大礼了。”他干巴巴地笑着,坐了下来。

宣光似乎毫无察觉,只道:“这些事往往容易出些差池。”他的性情似乎很温和,毫不介意。

“是啊。若是下雨,说不定大礼得晚上举行。”

“反正夜长着呢。”

然后二人开始评论骏府人物,以待石川安艺的消息。到了申时以后,安艺才带来已经准备完毕的消息。

将近黄昏时,穿着十德衣的轿夫抬起轿子,送亲的队伍从雅乐助的府邸出发了。四周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红色。路两旁依然站着松平武士的家眷。雅乐助与户田宣光并行。后面是在雅乐助夫人牵引下的真喜姬。左右各有三个侍女。傍晚十分宁静,没有风,只有樱花在夕阳中静静飘落。

“啊,真气派!”来到长九间四尺、宽两间半的多门前,宣光对雅乐助道。雅乐助吃了一惊,宣光的目光让人畏惧。

“那是八幡苑吗?”

“正是。”

“听说乃清康公将安祥城的治所移到此处而得名。”

“是。”

“当时清康公亲手栽了一棵松树……就是那一棵吗?”宣光用手中的白扇指着月见箭楼墙内的一棵松树。雅乐助急得揪心,“正是。”

一行人进了多门。雅乐助默默地朝着与刚才那颗松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宣光不解地停下了。雅乐助直冒冷汗。

“不是那边吗?”

“是这边。”

“那八幡苑……”

雅乐助急急向他施了一礼,道:“少主现住着八幡苑。”

“哦。”宣光屏住呼吸,回头看了一眼真喜姬。真喜姬似乎无心观看周围的风景。她的瓜子脸上流露出将为人妻的不安和忧愁。宣光再次看了一眼本城的松树,对雅乐助小声道:“您请带路吧。”

雅乐助这时已是大汗淋漓。

真喜姬告诉冈崎人自己十八岁,实际上她已十九岁了。女子十六七岁就应出嫁,她却偏偏因为身体有病,拖到现在。真喜姬不免对自己的晚婚感到悲哀。

广忠年后就已二十,还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侧室阿久夫人所生,一个为前正室於大夫人所出。嫁到已有嫡子的家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有不轻的压力。

在田原城,她几乎没有听说过关于阿久夫人的事,却经常听人们提及於大夫人。嫁过来时,带来棉种分给百姓,用牛奶做苏为城主调养,为了少主竹千代的平安降生,去凤来寺祈愿……无不体现出於大的才干和眼光。而且,於大小姐的美貌更是远近闻名。

真喜姬听说这门婚事时,本意要拒绝,但父亲和哥哥却不允许。她从未想过要和於大一较高下,作为一个女人,她一开始便觉不如他人。冈崎城主风流倜傥,海道之内众人皆知,她日夜担忧自己能否得到夫君的宠爱。

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於大夫人的羡慕,而不是对阿久夫人的嫉妒,这种羡慕之情甚至让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带到了二道城。田原本是一个小城。与之相比,冈崎看似气派,内部却非常朴素。真喜姬并不在意,以为武士之家大都如此。怀着这种想法,她坐到了座位上。

双方互赠礼品,客套完毕,真喜姬心中一直充满期待:到底哪一位是城主?婚礼中,京风与乡下的习俗互相掺杂,让人眼花缭乱,真喜姬不知道丈夫何时出现。

礼毕,雅乐助夫人再次拉住真喜姬的手,将她带到内室。室内除了一架气派的屏风,所有摆设都比不上田原。真喜姬已和兄长一行别过,身边只剩下雅乐助夫人和三个侍女。

“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居处了。”

真喜姬听到这话,扫了一眼房内陈设,并未感到有何不足之处。既然松平氏家风质朴,自己已嫁过来,自当入乡随俗。此时,一个侍女贴在真喜姬耳边道:“城主来了。”

“把镜子拿过来。”真喜姬且喜且忧。她刚让人收好镜子,便有人过来禀告道:“城主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微微地有些羞惭,有些躁动。她低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停步,身后跟着一个带刀的侍从。“我来了。”他来到真喜姬上首,坐下。真喜姬跪在地上迎接。

“你就是户田小姐?”

“是。妾身真喜姬。”

“我是广忠。”他顿了顿,继续道,“一路辛苦了。”

“以后请大人多多关照。”

“好,也请你多关照。”广忠说完,抬头看着真喜姬。他的神情已平静了。真喜姬抬起头,第一次看了看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看见广忠清爽的眉宇和红润的嘴唇,她再次低下头。幸福,或者说是一种感动,在这一瞬间令她全身发抖:这个男子,从今日始,就是我的丈夫了?

这时,从北方下伊一带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真是罕见的春雷。”雅乐助夫人道。真喜姬和侍女侧耳听着。广忠也不由得侧耳倾听。“是雷,真是少见……”

春雷掠过大地,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天空,周围骤然暗了下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端着茶点走了进来。侍女们接过茶点,放到广忠和真喜姬面前。广忠一边听着外面的雷声,一边喝着茶。“开始下雨了。”

“是。下过雨之后,万物复苏。”

“真是可喜可贺。”雅乐助夫人道。

广忠回头看了眼雅乐助夫人,道:“我还以为是雷打后来人呢。”

听了这话,众侍女不由掩口笑了。所谓打后来人,是此时的一种陋习。在续弦过门时,前妻便会纠集亲戚朋友,拿着木棍和扫帚之类,来殴打“后来人”。真喜姬听到广忠说自己是后来人,有些难过,但心情却放松下来,不禁掩嘴笑了。大家说笑着,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当新郎和新娘要起身时,大雨倾盆。由于这一场雨,烂漫的樱花今晚也该落尽了吧,但谁也没有提起此事。“大好春雨啊。”“这正是吉兆啊。”大家拣些吉利话说着,坐到酒席前。

广忠和真喜姬坐在一起,一派喜气。这里若非二道城,宣光定然更加高兴。但是,为何会将八幡苑交给少主呢?大概是因为冈崎人多,有别的考虑吧。宣光作了一番善意的猜想,等着酒宴结束。

雨越下越大。时而夹杂着闪电,比烛台的光还要明亮,映在纸门上。在往新娘子的酒杯中斟酒的时候,近处突然响起一声雷。真喜姬颤抖了一下,喝下杯中的酒。

“雷声很近。”

“或许是上天想清理这块土地。”

“这是我们新的开始。”

“这样我们两家就能千秋万代。”

真喜姬喝完酒,进入宴席之前,再次换了衣服。席间,越发觉得雷声震耳欲聋。丈夫广忠俊美的脸庞不时浮现在眼前,令她全身发热。“我会好好侍奉城主的……”她想。一想到夫妻生活此后便要开始,她的脸颊和耳朵都不由得躁热起来。

“小姐。”帮她更衣的侍女小声道,“听说这里是二道城。”若在往常,这句话绝不会被疏忽,但真喜姬现在沉浸在喜悦当中,幻想着身为女人最幸福的时刻,根本无暇体会这话的意思。“城主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本城……是你听错了吧。”

“听说……本城有一位新立的侧室。”侍女转到她身后,为她系上丝带。

“我知道,休要瞎说。”真喜姬以为侍女是在说阿久夫人,责备了几句。侍女只好沉默。

将近亥时,雨终于停了。幸若舞和小曲,小鼓和笛声,充斥着整个二道城。寅时,宴席终于结束了。这夜,广忠最终没来心神不宁的真喜姬房中。真喜姬以为这是冈崎的风俗,只得压抑住心中的不乐。

二四 兄妹重逢

天文十四年秋日,阿古居。

此处乃是刚刚擢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久松弥九郎俊胜府上。天已入秋,於大嫁到这里,已经八月有余。府邸建于平地之上,其防守比熊邸还要薄弱。丈夫俊胜昨日去了那古野,至今未归。

“有一位行旅之人求见夫人。”足轻武士与助手拿一封书函,穿过院子前来禀道。於大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了那信函。写信人乃熊邸竹之内波太郎。於大有些奇怪:波太郎的这信,为何不写给丈夫俊胜,却给自己?

於大小心翼翼拆开信一读,方知是一封荐书,波太郎希望於大能向丈夫佐渡守推荐一个人。此人名竹之内久六,为波太郎同族。他或许是知道俊胜去了那古野或古渡城,方写信给於大。

“不知那人为人行事如何,把他带来看看。”以前於大是一个深居内庭的贵妇人,现在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弱小大名的妻子。她收拾好手中的针线,等着那个人。不一会儿,与助带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马厩旁的柿树下。於大不经意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心开始狂跳。他正是亲哥哥藤九郎信近,自从上次在熊邸邂逅,她就从来没有忘记过。

於大非常吃惊,正想说话,但与助身后的信近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夫人,小的把人带过来了。”与助站在那里禀道。信近在院子里单膝跪地道:“小人便是竹之内久六。”

“竹之内久六……”於大念叨着,似乎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随后她说道:“你是波太郎先生的族人吗?”

“是。虽说是远亲,但我们确实是同族。”

“哦。与助,你先退下。”

与助低头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哥哥……”

“嘘——”信近阻止了她,“小人竹之内久六,如蒙不弃,请收留小人在贵府做一名足轻武士。”

於大看着面目全非的哥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於大惊讶的表情,久六继续道:“据说不久还会发生战事。冈崎的松平大人自从迎娶了田原夫人,便变得斗志昂扬,声称要在近期夺回安祥城,现在正厉兵秣马,准备开战。”他一口气说完,才严肃地低下了头。

信近口中的田原夫人,便是於大离开之后,嫁给广忠的户田真喜姬。松平人称其为田原夫人。於大也时而听到一些田原夫人的传闻,其实,她经常向人打听真喜姬的事情。据说她与广忠关系不睦,原因是广忠没让她住进本城。於大能够理解广忠的心情。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分别时,广忠曾经轻轻地对她这样说过。想起这句话,於大仍然感到莫名的心疼。然而,自己却嫁到了这里。“请原谅。”每当想起广忠,於大便会在心中重复这句话,“或许……或许有一天我能够帮得上竹千代。”

现在,原以为已经死去的藤九郎信近,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冈崎城内的事。於大闭上眼,揣测着兄长的用意。“那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问道,“这次战役,谁会取胜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人以为,松平氏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什么这样认为?”

“安祥城如今是织田信广大人的城池,他背后,有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物,即他的父亲织田信秀。而且,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尊府主人久松佐渡守大人,以及广濑的佐久间一族,现在都已经投靠了织田,而松平信定大人早已与冈崎为敌,据说三木的藏人信孝也已生异心。因此,松平氏断难……”

於大沉默地看着信近。兄长的面容,让她想到在冈崎本城无忧无虑玩耍着的竹千代。

“如果族中出现谋叛之人……”

“信孝对广忠并无好感。”

“广忠心地善良,为什么……”

“这……这样一个时代,心地善良的武将往往软弱而固执。这次他心血来潮想攻打安祥,冈崎的家老们也并不赞成。”

此次战争势难取胜。但於大能理解广忠为何要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我不能被人当成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偶。”广忠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於大曾经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了丈夫的偏执。但现在他身边却没有这样一个人。

於大将视线移向碧蓝的天空。天空高远,一片白云从檐外的丝柏树上空飘过。伯劳在凄切地鸣叫。

秋意正浓,庄稼还未收割完毕。如现在发起战争,定会招来领民的怨恨,且会增加众多的流民和盗贼。但现在的冈崎对于於大,已是空中的云朵,可望而不可即。

“先生。”

“请夫人称小人久六。”

“这样万万不可。”於大轻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有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战争?”

“没有。”久六严肃地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足轻武士。”

“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这……”他看了看天空,道,“追随尊府主人,为他赴汤蹈火。仅此而已。”

“……”

“若是有幸,还能立下战功,出人头地。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乃每一个足轻武士的梦想,您不必嘲笑,现今,这种事不足为怪。夫人,熊邸主人让我来求您,请将小人推荐给城主大人。”

“我知道了。”於大颔首道,“你先去与助房间歇息,等城主回来。”

“多谢夫人。小人先告退了。”水野藤九郎信近如同一个足轻武士那样,毕恭毕敬向於大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於大使劲儿咬住嘴唇,目送着他的背影。让於大下定决心嫁到这里来的,便是熊邸的竹之内波太郎。波太郎暗示於大嫁到织田阵营,以便在紧急之际帮助竹千代。而现在,又让哥哥到家里来当差。於大不知其中有何玄机。不知是信近受波太郎摆布,还是波太郎被兄长利用。但她明白,这二人必出于某种共同的目的,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兄长确实这样说过。他定然是想亲自抓住竹千代,借此救他一命。可丈夫弥九郎俊胜对于此事却一无所知。是否应该让他卷进这场阴谋当中呢?正想着,门口传来了马蹄声。肯定是弥九郎俊胜从那古野回来了。若是他早回来半个时辰,於大便没有机会和信近说话。她松了一口气,收拾好手中的针线,坐到镜子前,整理头发。

在这里,外庭与内庭有别。於大梳完头,来到和外庭只有一廊之隔的内庭门口,跪在门后面,等着丈夫归来。

弥九郎俊胜此时在前庭召集了家臣,大声宣布:“马上就要开战了。”严肃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躁。他大概挺直了腰板,怒眼圆睁。“先前攻打美浓,弹正大人未能大获全胜。听说松平人竟因此不自量力,试图攻打安祥城。”俊胜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于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织田行动迅速,说不定会马上下令攻打冈崎,你们要尽快作好准备。”

“遵命!那么今岁年赋该如何征收呢?”

“告诉老百姓,男女老幼一起出动收割庄稼。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另,让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是,这些人上了战场,剩下的人也不能放松。田里的收成关系到一年的生计,收割一事不可大意。”

“遵命!”

有人奉上了茶水。

“不用,我到内庭去喝。还有,准备四十匹驮运军备的战马。”

於大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轻轻打开了纸门。

“恭迎大人。”她伸手接过丈夫的刀。

“於大,辛苦你了。”俊胜对於大格外好。他的声音和刚才在外庭时截然不同。一股干草和汗水混杂的气味直扑於大的鼻孔,她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天气很好。”来到卧房,俊胜瞅了瞅外面,盘腿坐下。“今年是难得一遇的丰收年,若是再晴上几天,百姓们该欣喜若狂了……这时候开战,真是没有同情心。”俊胜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浑蛋!”

於大知道,他骂的是她前夫松平广忠。还未等到收割完毕,广忠便迫不及待地要发动战争。於大战战兢兢把刀挂在刀架上,静静来到丈夫跟前。“於大。”

“嗯。”

“我马上就能替你报仇雪恨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广忠,竟妄图攻打安祥城!我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於大低头不语。俊胜单纯地以为她被冈崎赶了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怨恨广忠。於大为丈夫感到悲哀。

“安祥城原本是松平先祖所修,他们要夺回,亦合情合理,但就凭现在的松平氏……”俊胜拿起侍女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拭着脖子和脸上的汗水。“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有无能力夺回城池。但不管怎么说,这次都能给你出口气。织田弹正是何等人,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赐给儿子的城池!冈崎城主注定失败,实在是自作自受。”

於大努力保持着镇定,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茶,递给丈夫,“您先喝点茶吧。”

“好。我一直忍住饥渴,就是为了来这里品尝甘露。”

“再来一杯?”

“好,真香!”俊胜饮过两杯,温柔地看着妻子。“要打仗了。”他小声说道,“只要古渡一声令下,我马上会奔赴战场。你明白吗?”

“明白。”

“你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当然。妾身是武士的妻子。”

“哈哈……这话我本不该问,是我不好。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妹妹,见识自然不会差。这次我要替你报仇了。脱去铠甲,我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好战之人。但生于乱世,出征不可避免。希望你能够明白。”

闻着丈夫身上的汗味,於大感到悲哀。丈夫俊胜虽说不上十分勇猛、豁达,却是一个诚实正直之人。於大原本以为,既然决定嫁过来,就得努力回报丈夫的真诚,但不知为何,她至今依然无法习惯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最让於大感到痛苦的,是夜晚。每晚於大都会和俊胜温存,但一旦入睡,梦境中便会出现广忠。躺在现在的丈夫身边,心却仍旧牵挂着前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婚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泪湿枕衾。

“你出身比我高贵得多。”

“大人莫要这样说。”

“不,我只是经常想,我不能怠慢你,仅此而已。”

“嗯。”

“可是我还有一件憾事。”

“何事?大人请吩咐。”

“你我尚无子嗣……仅此事令人遗憾。”

於大低下头。

“我说得可对?”

“嗯……是。”

“嗨,瞧我,净扯些闲事。别担心,我天生好运,战阵之上自有福泽。你好生在家待着,为我祈祷吧。”

“是。”

於大再次为自己的不真诚而心痛。迄今为止,於大既没有为俊胜祈祷过,也没有想过为他生孩子。而在冈崎时,她甚至用冷水泼身,为竹千代祈祷。

“为了你,我一定要立下战功。刈谷的女婿,可不能是凡庸之辈。对了……”俊胜看了看隔壁的房间,问道,“泡饭还没做好吗?我还未用早饭呢。”

於大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光想着自己的事情,已经完全忘记了俊胜,於大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可是一旦心中有事,举手投足也就少了些自然。於大在吩咐下人准备饭菜时,仍然在不断思考,应该如何将改名竹之内久六的信近引荐给俊胜。

这里饭菜简朴,和冈崎城完全不同。现在只有一条沙丁鱼干和一点咸菜,甚至连汤都没有,饭也是用糙米做的。俊胜端起米饭,浇上一点白开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饭菜一向是下人准备,从来不需於大动手。在武士家中,夫人有夫人的地位。吃完米饭,俊胜将剩下的菜汁倒进碗里喝下。

“您觉得熊邸的主人怎么样?”於大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丈夫对波太郎的印象。

“哦,熊邸的……那人可非同一般。他不仅控制着许多浪人,还控制着从难波到堺港的海盗。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实力,一旦……”俊胜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膝盖。

侍女正在收拾碗碟。俊胜一直沉默不语。等侍女走出去之后,俊胜方才看了看四周,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是。”於大起身看了看院子里。

“他其实暗中为织田氏出谋划策。”

“啊?”

“弹正大人之所以经常让吉法师公子前往熊邸,就是这个原因。他主张勤王……”

“勤王?”

“他认为,京城足利氏气数已尽。足利氏拥立北朝,与南朝相争,导致天下大乱,这正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因此,要想得民心,首先必须勤王。只有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你明白吗?”

看到丈夫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於大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是何意?”她往前近了一步,一脸认真。

俊胜看着於大微微泛红的脸庞,心里感叹道:“真美!”他有几分得意。自从於大嫁过来,她的眼睛第一次焕发出这种美丽的光彩。

“平氏亡则源氏兴,有夜晚便会有黎明,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对天皇挥戈相向的足利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而勤王之人则刚刚迎来黎明。你也应该知道,弹正大人特意给天皇送去了大量资财,还直接上书,表明忠心。热田的神宫和伊势的大神宫也得到了弹正大人的大量施舍。这一切都是熊邸的波太郎在背后策划的,你明白吗?”

於大并不十分明白,这施舍怎能消灭将军?“是祈祷,还是出于信仰?”

俊胜微微一笑,继续道:“都不是,这就是谋略。不,或许应该说二者皆是,所以才被称为政事。换言之,这便是一面旗帜。世间之所以征战不休,就是因为忽视了神灵和天皇的存在。跟着我!与我一起敬奉神灵和天皇,才能结束乱世,走向太平!只有喊出这样的口号与敌军作战,才能顺应民心,取得胜利。还有……”俊胜见於大的表情越发认真起来,于是挺直腰板,问道:“你听说过火枪吗?”

“不曾听说过。”

“不错。刚听说时,我也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东西?”

“哪里,是武器!武器!是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弓箭之类根本无法和它相比。用这种武器时,一声响,还未明白过来,人已经死了。简直难以置信,声音便可以杀人……真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就是波太郎从堺港一带把这种武器弄到手,并送给了弹正大人。弹正大人是使用这种武器的好手。我绝没说谎。吉法师公子也已暗中学会了使用。波太郎将其送给织田氏,就是想让他们用火枪和‘勤王’拯救水深火热中的苍生。”

这些话过于陌生,於大并不明白。但是,从丈夫的话中她能够听出,他甚是信任波太郎,甚至带着几分畏惧。“这么说来,熊邸的波太郎绝非寻常人?”她问。

“知天地运数,非池中之物!”

“他向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於大放下心来,拿出书函。

俊胜疑惑地打开信,一连读了好几遍,方才道:“人呢?”

“在与助房里候着呢。”

“哦。”俊胜沉吟了半晌,方道,“先见见再说。”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见到久六之前,他一直面带疑惑。

“咦?”当久六抬起头来,俊胜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在古渡城中见过?”

“不,小人从未去过那里。”

“哦?我已看了荐书。波太郎和我交情匪浅。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於大吃了一惊,久六也呆在院子里。

“若是熊邸的主人推荐,你完全可以到古渡城或者那古野当差,没必要来投奔我这个小城之主。为何会选择敝处?”

“这……小人也不知。”

“你也不知?”

“是。小人只是想在武士家当差而已。”

“这么说来,是波太郎让你到我这里来的?”

“是。先生说大人能力非凡,定能出人头地,还说您一定能够用心调教小人,并且让小人对您要忠心不贰。”

“可是我们确实在哪里见过。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吗?”

“可能是大人记错了。”

俊胜疑惑地回头对於大道:“夫人,你看呢?”

“大概是因为他和某个人很像吧。我始见到他,也吃了一惊呢。”

“你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吗?”

“是啊,当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像谁?”

於大微微一笑:“像我的兄长。”

“噢!”俊胜拍了拍膝盖,“对,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和刈谷的下野守大人有几分相像。难怪我老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刈谷的城主啊,这二人怎会扯到一起?好,你留下,莫要忘记熊邸的主人对你说过的话。”

“是,小人定然铭记在心。”

“好了,你且回房待命。以后,你就跟随平野久藏了。”

“谢大人!”久六很快退了下去。

俊胜紧紧盯着久六的背影,口中道:“夫人。”

“嗯。”

“对此人不可掉以轻心。”

“有可疑之处吗?”

俊胜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道:“说不定是弹正大人怀疑你而派来的人,因为你把孩子留在了冈崎。但你不用担心,我理解你。”

於大松了一口气,开始在心中为善良的丈夫默默祈祷。

二五 莽战安祥城

天文十四年,秋,冈崎。

庭院里点起了火把。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火焰已经不如先前猛烈。部将们坐在灯光下,影子在墙壁上摇曳,处处流露出凄惨的气氛。

松平广忠坐在中间,右手是阿部大藏和其弟四郎兵卫,左手是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另外还有松平外记、大久保兄弟、本多平八郎、阿部四郎五郎,他们围坐在一起。人人全副武装,个个表情严肃。

“把竹千代带来。”广忠吩咐道。他面无表情,头盔下,苍白的额头反射着灯光,为全副武装的他增添了几分哀愁,甚至让人想起了女儿节的玩偶。

广忠的姑母随念院应声进来,抱着竹千代来到他面前。

“爹爹啊——”竹千代还在牙牙学语,他微笑着朝父亲伸出了双手。广忠目不转睛地看着胖嘟嘟的儿子。竹千代在随念院怀里不断挣扎,想要到父亲那边去。随念院知道孩子的意思,对广忠道:“大人抱一下?”她将孩子递过来,但广忠没有伸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注视着竹千代。

“他就交给姑母了。”广忠轻声说道。随念院点点头。

阿部大藏和酒井雅乐助扭开头,有所不忍。本多平八郎往院子里看了看,道:“马上就到寅时四刻了。”

侍从端上了酒和胜栗。随念院抱着竹千代走到广忠身后,哄着喧闹不止的孩子。

广忠端起素陶的酒杯,饮了一口,递给众人。大家都没说话,但也没有悲壮之感,气氛反而比广忠注视着竹千代时轻松多了。

“让我们大干一场吧。”大久保甚四郎将杯子递给本多平八郎。

“好!”平八郎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呵呵一笑。

战马已经被牵到庭院里,突然间嘶鸣起来。杯子又被传回到广忠手里。“各位都准备好了吗?”他立起身,猛地将素陶酒杯摔了个粉碎。

“噢——噢——噢——”众人举起大刀,齐声呐喊。由阿部四郎五郎打头,大家到了院中。空气里的散漫气氛,和庄严的出征仪式很不相称。独眼八弥将马牵到了广忠跟前。

“爹……爹……啊……”身后又传来竹千代的声音……

天色未明,冈崎人便出发了。根据昨天的消息,织田信秀的援军还没到达安祥城。守城兵士约有六百。八弥一边拍打着被露水打湿的小草,一边想,敌人恐还不知这次奇袭,如此便可直取敌人大将。

天还未大亮。足轻武士肩扛着扇形马印,艰难地跟了上来。马背上的广忠出了冈崎城后,仍然很少开口。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敌人不知道此次袭击,他很清楚织田信秀的手腕是何等高超狠辣。出城之前,一种沉重的不安便始终缠绕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一次冒险。老臣们也都不赞成此次行动。但广忠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无法再静心等待了。毕竟安祥城是松平家祖业,直到广忠的祖父,也一直是松平人的根据地,但偏偏到广忠时,城池被敌人夺走,如果不夺回来便死去,他实无颜去见先祖。

大概是肺病的原因,自从於大离开后,他咳喘得愈来愈厉害。与其忍辱负重、坐等敌人蹂躏,不如主动出击。就在广忠焦急地等待机会时,传来了织田家进攻美浓,狼狈而退的消息。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广忠决心进攻安祥城。实际上,和田原夫人的不睦也是原因之一。

“我太残忍了!”广忠在马背上还在想着这件事。田原夫人至今未与广忠同房。广忠只宠幸阿春,未碰过田原夫人。夫人对此心怀怨恨。而且,她不具有於大那样的温柔和吸引广忠的智慧与魅力。

在老臣们的劝告下,广忠偶尔也会造访二道城,他一到那里,田原夫人便会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

“妾身让大人不高兴了吗?”她偎依在广忠身上,抽泣着,“我不让您走。不让。您不说句话,我就不让您走。”有时候,她甚至无理取闹,“我要伤害自己,让父兄知道大人在如何羞辱我。”

每当此时,广忠便茫然若失。他想起阿春。阿春和田原夫人完全相反,她总是按照他的示意行事。这样一比较,他哪里还有和夫人交流的心情,早已经疲惫了。“请夫人原谅。我在病中。”他会逐渐变得愤怒,粗暴地撇下她回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田原夫人开始在背后骂广忠无能,嘲笑他爱上一个卑微的侍女,却不爱她。每当听到这些话,广忠胸中便腾起一股焦急而愤怒的无名之火。

正想着,突然,队列前响起了号角声。天已大亮,乳汁一般的晨雾冰冷地扑到脸上。

“拿马印来!”广忠严厉地命令道。把马印插到鞍上后,号角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预定地点的信号。五百左右兵士在已经成熟的稻田中分成几路。晨雾中,他们发出高亢的呐喊声,向前推进。无疑,守城士兵会出来迎战。但进攻者熟知这一带的地势,并非毫无胜算。

“马上便要攻城,再强调一遍,不可轻举妄动!”晨雾中,旗手官阿部大藏跑了过来。

广忠应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大藏的眼神告诉他,他们已经进入战斗前紧张而亢奋的状态。对于十一二岁便开始征战疆场的广忠来说,这里的空气并无异常之处。

战端一起,生死难测。一旦出了城,广忠便感觉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大藏,继续前进!”

主阵安排在安祥城西南角的一个土坡上,已经在晨雾消失之前布阵完毕,静待令旗一举。指挥队伍的是阿部大藏,负责护卫广忠的是植村新六郎和手持长枪的独眼八弥。

周围的晨雾中不断传来吆喝声。敌人不见踪影。无疑,他们正在慌乱地备战。前方的土坡仿佛一幅水墨画。忽然从前面的稻田里惊起一群麻雀,几乎遮住了土坡。

阿部大藏不禁停下马来。“主公!”他叫道。但广忠没有听到,在逐渐消逝的晨雾中,他不时催马前行。

太阳高高升起。父亲清康传下来的金扇马印,在晨雾中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全副武装的部属们已径奔山岗而去。

“主公!”阿部大藏疾驶前来,赶上了广忠,“不可大意呀。敌人恐已布兵于城外。”

“敌人迎来了?”

“您看,麻雀飞去的方向……”

正说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掠过他们头顶,朝敌方飞去。广忠微微笑了。若是敌人出城迎战,冈崎人便有胜算。如果敌人放弃城池,选择野战,冈崎人则可以一当十。

“你说呢,大藏?”

大藏摇摇头,“我们必须明白,既然敌人敢出城迎战,肯定有取胜的把握——对方毕竟是强大的织田氏。”

“哼。立刻在坡上竖起令旗。”

令旗竖起后不久,晨雾便渐渐散去。四周都是金黄色的稻田,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穿梭其中的队伍就像蚁群一般渺小。令旗所指,队伍从四面八方向城门逼去,但城中静悄悄的,没人放箭,也似无人守卫。

广忠将鞭子交给八弥,正要下马,突然回头看了看。“啊?”己方还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闪烁着长枪的光芒。“大藏,那——”

阿部大藏急驰过来,回首望去。“果然……”

“会是谁?”

“敌人。”

“敌人?”广忠惊叫。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号角,稻田中同时竖起无数的白色旗帜。第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第三……最前面那支队伍的旗帜上,染着黑五星。

广忠在马背上叫道:“是那个无赖,久松弥九郎!”

阿部大藏沉默不语,仍然紧紧盯着后方。一群群麻雀从头顶掠过,飞向远方。“主公!敌人的援军到了。”

广忠的手腕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八弥,马鞭!”

“是!”八弥将刚接到手中的马鞭递了过去。广忠的马腾起前蹄,向山坡那边急驰而去。

“主公!”大藏在后面大叫,“不……不要轻举妄动呀,主公!”八弥独眼闪闪放光,飞身追了上去。

敌人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广忠的举动确实轻率。看到敌人的先锋竟然是於大的丈夫久松弥九郎俊胜,他一时之间热血逆流。

“弥九郎这个浑蛋!”

於大尚在冈崎城时,广忠曾经调解过俊胜之父定益和大野城主上野为贞之间的纷争,可说对久松家有恩。弥九郎非但不知报恩,身为於大的丈夫,却充当敌人前锋!广忠的憎恨如火山爆发。如果不能一举击溃敌人的援军,己方将腹背受敌。必须赶在城内守军出城迎战之前击溃援军,他也有这样的考虑,但私人恩怨竟占据了上风。

广忠正奔下山岗时,几支箭对准他射了过来。箭雨中,广忠拔出了刀,从容地挥刀挡箭,又奋力地向久松佐渡的旗帜砍去……

织田信秀已经前进到久松弥九郎背后。他大声笑道:“冈崎那小子疯了。哈哈哈。快,吹起号角,吹号!”

“主公,要立军旗吗?”

“暂且不要,为时尚早。等守城士兵出城后,将旗子突然插到敌人鼻子底下!”

八弥已经持枪冲进久松的先头部队。他左冲右突,好像要为广忠杀出一条血路。“岩松八弥在此!挡我者死!”敌人慌慌张张向两边散去。

“竹之内久六。上!”久松叫道。

一个足轻武士应声出列。

“无赖!你可知我独眼八弥?”

久六不答话。“主公,您退下!”他向俊胜大声喊道。

俊胜顺从地拨转马头回去了。

“哪里逃!弥九郎!站住!”

但是久六站在狭窄的田埂上,挡住了八弥。

“八弥,快!”广忠在马背上颠簸,催促着,但竹之内久六用枪指着八弥,表情镇定,一动不动。

突然,背后响起呐喊声,守城士兵杀出城来了。

广忠的马又腾跃起来。箭朝着金扇马印,雨点般射过来,有一支射中了马屁股。八弥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水般不断流进独眼。对方的脸模糊起来,额头上却见不到一滴汗珠。“此人非等闲之辈……”他心头沉甸甸的,本能地预感到此一战恐将出师不利。照此下去,冈崎军不久就可能被截断退路。“主公,快退下!”

但广忠没听到。

“主公!阿部四郎五郎来了!”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在此!”

看到形势危急,二人从左右护住了广忠。阿部大藏已经不在附近。

“主公!快退下!”八弥听到广忠的马在背后猛烈地喘息,又大叫一声。

正在这时,右边的草丛中传来呐喊声。

“啊——”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是织田弹正的马印!”

“唉!”八弥低声叹道。既然织田信秀已经出现,冈崎焉有胜机?那个神出鬼没的猛将,无疑已经切断了广忠的退路。

“主公!快撤退……”他又叫了起来。突然,不可思议的声响传向四周,连大地都颤抖起来。八弥的右腿应声扑通跪下。但他并未被箭射中,也不是被枪所刺,只感觉右腿像被炭火烧着一般,刺心地疼痛,但他仍梗着脖子,准备迎战久六。

虽然这个独眼武士的首级将是今日战场上难得的战利品,但久六并没有杀过来的意思,而是自言自语道:“是火枪?”

八弥不解其意,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大将来了。”然后,他收起枪,迅速撤回俊胜旗下。

八弥顿时松弛下来,这才发现腿上鲜血淋漓。“真是个怪人!”他还是认为自己被久六刺中了,实不敢相信有只靠声音便能杀人的武器。此时,腿上的鲜血已浸透了裤子。那人枪法好快!甚至没看到他是如何出枪的。八弥从腰间取下事先备好的布条,将腿包扎好。这时,他才发现敌人已从四面八方紧紧包围上来。他已经不能动弹,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向尽头。号角声、武刀相搏的声音、呐喊声、箭矢划空的声音,这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看见湛蓝的天。

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训斥声:“八弥,站起来!”

“是……是!”

“我是本多平八郎。你还是冈崎人吗?”

“是……是。”

“那就必须站起来!站起来保护主公!”

“遵命!”

八弥双手伏在地上。当他苏醒过来时,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主公!主公在哪里?八弥我……八弥我……”八弥往前爬着,很快骨碌碌滚进了水田,眼前浮现出一片绯红。“主公!八弥……八弥我来了。”本多平八郎已经不在身边。右边草丛中挥舞着旗帜的织田信秀的援军,已经将松平氏的本阵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正逐渐缩小包围圈。松平人已经被分割包围。从城中杀出的士兵和没有进城的援军巧妙地织成一张网,将松平人围在里面。

前是敌人,后也是敌人。因一时冲动而奔向五星旗,杀下山岗,如今却回不去了,真是失策。广忠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莽撞。父亲被信秀所谋,自己如今要重蹈覆辙!他勒紧缰绳,猛地拍马向信秀阵中冲去,一边朝旁边的同族松平外记道:“外记,跟我来!这是最后的冲刺!”他厉声大叫,锋利的大刀划向晴空,熠熠闪光。

外记应声跟在广忠身后。广忠的马已经中了三箭。在响晴的秋日,只有闪着金光的马印格外惹眼。织田信秀在远处看到这一切,又拍打起鞍壶来,他笑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要射击,节省弹药。”因为他发现第一次用到战场上的火枪,没有让无知的对手产生畏惧。而且,最初那发贵重的子弹没有射中广忠,只击中了冲在前面的独眼八弥,而八弥好像还不知是被何物击中。

“自己人来了,稍失准头就可能误伤,停止射击。”

事实上不必亮出火枪,一看到广忠的马印,尾张军便手持长枪,从四面八方簇拥上去。弓箭手也都对准了他。信秀心中暗笑广忠没有耐性。二人之间的距离大概还有二百间左右。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水在秋阳下闪闪发光。信秀觉得广忠连那条小河也到不了。

广忠已经挥刀砍翻第一个持枪来刺的人。忽然,一柄枪刺中了他的马头。马疼痛得四蹄扬起,跃向空中,金扇如同一幅画,放射出艳丽的光芒。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要放走了他!”

广忠终于来到河边。他已危在旦夕。金扇隐到灌木丛后,信秀的视线被挡住。一个武士从冈崎的队伍中如离弦之箭向河边飞身而来。背后的小旗上,大书“藤丸”二字。

“新八,快!”

又一个人跟了上去。那人背后竖着立葵旗,挥舞着武刀向广忠靠过来。

“是本多平八吗?”

信秀猜得不错。混战之中,最先发现广忠形势危急的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接着勇猛地突破包围圈前来保护广忠的,是本多平八忠丰。松平外记和阿部四郎五郎早已立在广忠马前,他们足以让那些汹涌前来的尾张士兵惧不敢前。

“主公!一起战死吧!”大久保新八郎直奔左边的敌人,而本多平八则挥舞着大刀靠近广忠,然后突然抓住他的马缰,跳进溪流。

“你疯了吗?平八!向前杀。信秀的本阵就在眼前。”

“胡说!”平八郎已经不在意尊卑。

“撤退!快!”

“等等!”

“不能再等。从河里逃出去。冲出敌人的箭雨。”

广忠牙齿咬得咯吱响,好像叫了声什么,但平八郎没有听见,只顾将马向溪流中拉扯。

小溪两侧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只有些垂柳和几棵桑树正发芽吐绿,但总算能掩映一些。他们隐藏到树后。“主公!”平八郎回头看着广忠,牙都快咬碎了,“主公还是冈崎城主吗?”

“平八郎!”

“在下——快下马!”

“你说什么?!你在命令我?”

“是!”平八郎吼叫着,突然向广忠扑过来。

这已经不是理性的格斗,而是两个情绪亢奋的男人在厮打。广忠哪是对手,疲劳早已席卷他全身。

“嘿!”大吼着的平八郎几乎将广忠整个儿举起,推倒在地。

“放……放肆!”

“无礼放肆可以事后道歉,命却只有一条。”将广忠推倒后,平八郎还不罢休,又抓住他的前胸,像骑马一样骑到他身上。

“你要干什么?”

“把盔甲脱给我。”

“平八!你……”

“抗命一事,容我到那个世界请罪吧。”

广忠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不一会儿,盔甲被剥去,他则被戴上了平八郎那沉重无比、带着汗味的头盔。

“主公保重!”平八郎将背后的小旗放在广忠身后,大声喊道。

广忠已经没有整顿盔甲的力气,咽喉里咕噜了一声,但他还是抬了抬头。父亲清康传下来的金扇马印闪着熠熠光辉,渐渐消失了。

织田信秀根本没想到从视野中消失的广忠会再次在溪流中露面。真是自寻死路!“可怜的家伙!”一想到年龄上的差异,一阵感慨袭上心头,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他的两侧埋伏着二十余个弓箭手,只等着广忠越过溪流。长枪队也已经埋伏在前方。

“哼!”信秀双手交握。灌木丛中,那个金色马印在晃动。“竟还活着,好耐性!”他正自言自语着,那匹马完全暴露在了面前。弓箭如雨点般射过去。箭像被吸住了一般,射向广忠的盔甲,但人马没有倒下。长枪队呐喊着向马奔过去。马仍然没有停下。

本多平八郎忠丰高举着广忠的马印,以最后的气力,将敌人引至远远的地平线。

长枪队扑上去,转眼间追上了那匹马。织田信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马上之人肯定已经负伤累累,却姿势依旧,不肯松开缰绳。那种惊人的斗志不禁让信秀心生敬畏,低吟了一声:“果然是清康之子,气度不凡。”

看到信秀有亲自迎战的意思,背后一人道:“主公!”是从那古野赶来的吉法师的老师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信秀苦笑着点点头。

此时,信秀身边奔出两个倔强而威武的年轻武将,手持织田家引以为傲的长枪。二人都在长枪穗上涂上了朱红。这便是昔日小豆坂之战中赢得“七条枪”之称的长枪。

“织田孙三郎信光前来会会广忠公。”

“小豆坂七条枪之中野又兵卫在此!”

二人发出嘶哑的喝声,同时将长枪扎向马头。马终于停下了。马背上那人的盔甲轻轻摇动了一下,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上身突然重重向右倒去。二人后退一步,同时,那人从马背上扑通掉了下来。落马之前,好像犹自在说:“松平广忠来会织田弹正……”

看到广忠落马,中野突然挺枪欲刺。

“等等!”信秀止道,“他已经死了。”

信秀慢慢走近尸体,拿过金扇马印,微微合上死者大睁的眼睛,“好生令人钦佩!”

霎时,周围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停止了动作。平手政秀慢腾腾走上来。“还是确认一下吧,也许不是广忠呢。”他单膝跪下,正要用手掀开盔甲。

“不用了。不用了。”信秀止道,“大概是本多平八郎。不用了……就把他当作松平广忠吧。真令人钦佩。”

政秀也双手合十。

就在这一阵喧哗之中,那些跳到溪流中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大久保新八郎、阿部四郎五郎,还有松平外记都已经消失了。不知是什么人将队伍聚集起来,松平人已经偃旗撤退了,也许是本多平八郎在纵马驰至广忠身边前已有的指示。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织田家只靠先头部队当然无法追击。虽然松平人正是想到此才撤退,但胜败已经分明了。

安祥城的城楼上,仍然飘扬着织田氏的旗帜。

二六 内庭杀气

田原夫人站在庭院里,剪着秋七草的花朵。黄背茅在瑟瑟发抖,显得有些凄凉。她剪了一些菊花,准备拿到本城去送给广忠。

从田原城带过来的侍女阿枫一脸不快地跪在一旁,接过夫人剪下的花朵。

“阿枫,你说我到底是恨大人呢,还是喜欢他?”

阿枫习惯性地环顾了一眼四周,道:“小姐,您又来了……要是让城主大人听见,他又要生气了!”

“我还是在恨他吗?”

“原本应该恨,小姐却爱慕着他。奴婢想不通。”

田原夫人凄然不语,握着剪下来的桔梗,道:“桔梗没什么香味。”

“小姐,阿春不就是一个侧室吗?”

“那又怎样?”

“小姐为什么不让城主疏远她?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田原夫人没有回答。她弯腰寻觅其他花朵,心中暗恨侍女胡言乱语。广忠至今没有碰过她,肯定是因为阿春。虽然如此,夫人对广忠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每当她情意绵绵纠缠广忠时,他总会说:“等我完成心愿再说吧。”便逃之夭夭。他的意思是说,将祖祖辈辈居住的安祥城夺回来之前,他无心考虑其他。正因如此,他才仓促发起战争,结果大败而归。当时若不是本多平八郎誓死保护,广忠早就被敌人杀掉,冈崎也早就落入敌人之手。大久保新八郎将他背回冈崎城后,受伤的广忠便在本城卧床不起。

“小姐。”阿枫望着远处道,“我要是您,会想方设法将阿春赶开。”

“阿枫,不要胡说。那只能让大人更疏远我。”

“不,不会。您应该想办法和城主亲近。”

夫人沉默不答。

“阿春夫人的那些丑事,小姐您都知道吗?”

“丑事?”

“上次的战争中,岩松八弥负伤而归。她曾经偷偷跑去看八弥……”阿枫紧紧地盯着夫人,似乎在暗示什么。“现在看来,城主肯定还会发起战争,那不知会带来怎样的不幸。您作为一个女人,应该赶走阿春,去抚慰城主的心灵。”

田原夫人的肩膀忽然颤抖了一下。“去看八弥?这……这是真的吗?”

嫁到冈崎城已经半年了,仍然不能为丈夫亲近。嫉妒和悲伤使田原夫人无数次想到自杀。当她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广忠难以忘记於大时,顿觉自己不过是冈崎城的一块泥土。慢慢地,夫人开始认定自己不如於大。虽然广忠并没有明言,但她还是能敏锐地觉出丈夫的心思……她曾经病魔缠身,广忠的身体也十分虚弱。用这副孱弱的身体去挑战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的织田信秀,夺回安祥城,结局可想而知。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能暗自忍耐。

有时候,她会因无法忍受而独自哭泣。她常常想,自己可能会像从前一样患上肺病而倒下。但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嫁过来之后,肺病便消失无踪,整天想的都只是广忠。如果她和广忠连面都不能见,也许会因绝望而放弃,但最近,广忠开始每月造访她一两次。阿枫认为那是老臣们的意思,但夫人不那么想。

每当看到广忠,夫人便会产生疯狂的渴望。但正当她热血沸腾时,广忠往往抽身离去,那时夫人的孤寂和痛苦是阿枫不能理解的。那样的夜晚,她总会噩梦缠身。梦里,阿春变成了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住广忠不放。

“只要没有了阿春……”夫人不由得想。

女人毕竟是软弱的。她害怕不定何时会因为孤独、嫉妒和思慕而发疯。阿春常常背着主公,去岩松八弥的房间。如果那是事实,即便因为自己这一段苦闷的时光,也不能放过她。“阿春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佣,但竟被城主看上,对吗?”

“没错。是个烧水的女佣,贱人。”阿枫不断地火上浇油,但接着,她又岔开话题道:“您不再剪些桔梗吗?”

田原夫人沉默不语,凝望着遥远的山脉之上的云彩。对丈夫的期待,让她的肌肤变得细腻柔滑。以前她的皮肤稍嫌干燥,最近却非常滋润,吹弹欲破。

“阿枫。”

“嗯。”

“那只是谣言。”

“您是说阿春夫人的事吗?”

“八弥是大人的侍卫。你若是造谣生事,我可不饶你!”

阿枫在花丛后嘻嘻笑了:“他们以前便很好,是城主硬拆散了他们,内庭的姐妹们谁不知道。”

阿枫已经二十四岁。身为侍女的她,渐渐到了心地残忍、横生事端的年龄。她瞥了夫人一眼,一边从花上采摘下叶子,一边装作意味深长的样子,道:“还不只这些呢……”

“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前任女主人,阿春早就被鞭笞了;众人都说,您过于软弱了。”

“什么?连我也……”

“家风败坏是一个家族的耻辱,难怪有人对那些传言忧心忡忡。”

田原夫人又沉默了。阿枫的话不无道理。闺帏的秘密暂且不论,她毕竟是这座城的女主人,不该任家中的女人胡作非为。夫人突然气愤起来:“即使为大人着想,也不能坐视不管!”阿春一面独享身体虚弱的广忠的宠爱,一面却又行为不端,惹人笑话。夫人渐渐觉得,此等行径不可饶恕。

“阿枫。”

“嗯。”

“你去阿春那里……叫她来。”

阿枫惊恐地抬起脸。“夫人叫她来,有什么大事吗?”

“也无大事。但我是大人的正室。”

“但……如果传到大人耳朵里怎么办?”

“叫她来问话,如果传言属实,我会主动告诉大人。”

阿枫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夫人气得发青的脸。

“阿春当然会任小姐发落,但岩松八弥是大人的手下,小姐无权过问。”阿枫歪头想了想,仿佛忘记了刚才那篇煽动的话,劝解道:“小姐,如果没有下定决心……”

“我心已定,才让你叫她来。”

“可是……城里总有些爱搬弄是非的不忠不义之徒。纵然小姐宽恕阿春,八弥也可能会对大人说,一切都是因为小姐嫉妒所致……那时该怎么办?”

“那时……”夫人一时语塞。她尚未考虑到那一点。“那时该怎么办,阿枫?”

阿枫渐渐陷入错觉,她非但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嫉妒和破坏他人幸福的恶念占据,反而认为,为了眼前这个善良的主人,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她将这一切当作了忠义。“小姐!”阿枫瞧了瞧四周,“惹起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便已是大罪,小姐必须痛下决心,只要让阿春再也见不到大人和八弥,就万无一失了。”

“痛下决心?”

阿枫道:“就像男人击杀敌人那样……”她绷着脸,声音很低。

此日,阿春照例问候广忠后,回到自己卧房。广忠的箭伤即将痊愈,眼睛也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只是仍无食欲,倚着靠背,面带倦容,苦楚地听着老臣们汇报战后的处理措施。密谈时,女人们当然要被支开,但阿春还是隐隐知道了一些事情。

织田信秀似不欲乘胜攻打冈崎城,而是将主力撤回了尾张,以应付美浓之敌。对于冈崎,他似乎打算使一些阴招。他们想利用广忠病重和此次败战之机,离间松平氏。为防万一,上野城家老酒井将监被严密监视,广忠的叔父松平藏人信孝处,也安插了心腹之人。

广忠时常颤抖着唱起歌谣:“愿乞中宫诞,大赦天下人……”唱着唱着,他满额是汗,消瘦的脸庞异常苍白,当唱到《俊宽》一节的时候,阿春不禁落下泪来。他既非喜悦而歌,亦非有感而咏,他不过是想向家臣们表明:看,我还是这么健壮,不要心生异志!

越来越多地触碰到广忠内心深处的苦闷,阿春的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时,她为自己只是於大的替身而悲哀。但现在,那种悲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反而希望自己完全变成於大,变成那个让广忠如此牵肠挂肚的女人。

阿春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煎汤喂药,劝进饮食,广忠将这些一一看在眼里,愈加宠爱她。她开始在内心深处感谢於大,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像她,实是造化施福。

阿春回到房间后,忽然想去看望表兄八弥。八弥伤势严重,远甚于广忠。他当初大腿受伤,摔倒在水田里,苏醒后,还不知已身陷敌阵,竟然还能四处寻找广忠,拼命厮杀。连广忠都说,他能获救实乃奇迹。

看到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阿春,广忠道:“去看看八弥,你们毕竟是表兄妹。”

得到了广忠的许可,阿春已去探望过四次。八弥保住了性命,但失血过多,倦怠不堪。

阿春收拾好被血浸透的铺盖卷儿,出了房间,一个侍女拦住了她:“奴婢是田原夫人派来的。”

“夫人找我?”她望了望走廊,阿枫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阿春毫无戒心,以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阿枫好像要逃避她的视线,絮絮叨叨解释起来:“田原夫人有话想当面对夫人讲,派我来请您过去一趟。”

“有话要当面对我讲……”

“可能是有关大人伤势的事……”

“为此特意……”阿春想赞一声深明大义云云,但说不出口,她不习惯像一位城主夫人那样说话。当然,她更没想过要拒绝。

“有何事?”阿春一边想,一边道,“那么,请你带路。”便急急地随阿枫去了。在十七岁的阿春眼中,阿枫乃是个久经世事的女人。阿春沉浸于被广忠宠爱的幸福中,哪知道田原夫人对她的怨恨?

到了内庭外门,她让侍女回去了。二人直接出了被称为“竹千代之城”的八幡苑,径奔田原夫人所居新城。秋高气爽,阳光洒满大地,阿春对于第一次和夫人见面并未感到什么异常。她认为自己和夫人都为广忠所宠爱,有着莫名的亲近感。

“夫人一向可好?”

听到阿春这样问,阿枫不禁高声笑起来:“您大概是清楚夫人和大人的事,暗自高兴吧?”

阿春没有细细体味话中深意。“不不。”她喃喃道。阿枫又笑了,但没再说话。

蜜橘一片深红,只有树和松树四季常青,枫树和漆树的红叶点缀其间。菅生川倒映着白云。

阿枫走到大门时,回头看了看阿春。“这座新城和八幡苑比较起来,哪一个更气派?”忽然听到这样带有讽刺意味的话,阿春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脱下草鞋。来到这里,她有点紧张,但不害怕。

“请进。”

阿春模糊听到阿枫的话,便远远跪伏在地。“阿春来看望夫人。”

没有回答。阿春静静地抬起脸,不禁颤抖了一下。田原夫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正锐利地盯着她,沉默不语。仔细看去,她紧闭的嘴唇好像在微微地颤抖。

“夫人。”阿枫道,“看上去阿春夫人似有身孕了……”阿春顿时脸上发烫,慌忙将衣袖放到膝盖上。她并没有觉察自己有孕。

“阿春……”田原夫人终于开口了,她犀利地将阿春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女人每日被广忠爱抚……只这种想法便足以让她眩晕。她不但享受到爱抚,竟还有了身孕!田原夫人长叹一口气,醒过神来。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群狂舞的蛇,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尔后又猛地坠落下去,坠入无底深渊。她厉声道:“阿春!”

“在。”

“你,到我面前!”

“遵……遵命。”

“你那样做对得起大人吗?”

“夫人是说……”

“无耻至极!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阿春顿觉天旋地转,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她并不认为自己已有身孕。

“你……受到……受到大人的宠爱了吧?”

“是。”

“那么,你在我面前说清楚。这次安祥城之战后……你还蒙宠如旧吗?”

阿春不太明白田原夫人究竟为什么发火。难道是怪她每天缠着负伤的广忠?那完全是误会。“阿春没有……”

“没有?”

“是大人主动的……”

“哼,大人……大人主动……”这句话在夫人听来,无比痛心。

“啊!”阿枫惊叫着站起身,因为田原夫人突然抓起一束准备送给广忠装饰卧房的桔梗花,狠狠向阿春抽去。“居然……居然……居然不知羞耻地口口声声大人大人!不能再纵容你了,不能再纵容了!”她不断拿花抽向阿春,落花遍地都是,苦味溢满整个房间。

“请原谅。夫人。请原谅……”阿春蜷缩着,不断致歉哀求。她头发零乱,衣襟上落满花瓣,脸上尽是青色的汁液。“请原谅……”

“哼!快说,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的父亲?”

“你还想抵赖吗?那不是大人的孩子。城里谁不知道那孩子是你和八弥私通怀上的孽种。假大人的名义……假大人的名义……”

田原夫人狂乱地大声喝叫,阿春已经停止了赔礼。听到八弥的名字,她心里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反感。她虽然出生于足轻武士之家,但过去的生活也算自由自在,那些情形此刻又突然浮现在她面前。她本能地感觉到夫人在嫉妒,蓦然发现一切都是阴谋。既然如此,道歉怎能了事。夫人想把她驱逐出去。她明白其意,只是咬着牙任凭对方辱骂。

田原夫人继续辱骂不止。阿枫静静站在夫人右边,观望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说话?”夫人粗声喘着气,住了手。

“大概是感到羞耻吧。”阿枫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无论如何也开脱不了。”

阿春颤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说话。她不想作任何解释,也没打算痛哭流涕。

足轻武士的生活非常贫苦,女儿长到七岁,如果能做一身新棉袄,同伴们便羡慕无比:“她真幸福。”阿春就是生于此种环境,如今,足轻武士之血气,在她的身体里苏醒了。

“既然大人有令,该怎么处置她?”阿枫开口问道。

还没等田原夫人回答,阿春抢先说道:“大人没下命令。”她充满自信,声音冰冷。主仆二人不禁慌乱地对视了一眼。

“就借大人之命杀了我吧,杀我吧。我去看望八弥,正是大人的意思。”

“住口!”阿枫脸色发青。如果事情败露,田原夫人显然没有承担责任的能力。阿枫脸色青紫,阿春却因为不屑和轻蔑,双颊泛红。她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就这样耗着,还是……”阿枫的手伸向怀中取剑。阿春缓缓地将视线转向田原夫人。田原夫人仍然攥着那束只剩下花茎的桔梗,全身瑟瑟发抖,肩膀颤动,呼吸急促,眼中的怒气开始消退,逐渐转为恐惧。她心中充满憎恨和困惑。她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决定着阿春的生死存亡。这是一次悲哀的对决。

阳光十分耀眼,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歌声……

二七 粒米日月

时日如梭。阿古居谷被雾气包裹,雪花洒落,天文十五年的冬天已然到了。

久松佐渡守俊胜站在内庭卧房外的屋檐下,向於大讲述久松家的历史,他一脸自豪地遥指着百姓家的炊烟,道:“於大你看,家家炊烟袅袅。身为领主,没有比此情此景更令我高兴的了。”於大点点头,顺着丈夫所指,遥望着阿古居八村的山谷和丘陵。

“一切得益于我治理有方。阿古居谷产的稻子在尾张乃至三河一带都是最好的,因为此处多是黏土。大米的美味是我最大的荣耀,我要让人去菩提寺和洞云院参禅,让他们品味这句话的含义。”说着,俊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於大。只见上面写道:

一粒米中包日月

半升锅里煮江山

“这一粒米所包含的内容非常丰富——我家家训,便是要对百姓仁爱。关于我家祖先之事,我都向你说过了吧?”

於大轻轻摇摇头。

“那么我不妨跟你说说。我的祖先是菅公之孙英比,他当年坐船漂流至大野,然后来到阿古居,并在此定居下来。”

“这您已经说过了。”

“讲过了?”俊胜若无其事地颔首道,“我们的祖先绝没强取豪夺,赶走原先的主人,才成为这个山谷的领主,他们始终以德为本,以德服人,最后得到此处百姓的信任,成为领主……”

这些话於大已经听过两三遍了,但她仍然像第一次听到似的点点头。

“这一点冈崎无法与我们相比。”俊胜再一次提及冈崎。於大心如刀割。“水野家在绪川修建了气派的乾坤院,虔诚地为祖先和领民们祈福,自当别论。但松平氏却来历不明。他们凭借武力,肆意掠夺近邻,逐渐发迹,成了土豪。因此,他们合该走向灭亡……”

於大漠然地将视线从丈夫脸上移开,看着洞云院旁松树对面的屋檐。屋檐上歇着的三只鸽子,被雨淋湿了羽毛。於大发现中间那只似是幼鸽,不禁心头一热。如果冈崎真的那么没有德行,那么即便自己以死谢罪……她始终无法忘记冈崎,这种留恋悲哀地击打着她的心。母鸽探出身子,开始为自己的孩子梳理羽毛。

“你在看什么?”俊胜突然豪爽地笑道,“噢,是那对鸽子啊。哈哈。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我希望我们也能尽快有那么一只小鸽子……”

於大一边胡乱地点着头,一边深感自己罪业深重。丈夫如此真诚地爱着她,而她心中至今只装着广忠和竹千代。竹千代是她的孩子,即使一生不能忘怀,神佛也会原谅她。但是,身为有夫之妇,居然留恋不是丈夫的男人。心中装着前夫,却将肉体交给俊胜,真是不贞之人。出嫁之前就已下定决心,但为何还放不下呢?

不知何时,俊胜已经靠到於大身边。“安祥一战,广忠差点丧命,但他不知悔改,仍然企图夺回安祥城。如此执迷不悟,真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安祥城本不属于松平氏,合该被人夺去。但他们却忘记了抢夺他人城池之事,只记得城池被他人所夺。听说这次他通过田原、吉田两家向今川氏求援。”

“这么说,又要开战了?”於大吃惊地看着丈夫。俊胜惬意地笑了,“据传田原弹正一口拒绝。”於大松了一口气。她实不愿看到病中的广忠再次勉强出战。

“战败之后,冈崎内庭也乱作一团。夫人和侧室争宠,夫人回娘家诉苦,田原家因而拒绝冈崎提出的要求。这都是传言,我也不清楚详情。”

“田原夫人向娘家诉苦?”

“总之,是女人之间的争斗。织田氏看准了冈崎的命脉,正在筹划对策。冈崎最后总要请求今川氏援助,条件或许便是送人质过去……”

此时,一个下人来请俊胜去外庭。於大拉上门,呆坐下来。如果冈崎为了得到今川氏的支持而不得不送去人质,会是谁呢?不会是田原夫人。是阿久夫人所生的勘六,还是让她牵肠挂肚的竹千代?

天色渐暗,杂乱的雨点愈加无情地敲打着於大的心。於大猛地起身,久久凝视着外边。

自从她离开,冈崎城凶报连连。败战、重病、内庭的混乱……无一不让她心痛。“难道是被上天诅咒……”於大忽然想到这里,不禁全身发冷。她觉得那诅咒来自于她,来自她对丈夫的不贞,导致种种不幸降临。这难道就是佛家所谓的报应?

於大悄悄地望望四周,走近房间一角的衣柜。在那衣柜里,她背着俊胜秘密地藏了几件始终难以割舍的不洁之物。

一个带葵花纹的茶碗,竹千代出生时留作纪念的“是”字香盒,还有一个无纹莳绘香盒,是於大生母华阳院的心爱之物。已是傍晚时分,於大将这些物品一一摆放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睹物思人,她的心颤抖起来。广忠当年到她房中时用的茶碗,现在勾起了她的回忆。看到“是”字香盒,就想到了竹千代。而莳绘香盒则是母亲的。这一切无不表明她对冈崎城执著的思念之情。还有比这更为不贞之事吗?她嫁给俊胜时,本已死心,但这些东西却让她如此执著,不断引着她心绪难安。她隐约看到了竹千代的脸庞,听到了广忠的声音。母亲也出现了,头戴紫巾,眼睛和於大毫无二致……

於大拥着这些物件,失声痛哭。只要它们在,自己就无法全心全意做俊胜的妻子。她究竟应如何处理这些东西?保留这些东西是为不贞,但此事又非焚烧扔掉这些物件所能解决。这些物什与佛陀之愿相背,是该处理它们的时候了。为了竹千代、广忠和母亲能够得到幸福。现在的丈夫俊胜也能……离开俊胜,还是斩断对广忠的情丝?必须作出选择,否则便永不心安。

“於大!”突然听到有人唤他,於大猛地站起身。

“哭什么?你怎么了?侍女们惹你生气了?”俊胜已经悄悄地站在了她身后。

於大慌张起来。她不想让俊胜发现她在自责。如果她的心思被俊胜看透,俊胜将比她更为不幸。

按照於大的本性,看到别人的不幸,她便会比自己不幸更加心痛。想到这里,她赶紧挪到俊胜身边。“请原谅,扫您的兴了。您好不容易这么有兴致。请原谅。”

俊胜大吃一惊,他从未见过於大的这种态度,不禁伸手拥住了妻子。怀中,柔软的身体激动地颤抖,俊胜的手掌感觉到柔和的节奏。

“我,”他说道,“我感谢上天将你送给我。因此,今天我将领民的赋税减了两成。我不能独享世间之福。一粒米中也包含着天地间丰富的道理。”於大更紧地偎依在俊胜怀中,嘤嘤地抽泣。

俊胜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我们之间还没有孩子,可能是佛祖在责怪我的德行尚有欠缺。我今后一定会少杀生。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天色暗下来。俊胜并没看到於大的那些旧物。她本能地将那些东西遮盖住。善良而坦诚的俊胜让她心疼不已。

侍女掌灯进来。灯光下,俊胜起身准备离去,突然看见了那些东西。

“辛苦了。我要在内庭用晚饭。你去告诉厨下。”

侍女在安放烛台,俊胜歪着头,颇感兴趣地拿起华阳院那个莳绘香盒。於大不禁屏住了呼吸。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一切,就被俊胜发现了。

“噢,真是上等的漆器!”俊胜取下盒盖,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这是什么东西?”

“这……”於大努力不让俊胜受到伤害,“是母亲的心爱之物。”

“啊,是那位……”俊胜点点头,“现在她被称为太夫人华阳院,是吗?实乃福浅之人。”

“是。她如同世间的弃儿……在冈崎城的偏僻一隅苦度余生。”

俊胜也十分清楚华阳院的事。她当年艳名远播,因此而多次转嫁,实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是足轻武士宫野善七之女,因为天生无比貌美,遂被大河内乡的领主左卫门佐元纲收为养女,作为元纲的工具被迫不断嫁人。几次改嫁后,她被水野忠政娶到家中,并为他生下五个孩子,之后,又被迫嫁到松平家……真是命运多舛。

当年水野忠政与松平清康和解之时,在刈谷城外椎木邸举行了酒宴。酒席上,夫人被松平清康看中。斯时,她比清康年长六岁,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来岁。豪放不羁的清康见到她,便希望将这五子之母作为战胜之物……

“原来是看到母亲的纪念品而哭泣……”善良的俊胜这么想着,於大在他眼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你母亲去冈崎之前,确已和刈谷城解除婚约,并在城外的椎木邸住了一段时间,此事当真?”

“是……是的。”

“身为水野……之妻,是不能嫁到冈崎城的。真是悲惨!你还记得那椎木邸吗?”

“记得。”

“据说现在刈谷人还称那里为夫人居。大概是仰慕夫人的高贵品质,那个称呼甚至流传至今。单凭这一点,就决定了松平氏必将走向末路。”俊胜说完,拿起了广忠的茶碗。

於大不禁紧紧闭上双眼。茶碗上清晰地镌刻着葵纹。如果俊胜从中嗅到广忠的气息,该如何是好?她紧闭双眼,内心不断祈祷。丈夫并非不讨人喜欢。他虽无勇猛的霸气,却有如春天般温暖的善良。她不能深爱他,秘密就在于他手里拿着的那个茶碗。

“上面刻着葵纹呢。”俊胜说道,“是件珍贵的漆器。”然后他便静静地放下了。於大哭倒在地。

无疑,俊胜将茶碗也当作了於大母亲的心爱之物。丈夫的善良让於大无地自容,她对自己的深重罪业备觉心痛:居然欺骗如此善良的丈夫!

“我明白。”俊胜道,“大概再也不会有比夫人……比华阳院夫人更不幸更悲哀的美丽女人了。生得太美,也是一种不幸。但哭泣无济于事。我们一起祈祷她余生安稳平静吧。好了,饭来了。不要让家臣们看到你的眼泪。”

已经入夜。好像起风了,洞云院的老松发出天籁之声,角楼也传来阵阵松声。俊胜等於大停止哭泣后,安心地吃完饭,才回到外面的卧房。他走后,於大才开始吃饭,但她根本没有食欲。

母亲、竹千代、广忠和俊胜,在她混乱的感情旋涡中如风车般飞速转动。她早早地铺开被褥躺下了,但无丝毫睡意。子时二刻,於大终于还是坐起身,规规矩矩地祈祷起来。如果不能摆脱这一切烦恼,她便心中难受,连呼吸都似要停止。她强迫自己忘掉一切,开始念诵《观音经》。

东方泛白时,於大突然惊醒过来。庭院里的扫地声骤然停止,传来“咚咚”的敲窗声。

“谁?”於大慌忙穿上衣服,匆匆推开窗户。

站在庭院里的,是改名竹之内久六的兄长藤九郎信近。於大发现,雨已经停了,但浓雾弥漫,还听不到小鸟的叫声。看到她,信近立刻单膝跪地,道:“在下有件小事禀告夫人。”

於大环顾了一眼四周。

“冈崎和尾张的争端,好似远未结束。”

“又要开战了吗?”

“是的。据说年后织田氏将进攻冈崎,作为对去年一战的还礼。”

於大的肩膀剧烈颤抖了一下,沉默不语。这件事她已听丈夫俊胜提过。俊胜认为,冈崎人根本无招架之力,这次肯定会被摧毁。

“织田弹正大人骁勇善战,他看到广忠疑神疑鬼,屡屡怀疑家臣,已定暗中离间上和田松平氏的三左卫门,让他与安祥城的藏人信孝同时发起进攻,争取一举消灭冈崎。”

“这是真的?”

久六垂下头,轻轻摇首,“大概不是真实意图吧。”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出于对这种传言的畏惧,广忠也许会向骏河的今川氏求援。他已经三次向今川氏派去使者。”

“那么,所谓人质的事也是真的?”

久六静静地抬起脸,盯着於大。“是,人质已经定下来了。”

“已经定了?”

“是竹千代。”他看到於大脸上变色,继续平静地说道,“在下认为,夫人收藏的东西还是捐给寺庙为好。”

於大没有回答,她已经泪流满面。竹千代生于腊月二十六日,年仅三岁,就已与母亲分离,现在,他竟又要离开父亲。良久,她长叹一声。久六眸子熠熠生光,无言摇头。

“也许是因为田原夫人反感竹千代。但无论如何,久松大人属于织田一方,万一发生意外,或许会累及夫人。所以那些从冈崎城带过来的东西,必须尽快……告辞了。”久六也快要流泪了。他背过脸,站起身,拿起笤帚,消失在晨雾中。

於大眼神里闪现出绝望,兄长的背影消失后,她几乎瘫倒在地,双手合十祈祷起来。

不知何时,窗外的小鸟开始欢快地歌唱。

久六显然是来提醒於大:如果继续秘密收藏旧物,则很有可能被织田家疑为暗中勾结冈崎。於大却不那样想。她认为自己的不贞违背了佛义,从而给周围人带来不幸。

得到俊胜的许可后,於大招来城中的画师,让他绘了自己和母亲的画像,又添了两个牌位,以供奉菩萨为名,将那些物品献给水野家庙。

十多日后,画像绘好了。画师见过於大,却没见过冈崎城的华阳院。大概是因为於大描述得不够准确,画像根本不像华阳院。母亲不是这样的,於大心想,接着又想,这样也罢,人生如梦,只要一心为家族和亲人们祈祷平安,便已足够。她觉得画像中人物的姿态正好流露出这种心境。

母亲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不,更准确地说,自己才是一面反映着母亲身影的镜子。於大将那两幅画像命名为“镜影”,择了个晴朗的冬日,离开了阿古居城。

她请示丈夫后,带竹之内久六同行。於大不坐轿,便是希望能够一步一步忘却过去的自己。曾经作为广忠之妻的於大,从这天开始已然死去,她只是久松佐渡守俊胜的妻子。她要彻底变成一个平凡、善良的女人。这样,佛祖大概就可以大发慈悲,保佑竹千代了。

看着手携那些纪念品和画像的久六,於大便觉人生如同一场悲伤的梦。如今,谁也不会认为他就是藤九郎信近、刈谷城主的弟弟。

二人沿着落满枯叶的羊肠小道,向绪川走去。绪川的乾坤院是水野家祖祖辈辈供奉的寺庙。但是,一看到那高大的山门,於大的心情突然变了。兄长下野守信元身在织田阵营。如果有人看出松平家的东西被供奉在此,也许会惹出大事。

“久六。”

“夫人。”

“这些东西,还是献给刈谷的楞严寺吧。在那座寺里,有我的兄长信近的坟墓。”

信近也知道自己的“坟墓”在那里,道:“遵命。”

于是,二人又穿过萧瑟的田野,向刈谷而去。天空响晴,枯树却发出哭泣般的声音,在风中摇摆。

从绪川坐船,到了刈谷,船在熊邸后面一棵松树下靠岸了。从前,这里有个擅长弹琴的长者,他的居所成为源、平、藤、橘等从京城出发到东方来的贵人们途中的歇脚处。那位长者的养女爱上了某位贵人,在他离去后仍难以忘怀,将满腔思绪付诸琴声,郁郁而终。因为那个传说,这棵松树被称为“琴松”。

但令二人更感悲伤的,是那座位于熊邸通往楞严寺途中的木房子。那里的树木仍在冷风中摇晃着枯萎的枝干,一想到华阳院曾在那里以泪洗面,二人愈觉难以忍受。母亲被迫抛下五个孩子,嫁到冈崎。想起母亲,於大觉得自己的不幸实微不足道,但枯树的声音又让她愈是抑郁,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久六想必也是同样的想法。“夫人,莫要再看了。”每当於大停下脚步,他便转过身去催促。到楞严寺时,未时已过。被寺中和尚领进去,二人首先参拜了从绪川移过来的父亲之墓。

下野守信元和寺中和尚因连歌而成为朋友,在此新开辟了一小块墓地,在墓地角落里竖着墓碑,但上面并未刻有藤九郎信近的名字。

久六终以兄长的口吻对於大说道:“藤九郎信近的坟墓已经长满苔藓。於大小姐也可以将烦恼埋葬于此。一切都可以改变……”於大点点头,半晌没有说话。

老和尚匆匆迎了过来。这位年近七旬的和尚,看上去平静如水,白眉下的一双眼睛透露出清澈的光芒。“既已参拜完毕,贫僧想请两位喝碗茶。请!”他们跟着老和尚,来到客殿。久六拿出诸物摆到老和尚面前。

“好生奇特!”和尚说完,便静静地盯着他们。半晌,和尚点点头,好像参透了久六和於大的心思。“二位的心意,将来定能修出善果。请放心!”他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一粒稻谷也蕴涵着无限的因缘。”

於大心中感慨万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六站在於大身后,目光沉郁地接过茶碗。枯木还在墓地对面的树林里呜呜作响……

二八 人质启程

转眼便是天文十六年初秋。

田原夫人很久未见兄长了,今日,她在房里见到了他。她一看见兄长,便双颊泛红。当年她在宣光的护送下从田原城嫁到冈崎,转眼已过了两年半。

宣光一边拿扇子扇风驱赶酷热,一边坐了下来。“这两年过得好吗?”他微笑着问道。

田原夫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在过去的两年半,她说不上幸福,也并没有不幸。婚后第一年,她每日闷在房里,肝肠寸断,然后开始和侧室阿春争斗。那场争斗最终传到田原城,宣光之弟五郎一怒之下,居然派刺客到冈崎城刺杀广忠,顿时使冈崎城陷入一片混乱。后来,今川氏进攻田原同族户田金七郎的吉田城,冈崎也奉命加入……这两年半,无疑是多事之秋。其间,只有兄长宣光一直在维护着她。也只有宣光知道,她牵挂着广忠。

“最近和广忠如何,还和睦吗?”

“嗯……还好。”夫人的回答仍旧含糊不清。

在老臣们的周旋下,阿春总算被冷落到一边。广忠和她终于有了夫妻之实。但广忠总是很消沉,他确实太忙了。

“哥哥我很担心你。女人的幸福,男人似乎无法体会。”

田原夫人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她方才问道:“竹千代的行程已经确定了吗?”

宣光一听,不禁面露难色。“真喜……你要明白,这种时候,我想暂且把你带回田原城……”他谨慎地看着窗外。“这一次,冈崎城是战略重地。如今,得带着竹千代去见见母亲……也算确立名分。”

织田氏要发动进攻的传言如潮水般在冈崎城蔓延开,形势已经十分严峻。今川义元必不会束手就擒。他的目标不是西三河,而是京都。而织田已经将势力扩张到通往京都的大道,今川氏要想实现夙愿,势必先踢掉这块绊脚石。因此,从松平家索取人质,让冈崎人作为先锋为今川氏卖命,便成上策。

最近冈崎城每天都在讨论如何将竹千代安全送抵骏府。户田宣光今日也是作为今川方的部将,前来商量此事。

听了宣光的话,田原夫人不解地看着兄长,她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您是说为了和母亲见面……”

“不,我是说……在送竹千代的时候,顺便让他去见见……难道父亲大人和五郎没有来信提及此事吗?”

夫人轻轻摇摇头。她和广忠不和之事,在和阿春争斗时传到田原城,父亲非常生气,弟弟五郎甚至劝她和广忠一散了之。夫人当然没有离开的打算,因此不了了之,但她并未收到什么书信。

“实际上……”看到夫人一无所知的样子,宣光又拿起扇子拍打着略显肥胖的胸脯,“送竹千代到骏府去的随从和路线,今晨已经决定。”

“走什么路线?”

“考虑到陆路也许有敌人,决定从西郡经海路到大津上岸,在潮见坂等待今川家来迎接。因为潮见坂离田原城很近,所以,或许会带竹千代去田原城拜见母亲。你也一起去?”

夫人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她要用情意为广忠填补竹千代离去之后的空虚。

“你不去?”宣光叹道,“我不得不说,这次人质事件,对广忠恐有不利。”

“为什么?”

“广忠认为此举可以得到今川氏的支援,但今川却没有这样的打算。他们正暗自盘算,只要人质到手,便可让松平的精锐部队作为对付织田氏的先锋。胜不利,败亦不利。总之……”说到这里,宣光看了看周围,“此城面临着极其严重的危机。你还不回田原城吗?”

田原夫人又轻轻摇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真喜愿意死在这座城中。”

“唉!只好随你了。女人的心,男人真是无法理解。”宣光突然悲伤地皱起眉头,但接着又微笑了。“於大夫人对这座城情有独钟,但也不得不离开。阿春最终也被你赶走。也许你与广忠最有缘分。只要你努力去争取,定会成为最幸运的那个女人。”说毕,宣光缓缓起身道,“那么,请保重身体。”看着眼前并不那么聪颖的妹妹,他又一次重重叹了口气,出去了。

夫人送走兄长,回到卧房后不久,广忠便来了。独眼八弥先行前来通报,自从上次安祥城之战中大腿负伤,八弥走路便有些瘸。他站在夫人门口,大喝道:“主公和少主到!”随后便消失在大门外。

自从阿春事件发生以来,这位三河武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再也没有看过新城的女人们一眼。经过田原夫人斡旋,没有追究侍女阿枫的责任;而独眼八弥则仍然作为贴身侍卫守护在广忠身边。无疑,他今天也极不愿意看到匆匆忙忙出迎的阿枫。

出来迎接的女人们都噤口不言。广忠脸色很不好,眼下泛青。酒井雅乐助抱着竹千代走了进来。下人们照例去了门边的侧室,只有雅乐助直接走进内庭。

“雅乐助,你等一下,我抱竹千代进去。”语气如此沉重,雅乐助无法拒绝。

于是竹千代被移到父亲怀中。虽然虚岁有六,但出生于腊月二十六的竹千代,实际上不过四岁零七个月。竹千代人如其名,让人想起孟宗竹笋,将来的健壮和高大远非其父可比。细长的眼睛、扁平的嘴唇,给人不善言辞的感觉,但大概是由于好奇心强,却是非常爱说话。被父亲抱起后,他口齿清晰地说道:“父亲大人,竹千代要自己走。竹千代太重了。”

但广忠既没笑,也没回答,径向内庭走去。父子二人被田原夫人迎进方才户田宣光待过的房间。

“辛苦了。”竹千代照家臣的教授,在父亲怀里冲田原夫人说道。广忠终于苦笑了。“竹千代,这是你母亲。”

竹千代听后,晃着脑袋道:“辛苦了,辛苦了。”

田原夫人的眼睛突然泪光闪烁,她并不是因为竹千代的问候而高兴,而是广忠那一句“这是你母亲”,让她百感交集。

广忠抱着竹千代走到上首坐下,田原夫人则在旁边的褥垫上坐下。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将丈夫永远拥入怀中,永远与广忠待在一起。她不想让任何人接近这二人世界。田原夫人一心想得到丈夫的爱,立刻向竹千代行礼。“愿竹千代茁壮成长。”她双目含情,伏在地上。

“不要客气,请起吧。”竹千代抢先答道。

“少主真是天性豁达。”田原夫人被竹千代的话感动,竟然忘记了伸手接他。

“竹千代,”广忠道,“好了,让母亲抱抱你。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竹千代离开父亲的怀抱,不情愿地坐在褥垫上。

广忠又苦笑了,“不认母亲。看来让他临别时来辞你,是我的失误。”

“没关系。”夫人跪在丈夫面前。无论竹千代对她如何不敬,广忠亲切的话语已让她心动。“他没见过我,不认也不奇怪。真喜衷心祝愿他此去骏河一帆风顺。”

“没见过便不为过吗?”广忠以为她在讽刺,“如果不让他来见你就出城,是对你的不敬。我带他来,你也瞧瞧他。”说完,他紧闭双唇,望向窗外。松树依然那么苍翠,白云悠然往来,酷暑的中午无一丝风,连青色的狗尾草,也还是往年的模样。只有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者必亡,合者必分。

广忠还记得,他也曾经被父亲抱到这里,来见於大的生母华阳院。如今,他又带着於大所生、也是自己最爱的孩子来到了别的女人面前。父亲不在,於大不在,阿春也不在。明天,竹千代也将要离他而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令他毫无感觉的田原夫人和他自己。这一切真如梦幻一般。孤独和人生无常之感席卷了广忠。

“竹千代要去骏河吗?”他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到骏府去做客。骏府里有味美的果品。”

“啊……竹千代。”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请母亲大人保重。”

“是……是。我记住了,记住了……”

“父亲大人,我们回去吧。”

广忠一直紧紧地盯着竹千代,突然,他嘴唇颤抖着,饮泣起来。

“你去叫雅乐助来,我还有话对夫人说。”他对紧张地候在一旁的阿枫说道。“从西郡坐船到大津,在那里换走陆路。途中也许需要田原家的关照。此事令兄告诉过你吗?”

竹千代诧异地仰头,望着扭过头去、强忍泪水的广忠。

雅乐助走进来,竹千代规规矩矩向父亲行礼,极不愿意地被抱走了。他依然没向田原夫人行母子之礼。

此前对这位母亲一无所知的竹千代,突然之间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无论谁的命令,这个孩子也决不执行。这又令广忠悲伤。性格坚强者固然有大作为,但他又担心强者易折。而且今川义元是妄自尊大之人,因小小失礼就可以和人翻脸。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肯定会惹恼义元。但为了保全松平家,广忠别无选择,只能将竹千代送去做人质。

广忠最近身子极弱。今天特意带竹千代同来,也是他软弱的表现。和当初不让田原夫人到本城时相比,广忠如今软弱多了。

“夫人,”只剩下他们二人后,广忠凝视着院中的榛树,“宣光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不会说让你将竹千代送到田原城下吧。”

田原夫人紧紧依偎在广忠身上,全身发热。每月只相见一两次。看到广忠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就足以让夫人热血沸腾。她仔细体味广忠话里的含义。“妾身决不离开您半步。他说决不要离开……”

“他是那样说的吗?”

“是。当然了。真喜对大人的……”

“是吗?那么,竹千代此行就安全了。实在感激不尽。”

因为今川义元曾经令人进攻户田金七郎,所以冈崎城到骏府途中必埋伏了很多金七郎的残部。而能够压制那些残部的,只能是同族的户田父子。

广忠放心地点点头,田原夫人突然伏在丈夫膝上失声痛哭起来。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哭。她一边哭,一边扭动,身体逐渐发烫。“大人!请您不要悲伤。真喜……真喜……看到您的眼泪,比死都难过。”

广忠沉默了。

钟声响了起来。那悲戚清澈的声音听来就是读经的声音,好像在为明天离开这座城的竹千代祈祷。“真不吉利!”广忠正这样想着,那清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松树和榛树之间萦绕。他回过神来,发现夫人紧紧地抱住他的膝盖,在低声哭泣。

夕阳中,哭泣声赶走了广忠的伤怀。夫人满脸泪痕,依在他膝上,身体发烫,黑发中渗出汗滴。此情此景令广忠感慨不已。

“这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广忠并没推开她,单是静静地看着她。

广忠想流泪。在於大和阿春身上都未曾体会到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这也许象征着他的体力在衰弱。

先是被迫和於大解除婚约,现在又面临和竹千代的生离死别。对沉浸在人生无常之感中的广忠而言,女人无休无止的欲望就像是在挑战他,挑战正在嘲笑哀伤和理性的他。

“田原,起来!”广忠话语中蕴藏着强烈的怒气,狠狠地将夫人推开。

“啊!”等待丈夫爱抚的夫人不可思议地仰望着广忠。

“太热了,快扇一扇。”

田原夫人含怨拾起地上的扇子,默默地扇起风来。

若是以前,广忠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继续留在这间屋子。但今天他虽然生气,却立刻缓和了语气。

“夫人。”

“嗯。”

“或许这一别,再也见不到竹千代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您是海道闻名的神射手。”

广忠沉默了一会儿。“生命如此孤独。”他怅然道,“我们愉快地生活吧。好吗?”

田原夫人咬着嘴唇哭泣起来。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走是松平家的不幸,但这不幸似乎给她带来了幸福。女人的幸福,也许就是这样可笑。

田原夫人一边哭泣,一边继续给广忠打扇。只要广忠高兴,她能够默默地为他扇凉,希望成为一个令他流连的女人。

“好了。”广忠道,“你能为我写封信给令兄,以确保无事吗?”

“是,怎么写?”

“将竹千代交代给他。我最不放心的,是潮见坂至曳马野一段路程。麻烦他照顾,可以吗?”

“是。”

田原夫人收起扇子,坐到书案前。此时,大门处传来独眼八弥的声音。

“主公!有人前来迎接。少主要出发了。”

冈崎的家臣站在大门两侧,户田宣光从他们中间走过,耳边不时传来家臣们郑重的叮嘱声。“拜托了。”

“请放心。我会尽力。”宣光漫不经心应着,走向大门外的马匹。

鸟居忠吉和酒井雅乐助特意走到大门外,再次叮嘱宣光:“少主是大人的外甥,对于我们,则是明天唯一的希望。无论如何,请大人多关照。”

宣光点头上马。

竹千代定于次日卯时离开冈崎城。

先用轿子抬至西郡,然后走水路去渥美郡大津港,宣光则先行一步。松平人负责护卫竹千代至西郡。再往前,便不是松平氏的势力范围了。广忠放心不下,老臣们也再三拜托户田家。

宣光正要出城,十二位骑兵追了上来。他们身着流行的西洋战服,手持长枪。一行人离开了冈崎城后,一人纵马上来,和宣光并辔而行。

“哥哥,广忠不会知道这一切吧?”此人正是宣光之弟五郎。

宣光没有回答,而是挥鞭加速,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这一次,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尝尝我们的厉害。”五郎在马背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事事侮辱我们家。自从听说他不让姐姐住进本城,我就发誓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户田家的厉害。”

宣光仍然不答,又加快了马速,五郎赶紧追上去。“姐姐肯定会以送竹千代的名义来田原城吧,哥哥?”

“你声音太大了,五郎。”

“不,他们远着呢。谁听得见?”

“上船之前都不能大意。注意风向。”

五郎赶紧抓起枪,故意晃了晃左手。“真是天助我们啊,哥哥。”

“什么?”

“若竹千代没到骏府,而是去了尾张,天下都会震动。”

宣光不语,只是看了弟弟一眼,抬眼望着右方的天空。从海上吹来习习凉风。天空白云悠悠。夕阳将人马的影子拉得细长。

如果经户田之手将竹千代送到尾张家,妹妹以后怎么办,宣光的脑海里,妹妹的身影挥之不去,他不禁连连叹气。

“真是轻率、莽撞……”他的叹息声中,含着责备。

考虑到潮水、风向和月光,户田兄弟决定半夜从西郡上船。上船前,他们决定在庄屋蒲右卫门家中稍事休息。“你难道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埋伏吗?”当宣光与蒲右卫门寒暄时,五郎嘻嘻笑了,“那很好呀,哥哥。说不定他们跟我们一伙呢。”

“少说话。”宣光低声训斥道,然后走进客厅。茶水奉了上来,众人忙着准备饭食,趁四下无人,宣光才对弟弟道:“真喜不回田原。”

五郎霎时呆住,显然在为自己考虑不周而懊悔,他满脸通红地望着哥哥道:“什么……你说什么?姐姐要留在冈崎城?”

“那是她的心愿。”

“不行……那样的话,姐姐会被广忠撕成八瓣。那不行!”

宣光锐利地瞥了五郎一眼,“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父亲对冈崎协助今川消灭同族户田金七郎的行为十分愤恨,决不会就这么放过广忠,他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将竹千代劫持,这也是因为他对姐姐的侮辱。”

宣光轻轻握住手腕,微闭双眼。

“不让姐姐住进本城,已经极端无礼;居然还与下贱女人鬼混,将妻子扔在一边……这种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只要一想到姐姐那般无望而孤寂的处境,就肝肠寸断!”

“……”

“你怎生不语,兄长?你欲在此时向我和父亲大泼冷水?”

宣光忽然看了看周围,“别那么大声,五郎……泼冷水也无济于事。父亲大人已经和织田氏约好,送竹千代过去。”

“将竹千代交给织田氏后,姐姐怎生是好?”

“五郎,对于父亲和你的计划,我想法有所不同。”

“想法不同?你是说,不必计较广忠对姐姐的侮辱?”

宣光缓缓点点头,他站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庭院周围。月亮尚未出来,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从何处传来松虫的鸣叫声。“五郎……”宣光又坐下,道,“你出身正宗,不觉得自己考虑欠周吗?”

“考虑欠周?”五郎全身发抖,反问道,“你认为考虑欠周?正因为我们家族乃整个户田氏的核心,所以必须要有武士的气节。”

“哼。”宣光又轻轻闭上眼睛,“你所说的那些事,难道不是在丢武士的脸?广忠和真喜已经十分融洽了,怨恨早已冰融雪化。”

“那么,你认为应该停止劫持竹千代的计划?”

宣光沉稳地摇摇头。

“还要继续吗?劫持竹千代后,任姐姐被冈崎人杀害?”

“正因为我不想看到真喜被杀,才一片真心推进你们的计划。”

“哥哥的真心是什么?”

“五郎,我同意在途中劫持竹千代,并不是因为憎恨松平氏。相反,我是替松平氏将来着想,才决定推进此计划。”

“为松平氏着想?”

宣光轻轻点点头。“所以,我说自己与你不同。你只要看看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下场,就明白了。今川义元阴险无比。他想以松平人质要挟冈崎人成为对抗织田的先锋。松平勇士因为幼主被扣,肯定会拼死一战……今川义元若如愿进京,冈崎则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城。若是那样,你认为今川义元还会轻易让竹千代继承松平氏的大业吗?不,他会派亲信入城,然后制造借口灭了松平氏。广忠对此一无所知。更准确地说,他被眼前的仇恨蒙住了眼睛,正在走向灭亡。与其那样,不如将人质送给织田家,以唤醒广忠的迷梦。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真喜娘家应当做的事。”

五郎沉默不语,望着宣光。为了拯救松平氏而劫持竹千代,这种理由确实在他想象之外……

“不!”五郎想了想,对宣光道,“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劫持竹千代!一旦知道竹千代被劫,广忠大概不会放过姐姐,到时候怎么办?”

“五郎!”

“怎么?”

“此事我们二人的想法也完全不同。你想将真喜叫回田原城,是想救她吗?”

“当然。她难道不是我们的亲姐妹吗?”

“不。我劝她回田原,是想把她也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将姐姐送去织田家做人质?”

“正是。如果那样,真喜便可美名远扬。即使她和竹千代被杀,她的贞洁也将流芳百世。”

五郎焦急地摇着头。对他来说,如果连姐姐都有可能被杀掉,这事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真会开玩笑!居然置姐姐死活于不顾。如果劫持竹千代,姐姐肯定会被广忠杀掉。但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

看到五郎惊慌失措,宣光沉默了。真喜姬好像不明白宣光的用意,但这个五郎更加不理解。两个人都如此单纯。想到这里,宣光又是一阵叹息。户田宗家出现如此多的愚笨之人,或许便是家族灭亡的征兆了。

“五郎。”

“哥哥,我希望你早点想出救姐姐的办法。”

“你,你以为让真喜回到田原城,就平安无事了?”

“难道不是?她毕竟在父兄身边呀。”

“胡说!”宣光训斥道,“不怪我说你行事孟浪。若将竹千代送给织田氏,织田氏必会以此劝降松平氏,要求讲和。”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广忠会因为爱子心切而服从织田氏,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而坐视不管?”

“必二者择一。”

“若今川义元知道广忠投靠了织田,他会善罢甘休?”

“便有一战又何妨?”

“那时,你支持哪一方?是支持松平氏,还是服从义元的命令而进攻松平氏?”

“不支持任何一方。我对双方都无好感。”

“胡说!田原区区小城,岂有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自由?不信你等着瞧。斯时今川氏必大军直指田原城,继续进攻松平氏。”

五郎低吟了一声,咬住嘴唇。

“相反,如果广忠即使看着儿子被杀也要对今川氏尽忠,那么今川仍然会说,不能任松平氏被羞辱,从而派兵灭我田原。五郎,你和父亲大人的谋略其实暗藏凶险。”

“这……您是说我们将惹恼今川?”

“今川是否会生气,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必授人以柄。”

“那……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兄长?”

“真喜留在冈崎是死,回田原也是死。田原处于风口浪尖,她来田原只会死得更早。所以,我们实在不该要她到田原来。你明白吗,五郎?”宣光双眼充血,红彤彤的。五郎顿时全身瘫软,陷入了沉思。

事情正如宣光所说。五郎与其父本以为,途中将竹千代劫持后送给织田信秀,一方面对松平家泄了私愤,同时又可以和灭掉了同族户田金七郎的今川氏绝交,既可让广忠颜面扫地,又可给织田信秀送去一份厚礼。但两人的想法过于简单了。

这次事件将导致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姐姐无论在何处,结局都是一样的。五郎正恍恍惚惚想着,宣光又忧心忡忡地嘟囔起来:“户田氏恐有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对。将竹千代送到尾张后,织田氏也许会送给我们金银财物。但那只会使我们更加走投无路。”

“哥哥,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我们家?”

“军事力量……只能靠织田信秀。”

“哦。”五郎点点头。但信秀不可能将势力扩张至田原以东,似乎也没有避免战争的方法。五郎心中生起不安。但现今已经无法阻止父亲实施这个计划。既然如此洞察事态,兄长为何还会同意此一计划呢?五郎正要开口,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宣光依然摇着白扇,冲着黑夜问道:“谁?”

“小人蒲右卫门。”黑暗中传来应答声,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下。“月亮出来了。船已备好。”的确,外边开始变得明亮。

“五郎,出发吧。”宣光回头看看五郎,拔出刀。

户田兄弟驾船从西郡滨划向月色朦胧的海上时,冈崎城内正在为竹千代出发作准备。

竹千代虽然很早便与亲生母亲分离,但松平氏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与爱,在本城将他抚养成人;连内庭,也被称为“竹千代城”。但他虚岁只六,尚不能骑马。首先用轿子送至西郡,然后从那里乘船。

竹千代俨然一身威风凛凛的出行装。姑祖母绯纱夫人、老嬷嬷须贺和祖母华阳院夫人不时地抽泣,一边拭泪一边帮着准备。

广忠注视着眼前正襟危坐、两眼熠熠生光、似乎要去游山玩水的竹千代,一动也不动。“这是你的印笼。”绯纱将一个精致的小盒系到竹千代腰间。

装束完毕,老嬷嬷须贺端过一张小茶几,放在父子之间。

“好了。”竹千代轻轻跺了几下脚,慢慢坐到茶几对面。他的脸儿让人想起五月里男孩节的桃太郎偶人,紧闭的双唇颜色鲜艳。

“真气派。途中要多多保重。”绯纱道,“竹千代,让姑祖母再看你一眼。”华阳院夫人绕到茶几边,放心地吐了口气。

绯纱夫人眼里噙满泪水,须贺则紧咬双唇,用袖子遮住脸。只有华阳院夫人没哭,她静静地注视着不幸的孙子,她的眼神极像竹千代的亲生母亲於大,清澈、达观,仿佛在注视着比悲伤更深的东西。“你祖父死于战场。父亲也……竹千代,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你都是冈崎之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竹千代好像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那副模样,极像小时候的於大。

“女人啊!”华阳院夫人再一次感觉到,乱世没能给她,也没能给於大一块平静生活的土地,但她们却在生活过的地方留下了生命。“这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来,快向你父亲大人辞行。”

广忠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老臣们昨晚已经聚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伴随竹千代左右的人和他的伙伴们为了给竹千代送行,也进来了。

“父亲,孩儿去了。”

“噢。”广忠立起身,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眼睛已经湿润了。他刚欲张口,却哽咽起来,又不想在这个场合让人看到他流泪,只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忍住眼泪,严厉地盯住竹千代,道:“竹千代……”

“父亲。”

“你年龄尚幼,不明事理。你此行可以拯救这座城池和整个家族。”

竹千代点点头。

“父亲想谢谢你。此时……父亲对自己的无能深感羞耻,我给你施礼了。你长大以后,切切不要忘记父亲今天的话。”说完,广忠在竹千代面前垂下头,半晌无语。他泪水未干,胸中翻涌不已,说不出话来。

“请到大厅里吧。众人都在等着呢。”哭得双眼通红的绯纱夫人道。

大厅里,陪竹千代一同前往骏府的侍童和他们的父兄已等候多时。最年长的为天野甚右卫门景隆之子又五郎,他已经十一岁了,一副温厚敦良的模样。领头的则是石川安艺之孙与七郎,他长竹千代四岁,今年十岁。他似乎已经从祖父处充分了解到此行的重要和相关之事,正挺着胸膛,紧紧盯着燃烧的烛台。和竹千代乘同一顶轿子、途中陪竹千代说话的,则是阿部甚五郎之子德千代,他只比竹千代长一岁。平岩金八郎之子七之助与竹千代同龄,而同族松平信定之孙与一郎年龄最小,只有五岁。这些孩子还都是稚气未脱的顽童,他们要离开双亲,和人质竹千代一起远赴骏河。

“你们要让大家看到武者的气势,为冈崎争口气。”阿部大藏郑重地叮嘱着。站在他身边,不时摇晃着白扇的鸟居忠吉则插话道:“我要向众人表示歉意。”他眨了眨眼睛。“我孩子不少。元忠等无论如何都要来作陪,但不巧患上麻疹,如今正发热。为了不传染给少主,就没让他们来。”

酒井雅乐助从旁解释道:“效命的时间和机会多的是,并非只有今天前去陪伴才是忠义。”

“但是,看到这些娃娃们的威武姿态,我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想到他们将来会在竹千代身边跃马持枪,我老头子也为之热血沸腾。”

“的确如此。”植村新六郎点点头。“七之助!”平岩金八郎突然用扇子敲击着榻榻米。六岁的七之助眼睛眯得越来越细,快要睡着了。

“哈哈哈。”大久保甚四郎大笑道,“哎呀,真不愧是平岩家的人,气量不凡。但出发后可千万不能打瞌睡呀。不要训斥他了。”

坐在七之助上首的松平与一郎更加天真无邪,白皙的额头上垂下一束头发,一边茫然地望望四周,一边不时将手指插进鼻孔。

天还未大亮。和着烛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众人的身影在灯影下跳动,就像在马背上颠簸。

“竹千代装束完毕。马上就和主公到这里。”

“嘘——”

天野甚右卫门大声通报完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接着,传来了广忠轻微的咳嗽声。众人眼前一亮,一齐望向上首。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取决于六岁的幼主。只此一点,便让众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广忠在左边坐定,独眼八弥则将茶几搬到右边。

竹千代好像很快乐,迈着轻松的步伐,环顾左右后,方才坐下。接着,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腰上的刀,才得意地望着众人,笑了。

不知道是谁先叫出了声,众人一齐微笑着跪伏在地,口中说着祝福之语。他们并不是被幼主的不幸所感。竹千代天真无邪的笑声,令众人沐浴在不可思议的光芒之中。在这个无法预知明天的乱世,这一群小邦武士无法按自己的意志过上一天安稳日子,面临着悲惨的命运,此时竹千代的笑声所带来的明朗气氛,让他们情不自禁。

“真是难能可贵。”

“少主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被人欺负。”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让人内心平静。”

“嘘——”又有人示意大家静下来。广忠有话要说。

“因为我的无能,才使竹千代走上这条路。我了解父子之情。请大家原谅。”

没有人回应。三河武士厌恶那种肤浅的体恤,但感情与气概另当别论。

“主公真是让人绝望。”大久保新八扭过头去自言自语。人们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会忍耐。你们也请忍耐。陪伴竹千代的孩子们,莫在异乡惹是生非。”

“是。”几个孩子参差不齐地应着。负责将他们送往骏府的金田与三左卫门向广忠施了一礼,然后表情严肃地转向众人。他已过不惑之年,但也是个英武的三河武士,其顽强与勇猛不在独眼八弥之下。“我有话对大家说。”他用令大人们都感到畏惧的声音说道,“我们松平人引以为豪的,不在口舌,也不在风雅,而在于我们能紧密团结,明白吗?”

大人们咽下泪水,点头赞同;但孩子们却不解其中的含义。

“不能只将忠义挂在口头,要发自内心地保护好幼主。万一……若是幼主发生意外,你们谁也不要活着回到冈崎!”

“是。”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广忠道。下人们将酒和杯子端了上来。

窗纸发白,早晨冰凉的空气令人瑟瑟发抖。竹千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座中众人的举动,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喝完酒,竹千代领着孩子们出了本城。大人们似乎已经教过他们,除了五岁的松平与一郎,他们都自己穿上了草鞋。

共七个侍童,二十一个成人。其中的十九个成人会将竹千代送至潮见坂的下处,在那里将竹千代一行转交给今川家后,便返回冈崎城。只有精通医术的上田宗庆和金田与三左卫门二人同行至骏府。竹千代走后不久,冈崎便安排石川安艺和天野甚右卫门作为特使前去骏府,再次恳求今川义元增加护卫人数。

出了本城,人们的神色逐渐变得明快。让孩子们徒步走至大门,是为了让前来送行的女人们和孩子见一面。天已大亮,但天空却阴沉沉的。空中弥漫着的不是雾,而是细密的秋雨。送行的人们头上落满白色的水滴,就像点缀着细碎的玉珠。只有一个人撑着伞,那是两眼通红的田原夫人。

“竹千代,多保重呀。”

听到有人叫,竹千代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向田原夫人那边望去。

“请大家保护好竹千代。”

“是!”周围响起稚嫩的应答声。

“不要忘了,德千代,不要忘了母亲的话。”阿部甚五郎夫人以训斥的口吻向跟在竹千代身后的儿子喊道。这时,不知谁哇地哭出声来。

郑重地提着竹千代小小武刀的德千代对母亲道:“母亲,再会了。”他的声音好像唱歌一般,随后便走了过去。

广忠没有跟出来。竹千代一行在前,众人不约而同跟在后边。竹千代的生母离开冈崎时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人发话,人们会一直跟下去。

眼看快到大门了。“就送到这里吧。”酒井雅乐助发话道。人们停住了脚步。

四乘轿子放在了孩子们面前。竹千代和阿部德千代乘最前面的轿子而去。松平与一郎、天野又五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平岩七之助、石川与七郎、助右卫门依次钻进了轿子。

起轿了。伺候在竹千代轿子旁边的金田与三左卫门说了声“保重”,送行的人们一齐低下了头。

雨滴越来越大,人们的脸庞、头发,都被无情地打湿了。白色的雾霭笼罩着大地。

二九 谋发潮见坂

雨刚停,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捧着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户田弹正少弼康光弯着腰,对坐在一旁的儿子五郎政直招了招手,“平安到达了吗?”

五郎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父亲,这样一来,又会发生战事吧?”

康光以为他是在说劫持竹千代一事,答道:“难道来了那么多人?”

五郎焦急地摇摇头,“我是说,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

“那不必担心。”

“您如何能断定?”

“今川义元和甲斐武田的岳父产生争执,美浓的斋藤道三又是织田的眼中钉。我们大有可为。”

“孩儿还是不明白,父亲能否说得具体些?”

“广忠的叔父藏人信孝、松平三左卫门和安祥城的织田信广举兵时,我们便要趁机攻打冈崎城。那时,吉田的残余势力会聚集起来,情况紧急时,说不定尾张也会派来援兵。如此一来,今川义元就奈何不得东三河。”

康光似乎对自己的计划颇为得意,抚摩着丰满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五郎则歪头陷入了沉思。先前兄长的一番话,已让他感到担心,现在父亲又这么说,他越发不明。康光哈哈大笑,似乎要消除五郎的疑惑,“这都是以后的事,不用过早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竹千代一行是否平安到达了潮见坂?”

五郎点了点头。

“那么,有多少护卫?应该不会超过今川的约定吧?”

五郎再次点点头,道:“有七个贴身侍童,都是些不更事的孩子。”

“不是问你有几个孩子。我想知道有多少护卫护送他到潮见坂。”

“大概有二十一人。他们一到,哥哥就把他们带到了别的房间……”

康光笑道:“哦?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些。好了,如此万事大吉。你立刻传令下去,让自己人负责保护竹千代,就说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父亲。”

“何事?”

“姐姐恐怕……”

康光放声笑了,“你是因为这个才闷闷不乐吗?哈哈……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请父亲告诉孩儿一个理由。”

康光猛地挺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才道:“你想想看,五郎,我们只是将竹千代送给织田,而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小侍童却仍在我们手中。只要有那些侍童,广忠便不敢杀掉真喜。此事我已考虑周全,绝无问题。好了,你快去帮帮你哥哥。我也必须准备准备了。”说完,他拍了拍手,叫来侍女。

户田康光学着今川义元,偶尔也会描眉染齿。现在,他也依然假装对今川氏忠诚,城中的生活也模仿骏府的风尚。他的卧房几乎不让男子进去,常常让四五个妙龄少女服侍左右,每人手里拿着香气各异的锦囊。“真是人间天堂呀。”他得意地说。休息时,便让手持香囊的少女睡在身边,说那是长生不老的秘诀。

他拍手叫来侍女,如平常一样款款说道:“我曾对你们提过的竹千代,已经平安抵达潮见坂。想必你们也知道,潮见坂是个临时下处,谈不上风花雪月,所以今晚将竹千代召到此处,让他和外祖母相见。我马上将他接过来,你们赶快去准备一些饮食。”

这话一半是说给五郎听的。侍女们恭恭敬敬施礼后,下去了。

“明白了。那么……”五郎也站了起来。

很快,饭食便端了进来。

“他是我心爱的外孙。年龄尚小,你们一定要尽心服侍。”

然后他便开始安排竹千代、夫人、自己、宣光以及五郎的座位。但端上来的饭菜却十分简单。

理应如此。照康光父子的计划,这不过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称要将竹千代迎接至这里,实际上等他出了临时营房,便强行把他塞进准备好的船中,直接送到尾张。

食物准备好后,康光不禁心烦意乱起来。松平人不懂风雅,相反,他们是一群出了名的亡命之徒。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士们会顺从地把竹千代交给户田的家臣吗?

“若是五郎,可能有点麻烦……但宣光在,应该一切顺利。”他自言自语着歪躺下,凝视着烛光。这时,一个他宠爱的侍女进来禀道:“大人,竹千代离开了潮见坂下处,正向这边赶来。”

“已经离开了那里?同行人数有多少?”

“贴身侍童二人,还有金田与三左卫门。”

“只有金田一人?”康光脸上终于浮现出放心的微笑。

潮见坂的下处像模像样,根本不像是拼凑的土堡。这是一座二进的方形建筑,竹千代临时居住的寓舍后面,甚至还有眺望台。从大津下船直到这里,一路都有全副武装的户田家臣护卫,迎接他们的宣光也是极其殷勤。

“不愧是田原夫人的娘家,考虑真周到。”这一切让始终不敢大意的金田与三左卫门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

户田方面提出请求,说户田弹正少弼康光之妻,即竹千代的外祖母想见竹千代一面。

“无论如何,毕竟是人质……”与三左卫门本想客气几句,不想宣光在一旁劝道:“今川家的人还未到,你就不要多虑了。”

其实与三左卫门也想让竹千代好好休息。而且,虽说这里比预想中要好,毕竟只是临时住处。今夜到城中去应该无妨,与三左卫门心想,于是说了声:“恭敬不如从命。”

雨时下时停,从土堡望出去,海面上烟雾弥漫,感觉不到一丝风意。金田与三左卫门内心深处忽然生起无限的乡愁。“何时才能再见少主?”在这个变幻无定的乱世,他完成此行后,战事又在等待着他。自己会不会战死?还有竹千代……想到这里,他渐渐觉得,让竹千代在此与其外祖母相见,是一件好事。

上灯之时,宣光之弟五郎政直从城中迎了出来。

“父亲和母亲都在翘首期盼。请您出发吧。”

共有两顶轿子前来迎接。与三左卫门并未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徒步跟上。兄长请护轿。”五郎说道。宣光道:“护卫的武士都带来了吧,这可是重要的客人呀。”

五郎拍拍胸脯,“精选了三十个人,都是熟谙地形的豪杰,请放心吧。”

宣光点点头,“那么,谁跟竹千代公子一起前去呢?”他似乎要让一个孩童陪竹千代去城中。

“请原谅。”与三左卫门道,“在下也要前去。到骏府之前如果离开了少主,那是在下的失职。”

宣光爽快地点点头,“说得有理。不愧是闻名冈崎的与三左卫门,果然行事谨慎。”

看到宣光爽快地应了,与三左卫门更加放心。

庭院里的火烧得正旺。竹千代悠然坐进门口的轿子,阿部德千代也钻了进去。轿子仍然显得很空。看到出来送行的天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竹千代天真地招招手,“三之助,你也来。”

“是。”三之助应声钻进轿子里。宣光始终面带笑容。

与三左卫门忽觉胸中万般惆怅。剩下的二十个成人和五个孩童自有人保护。能够安心去城中做客,对于一向固执认真的与三左卫门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起轿了。

海面仍然是灰色的,烟雾朦胧。出了松林,踏上了红土地。全副武装的护卫和轿夫,无不极度紧张地注视着脚下。金田与三左卫门走在竹千代轿旁,一手按着弓箭,一边注视着脚下,以免滑倒。再次走上沙路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望了望前方。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在雨幕中闪过。奇怪,他心中想,但并未起疑心。有如此殷勤的户田兄弟,还有那些熟悉这一带地形的护卫,还怕什么?眼前的榛树林黑压压一片,围成一道屏障。里边住着船家还是农户呢?他边走边想。

“站住。”旁边的树丛里突然闪出人影来。

“什么人?”宣光喝道。金田与三左卫门早已长刀出鞘,护住轿子。队伍停了下来,但宣光似乎并不打算走出轿子。

“什么人?”宣光又问道。

“是松平竹千代吧?”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正是,公子要去田原城中拜见外祖母。是谁拦住去路?”

对方坦然道:“我们特地从尾张来迎接竹千代公子。你们休要乱动,以免伤到公子。都老实退下!”

金田与三左卫门大叫:“保护少主!”话犹未完,他已经拔刀在手。他虽然不清楚对方的人数,却有取胜的信心。

一个声音像要压过与三左卫门:“大家休要妄动!”是户田五郎。“竹千代公子反正要做人质。与其妄动,让别人伤他性命,还不如痛快地交给他们,以保平安。怎么样,与三左?”他笑问道。金田与三左卫门惊呼一声,全身热血倒涌。

雨还在无声地下着。户田家的武士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竹千代的轿子和与三左卫门,而背向偷袭者。事已至此,单纯的与三左卫门终于觉察出这是一个陷阱。

他牙咬得咯咯响,将刀刃上的雨滴洒向黑暗中。

“别出声。”五郎诡秘地笑道,“按照约定,松平护卫只到达潮见坂的临时下处。此外则是田原的地盘。无甚奇怪。在这里打斗起来,只能白白送命。”

与三左卫门忽然挥刀向五郎砍去。效忠的时候到了!他想,但有一口气在,便绝不能让户田兄弟得逞。

五郎政直大吃一惊,也拔出刀来。不只五郎一人,众人见与三左卫门动起手来,也一齐拔刀相向。

“哼!来吧。”是德千代,他手持小刀钻出轿来。同时,一张小脸从轿子另一侧探出头来。天野三之助似乎也不想输给德千代,作好了迎战准备。

“噢,这些孩子真是勇猛。”一个偷袭者爽朗地笑道,他好像是头儿,手中提着灯,“不要吓着他们。请放心,我决不会加害你们。”

孩子们和与三左卫门当然不认识那张脸,但若是竹千代的母亲於大在此,一定会惊叫出来。那正是与於大的几个兄长皆有深交的刈谷城外熊邸主人波太郎。

波太郎一边笑,一边看着宣光。二人的目光在刀光剑影之间复杂地交织。宣光则一直静静地站在雨中,凝视着五郎和与三左卫门。“五郎,不要着急。”他轻声说着,走向与三左卫门。

“与三左。”

“哼!”

“你能陪着竹千代一起去尾张吗?”

“哈哈。”与三左卫门摇头嘲讽道,“你认为在下的目的地除了骏府,还有其他地方吗?”

“与三左——”

“少废话!你若想动手,动手便是!”

“与三左,我是竹千代的舅父。”

“闭……闭嘴!舅父能干这种卑鄙之事?”

“你先冷静。听我说。”

“哼!”

“你以为像条狗一样战死在这里,就是忠义吗?”

“哥哥,杀了他。这家伙根本就油盐不进!”五郎挥刀向与三左卫门砍过来。

“等等!”伴随着一声轻喝,五郎手中的刀被击落在地。出手的不是宣光,而是熊邸的波太郎,不知何时,他已现身。波太郎一言不发,单是向宣光递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已经有了某种约定。

“与三左,”宣光又向前走近一步,“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的用意。你难道不觉得,将竹千代送去今川家,是松平人自取灭亡之道吗?”

“不觉得。我只遵主公命令行事。”与三左卫门身体颤抖,清楚地答道。

宣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些小藩要在这个纷争不断的乱世生存下去,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想方设法均衡大藩的势力。你冷静一些听我慢慢说。无论他们谁取胜,我们都会被胜利者消灭。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但违抗主命,绝非松平人所为。”

“那么,我就告诉你生存之道:户田、松平和水野三藩结成同盟,如果今川与织田发生了冲突,则静观其变。如此,他们都无法取胜。既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自会放弃战事。”

“那……那怎么可能?不要做梦了。水野氏已经投靠织田。你户田的做法也匪夷所思。我们主公为何要听任你的摆布?”

“此事你不必担心。竹之内波太郎先生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自有办法让你看到三家结盟。”

“竹之内波太郎?他是什么人?”

波太郎不嗔不怒,道:“在下乃碧海郡熊若宫,可听说过在下之名?”

“熊若宫?”与三左卫门不禁向戴着斗笠、冷冷伫立在一边的波太郎望去,甚是震惊,“你真的是波太郎?”

波太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你何时成了织田信秀的家臣?我听说,你祖上本乃南朝贵人,你何时投了织田氏?”

“与三左,”宣光道,“水野、松平和户田三家若不能结成联盟,终归会被织田或今川氏所灭。我们在此交战毫无意义,你不如暂且陪竹千代到尾张,在那里守护少主,以期将来,怎么样?”

“如果我说不,又当如何?”

“那只能杀了你。”

金田与三左卫门又咯咯地咬着牙,但这次声音却很弱,他已经没有那么愤慨了。雨水已将众人脊背打湿。他瞥了一眼轿子。德千代和三之助的小脸十分紧张,紧紧盯着已经拉开的弓。轿子里面很黑,竹千代正襟危坐。虽然只是一个仅六岁的幼童,他并不特别害怕,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非常安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尾张一直想得到这个人质。”这样想着,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觉得气闷,一股热泪混着雨水,流过脸颊。若真打斗起来,稍有不慎,便可能使幼主被杀,那才真正不可饶恕。想到这里,与三左卫门心动了,但被欺骗的愤怒仍然在他心底燃烧。

“怎么样,你明白了吗?”宣光问道。与三左卫门咆哮起来:“我不从又怎样?”

“与三左,你太啰唆了!我已经说过,即便杀了你,我也要将竹千代送到尾张。”

“为何要送到尾张?”

“那还用说!做织田氏的人质。没有这个人质,织田信秀大人怎会信得松平人?”

“我再问你,”不知何时,与三左卫门握刀的手已经垂下,他挺了挺已经淋透的身子,“若将少主送到尾张,今川一旦得知,岂肯善罢甘休?如果因此导致今川和松平战事,又怎生是好?”

“不必担心。松平人完全可以说,是织田氏劫持了人质。”

“好。”与三左卫门叫道。这个耿介的三河武士已经无法忍受类似的问答了。“只要少主能活下去。”他寻思,只要能够保证这一点,他便可以再找机会展示三河武士的气节。

“你们去少主的轿子里。”他想告诉德千代和三之助不要离开竹千代半步,但话犹未完,他已经合上轿门。

“啊!”五郎政直突然惊叫起来。原来,就在合上轿门的一刹那,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持刀对着自己,好像是要切腹自杀。

人们呆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烈的场面。

“看……看……看着我!”与三左卫门大叫着,右手用力将刀刺向自己,大刀深深地扎进了腹部,在腹中猛烈地搅动一阵后,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沙地上。鲜血霎时染红了沙土地,与三左卫门集中全身的力气,直直盯住宣光。

“这……这才是松平人的……气节。”

他突然将刀从腹部拔出,然后,对准喉咙,猛刺进去。鲜血喷涌,与三左卫门双眼圆睁,身体猛然向左倒去。

五郎震惊得连连后退。宣光默默无语。波太郎大步走上来,抱起与三左卫门的尸首。

“这确实是你的气节。明白了,明白了。”

与三左卫门已经完全断气,但那只握刀的手却仍在痉挛。波太郎默默取下刀,说道:“起轿。”他不想让轿中的三个孩童看到与三左卫门的惨状。

轿子又被抬了起来。如今大势已定,再也没有人阻挡他们的行动。迈下三级石阶,便到了泊船处,三艘小船隐约停在烟雨中。轿子很快被抬上其中一艘船。

确认无事后,波太郎重又回到与三左卫门身边,望着仍然呆呆立在那里的宣光兄弟,指着尸首问:“怎么办?”宣光和五郎对视一眼,静静点点头。

“那么……”波太郎环顾了一眼周围,“把他放到船上去。放到我的船里。轻点儿。”

“是。”户田家的家臣们应道,然后抬起尸首。

“要扔到海里吗?”五郎问。

波太郎哼了一声,瞥了五郎一眼,“与三左卫门不想离开竹千代公子。你难道不明白吗?”

“这……”

“武士有武士的气节。就让他去看看竹千代将来的落脚之处吧,那里很平静。”波太郎语毕,迅速走开了。

后来,这具尸首被遗弃于竹千代在尾张的临时寓所前面。向冈崎方面的报告则称,金田与三左卫门为了夺回竹千代,潜入热田,最后壮烈战死。

波太郎登上载着尸首的船只时,五郎也战战兢兢钻进那艘放有竹千代所乘轿子的船里。宣光站在泊船处。

“请您进轿子里面吧。”家臣劝道,他只是轻轻摇了摇手,依然站在那里,任凭雨水冲刷。

不久,竹千代和五郎的那只船首先离岸,接着是护卫的船,最后是波太郎,他们都离开了。宣光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直到他们消失在细雨蒙蒙的海面。

“竹千代……真喜……广忠……五郎……”船消失后,宣光恍恍惚惚地念叨着这些人名。他们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都是些悲哀的过客罢了……自己和父亲也一样……今川义元和织田信秀概莫能外……

三〇 阿春受死

“我想见城主。让我见见城主……”阿春抓住独眼八弥的大腿叫着。八弥小声说道:“我想去死。让我死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么,你让我去见城主吧。”阿春双眼无神,突然站了起来,“听,城主在叫我……在浴房。”

她正要离开房间,八弥赶紧用膝盖压住她的衣襟,还没等开口,眼泪便已经哗哗掉了下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阿春被收为侧室,她的亲人便被广忠从广濑接到了城下的能见。说是亲人,其实只有她母亲。因为和田原夫人的争端,她现被软禁在母亲身边。田原夫人的侍女阿枫说得没错,当时阿春确已有孕在身。

独眼八弥原本以为,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也是城主的骨肉,应该会让阿春将其抚养成人。但他的这个希望却落空了。孩子生下来次日,便被人带走,随即报说阿春生下的是死胎。阿春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对于阿春,八弥怒其不争,但对于城主,他却恨其无情。

“八弥,阿春送给你了。”八弥还没来得及将阿春发疯的消息告诉广忠,广忠便叫来八弥,对他说道:“阿春原本就是……现在把她交给你吧。”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主人,八弥定会打他几个巴掌。还有比这些话更残酷,更令人伤心的吗?想当初,他顾念对方是城主,才忍痛割爱和阿春解除婚约。“您一定要好好待她。”那些日子,八弥一直努力忍受内心的伤痛。然而,现在广忠却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抛弃了阿春,居然还说,阿春现在是八弥的妻子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就传来了户田父子劫走竹千代的消息,骏府的今川义元因此迅速出兵,准备攻打田原城。当然,冈崎城也要准备出兵——然而这时广忠却对八弥说:“这次你不用去了。你和阿春成亲之后,阿春住过的那个房间就给你。”从此,他便被赶出了城。

“喂,等等,等等!”八弥哭着阻挡阿春。阿春不停挣扎,和服从肩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肤。“放开我,城主叫我了。浴房里洒满樱花……城主叫我呢。”阿春哭闹着,陷入了某种幻觉。当和服从肩上滑落,她又急急地去解腰带。

“这,这……你要干什么?”独眼八弥赶忙按住阿春的手,无限伤感。

“你为什么阻拦我?八弥,你恨我吗?”

“胡说!我是你的表兄……我只是以兄长的身份在安慰你。”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恨我和城主。城主对我说,他常常看到你的独眼里有恨意。”

“大人居然说那种话……他真的这样说?”八弥一时怒火中烧。

“噢,好香……这是樱花的香气。浴室中到处是花香。”疯乱的阿春又在八弥怀中使劲挣扎起来。

“疯了,你疯了。”

“谁疯了?阿春可没有疯。”

“是,你没有疯。是城主疯了。”

“城主疯了吗,八弥?”

“对……”八弥喘了口气,“的确,他疯了。”

“为什么?”阿春坐下了,她偎依到八弥身边,眼神和脸庞都还像小时候那样。此情此景,令八弥不禁哽咽起来。“他疯了,他疯得居然连你我的忠心都看不到了。”阿春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八弥长满胡须的下巴。

“证据在于,他努力讨好田原夫人,最后却被户田家劫持了幼主。真是报应,报应呀。”

“这胡须真硬呀。”

“因为发了疯,他最近行事毫无道理。他真的向你透露,说我恨他吗?”

阿春又顺从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说你有可能是广濑的佐久间派来的刺客,让我不要掉以轻心,要监视你。”

“说我是敌人的奸细……”

“八弥。”

“他真的这么说?”

“我会替你开脱的,快呀,你快让我去见他。”

“好好,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

“不要等了。现在,马上!快呀,八弥。”

八弥双手搭在阿春肩膀上,静静地盯着天空。虽然阿春发了疯,所说不能全信,但想到自己如此信任并尽心侍奉的广忠居然那样怀疑他,忠诚的八弥怒火中烧。这时,阿春的母亲——八弥的姑母拉开门走了进来。

“八弥……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阿春的母亲脸色苍白地看了一眼阿春,对八弥说道。八弥回头看着阿春之母。他胸中一阵疼痛。虽然阿春容貌极像於大,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於大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阿春则无法与之相比。可悲的是,阿春的软弱也同样体现在她母亲身上。

“您有事吗?”八弥仍然将手搭在阿春肩上,淡淡地问。阿春之母瞅着阿春,眼神十分可怕。阿春又去摸八弥的胡须,玩弄他的衣襟。

“八弥……我求你……”阿春的母亲咬着牙,全身颤抖,“替我把她……杀了。”

“杀?”

阿春母亲点点头,又看了看阿春的反应,“最近,附近经常有可疑之人出现。”

“他们来干什么?”

“众所皆知,阿春会说漏嘴……有些话城主不想让人知道。”

八弥没有点头,只轻轻闭上眼睛,“居然有这种事……”

“她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会十分可怕。”阿春母亲压低了声音,嘟囔道,“如果她说出‘一旦发现上和田的松平三左卫门有反叛的苗头,就暗中杀了他’等等……她还能平安无事吗?”

“……”

“不如在他人到来之前,借你之手……可以吗,八弥?”

八弥惊恐地睁开眼。这个规矩本分的老人!他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恼,不然,她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我……本来希望你和阿春结为夫妻,一起幸福地生活,现在已经绝望了。你不杀她,自会有别人来动手。我很清楚。八弥!”

阿春好像听到了母亲的话,倚在她身后。“带我去,”她撒娇道,“城主,城主已经等不及了。城主说,阿春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快带我去,八弥。”

八弥转过脸去,“我终于领会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拜托了,八弥。”

“我绝不想让别人动阿春一指头。”

“这么说,你理解了我的心情?”

“理解,理解了。我将她送到极乐净土,来世我再也不会将阿春让给任何人。”他颤抖着大叫了一声,突然睁开独眼,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阿春像在唱歌。“噢,是城主来了。还不把这茶端上去!这……”她摇晃着八弥的膝盖,对母亲说。

八弥想在动手之前,先想法子让她高兴一番。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之所以有这种心情,乃因他心中已无任何牵挂。

在此之前,他只将“忠义”二字作为全部生活的目的。他靠自己不逊于任何人的单纯和专一,向广忠奉献无限的真心和力量,并因此感到幸福。战场上,他总是主动请命;被强夺了阿春之后也丝毫不怨恨。对他来说,忠义比物欲和情意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一切付出都被忽视,还能留下什么呢?

被驱逐出内庭,暂时不准出来当差,八弥也没觉得对广忠有任何嫉恨和警惕。他也曾一度暗自不满,但那是因为在冈崎城和田原城即将发生冲突时,广忠不让他参战。但在那种不满背后,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广忠对自己的爱护。前年安祥城一战负伤之后,他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他以为是自己的身体令广忠放心不下——但看到发疯的阿春后,那种幻想被无情地击碎了。

看来,他之所以被疏远,是因为广忠令人难以置信的疑心,居然疑他是佐久间九郎右卫门派来的刺客!现在看来,说将阿春还给八弥,是广忠在试探他的心。广忠把阿春的房间直接交给八弥。八弥也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企图,那就是,广忠要看看他八弥怎样处置知道诸多秘密的阿春。

八弥从来不怀疑主公,而广忠却不相信他的忠诚,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之事了,而且还用发疯的阿春来试探他!想到这里,八弥内心如沸。阿春对广忠的渴慕,也如同八弥一直以来奉献给广忠的忠诚一样,专一而单纯。但广忠却将阿春疏远,而且夺走了她的孩子。现在,居然又让人来监视阿春,因为害怕秘密被泄露,竟然要杀她……

八弥对此早有感觉,但阿春母亲明言之前,他还没有亲手杀死阿春的决心。相反,他自己想去死!但八弥现在下定决心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给予这个发疯的亲人最好的解脱。“阿春……”他叫了一声。

“啊。”阿春毫无戒意地抬起头看着八弥。

“主公已经疯了,不能让你留在他身边了。”

“不能留在他身边……不是田原夫人,而是城主说的吗?他是那样说的吗,八弥?”

八弥顺从地点点头,“主公已经不再需要你了,把你让给了我。你想成为八弥的妻子吗?”

如果可能,八弥想先娶了阿春再杀她。不过这想法太天真了。阿春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八弥。“嘻嘻……”她突然笑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八弥,呼吸急促。这个疯女人的身体好像在燃烧。“城主又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的确疯了。”

“他疯了?那么……你是谁?”

“我是八弥呀,不认得了吗?”

“嘻嘻……”阿春又笑起来,“城主总是吃阿春和八弥的醋。城主!阿春很苦闷,很苦闷呀。”阿春渐渐将八弥错当成广忠。她满脸妩媚之色,像只猫一般将上半身伏在八弥膝上。正直的八弥不知道阿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她的母亲却清楚地看出,那是女儿在等待爱抚。

“八弥,对不起。求你了,就现在吧。”她一边喘息着,一边扭过头,踉踉跄跄出了房间。

“这——阿春,你这是干什么?”

“城主——”

“我像城主吗?这……”

“阿春的命托付给您了。”

八弥想将阿春推开,但想了想,又把她抱在怀中。八弥终于明白了阿春的错觉,悲伤顿时涌上心头。就在她沉浸于错觉之中时杀了她吧。

“阿春。”

“嗯。”

“去外面吧,外面很晴朗。”

这不过是个谎言。他不想让鲜血污了这个房间,才将阿春带到院中。

“好快活。”阿春站在庭院里,像个少女般依偎在八弥手臂上。

“看,春光正好。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

“哦,樱花……”八弥抬头望了望即将下雨的阴沉天空,点了点头。哪有什么樱花,就是七草也看不到。只有旁边月光庵墓地里的塔牌,在狗尾草丛中隐约散发着寒光。落叶随风飘落下来。阿春在落叶中欢喜地跑着。“那是什么?下人们打扮得好花哨。”

“那……那是墓地。”

“一起去吧,他们正弯着腰迎接咱们呢。”

“太好了。走吧,阿春。”

“是。”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能给我吗?”

“能。”

八弥猛地按住刀柄,这时,阿春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有话要说,城主……就请您在这里将我杀了吧,那样阿春将感到无比幸福。”她轻轻地坐在落叶上,双手合十,伸过头来。

不知她又产生什么错觉,回过头看着八弥,双眼带着忧郁的神色,清澈透明。接着,她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动了。她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姿态端庄而肃穆。

八弥转到阿春背后,利落地拔出了刀。天空阴沉,好像又要下雨了,刀刃上凝着一层如雾一般细小的水滴。

“这……这就是人的一生吗?请原谅!”他猛地拔出了刀,但手却在半空中激烈地痉挛起来。阿春双手合十、闭目引颈的姿态实在太凄惨,她的秀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让他难以下手。

“阿春——”他叫道,仍然举着刀。

“是。”阿春的回答稚气而单纯。

独眼八弥踉跄了一下,猛地收刀回鞘。

“我下不了手……”

阿春仍然双手合十,单纯的姿态流露出宿命般的耿直和纯洁——她可以为了心爱的男人,无悔地奉献出一切。

“阿春——”八弥突然跪在阿春身边,攥住她白皙的双手,“你的纯洁……还有我的心……都不能为主公所理解呀。”他牙咬得咯咯响,嘴唇发抖,浓密的粗眉也在颤动,泪水顺着他已经被雨水淋湿的脸淌下来。阿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女人才会哭泣。那无济于事。八弥流着泪,咬咬牙,站了起来。

“阿春,来。”

“嗯,我永远跟着你。”

“看,阿春,那边是月光庵的墓地。人迟早都要到那里去。”

“啊?”

“你也要作好心理准备……”他苦笑了一声,“没有作好准备的是我。你这么纯洁。”

他们穿过低矮的路障,走到古木林中坐下。这里雨水淋不到,枯叶干燥,可以坐在上面……不,他们或许是再也没有前进的力量了。“阿春,你还是到极乐净土去吧。到了那里,不会再有人背叛、伤害你这样纯洁的人。”

阿春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双手被八弥握住,她顺势倒在了八弥怀中。头发的香气四溢开来,紧致的脸庞细腻温热。八弥忘情地将手抚到阿春脖子上。

“八弥……”阿春叫道,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八弥,又慌忙改口道,“城主,阿春……很幸福。”

八弥心底涌起对广忠的憎恶。他那双放在阿春脖子上的手突然开始用力。开始时,他是无意识地动作,但接着,他想到,就这样让她长眠吧。

八弥突然清醒过来,变得绝望,因为躺在他怀中的阿春,表情就像个撒娇的婴儿,静静地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将要被杀死吗?她的双手柔软地抱住八弥,嘴唇轻轻地颤抖。天空是灰色的,但她好像还是嫌太明亮,眯着眼。

“原谅我,阿春……来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将你送给任何人了。”

泪水又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他一直凝视着阿春。阿春仍然眯着眼,静静盯着八弥。他手上逐渐增加了力量,阿春的嘴唇顿时变成牡丹一般的鲜红,接着脸庞也变红了,然后眼睑静静地合上了。

她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声音。她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

八弥再也无法抑制。“阿春!”他大叫了一声,背过脸去。

她死了……这个悲惨女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手中结束了。八弥仰面朝天狂号起来。他知道,周围没有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

四周突然变得沉静。细如绢丝的雨轻轻飘落,像要渗入到人的灵魂深处。

“我真正拥抱你,却是在你死之后……”八弥呆呆地凝视着阿春的面庞,良久,才醒过神,欲要站起身。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今晚,他想和阿春的母亲一起尽情哭泣。大概只有亲人的眼泪能够超度这个不幸的女人。八弥紧紧抱着阿春,正要站起来,又忽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春的口袋里露出一张小纸条。

他放下尸首,重新坐下,将那纸条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八弥”。八弥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他迅速打开,狂乱地读起来。

八弥,阿春要带着疯狂先去了那个世界。阿春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借你的手结束生命,这一个心愿,不知道能否实现。如果我在发疯之际自杀,请你告诉别人,我是病死的;而对城主,就说是你杀死的。如果你告诉城主,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我活着时,没能报答你,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

读完,八弥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没有完全弄懂其中的含义。良久,他喃喃道:“疯女人会胡说八道……不能听之任之……那么他对你的猜忌就会烟消云散……”八弥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就请你把我的死看作是阿春向你奉献的一片真心吧。”

阿春并没有疯……因为无法指责广忠的无情,她想为被广忠疏远的八弥献出自己的生命。阿春说出了广忠的秘密。她想让八弥对广忠说,为了利益的考虑,要杀了阿春——这样便可消除广忠心中的疑虑和猜忌,八弥也可以再次回到广忠身边。

八弥瞥了一眼阿春的面庞。挣扎时候的红潮已经从她脸上褪去,如今变得苍白,似在静静地安睡。

“阿春……”八弥亲了亲她的脸。虽然刚刚咽气,但阿春已经全身冰冷。他不禁大叫着阿春的名字。

如果阿春没有疯,怎会杀她?八弥心中充满无限的悔恨。

“阿春!”独眼八弥抱着阿春的尸体,像个孩子般踢打着土地。他想抱起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

“你……难道是命我……再回到他身边……再去侍奉那个连我这样的忠诚之人都怀疑的人?我不去!不去!不去!”八弥抱着阿春,死命地踢打着脚边的野草。“好好听着,你们这些亡灵。我的主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魔,如今只知道怀疑了。我也怀疑他。谁会相信他呢?怀疑阿春……怀疑我……我要报复,我要变成恶魔……”说到这里,八弥突然望了望四周。要变成恶魔为阿春报仇……他本想这样说,却突然发现自己如此可怕,自己不是一向奉行忠义第一吗?

是我错了,是主公不对,还是这世道害人?八弥看了看阿春,瞧了瞧墓地。他大叫一声,不顾野草划破了脚,狠命地冲到雨中。

雨还在下,周围已经暗下来。空中传来雁声,却看不到大雁的身影。

“我不去!”八弥狠狠地擦去眉毛上的雨水,走出了古木林。“她……阿春,已经死了……”

阿春的母亲一直悄悄站在刚才那所房间的走廊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雨越来越大,敲打着满地的苔藓。

三一 绝代双骄

从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间小路上,一个骑马武士箭一般飞奔过来。那匹马的黑色鬃毛上渗出了汗水,马鞍两侧也磨出了泡。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铠甲,身体前倾,看着道路两边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胜已经率领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现在不在城中,临走时,他命令留守人员严加守卫。

武士说了声“辛苦”,便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乃竹之内久六,从阵中带来主公给夫人的书函。”他见守门的足轻武士已经认出自己,放下心来,将马交给一个士卒。一个足轻武士问道:“辛苦了,已经开战了?”久六微笑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穿过护城河,走进大门。

竹之内久六刚来时也只是个足轻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为贴身侍卫,还在城外得到一处小宅子。若是其他人,获此殊荣定会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满,但对于久六,众人均无异议。当他在城内打扫、收拾马厩时,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但是他武艺非凡,一旦刀枪在手,立刻威风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会算,在征收年赋时总能派上用场。

“这可不是个普通人。”大家议论纷纷。就连织田信秀也来向俊胜索要久六。

“细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宝。”俊胜婉言拒绝了信秀。

因此,当足轻武士们认出这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人时,谁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家老。

进城以后,他便马上被带到内庭见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讲话,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进入夫人的居室了。“主公派在下前来传话给夫人。”

於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说吧。”於大的声音和态度与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旧和在冈崎城时一样,声音却增添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这大概说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动摇。

“首先传达主公的口信——”见四周无人,久六道,“战事可以避免了。今川义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艺守景贯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为由,对其发起进攻,声称要一举攻至尾张,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东左近将监佑时,便要撤回骏河。”

於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久六继续道:“总之,不会立刻开战。城主不久即归,留守期间一切就拜托您了。这都是主公的话。”

“辛苦了。那么,田原的户田家怎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那……好像很惨。”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准备将全部责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后让五郎带着织田信秀奖赏的钱财远走他乡,他自己打开城门归顺今川。但五郎听不进去……”

“他们拒不归顺,最终战死了?”

“他们想遣散家臣后逃走。”

於大微笑了。

“你恐是为户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为他们受区区百贯钱财的诱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何?”

“只要户田家族还在,田原夫人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最近,於大总是比他看得更远,更透彻。

确实,只要户田氏还在,松平广忠便不会有杀死夫人的勇气,因为无法预测的东西总会令人生忌。如户田追随织田氏,广忠更会有所顾忌。

即使这样,久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的於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无事,也许不会大为惊诧,不会如今天的话里那般,包含着如此浓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还请夫人赐教。热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听到“热田”二字,於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黄白色的小菊花簇拥在一起,开得正盛。在那盛开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竹千代离开冈崎城时的面孔。这种幻觉并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来自于疯狂的感伤。在这个乱世,无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无论爱子在什么地方,她都要用冷静的态度和智慧去面对。这是不知疲倦的爱,这是永不会消失的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

当然,在得知冈崎城决定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给骏府时,她也曾经仰天长叹;当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并送到热田时,她也曾经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她没有被击倒。

怎样才能把自己的爱传递给竹千代呢?这一思考,已经不是痛苦,而变成了严峻却又快乐的战斗。於大凝视着盛开的菊花,许久才开口道:“竹千代还顺遂?”她一双深邃的眼望着久六,想必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久六点点头。实际上,他这次也打探了一番热田竹千代的动静。“竹千代公子和刚进热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当真是住在加藤图书助大人府中?”

“是。织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经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两个孩子一起玩折纸,玩小狗游戏……”

於大没有放过久六的每一个字。竹之内久六语速很慢,好像在揣测自己的话将给於大带去什么样的感受。“总之,织田氏想通过人质,让松平家支持他们;但广忠究竟会不会答应,还无法预测。”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织田信秀怎样想?”

“他……认为十有八九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又会怎样?”

“照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杀死人质,将尸首悬挂于三田桥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后密切观察於大的反应。於大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冈崎方让他随意处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质,他心里肯定不满。”

“是。”

“久六,你觉得,冈崎城主会救竹千代吗?”

久六没有回答,他将视线从於大身上移开。於大也没有追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肩膀。“广忠乃是倔强之人。”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指什么?”

“竹千代公子。”

“这……但我现在是……也是爱莫能助。”

她语气平静,久六无言以对。是因为她已经斩断情丝冷眼旁观呢,还是因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辞了。於大一直将他送到角楼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独自去佛堂。

秋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笼罩上冰冷的黑暗。於大点上香烛,在佛前双手合十。她想在念佛声中领悟出拯救儿子的方法。虽然刚才她语气平静,内心深处却激荡澎湃。

竹之内久六回城三日后,久松佐渡守俊胜回来了。

今川军队占领户田康光父子的田原城后,只留下了一个新城代,便匆匆撤回了骏府。

“辛苦各位了。快脱下盔甲,高高兴兴与家人团聚。”武器盔甲归库,马也回了马厩,俊胜飞快地回到了内庭。於大如往常一样,已经跪在廊下的入口处等待多时了。“恭迎大人平安归来。”她问候完毕后,伸手接过刀,将俊胜让到正堂,奉上茶水。以前总是让侍女端茶倒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於大亲自做这些事。对此,俊胜十分满足。

“夫人,实际上……”俊胜眯眼看着手中的茶碗,“冈崎城主看来是决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了。真是无情之人。”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於大的反应。於大脸色平静,她默默地将最近刚刚学会做的馒头端到丈夫面前。

“竹之内波太郎暗中劝说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水野大人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但好像没有什么效果。”

於大还是静静地仰视着丈夫,没有做声。

“使者山口总十郎已经去了冈崎。你大概不知总十郎,他是热田神官之子,辩才出众。总十郎费尽口舌,可是广忠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乃堂堂武将,决不变节,竹千代任由尔等裁决!”

於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早就料到广忠会那样回答。世人虽然时刻被利害关系左右,但有时也会凭意志行事,忘记利害的存在。

“於大。”

“嗯。”

“我一想到你此刻的心情,就十分难受。但此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竹千代被广忠抛弃……恐要被……”

於大一时呆住,俊胜两眼也红了,“设若是我,自会为孩子而屈服。於大,我已经致函平手政秀,让他过后将尸首……给我,以便……”

於大突然双手伏地。她虽然努力控制,仍然泪如雨下,但她的声音没有恐慌,“请您……不必……”

“不必?”

“是。万一因此遭到织田大人的怀疑,久松氏恐有大忧,请大人……”

久松俊胜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比起竹千代,为这种传言而心痛不已的妻子更加令人怜悯……正因为此,他才请求织田家老平手政秀。於大若是为他着想,说明她很冷静,如果是因为对广忠的恨,他也能够理解——但她这么说,仍令他备感意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

“你……唉,竹千代!”

於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双泪直流。

“母子情深,天经地义。平手大人当略为留有余地。你不必过于忧心。”

“大人……”於大抬起头,眼睛里泪花闪烁,“妾身有个请求。”

“你说吧,如果可以,我一定满足你。”

“我去一趟那古野。”

“那古野?竹千代被囚禁在热田神官加藤图书助府中。”

“大人,妾身已经怀孕了。”

“啊?你有孩子了?这……”俊胜挺起上身,纳闷不解,他不明白於大到底是何意。

“我想去那古野的天王寺,感谢佛祖的无量功德。”

“天王寺?那可在那古野城内呀。你是去许愿?”俊胜急切地问道,猛然似有所悟,“哦,你是想借此去热田?”

“是。”

“你的意思是,与其死后祭奠,不如现在一别?”

“是。”於大老实地回答,“请大人允准。”

“哦。”

“失去一个孩子,得到一个孩子……这都是佛祖慈悲,我想去看看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然后迎接即将到来的孩子。”

俊胜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陷入了沉思。死后的祭奠或许会引起织田信秀的不满和猜忌,而如果现在隐瞒身份前去探望,则神不知鬼不觉。一样是有求于人,如此一来也许更为妥当。“好吧。但是,无论如何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叮嘱道,接着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若是你参拜那古野的天王寺之前,便看到竹千代已……你能够平静地回来吗?”

於大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您允许我去参拜天王寺,之后的事情只得听凭天意了。”

“好。你可以带一些伶俐的下人去,到天王寺参拜,以我俊胜之妻的名义前去。”

那天夜里,俊胜的心都碎了。若是男人,一天便可到那古野,女人却要走一天一夜。除了托平手政秀给於大安排宿处以外,也要将於大的目的告诉政秀。好不容易去一趟,希望能见上一面,最好不要出乱子。俊胜亲自给平手政秀写信,直到深夜。这封信绝不能让手下代笔。

在於大的请求下,竹之内久六被选作随行人员。久六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俊胜一番谆谆叮嘱后,於大一行于次日清晨卯时四刻离开了阿古居城。

於大乘轿,久六则骑马随行。下人抬的箱子里装着准备献给天王寺的供品,以及准备送给竹千代的绢和果品点心。

如能顺利见到竹千代就好了。久六一边这样想,一边关注着轿子,於大则几乎面无表情,始终静静地闭着眼。为了不影响腹中的胎儿,在俊胜的要求下,她特别选择了一顶平稳的慢轿。到达那古野时,已接近巳时了。於大终于撩开了轿帘。“我想先去问候城主大人。”她对久六说道。久六面有难色,“是否首先去拜见家老平手大人?”

“不,先去见城主。”於大静静地说完,轻轻放下轿帘。

城主织田信长便是今春刚刚举行完元服仪式的十四岁的吉法师。他在织田家的风评很是不好。长兄信广自从被派往安祥城,便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而正室之子、理当继承信秀事业的信长,则被视为无可救药的窝囊废。於大居然要在拜见平手政秀之前,先去见口碑甚差的信长……

那古野的城门果然非阿古居城可比,倒与冈崎城不相上下。听说此城是信长之父信秀一夜之间从今川氏手中夺过来的。打铁钉的城门高大雄伟,城外古木林立,荒神、若宫、天王寺紧相毗连,一道深深的护城河环绕四周。

於大一行在城门外停下,竹之内久六上前准备告知来意。

“轿子里是谁?”迎面过来一行人马,其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出声问道。於大猛地撩起轿帘,向外瞧去。“啊!”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年轻人得意地骑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大口吃着东西。

一个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气派的胸铠,手持红白相间的缰绳,而那年轻人则悠然自得地骑在他肩上。如果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这样做尚且有情可原,人们不过一笑置之,但他已是一个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他的头发盘了起来,那副元结也是红白相间。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样都不同寻常,但袒胸露乳,衣襟脏乱。腰间垂着五六条似乎刚刚钓到的鱼,还有印笼和打火袋,佩一柄有红色刀鞘、长达四尺的大刀。最让人睥睨的是他左手衣袖高高卷起,拿着食物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脸庞紧绷,眼睛则如一团火在燃烧,露出白牙大嚼,简直让人以为他是发了疯的贵人,或者是一匹挣脱了牢笼的烈豹。

跟随於大的一个足轻武士非常惊恐。“不要靠近!”他挺起枪,但那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命道:“把轿帘打开。”

於大一直从轿子里凝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脸,此时心下一凛,匆匆打开轿帘。毫无疑问,他就是城主织田信长。先前在熊邸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个吉法师,稚气面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锐利的眼睛和秀丽的眉毛依旧,这些唤醒了於大的记忆。信长转向於大,目光如剑。

“城主大人,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哦。你来此有何贵干?”

“到天王寺许愿,想先来向城主请安。”

信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将缰绳衔在嘴里,双手拍了几下,将粘在指头上的米粒拍落。“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灵吗?”

“知道。”

“那你说说。我最讨厌那种只知拜神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里供奉的是兵头神和天儿屋根命神。”

“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听到於大肯定的回答,信长两眼忽然漾起调皮的笑意。“好,请进。我还记得你。”说完,他右手扬起鞭子,用力抽打着胯下男人。那男人一脸严肃,“哞哞”大叫。他们之间倒十分默契。久六一直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时,大城门“吱呀呀”打开了。以人当马的顽皮城主头也不回便进得城去,悠然地消失了。

久六向於大的轿子靠了靠。於大还凝视着信长消失的地方,她几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信长刚才的一句话引起了於大的沉思:“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是指竹千代还是腹中的孩子?总之,自从在熊邸意外邂逅,於大就觉得信长不同寻常。他身上具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於大听丈夫俊胜说,今春信长初征也十分奇怪。他不过十四岁,信秀的意思,是想让他历练历练。羽扇纶巾、盔明甲亮,披挂整齐后,信长便向今川氏的三河吉良大滨开进了。信秀本来打算让他射一箭后便立刻返回。但信长到了大滨,突然在城池周围放起火来,此后非但没有立刻返回,竟还悠然地欣赏着烈烈火焰,在城下宿营起来。敌人被烈焰迷惑,以为织田氏有备而来,于是任信长为所欲为。

信长相貌和冈崎城广忠一样俊美,性情却大相径庭。他有着高远的志向,却也不缺乏聪颖智慧……这是於大的看法。於大当然希望信长帮助竹千代起死回生,但这只猛禽身上却也存在一种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威胁到於大。

於大被放进城中。在柳苑附近,信秀为儿子建了一座书院式卧房,洋溢着东山风的雅趣,和信长的个性却是格格不入。

“你在熊邸欺骗了我。”於大一进来,信长开口便道,然后盘腿坐下,粗暴地命令侍卫:“都下去!”

“你并不是熊若宫的家人,而是水野下野守之妹、松平广忠的前妻,对吗?”

“大人见谅。”於大细长的眼睛光彩熠熠,洋溢着浓浓的情意,让人觉得很踏实,“那时,为了不坏波太郎先生的雅兴,只好那样说。”

“雅兴……”信长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人生之事无不是雅兴,今日也不例外。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

“是,母亲的心……就这一颗。”

“好,给我吧。”信长忽然伸手前行一步……於大向前挪了挪。她此次抱着必死之决心前来。除了瞒着丈夫向这个人求救,於大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请您收下……”

她已双眸泪光闪烁。

“献给您,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她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十四岁的信长突然大笑起来,“收下了,我收下了。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好了。”

於大静静地低垂着头,半晌没动。

信长拍手叫来下人。来人看去十分威猛,年龄较信长小,相貌与信长不相上下。“犬千代,这是久松佐渡守夫人。夫人,这是前田犬千代。你们认识一下。”

犬千代凝视着於大。於大也望了一眼犬千代。信长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起来,“犬千代,你见到热田的客人了吗?”

“热田的客人?”

“就是冈崎那小子。”

犬千代摇摇头。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们二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还没见到?那么你也一起去吧。去见见他。”

犬千代道:“和这个女人一起……”他又盯着於大看了看。“请大人谨慎为好。”

“为什么?”信长冷笑。

“平手中务大人又要生气了。何况您和浓姬小姐也快成婚了。”

“哈哈……”信长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犬千代口中的浓姬小姐即美浓稻叶山城主斋藤道三之女。如今两家正为二人的婚事交涉。当然,这也是一桩策略婚姻。斋藤道三让女儿嫁到宿敌家,以获织田信秀欢心;而织田氏则想得到一个人质。

“犬千代!”信长敛容道,并立刻将视线投向於大,“犬千代怀疑你我的关系。哈哈,是吧,犬千代?”

於大刚开始时不解其义,想了半刻,脸刷地红了。十四岁的信长,二十四岁的自己。正值婚礼前夕,人们对此尤为敏感。信长能够看透这一点,也显然体现了他的早熟。

看到於大红了脸,信长继续道:“犬千代常能明察秋毫。这位夫人信长十一岁时曾见过。今天我们要一起去热田,但你不要担心。见过冈崎那小子,便让夫人到热田神宫去参拜,之后将她交给师父。你去告诉师父,让他和我们一起去热田。快去!”犬千代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於大不禁又看了看信长。虽然相貌不相上下,但信长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犬千代。想到这些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刚才他以人当马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真乃个性豪放之人,一个不拘小节却又感情丰富的武士。於大内心感激不尽,甚至想跪拜下去。

未几,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便匆匆赶来。政秀如今和其他三位家老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左卫门、内藤胜助一起,在那古野城辅佐这位年轻的“大傻瓜”。政秀一进房间,便带着命令的语气道:“请少主准备出发。”信长起身出门。

“佐渡守应该有书函带来吧?”政秀小声问於大。他似乎能够完全看透那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傻瓜”的心思。他展开久松的信。“不要特意说救竹千代。”他低声提醒道,“城主品性如此,如果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屑一顾。不过既然已经拜托他,希望他能关照此事。”

於大很羡慕这对师徒。信长表面看去有些痴傻,却隐藏着非凡的器量。而政秀虽然如同白天的灯光一样不事张扬,行事却分毫不错。若是竹千代也有这样的老师该有多好,她不禁这样想。这时,信长兴冲冲回来了:“师父。”

“城主。”

“您和久松佐渡守交情不浅吧。夫人今晚就住在您府上。”

“是。”

“出发吧,天色不早了。犬千代,马牵来了吗?”

犬千代仍然一脸严肃,但点了点头。

“夫人的轿子呢?”

“已经备好。”

“告诉他们,一定要赶在马队之前到达。”

犬千代领命去后,信长、於大、政秀依次出了大门。这次信长骑一匹强壮的连钱苇毛驹。下午的阳光中,它不断腾起前蹄。出了大门,信长像个孩子一般飞跑过去,跃上马背。他也不做声,纵马便走。犬千代在政秀的注视下,翻身骑上一匹栗毛驹。二人如疾风般走了。

这一切不足为奇。与其说信长漠视一切俗世礼节,不如说他是故意叛逆,只喜按自己意愿行事。而纵容信长如此行事的政秀可谓别出心裁。

“快,出发。”无论信长多么随心所欲,政秀始终非常冷静。他将於大让进轿子后,自己也骑上了马,然后紧紧跟在於大的轿子后,出了城门。

於大突觉一阵慌乱。自从与竹千代分别,已经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岁月流逝的感慨让她心跳加速,嗓子发干,眼眶发热。

当於大的轿子抬进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府邸时,日头已西斜了。

那被广忠抛弃、将要被织田信秀斩首示众的命运多舛的孩子就在这里。因为此处是囚禁竹千代的地方,於大以为其戒备必定非常森严,但事实并非如此。夕阳中的府邸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手持六尺棒的下级武士把守大门,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迹象。府邸周围绕着一圈低低的栅栏,庭院里则长满参天大树。里面多是楠木、椎树,毫无冬天的萧瑟之感。先到的两匹马拴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

停轿后,并没有人前来迎接,只有下人将木屐放到轿前。於大下轿,平手中务在前,於大紧随其后,进了庭院。“一会儿便到……”政秀一边静静地走着,一边道,“不要让竹千代识破你的身份。”

於大点点头。

第四道墙是外庭和内庭的分界线,柴门大开。进去后,一眼便看见离宫式样的房屋,是一座古朴的书院式建筑,信长正坐在窗边。前田犬千代也坐在窗前。他们对面坐着三个孩童,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些什么。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孩童正在折纸,而另外两个在观看。

於大不禁停下脚步。几个孩童身材相仿,发型也很像。她不知道哪个是竹千代,紧张得不敢靠近。但平手中务稳步走到廊下,於大只好跟着。

“怎样,叠好了吗?”信长仍然坐在窗前,对折纸的孩子道。

“快了。”那孩子答道,“如果能够用红、紫、黄三种颜色的布做翅膀,看上去就漂亮了。”他好像在折纸鹤,正在做翅膀。

於大终于靠近廊下,仔细打量着那三个孩童。那几个孩童和信长好像没有看到於大和政秀一般,对旁人根本不予理会。

“竹千代好耐性呀。”信长说道。

於大的身子不禁一颤。那个折纸鹤的孩子,是竹千代?但竹千代没有回答。他正歪着头,在想如何让翅膀多些颜色。於大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捧起那张脸儿,让他看着自己。

竹千代,是母亲。你难道还不知道母亲就站在你的身边吗?於大咬着嘴唇,凝视着竹千代手中的折纸,心中叨念。

竹千代终于抬起头。他目光平静,视线转到於大身上的瞬间,双眼蓦地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的金色光芒。那张脸儿和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颇为相似。他不知道将要降临的灾难,不知道潜藏的危险,甚至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全身发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片刻之后,他又去关注手中的纸鹤。

信长一直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子的举动,这时候突然叫道:“竹千代。”

“哦?”竹千代并未抬头。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不知道。”

“哼。你知我是谁吗?”

“知道。”

“知道?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信长点点头,又看着於大。他和竹千代的对话好像是说给於大听的。不一会儿,信长又道:“竹千代。”

“嗯?”

“你本应去骏府,为何到热田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竹千代突然沉默,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我……我信长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这样说,你还恨我吗?”

看到竹千代依然沉默,天野三之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么了?”

“请公子回话。”

“不。竹千代不喜欢撒谎。”

“哈哈哈。”信长大笑道,“你讨厌撒谎,但你方才说不知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在撒谎。”

“不!大家都说信长是浑蛋,我正在想该怎么回答。”

“浑蛋,你这小子,居然口无遮拦!”

“要是浑蛋蠢货,我更讨厌。”

“如果不是呢?”

“我们可以做兄弟,一起玩耍。是吧,三之助?”

这次是阿部德千代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竹千代终于折好了纸鹤。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拿着纸鹤玩耍起来。“把这个送给信长。”

“给我?”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纸鹤递了过去。

“鹤的羽毛真漂亮。它是哪里的大将?”

“这种大将很软弱,因为是纸做的。”

“那我也做一副同样的铠甲穿上。”

“为什么?”

“因为太强大了,麻烦。”信长道。

“强大了会麻烦?”

“哈哈哈,让别人感到麻烦。织田信长生来就这样强大,真是麻烦。这是天生的。”

信长的话好像合了竹千代的心意,他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跑开,似是憋了尿。“见谅。”他一边说,一边跑到於大身旁的石头边上,小便起来。

“竹千代。”

“什么事?”

“那石头下边没有蚯蚓吗?”

“有也无妨。”

“我是说,如果将小便撒到蚯蚓身上,你的小弟弟可要弯曲了。”

“不会。”

“这么说,你已经撒过多次了?”

竹千代点点头,慢慢直起腰。於大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信长迅速将视线转向平手政秀。平手政秀正望着落日,心急如焚,似是在示意信长快快返回。

“竹千代,你不寂寞?”

竹千代不语。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答,是吗?”

“是。不必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到此为止吧。哦,还有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

“想不想见?”

“不能回答你。”

“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回答。竹千代,我想方设法免你一死,你也不喜欢?”

听到信长这意外一问,於大身子大震。不仅於大,平手政秀和前田犬千代也惊恐地望着竹千代。众人这时都已经明白,信长有解救竹千代性命的意思,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冈崎的小家伙会如何回答,都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竹千代看着信长的脸,笑了,然后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你可以那样做。”

“好,我们下次再见。”信长兴冲冲地从窗户底下站起身,大步下到院中。刚才的温和表现一扫而光,他表情严峻地疾走到自己的爱马旁,忽然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於大,道:“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怀恨在心,我会将他撕成八瓣。犬千代,跟着我!”斩钉截铁般地说完,他跃上马背,转瞬之间,已经驰至落日下的大门处,很快消失了。

於大还在呆呆地站着。母亲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信长答应挽救竹千代的性命……

“走吧。”平手政秀催促道,“真是难分上下。我们少主乃人中龙凤,竹千代也非池中之物。刈谷夫人生了个好儿子呀。”

“是……是。”於大似乎还有些恍惚。

三二 八弥杀主

天文十八年三月初十。春天已经到来,城内樱花盛开。竹千代被劫持到尾张已经一年半。细细想来,这一年半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松平广忠来到檐下,让下人帮他剪脚趾甲。“莫要剪得太秃。不定何时又要开战。”他一边提醒着下人,一边眯缝着眼享受着久违的春日暖阳,懒洋洋地摊开手脚,仰面朝天躺了下来。

“八弥,那以后又发生了几次战事啊。”广忠对着坐在走廊尽头的贴身侍卫独眼八弥道。

“那以后……是阿春死后?”

“不,是竹千代被劫持之后。”

八弥瞪了广忠一眼,掰着粗壮的手指算了起来。“第一件,攻打户田氏田原城。”

“哦。”

“第二件,讨伐大冈乡山崎城松平藏人。”

“嗯。”

“第三件……”八弥皱了皱眉头,继续道,“除去同族的松平三左卫门。”

若广忠看到八弥此时的表情,便会明白八弥对他因猜忌和怀疑而发动的战事和暗杀,抱有何等情感了,但今日广忠只是微闭着双眼,没有注意到这些。

“那不是战争,因为我已看出三左有谋叛之心。但,那之后发生的小豆坂之战真是激烈。”

“是。因为上和田的三左卫门大人被杀,织田今川发生了战事……两军死伤惨重,羽根村到处都是足轻武士的尸骨。”八弥发现广忠已经打起盹儿来。他睁着独眼,看着对面的院子,闭口不言了。风不大,樱花却纷纷扬扬地落到他脚边。

可恶的樱花!八弥心想。在阿春被收为侧室那一天,城主疯狂地将这些花洒进浴房。而这些樱花经常让阿春泪流满面。当阿春假装发疯,最终死去的时候,口中念叨的仍然是这些樱花。

八弥依照阿春的遗言,砍下她的首级,带到广忠面前。“小人将阿春杀了,以免泄露城主的秘密。”如果斯时广忠为薄命的阿春流下一滴眼泪,八弥也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一心服侍广忠。但广忠却没有哭。他只是看着阿春的首级,道:“你的忠心我都明白了。明天你就回到我身边来吧。”他甚至没说要将阿春葬于何处。每思及此,八弥都觉热血上涌……

广忠动了动身子。“给我揉揉腰。”他命令下人,那表情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假寐过。“小豆坂之战以后,织田弹正一心想要杀了竹千代,但至今也没有动手。”

八弥装作没听见,不发一言。在他看来,能够让竹千代被别人随意处置的广忠,内心定然极端残酷。广忠说那话时,八弥也在旁边,听得十分清楚。织田信秀特意派密使山口总十郎弘高前来冈崎城,向广忠详细说起竹千代的近况,然后意味深长地对广忠道:“冈崎城大概会对今川氏有所行动了吧?”但广忠根本不予理会。“我也算个略知义理的武士,对被抓走的人不怜悯,也不动容。”他毫不客气地将总十郎弘高顶了回去。虽然从理性上考虑,这是个靠眼泪无法生存的乱世,广忠的做法尚能理解,但八弥内心深处却更加愤怒。

“织田弹正故意装出有情有义的样子,实际上大概在等着我广忠向他求饶。”

八弥还是没有回答。就在这时,酒井雅乐助未经禀告,便领着一个陌生男子直闯进来。八弥感觉那人像个探子。

“主公。”

“噢,是雅乐助呀。”

“请让下人回避。”

广忠慢慢站起身,用下巴示意下人们出去。下人们都退下了。雅乐助又看了一眼八弥,但并没有命他退下。“主公,竹千代近况尚好。”

广忠紧紧盯住那个男子,“你将听到的如实道来。”

“是。”那男子身材像个武士,但言行举止却像个商人。“事情出乎意外,竹千代公子似乎与信长公子趣味相投,听说信长公子经常当着众人叫竹千代公子为‘三河的弟弟’。”

“三河的弟弟?”

“是。而且,最初阻止弹正大人杀竹千代公子的,正是信长。他说,他和竹千代不是父辈的替身,他们自己的时代就要到来了。那时,织田松平必须团结一心。他还经常带竹千代公子去参拜、祭祀。”

广忠苦闷的表情逐渐舒展开。

“他们二人关系如此之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小人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搞清了个中情由。”

“二人……你说信长和竹千代?”

“是。将两个人联结在一起的,乃是久松佐渡守夫人,也就是……她在这中间费尽了心思。”

“於大?”广忠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将视线转向雅乐助,“雅乐助,你说说。”

雅乐助一脸平静,“那是上房夫人的精心策划。‘不是父辈的替身’……”

“确实如此,在下对夫人不胜佩服。”探子模样的人道。

“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及她了?”

雅乐助顾左右而言他:“听说竹千代公子平安无事,家臣们定然十分欣慰。而且,当他们知道少主背后有生母温暖的双手支持,无疑会一扫愁云。”

“雅乐助,你太自以为是了。”

“主公……”

“你难道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织田弹正设下的圈套吗?”

“若那个圈套能救少主一命——”

“闭嘴!”广忠狠狠喝道,然后死死盯住庭院里的落花。战争持续不断。对于病魔缠身的广忠来说,那过于苛酷的日出日落,总能清晰地反衬出他疲劳的身影。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龄的武将理应能够冷静地判断世事,但广忠恰恰相反,他狠狠道:“雅乐助!你刚才说竹千代背后有於大的支持、庇佑?”

“是。派去打听的人说,不时有衣物、果品之类从阿古居秘密送往少主处。”

“使者是谁?”

“已打听清楚了。”男子从旁答道,“久松家臣,一个叫竹之内久六的,因他被委以征收阿古居谷赋税等重任,抽不开身时,就让家老平野久藏秘密前去。”

广忠大觉意外。如果是家老特意前去,那就绝不是於大一个人的主意了。久松佐渡守也已在背后给予支持。当想到於大居然能打动第二任丈夫时,广忠胸中顿时燃起一股莫名的烈火。果真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了。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摇摇头。

“必须杀了她。不能让她活下去。”

“什么……主公说什么?”

“必须杀了她!”

“杀……杀谁?”

“当然是於大。”

“什么?这……她?”雅乐助不禁叫出声来。一直背对他们坐在走廊尽头的独眼八弥,肩膀陡然颤动了一下。

“主公!”听到广忠说出如此令人意外的话,雅乐助不禁猛地向前挪了挪,“您说的是真心话吗?如果是真心话……那么,就请您告诉在下一个理由。”

广忠静静地闭着双眼。阳光下,他额头青筋暴跳,眉间也开始痉挛起来。“雅乐助,这不是於大一个人的想法,这是久松佐渡守的奸计。”

“您有什么证据?”

“他竟然让家臣前去……那就是最好不过的证据。”

“哈哈哈哈。”雅乐助不禁大笑起来,“主公难道还不清楚吗,那是上房夫人的魅力让久松心甘情愿那么做的呀。想当初,上房夫人能让冈崎城的所有家臣心悦诚服,到了阿古居那样的小城,自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於大可以操纵弥九郎?”

“主公!您用语不当。不是操纵,请相信此乃妇人之德使然。”

广忠猛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睑上浮动着青筋。“这么说……於大在尽妇人之德去服侍弥九郎那个浑蛋?”

“主公!若非如此,久松家的家臣们又何以服她?”

“雅乐助,你认为於大没有任何企图吗?”

“有的只是这世上自然的母子之情……我能够感受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少主的母亲之心。”

“那么,是我多心了。但我觉得这一切是织田弹正的奸计,他千方百计猜测我的心思,然后控制住竹千代,再控制住於大,伺机将冈崎城纳入他的掌中。这难道是我多虑了?”

“请主公原谅。”

“我明白,明白,你们下去吧。我是抛弃了竹千代的残忍的父亲。於大救了他,她什么时候都是个好母亲。还有,那体谅於大的久松弥九郎,决定不杀竹千代的织田弹正,都是杰出的武将。我本以为那是奸计,但既然你已经那么说了,可能事实的确如此。辛苦了,退下吧。”

雅乐助咬了咬牙,但想了想,还是施了一礼。广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但既然已经阻止了他想杀於大的荒唐念头,也就没有必要惹他生气了。

雅乐助与探子一起退下后,广忠又歪了一会儿,凝视着院里的落花。周围突然变得非常寂静,甚至连花瓣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八弥。”

“主公。”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於大!”

独眼八弥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广忠。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广忠在阿春死的时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以武士的气节为借口,不顾竹千代的死活,并派刺客杀死了同族松平三左卫门。这样一个人,决不会因为雅乐助的一番谏言而放弃暗杀於大的念头!

独眼八弥眯起眼睛。“那么……为什么要杀她?”

广忠沉默半晌。“久松弥九郎是个老好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好人……大人是说……”

“找一个能够接近於大的人,送到阿古居。久松是个好人,总会有办法的。八弥,你叫植村新六郎来。”

“主公……”

“怎么了?”

“此事若想隐瞒,久松佐渡守尚可,但上房夫人……”

“你是说很难?”

“是。已经有松平三左卫门被杀的先例。”

“八弥,哼,设若是你,会怎样?”

“若是小人……”

八弥内心深处燃烧着对广忠的愤怒和憎恨之火。若是换了别人,八弥肯定早已把他摔倒在地,肆意踢打。

单纯的八弥当然不可能知道,自从於大离去,广忠每日都在苦痛中度过,他也就不知广忠为何对一切都显得如此不耐。被迫斩断的情意,令广忠内心生起思慕,接着变成憎恨,然后是嫉妒、猜疑,这些情感不停地交织变幻。当他对织田密使山口总十郎说,竹千代任由他们处置时,心中却隐忍着对世事的愤怒与无奈。

於大如今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携手救助竹千代。果真如此,广忠有何面目见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杀了她,此外别无选择。广忠的情感以这么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独眼八弥怎能看透这一切。

“如果是小人,就以少主之事为借口,声称要单独面见她,接近她,立刻下手。”

“嗯。”广忠点点头,“那么,我若令你去做,你能干净利落地除去她,再顺利返回吗?”

“能。”八弥答道,他感到离开眼前这位城主的时候到了,他怎么能以自己的刀刺杀上房夫人?

广忠好像看出了八弥的心思,道:“不,不能令你去。让植村新六郎立刻来见我。休要让雅乐助和大藏知道。”

“大人为何不让小人去?”

“我不放心你。我要听听新六的意见,快去……怎么还不快去?”广忠急得大吼,拍手叫来下人。

八弥默默地转过了身。侍卫就是侍卫……到如今,他面对广忠时,心里已充满怨恨。换句话说,他面对广忠时,害怕自己内心的恨被发现。他按住刀柄,手微微地颤抖着。就是这只手结束了阿春的生命。

八弥刚想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了。他背后,广忠正令人去叫家老植村新六郎。下人领命出去了。就是现在!一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八弥的心,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议地爆发了。主公不但抛弃了最心爱的儿子,还要杀於大夫人!松平氏真要完了!

“主公!”八弥回头的同时,站了起来,“独眼八弥想杀人。”

“你说什么?”广忠以为八弥还要请缨,“我已说过,你去我不放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八弥又向广忠靠近一步。刀已经拔了出来。

“啊?”广忠嚷了起来,“你干什么?”

“都是为了松平氏!”八弥的刀猛地向广忠下腹刺去。

“啊——”广忠身体后仰,双手抓住刀刃,欲要站起来。八弥猛地拔出刀,刀迅即回鞘。

“哈哈……八弥!”

“……”

“你……你也做了别人的卧底?”

八弥猛烈地摇着头,“是……小人是为了整个松平氏!”

“哦。”广忠眼睁睁看着鲜血转眼之间染红了下半身。他的声音愈来愈弱,“好……好……杀得好!广忠我、我是该死。”

“主公?”

“你不明白。活着……乃是罪孽……是徒增可怕的罪孽……接下来……接下来……”他的话音已经模糊了,嘴唇变白,脸也开始抽搐。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抓起扶几,将上半身斜靠在上边。

独眼八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春天的午后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家老植村新六郎。

独眼八弥感到全身如虚脱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如果广忠狂怒地骂他为凶手,他也许会因此瑟瑟发抖,但广忠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非常意外,令他备觉伤痛。他无法相信,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这就是在十岁那年便失去父亲,在接下来的十四年间苦苦挣扎的冈崎城主最后的话。他留下了这句话,倒在那不真实的血泊中抽搐……

八弥恐惧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像个孩子般跺着脚,但既不是后悔,也不是愤怒。人生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让人悔恨和不安。阿春毫无意义地死去,广忠也一样……这一切都不是梦,是事实。人就活在这样荒诞的世界,就是这样生存……八弥用刀指着苍穹。“不吉之花!为何要落下?可恶!”他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沉进了深深的无底洞。

“八弥,怎么了?”植村新六郎匆匆而来,突然大喊一声,“啊,八弥疯了!快来人!八弥疯了!”他一边大叫一边抱起广忠,发现广忠已然断气。“八弥砍杀主公!”

听到那喊声,不知为何,八弥头脑发涨。这个乱世,不能随便宣布城主的死亡。但八弥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知道那一刀下去会怎样。

“八弥,把刀放下!”在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中,植村新六郎朝他吼道。

“不!”八弥咆哮道,“我没有背叛主公。”

“闭嘴!你在为谁尽忠?!”

“不!我……我……是为整个松平氏着想才杀了这个疯子。”

“胡说!发疯的是你!放下刀!否则——”新六郎已经迅速地拔出了刀。

“哈哈哈……”独眼八弥突然狂笑起来,“阿春!你看见了吧。我不明白,我都干了些什么。”

“放下刀!”新六郎厉声喝道。

独眼八弥依然狂笑不止。

“再不放下刀,就杀了你!”

“你……要杀了我?”八弥又笑了,“植村新六郎能杀了我?”

“八弥!”

“哈哈!”

“我杀了你,又怎样?”植村新六郎说罢,挥刀斜刺过去。八弥下意识猛向后退。他踢碎廊沿,跳到院中。

“苍天给你的惩罚!看刀。”植村新六郎不敢大意,跃出走廊,正面强攻。八弥来不及起身,就势向前一扑,躲了一劫。新六郎的和服衣襟碎成了布条,八弥的衣服后背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你还要顽抗?”

“来吧!”八弥摆正姿势。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他裸露的后背,樱花纷纷洒落。人们赶了过来。

“众位不要插手。”新六郎道,他一边喘气,一边自信地迈进一步,“邪必受罚!”

八弥后退了一步。他忽而对新六郎的自信心怀敬意,忽而又觉得世人如此滑稽可笑。这是没有遭遇过人生苦难之人所说的话。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对峙已毫无意义。即使赢了,又能怎样?生是梦幻,死可是地狱?

新六郎瞧准一个破绽,冲了过来。八弥举刀迎了上去,“当”一声,两条白刃同时飞开。

“来!”新六郎赤手空拳蹲下身。八弥觉得这像孩童时玩游戏一样可笑。他摇着头,撒腿就跑。围观的人们大叫着追了上去。

在花丛中间,这些大男人玩起了捉迷藏。不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酒谷的堤防对面。过了片刻,又隐约现身。新六郎高亢的声音在护城河上空回响。“植村新六郎杀死了佐久间右京亮信直的卧底岩松八弥!”

人们爬上堤防时,骑在八弥尸体上的植村新六郎一手拿着短刀,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已陷入沉思。被刺死的八弥却不知自己已被当作佐久间的卧底了,睁着一只眼睛,犹自含笑。

三三 无主之城

天文十八年三月,出入冈崎城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听说城主偶染微恙,后来竟一病不起。”“不,好像不是病。”“别瞎说了,听说是被岩松八弥刺伤了。”“对,城主午睡时,他突然发起袭击……”“不,不是午睡时,据我所知,是城主大人让下人给他剪脚趾甲时,被八弥从背后刺伤。”

陆陆续续赶来的武士们七嘴八舌讨论最近的传闻。“听说八弥是西广濑佐久间右京亮派来的奸细。”

一想到冈崎城里居然有这种人,听者不禁摇头慨叹。“不,大概是和织田信秀串通好,让阿春去刺杀主公;但因为阿春后来发了疯,没能得逞,终于自己下手了。”甚至有人作出这样的猜测。

总之,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广忠,结果闹得满城风雨。冈崎城突然没有了主人,众人手足无措,一片混乱。本来明朗的天空显得那么阴沉,门窗紧闭的房间也十分暗淡。

老臣们坚持说城主只是患了病,但有人却说,广忠乃是被八弥所伤……但是,他们却不知,广忠已经丧命,他的遗体也从大林寺搬到能见原的月光庵,被秘密埋葬了。先前,被八弥杀死的阿春也被秘密埋葬在那里……

负责此事的是阿部大藏、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和植村新六郎,其他老臣事后方知真相。

广忠卧房旁边的居室,被褥照旧铺着,但里面不是躺着人,而是塞着广忠的衣物。不久之后,那些包着广忠衣物的寝具随葬了,但重臣们的讨论仍无半点进展。睡觉的地方用屏风围了起来,众人则聚集在广忠的卧房里,个个面无血色。

“我还是说,无论如何都该这样……”石川安艺说完,回头看着天野甚右卫门。

“我也坚持浅见。”甚右卫门毫不犹豫地说道,“照安艺的意思投了今川氏,那么少主怎么办?城主已经归天,少主也落入敌手。这种情况下,还要投靠今川氏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和织田大军对抗了吗?”

“问题正在于此。”

“那么不妨说来听听。”

“要救少主,就必须投靠织田氏。但这样就会惹恼今川……这种事已有先例,各位难道没有看到田原户田的前鉴?”

二人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二位暂停。”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说道,“此事纯属意外。如果再有意外发生,三河武士必将名声扫地。”他说完,静静地回头看着植村新六郎。“你在诛杀叛臣八弥时,说他乃是西广濑佐久间的卧底,有何依据?”

植村新六郎坐正身子,看了看众人,道:“之所以那样说,是从三河武士以服从主君意志为生之第一要义而得出的结论。”

“主公的意志?”甚右卫门表情严峻,仿佛在说,若是对方理由不够充分,就决不饶恕。

“即使舍弃少主,主公也要对今川氏尽忠……这并非策略失当。若仔细分析主公的心思,就会发现,我们同织田氏绝不能握手言欢。虽如此,考虑到突然说八弥是织田的奸细未免过于独断,于是便将他归入织田阵营的佐久间……”

鸟居忠吉点点头。“我们再听听雅乐助的意见,他支持新六,同意对外声称主公是被佐久间家的奸细所杀。”

雅乐助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微微睁开眼睛,“我和植村新六郎想法一致,不必补充什么。”

“这么说,你也想在此关键时刻依赖今川氏。”

“除此以外……或者,从我们中间选出一人,自称刺杀了主公,然后去到织田信秀处?”天野甚右卫门道。

忠吉又点了点头,“甚右卫门,此事……你为了整个松平氏,令八弥刺杀了无能城主,想要解救少主,才前去投奔……”

天野甚右卫门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他虽然很想去救竹千代,却没想过要做刺杀主公的罪人。

“那么,有人愿意为此去投织田吗?”忠吉打量了一番众人的表情,又道,“那么……谁愿意去今川家?”

石川安艺向前挪了挪,“我愿意前往。主公之前如此依赖和忠实于今川氏,只要我们以诚相待,他们应该不会乘人之危。”

“不,等等。”本多平八郎忠高慌忙举起手。自从父亲平八郎忠丰在前年的安祥城一战中替广忠而死,年仅二十二岁的忠高便继承了本多家主。他向安艺身边靠了靠。“和织田家关系和睦最为关键,在下愿意前往织田氏。”他耸肩大声道。

座中人顿时哑然。

“你愿往?”鸟居忠吉意外地回头望着平八郎忠高。

“为了松平氏大局,应该不计私怨。”忠高朝植村新六郎说道。他漆黑的双瞳仿佛在说,他不能饶恕自己的杀父仇人织田信秀,但为了大局考虑,理应放下私怨。忠高是植村新六郎之婿,其妻此时刚刚为他怀上第一个孩子。女婿血气方刚,和岳父的意见针锋相对。

“此时,城中分成两派,是为必然。我会将夫人遣还回家。”

“一派胡言!”忠吉微笑着阻止了二人争论,“不妨将你的想法详言。”

“这……值此非常时期,保全少主性命乃第一要务;不让冈崎落入今川之手,也十分重要。虽如此,如果整个家族一起投了织田氏,今川氏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要造成内部意见分歧的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起了内讧……以此我们方能得以生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植村新六郎默默地注视着女婿。

“在下既主张投奔织田,自会前去尾张,以劝说整个家族归顺织田氏为由与之交涉,希望能赎回少主。而岳父大人和石川大人则同去骏河,以全部归顺今川氏为由,阻止今川氏进攻冈崎。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说来,女婿希望我们假装分裂成两派?”

“正是。”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众位意下如何?”鸟居忠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但没人回答。忠高尚年轻,他无法想象,织田信秀将竹千代交还冈崎城之后,一旦发现上当受骗,必会发出雷霆之怒。而这也不符合广忠的行事方式。但目下实在是别无他法。若是竹千代在这场风波中被杀,松平氏转眼间便会分崩离析。“各位以为如何?”鸟居忠吉又问道。

只有平八郎忠高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阿部大藏与酒井雅乐助垂头不语。突然,大久保新八郎高呼道:“一切都完了!”然后放声痛哭。

“你是何意?”雅乐助抬起头。

“各位怎么办?”本多平八郎忠高仍然逼问着众人。

“有消息说,骏河已经发兵。”新八郎哭道。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又垂首不语了。大久保新八郎拭着眼泪:“正如先前所料,今川对我们的心思一清二楚。朝比奈备中守领三百多骑兵已过了吉田城,到达山中。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切都……”

鸟居忠吉和阿部大藏闭上双眼。这个命令肯定不是出自今川义元,而是那个深得义元信任的雪斋禅师的主意。正如大久保新八郎所说,来者理由充分。为防止冈崎人借救竹千代而投奔织田氏,便派兵前来。

“竹千代成人之前,冈崎城暂交今川经营吧。”他们定会这样说。

虽然早有预料,但今川的行动也太快了,广忠还未发丧呢!如此一来,再无讨论的余地了。要么乖乖将冈崎城交给今川氏,要么据城抵抗。鸟居忠吉心情沉痛地再次睁开眼睛,双手抱胸。这是一座无备之城,一座无主之城。形势急转直下,冈崎城已经被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本多忠高微闭着眼,自言自语道,“只能暂不发丧,决一死战。”

“好!”大久保甚四郎回应道,“那就这样了,莫要哭哭啼啼,各位团结起来!”

阿部大藏犹豫不决地望着鸟居忠吉,“伊贺大人,你说呢?”

鸟居忠吉好像没有听到,只是逡巡着众人的表情。虽然没有仰天长叹,众人绝望的神色却掩饰不住。听到自己的女婿主张决一死战,植村新六郎更觉凄凉。

“植村,”鸟居忠吉轻轻叹道,“我们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您有何良策?”

“说不上良策……我们松平人在不断经受考验。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犹豫。哈哈,你说呢,雅乐助?”

雅乐助低低应了一声,“今川氏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

“您是说,拼了?”

“拼了。”老人静静地点点头,“不过……”他转脸对着石川安艺,“敌人既是著名的雪斋禅师,若早早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心思,倒不好。不如先探探对方虚实,你们以为如何?”

“您是说,将朝比奈备中守迎进城中?”

“对,否则怎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对方当面让我们交出冈崎城,该怎么办?”

“若交出冈崎城是取胜之道,何必拒绝?只要最后……最后的胜利。”

阿部大藏心中的迷惑顿时烟消云散,长叹了一口气。如何说服冲动的大久保兄弟和本多忠高呢?不出他所料,忠高正冷冷盯着鸟居老人。如此一来,除了暂且将今川家迎进城内,实无其他可以保全松平家的方法。一旦生出玉碎之心,岂能瓦全?现在只有先探清对方的意思,再探讨应对之策。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第二日午后,今川氏大将朝比奈备中守被迎进城中。朝比奈备中守装作前来探视广忠病情,但当他率领三百精锐进城之后,便张口索要本城和二道城。他想先占领本城和二道城,再发丧,这样便可防止松平人生异心。

“我家主公考虑到和广忠公多年交情,特派我等前来。雪斋禅师也已率大军出发。请各位放心为广忠公举丧。”语气虽然很谦和,态度却十分强硬。这些话是在大厅对在座的鸟居忠吉、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守清兼说的。三人都已到了不轻易动肝火的年龄,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恼怒之色,只相互对视,点了点头。

“本城和二道城,请即刻交给我们。”

忠吉淡淡地、一脸严肃地向朝比奈备中守道:“贵方既有此意,我们依了便是。但你们已在城中,何以保证尾张的少主平安无事?关于此事,我想听听贵方有何对策,也好借此防止城内人心动摇。”

朝比奈备中守对此好像早有准备,他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点头道:“伊贺大人,我们进入冈崎城,正是为了救竹千代公子……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不愧是今川大人,果然有备而来,但我等实已老朽——”

“哈哈哈……你们过谦了。今川压力越大,竹千代对织田氏便越重要。”

“他们会借人质给我们出难题,若他们因我等不从而生出意外,那将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

“此话怎讲?”

“雪斋禅师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那样自然最好,但为安心起见,还请贵方透露一二。”

“伊贺大人,鄙人有些想法。”

“请讲。”

“竹千代成人之前,不妨将冈崎城与领地暂且交我家主公代管。”

“这……”

“竹千代年龄尚小,绝无管理冈崎之能。还请各位家老宿将将家人悉数送往骏府——”

“请等等。”忠吉举起手,看着雅乐助。今川的强硬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雅乐助低着头,不吭一声。石川安艺也沉默不语。

“我等老朽已无用了。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一句,我们的家人送去做人质后,少主便可保平安无事吗?”

“那要看各位的决心了。”

“若我等决无二心呢?”

“我想雪斋禅师不会视若无睹。”

“怎么讲?”

“松平家眷全部送到骏府为质,各位再作为今川军的先锋,不断向织田施加压力。”

“哦……”

“能生擒安祥城的织田信秀之子,就再好不过。”朝比奈备中守斩钉截铁道,“如用安祥城主织田信广交换冈崎城主竹千代,织田大概不会拒绝。”

“那么……之后,就把竹千代交给冈崎?”老人们急切地问道。

“不不,是直接将竹千代送往骏府。”

老人们遗憾地低下头,不再做声。

自有办法解救竹千代——听来似乎有些道理,但救出来的竹千代也要和重臣的家人一起被送去骏府做人质,未免太过分了。这岂不就是将在织田家做人质的竹千代再送到今川家去吗?甚至比在织田家做人质更加可怕,因为此次还要将重臣的家人也送到骏府。今川家此后就可以凭借手中的人质,要挟冈崎重臣不断作为先锋去进攻织田氏。

老人们无言地低着头。这时,酒井雅乐助转向备中守,“若是那样,冈崎城就没有城主了?”

“雅乐助。”朝比奈备中守露出讥讽的微笑,“竹千代本就应当送到骏府为质。当然,我家主公不会将他当作人质,而是作为客人……是广忠托付的客人。这是广忠公的意思,你们不该过问。我们家主公对于和广忠达成的约定,一直信守不渝……我的话,你们明白吗?”

“十分意外。”

“现在你们只要交出城池,我自会向主公求情……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如此说来,竹千代公子成人之前,我们松平人既无城池,也无领地……”老人们突然插嘴道。

备中守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么在竹千代成人之前,你们有何力量保证松平氏的城池和领地平安无事?若想保持松平氏领地完整,何不向我今川家主动献出城池、领地和妻儿?有战事时,则为先锋,奋勇杀敌。竹千代成人后,你们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返还旧领了吗……若是我居于你们今日的处境,定会如此做……”

三个老臣已经没有勇气对视。无疑,今川氏一得到广忠去世的消息,便已决定占领冈崎城了。

“多谢您的建议。我们一定会仔细商榷,尽量尊重您的意思。”老人们痛苦地说。备中守又叮嘱道:“本城和二道城还是尽快交出来。”

“是……是。”三人心情沉重地站起来,迷茫地来到走廊里。

“城池终于要丢了。”石川安艺自言自语道。“还不仅仅是城池。领地……保管——多么巧妙的借口呀!”雅乐助长叹了一声。

“不,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为什么就此放弃呢……还有办法。”鸟居忠吉摇晃着银发,不住念叨着同一句话。“还是将主公去世的消息告诉众人吧。”他率先向大厅走去。

冈崎城就如同老鹰爪下的小鸟,稍加反抗,便会性命不保。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忍耐。还有希望。还有……”

回到重臣们中间,鸟居忠吉早已两眼湿润,但他没让众人看见一滴眼泪。人们提出了许多问题,说了诸多气话,皆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照朝比奈备中守所说,在今川大军到来之前就规规矩矩将城池和领地交给今川氏“保管”。但以血气方刚著称的松平人真能咽下这口气?

当空棺材被钉上铁钉时,鸟居老人对众人道:“任他们去吧。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众人终于一起出现在大厅。大厅里的人已经知道即将有噩耗传来,但并不知道今川氏派兵到冈崎城所来何为。

“各位,主公已于本日归天,享年二十四岁。”

人们顿时沉默下来,陷入悲痛之中。

“不必伤心,按照主公的遗言,骏府已有援军到达冈崎城,准备将少主从织田家夺回来。”

听到“少主”两字,众人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大感事出意外:“夺回少主……怎么夺回?”

老人轻轻摆了摆手,“城不可一日无主。等骏府的第二批援军到达时,就进行决战。这也是主公的遗言……在第二批援军到达之前,暂将本城和二道城交给今川保管,我们则准备决战。不要因为悲伤而让援军抓住把柄,那样我们松平人将名誉扫地。主公的葬礼定在少主回城以后举行,在此之前,请各位静静地为主公祈祷吧。”

老人的眼前几次浮现出竹千代丰润的脸庞。这一切既不像做梦,也不像事实。但他必须将这一切想得无比真实,方能讲下去。老人痛苦不堪。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家族生存下去。

“三河的人都是好好先生……”他要让今川人坚信这一点,作出为今川氏效劳的姿态。小小安祥城,雪斋禅师一到,再加上松平家誓死拼杀,应该能够攻下。如此,至少竹千代可以从织田家赎回。至于其后的事,则边走边看。鸟居老人一边在心中揣度,一边抑扬顿挫地将重臣们商议好的事告诉众人。人们一声不响,表情紧张,仿佛不愿意漏掉一个字。

三四 笼鸟大将

“竹千代,你还好吗?”

听到声音,正盯着鸟笼子看的松平竹千代无言地抬起头。织田信长今日又盘了一个奇怪的发型,活脱脱一把茶刷子。他腰里系着一个口袋,站在院子里。此时已是天文十八年,已经入夏,知了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

“竹千代。”

“嗯。”

“莫要再跟小鸟玩了。”

竹千代看了一眼鸟笼,问道:“为什么?”

“你总是这么多问题。你知道我的家臣都叫你什么吗?”

竹千代眼中闪着光,轻轻摇了摇头。

“就知摇头。他们说你是个丢掉了城池的孩子,整天只知道和小鸟玩。”信长突然跳上走廊,大咧咧在挂吊钟的窗前坐下。

竹千代看了看他脚上的泥土,道:“竹千代可不喜欢相扑。”

信长苦笑着解下腰上的袋子,“正因为我赢了摔跤,才从老百姓那里得到刚摘下来的瓜。你也吃点吧。”

竹千代从袋子里挑了三个好的,袋内只剩下两个小瓜。

“喂,我可没说给你那么多。”

“没有三个,我就不能吃。”

“为什么?”信长问,“贪心的小家伙。”

竹千代没有回答。“三之助。”他叫道,挑了一个最小的抛给那孩子。“德千代。”他又把另一个小的抛了过去,拿起剩下那个最大的,自己吃了起来。

“我们就不客气了。真好吃!”

“哈哈哈哈……”信长放声大笑起来,“你真是不能小瞧。竟然将我费尽力气赚来的瓜轻易分给自己的家臣。难道让我吃这两个小的吗?”

“你还有两个,够了。”

“两个小瓜却不如一个大瓜味道好。你应明白。”

竹千代笑着咂咂嘴,吃得津津有味。

“喂,竹千代。”

“嗯?”

“今川的大将,就是那个叫雪斋的臭和尚,住进了你的冈崎城。”

竹千代猛地睁大眼,随即又继续啃瓜。

“还有,我要娶媳妇了。你还不想娶个媳妇吗?”

竹千代依然没有回答。走廊里只听见吃瓜的声音。

“竹千代。”

“嗯。”

“你喜欢这瓜,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哈哈哈,回答得好圆滑。但再过一段时日,你也会想要媳妇的。”

“你从哪里得到的?”

“美浓斋藤道三那个饭桶的女儿。”

“斋藤道三是饭桶吗?”

“噢,是一个像你这样狡猾的家伙。”

“竹千代不狡猾。他女儿多大了?”

“十八。”

“哦。”竹千代歪着头,“那么你呢?”

“我十六。”

“哦。”竹千代又歪头考虑起来,“你夫人比你年长。饭桶的女儿好吗?”

“什……什么?”信长吐出瓜籽,震惊地望着竹千代。他看到竹千代天真无邪的眼睛,捂着肚子,失声大笑。“哈哈哈。太可笑了。对对。媳妇还是饭桶的女儿好。你长大以后也要个饭桶的女儿。”

“嗯。你什么时候举行大礼?”

“今日,马上就要举行。”

“哦。”

“所以,不妨像参加津岛地方祭,在相扑场上征服对手那般,来征服……”

“这么说……这么说,你也要征服新娘?”

信长听到这里,以一种近乎绝望的神色看着竹千代,“竹千代,我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你的原因了。正如你所说,新娘最终也是要被征服的。”

“哦。”

“你如果不征服她,她就会征服你。”

“她难道那么厉害?”

“她毕竟是饭桶的女儿。当然了,我也很强大。你最近好像长大了,应该能够明白。今川大将雪斋和尚已经进了冈崎城,他们和我织田很快就要开战了。到时,美浓可能会攻打我们。为了不让他们趁势进攻,就娶了他的女儿。”

竹千代一边接过三之助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一边紧紧盯着信长的嘴,良久,方使劲点了点头,旋即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过鸟笼,打开。

“你要做什么,竹千代?”

“放了它。”竹千代说道,“玩鸟太没出息。竹千代我绝非笼中鸟。即使父亲死了,冈崎城也没有了,我仍然是……是个大将。”

信长闻言,纵声大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长和竹千代就属同一类人。经常能够看透人心的敏锐的竹千代,虽然有时看去过分谨慎了些,但正因如此,他的言语间总是表现出深邃的洞察力。他的谨慎,在听到父亲的死讯后表现得更加明显,但他的霸气并未因此而削弱。他不轻易表露感情,但人们称他为“无城的城主”、“笼中鸟”时,他的眼里立刻放射出骇人的光芒。今日,他终于爆发了。

“嗬,就算没有了冈崎城,没有了父亲,你仍然是大将?”

就在信长纵声大笑时,那笼中的鸟已经飞了出去。信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鸟,竹千代却看都不看一眼。他幼小的心灵,肯定因为信长的一席话而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今川氏的大将已经进了冈崎城,而且不久就要同织田氏进行一场大决战。他凝视着信长大咧咧地横在他眼前的沾满淤泥的双脚。那双脚白净,少毛,但是很健壮。信长擅摔跤,长马术。他不但努力训练过捉鱼、狩猎、盂兰盆舞和游泳,据说还曾向有名的市川大介学过射箭,向平田三位学过兵法,向桥本一把学习过火枪这种不可思议的新武器的使用……每当听到这些传言,竹千代胸中便热血沸腾,抑郁难平。

“我难道就这样输给他吗?”正因为他情绪不外露,这种想法总是让他内心激动不已。他经常和三之助一起在庭院里练习竹枪,一直到三之助哭泣为止。这一切无不显示了他的毅力和恒心。

“竹千代。”信长又道。

“嗯。”

“我明白你是个大将。我信长也是个大将。”

“哦。”

“所以,我结婚,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总要祝贺一下吧。”

竹千代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日常衣物都要由生母於大偷偷送过来。信长明白,竹千代没有什么可赠送的东西。但他仍然要戏弄竹千代,他对眼前这个小家伙总有天大的兴趣。

“三之助。”竹千代用手指着院子里。信长望过去,问道:“那个竿子?那不是晾衣服的竿子吗?”

“不。”竹千代摇着头,“那是枪,是长枪。”

“枪?”

竹千代淡淡地点点头。信长以为他生气了。

“我不想送其他东西给你。竹千代既是大将,就将枪送给信长。”

“噢?”

“我有一个条件,我想向你要一匹马。大将必须有马。你给我一匹马。”

看到竹千代炽热的目光,信长不禁瞪圆眼睛,点点头,道:“竹千代,你想将长枪送给我作为新婚礼物,换一匹马?”

竹千代没有点头,而是向信长身边靠了靠:“给我一匹马。一匹足矣!”

“一匹足矣……”

“嗯。本来想要两匹,但一匹也可。”

信长绝望地凝视着竹千代,良久,突然又大笑。“真拿你没办法。完全摸透了我的脾性。不得不服你。好,就一匹!”

“非常感谢……多谢!”竹千代认真地低头致谢。

这时,天野三之助兴冲冲取来了晾衣竿。

信长笑着接过竿子,突然将它顶在三之助胸前。

“你说这一丈多长的竿子是枪……”他紧皱起眉头,回头道,“三之助。”

“在。”

“拔刀砍我试试。休要客气。”

“是。”

三之助大步回到走廊尽头,取了一把刀,利落地拔出来,摆好架势。“来吧。”

信长悠然起身,举起竿子,挥向三之助。

“嗨!”三之助大叫着挥刀劈了下去。他离信长很远,只能去砍竿子。信长不动声色地任刀砍下。他没有扔掉竿子,而是直接向对方的胸膛刺去,竹竿被砍中。三之助惊叫着向后跳,同时,信长将竿子掷了出去。“竹千代,我收下了。”他边说边站起身,“这确实可以作为打仗的武器。我要组建一支手持丈八长枪的队伍。我答应送你马。走了。”

信长来去都如一阵疾风。被他扔掉的竿子仍在地上,他却突然跳到院子里,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罕见的连钱苇毛驹。信长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他好像已经忘记了竹千代的存在,睁着鹰一般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对,组建一支长枪队……”说完,扬鞭而去。

竹千代站在廊下,目送着信长。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纯洁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烈火,注视着信长骑马的身姿,轻声念叨着:“我有马了……有马了……”

那古野城内,于前日到达城里的美浓斋藤道三之女浓姬,如今正在媒人,即她的亲戚平手政秀夫妇的引领下,缓缓走向大厅。

“少主回来了吗?”平手中务向出来迎接的四家老之一内藤胜助问道。

“已经回来了。正在耍弄长竹竿呢。”

政秀点点头,“好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此次会成为只有新娘的婚礼……这下放心了。”他回头看着浓姬道:“少主行为举止有些怪异,请您莫要见怪。”

浓姬抬起脸,眼神坚定地点点头。她芳龄十八。斋藤道三非常喜爱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但他对这次联姻却显得异常冷淡,像是别人的事情。虽然这个季节不适宜他亲自前来,但居然没派一个重臣跟从,只对誓为两家修好的平手中务说道:“一切都拜托给你了,事关我和织田家的和睦。”

多年以来,美浓和织田氏一直争斗不断,如今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敌人,斋藤道三竟显得漫不经心。出了美浓城,浓姬身边便只剩下三个侍女,其他的都是织田家的人。浓姬明白,自己将会嫁给那古野城的“大傻瓜”。

信长的卧房已经被改造,颇具京风,本城的大厅则是一座古朴的岩乘一方风格的木质建筑。

浓姬挽起白绢衣袖,在大厅正面坐下,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潮,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了下来。信长是臭名远扬的大草包。种种传言,让她无论如何也勾画不出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

“听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浑蛋。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摸清他的根底。”斋藤道三告诉浓姬这件婚事时,咬牙切齿道,“想来那浑蛋也有可取之处。否则,织田信秀怎么可能让他继承大业。你和他或许正般配呢。”

斋藤道三当然没有见过信长。其实他的意思是:你嫁到那古野做卧底。浓姬对此非常清楚。

“哦。”

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禁吃惊地抬起头。

“你就是浓姬?”

真是无礼。这人究竟是谁?身高六尺,裤脚上卷,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大大咧咧地坐在浓姬面前。“怎么不回话。你是哑巴吗?”

这便是信长与浓姬初次见面所说的话。浓姬惊讶地注视着信长。

“是少主。”政秀从旁提醒道。

浓姬有些狼狈。她轻轻正了正身子,震惊和戒心霎时席卷了全身。

“哈哈哈!”信长笑了,“看不出你有羞耻之心。你那眼神好像是要来取我首级似的,想在我熟睡时下手吗?”

“少主!您说话太……”政秀试图制止,但信长决不会因此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他突然向前挪了挪,“你能一生陪伴在我身边吗?”

浓姬看着信长,讽刺道:“我不是来看孩子的。”

“那是做什么来?是因为父亲之命吗?”

“我嫁过来做您的正室。”

“小聪明。身为正室,你应怎样做?”

“管理内庭,协助夫君。”

“嗯。你很大度。”信长微笑着,“你大我几岁,因此所说的话值得怀疑。”

“少主!”政秀又道,但信长置若罔闻。“你似乎是被你父亲所派。但是,即使内庭完全落入你掌握之中,我也决不会受人辖制。”

浓姬眼中泪光闪烁。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的女儿,也不甘示弱。“此事常听父亲提起。”

“怎么说的?”

“听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浑蛋,父亲认为你我乃是天生一对。”

“什么?”信长狠狠地盯着她,“这么说,你也是浑蛋一个了?而且还不逊于我?”

“是。美浓和尾张的两个浑蛋。”

“哈哈哈……”信长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已经挤满家臣,各项准备也已妥当了。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去换衣服……”但信长使劲摇摇头,“婚礼不需要换衣裳……我自有主张。”

“但是……”

“休要啰唆。如此甚好。若是准备好了,就把酒杯拿过来。”

土田夫人无奈地摇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平手政秀的示意下,两个侍女手捧酒壶,袅袅来到眼中依然泛着泪光的新娘面前。“请……”

家臣们立刻肃静地低下头。“等等!”信长突然挥手大叫道,“谁规定必须由新娘斟酒?”平手政秀面带微笑。“这是习俗。”说完,他将视线转向浓姬,那眼神仿佛在说,信长是一个麻烦的孩子。浓姬将那只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眼神变得愤怒。真是怪人——她原本想着,但现在内心充满屈辱。信长却好像根本不想理会对方的感受。

“习俗……既然是习俗,我更是不从!”他大声喝道。“这不是一般的婚礼。是吗,浓姬?”他对新娘道,“这是尾张的大浑蛋和美浓的大浑蛋的婚礼。新娘的父亲想方设法让女儿割掉女婿的首级,而新郎的父亲则苦苦思考如何能够阻止亲家的进攻。这样的婚礼,还要遵循习俗和规矩吗?把酒壶给我!”

“这……”土田夫人忍不住插言,但信长并不在意。

信秀并不在场。他正在古渡城苦苦思索如何阻挡今川氏的又一次进攻。这门婚事不过是他的策略之一。

“来,满满地斟上!满满的。”信长拿着酒杯,向两个侍女道。

反叛一切习俗、始终不按常规思考事情的信长,其叛逆性格是赤裸裸的。平手政秀很清楚这一点。其他三位家老对于信长的这种性格,时而苦不堪言,时而又觉欣慰。现在,信长竟然穿着便服举行大礼,而且一反常规,先由自己倒酒。他们觉得实在太粗暴无礼了。这无疑会刺激到浓姬。他们害怕这些事情传到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耳中。还叫作吉法师时,信长便不会听人劝说。

“小姐,请原谅。”政秀小声说道,微笑着摇着白扇。

信长斟了满满一杯酒。“好好,这样就好。我一口气干了它,再添满给新娘。如果新娘能漂亮地喝干,我们就真是一对天生的浑蛋。”

言罢,信长环视座中诸人,一扬脖子,喝干了酒。

看着信长豪饮的样子,浓姬感到一阵温暖。他并非恶意辱骂,不过是个任性的孩童罢了。

信长一口气喝下那一大杯酒,便将杯子还给侍女,咂着舌,站到浓姬面前。“好了,给小姐斟上。小姐,我来给你夹点菜。”

浓姬毫不示弱,因为她是斋藤道三之女,有着与生俱来的好胜品格。但是今日,她在信长的举止中感受到一种孩童般的任性和顽皮——这样的丈夫能够依赖吗?

这样一个孩子……浓姬内心涌起强烈的不满。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酒杯。但没有斟满,酒壶已经干了,她收回酒杯。

信长微笑着甩开白扇。“好了吗?我已经夹上菜了。”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平,左手置于膝上,然后朗朗地唱着幸若歌,跳起舞来。

常思此世间,

飘零无定处。

直叹水中月,

浮生若朝露。

“你……”土田夫人急得直搓手——在婚礼上居然高唱此不吉之歌。座中众人也面面相觑,但信长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何所憾?

古老的城池,清澈的声音。歌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攫住了他们的心灵。不知不觉,浓姬内心与信长一争高下的想法更加强烈了。“他大概不同寻常。”父亲道三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全身紧绷。

信长舞完,浓姬将酒一饮而尽。当她将酒杯举到唇边,大口饮酒时,突然觉得人生不可思议。我就此成为织田信长的妻子了吗?能够一生守护在信长身边吗?信长刚才的问话,像酒一样,燃烧着她的胸膛。

“好!”信长突然道,“好,不要喝多了。婚礼到此为止。从冈崎城到安祥城……都笼罩着战争的乌云,你们还是认真准备,等待我父亲的指示罢。”

平手政秀和内藤胜助对视一眼,笑了。信长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浓姬,走!”

他的话令人无法拒绝,浓姬随即起身。

三五 神佛悲肠

附近寺院的僧侣,以及东条、西条和两吉良家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出入冈崎城。

冈崎城已经不属于松平氏。今川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领地。雪斋禅师住在本城,有人前来请教禅理,有的汇报军情,也有的要求灭了松平氏。雪斋禅师铠甲外披一件袈裟,一一接见了他们。他看似一个虔诚的高僧,对每个前来拜访的人都极有耐性,就像一个能容纳一切的化外之人,但他治军极为严厉。

以田原夫人为首的松平人都被赶到以前华阳院夫人住过的三道城。本城和二道城现已被今川军占领。从城内府邸被驱逐出来的冈崎家臣却不能离开冈崎,他们被迫重新修建住处,竟成为城内今川军的护卫。重臣们的家眷大都被转移到骏府。冈崎城成为一个要塞,只有鸟居伊贺守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内,负责征收赋税。

从天文十八年三月开始,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每到战时,作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的总是松平人,每次战斗结束以后,便会有一些身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但人们对这座城无比留恋,不忍离去。“一定要等到少主返回冈崎城那一日……”为此,他们宁愿战死沙场。

眼看冈崎逐渐衰亡,为了慰藉松平人,也为防止他们反叛,雪斋禅师令松平次郎左卫门重吉、石川右近将监和阿部大藏三人在自己身边当差。

“逃跑之人,格杀勿论。”他命令。本来不必如此,冈崎人都是为生活所迫而出走。从领民处征收的赋税都归今川军,冈崎人几乎没有分到任何东西。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饿着肚子怎能作战?”

“不要太认真了。无论如何,表面上今川军仍是我们的援军。侍奉援军是我们的任务。”

这么一说,众人都不再公开吐露不满,结果,他们只能一边勉强维持生计,一边拼命战斗。雪斋禅师对此当然心如明镜。因此,他很担心冈崎的家臣和领民会因不满而联合起来。

这天,仍有许多人前来拜访雪斋。

“下一位是谁?”禅师抬起平静的脸,一个手持念珠、落了发的女人来到了他面前。

“你是何人?”雪斋问道。

“贫尼源应。”她声音清澈,直视着雪斋。

“源应?”

“您允许贫尼住在三道城……”

“哦!”雪斋大悟,“是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吧。失礼。”他语气平静,但眼神毫不温和。显然,他在控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柔和。“你有事吗?”

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遮住眼睛,“贫尼也想搬到骏府,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噢,实在意外。因为此处有松平氏祖先的祠堂,而且田原夫人也在此,贫僧才特意安排你住在三道城……”

“多谢大师的好意。”华阳院微笑道,“对于贫尼这样一个抛却了红尘的方外之人,已经不需要那种安排。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

雪斋静静地凝视着华阳院,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你大概以为,这一战和尚定会失败?”

华阳院不置可否。

“自从三月驻扎此地,晃眼已过半年。居然连小小安祥城都没拿下。骏府连番催促,我若再不出兵,今川大人就要亲自上阵了。他们催促自有其道理,但和尚已经心中有数。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座城池陷落,就大可不必。”

华阳院仍用念珠抵住额头,没有答话。雪斋感到有点慌乱。眼前的这个尼姑是个很有能耐的才女,她左右过广忠的父亲清康,清康死后,她居然能让广忠娶她的女儿为正室。如果这样一个女人批评他谋划不周,那将甚是尴尬。

“战争要讲战机,你且再等等,和尚定能赢得胜利。”

“大师。”

“你改变主意了?”

“贫尼是抛却了红尘的佛家弟子,不妨全盘告诉大师。”

“请讲,不要客气。”

“想必大师已经注意到,如今冈崎人每日为了养家糊口,已经疲惫不堪……”

“是,那么师太有何指教?”

“贫尼离开冈崎,可以为松平氏减轻一些负担……这是佛祖的话。”华阳院一双明眸忽然精芒四射。

“哦。”雪斋转脸看着院中的槲树。他似乎没有听华阳院说话,而是在侧耳倾听虫鸣。“佛祖也许会那样说。那不过是我佛慈悲的体现。”

“您能应允吗,大师?”

“这……”雪斋语音模糊,好像在揣摩华阳院话中的真正含义。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城池陷落而选择离开冈崎城,那么这个尼姑究竟在想些什么?她难道想倾诉冈崎人生活的困苦?还是害怕战胜后今川家不归还竹千代,才决定提前去等待?“织田信长已经迎娶美浓家小姐为妻,他们的后方很稳定,开战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一带马上就要变成战场,这中途嘛……”

华阳院忍着泪水,低下头去,这并非她的真实意图。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经移至骏府。今川氏将松平氏的全部赋税据为己有,同时却也保障了骏府人质的生活。因此,多一个人去骏府,便可以减轻一点冈崎的负担,但华阳院的目的不在于此。

今春以来战争不断,寡妇急剧增多。松平氏如今连参战的人都吃不饱,孤儿寡母就更无人照料了。还不仅仅是无人照料,这些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将给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华阳院想向雪斋说明一切。她想以带人作陪为借口,将那些苦命的人带到骏府以糊口度日!

“贫尼再说一遍……”华阳院道,“这样下去,冈崎人的斗志必将日益消退。”

“师太是说和尚对冈崎众人太苛?”

“是。请见谅,大师确实有没看到或没想到之处。”

“噢。”雪斋两眼放光。在三河,只有这个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称为骏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评。雪斋禅师嘴边不禁流露出笑意。“现在大战在即,确实可能有所疏漏。和尚想听听师太的看法。”

华阳院施了一礼,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侍女陪她过来,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间。华阳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斋微笑着望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盘发女子面无惧色地来到华阳院身边,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脸色青紫,颧骨凸出,眼含怨恨,但举止却十分文雅娴静。

“这是谁?”雪斋恢复了禅师的威严与敏锐。

“是佛家至宝,却连胎儿也保不住。”

“至宝?是师太的下人?”

“下人?”华阳院讽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义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

雪斋僵住,“连家老的夫人看上去都像个下人,众人生活当是何等窘迫啊!”

“不,大师错了。”

“噢,还请赐教。”

“冈崎的女人绝不是让前线的丈夫满怀后顾之忧的愚人。她们有忍受贫穷的力量。她的公公忠丰在前年攻打安祥城时,顶替广忠而死。丈夫忠高又在今春一战中壮烈身亡。”

“我知道。忠高的风骨的确令人钦佩。忠高好像只有二十二岁吧?”

“是。”

“那么夫人贵庚?”

“十八。”那女人回答。她眼中没有泪,单是流露出深刻的愤怒,声音凛然而清澈。

“你把忠高的事告诉大师吧。”华阳院吩咐道。

“是。奴家丈夫以为,此战是要解救少主,所以他说,若届时不能显示出冈崎人的决心和魄力,会被别人轻视。他还说,本多家的血脉到此终结。他还令我再嫁。”

“哦?”

“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绝不能输给他……”

雪斋不禁转过脸。二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时,一边大叫一边厮杀的情形,如在眼前。雪斋知道本多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换取什么。

天文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阳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断呐喊:“休要让人说竹千代的家臣软弱。跟我上!”

但是,华阳院为何要将忠高的夫人带到我面前来呢?雪斋暗想。

“忠高宁愿本多家绝后……”华阳院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该多么高兴……唉。”

雪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确怀孕了。她低下了头,但没有哭,而是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榻榻米。雪斋转眼望着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渐渐明白了华阳院的真正用意。

这都是佛祖的托付——华阳院这样说,但佛祖托付给男人和女人的任务不尽相同。雪斋是临济宗的继承者。佛祖要求他的,并不仅仅是对今川家保持忠诚。他还要通过今川去拯救那延续百年的黑暗乱世,雪斋明白,佛祖并非仅仅命令他一人来拯救乱世,法力无边的佛陀也同样托付了致力于创造太平的织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长门毛利氏和越后上杉氏。

人们内心都在期盼太平。谁都不是盲目发动战争,而是因为听到内心深处“拯救乱世”的呼声,才去参战,但究竟有无实力拯救这个乱世呢?

“师太所说之事……”雪斋仍然盯着庭院,“是要这女子陪师太一起去骏府?”

“是。但是……并不仅仅本多夫人一人。”

“师太想将那些战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带到骏府?”

“正是如此。”

“师太。你听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们听到的佛音总是植根于深厚亲切的慈悲胸怀……但男人们……师太知道吗,他们的责任更大、更可悲?”

“大师是说……战争也是我佛慈悲吗?”

“不战斗,无道之世就会持续。战争虽不慈悲,却可以抑制无道的蔓延。在人们内心深处无不蕴藏着慈悲。”雪斋说到这里,摸了摸法衣下的甲胄,终于微笑了,“那么,就依了师太吧。”

“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和尚我虽答应师太的请求,与师太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为通过女子之口表达出来的佛音而欢呼。”雪斋紧紧注视着华阳院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和我想法一样的战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为道义而战之人实在太少。”

“是……是。”

“净土真宗有莲如上人。活着的武将中间,据说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门弟子,但是……”雪斋突然身体前倾,“我却手沾鲜血,师太。”

“……”

“对冈崎众人,我尤其残酷。师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那低低的尖锐的声音,令华阳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吗?”雪斋逼问道。

华阳院不能回答。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有必要吗?

“师太不言也罢,但师太认为我是佛门弟子,还是今川家臣?”

“这……”

“我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是弃绝红尘的佛门弟子,我是带刀的佛门弟子。你明白吗?”

“是。”

“无论世人骂我如何残忍无道,那都不是我雪斋——一个深谙佛理者应该介意的。那么雪斋为何老是拘泥于小小安祥城呢?”说到这里,雪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手指着庭院中的绿树。“在那一片绿色之中,只有一株红枫。”

华阳院点头。诚然,那株红枫分外惹眼。

“夏日里,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绿叶也许会以为它是怪物,奇怪为什么只有它如此红。但当季节变换,周围的枫叶全红了时,那红树便会悄悄隐没于漫山遍野的红色之中。从此谁也辨认不出来那棵红枫,于是它渐渐被忘却,有时恐反而有人责怪它不够红。我想成为那棵树。我渴求那种具有红枫之心的武将!师太,那……那就是我执著于攻打安祥城、并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的缘由。师太明白吗?”

华阳院仍然大睁着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斋笑起来,“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师太。我要将他从织田信秀手中夺过来,然后送到骏府悉心培养……这样说,你明白我为何对冈崎众人如此残酷了吗?此后的事不用说……说太多,容易变成谎言。说了谎话,会被恶魔割去舌头的。哈哈……”

华阳院屏住呼吸。这个披着袈裟的带刀僧侣,蜷缩在某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一切令她内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养竹千代。他为什么不将这样的希望和精力倾注在今川义元的儿子身上呢?也许,义元的孩子身边有父亲、权臣、内庭无数妖媚的侍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雪斋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孤儿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调教。

“你明白了?”雪斋脸色变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准备起程了。另,你去骏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看竹千代的生母,与她一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她,竹千代转到骏府,有祖母跟着,请她不要过于牵挂。”

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许久未动。她终于看清了雪斋禅师的本心。惊讶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波涛。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经双眼通红。今川氏炽手可热的雪斋禅师,竟比冈崎人更为竹千代着想……如果视死如归的丈夫忠高听到这一切,一定会舒心地微笑。

“谢谢您。”过了一会儿,华阳院轻声道,“我会依言去女儿於大处,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慌乱……”

雪斋没有回答。“下一个……”他催促着贴身侍卫。

华阳院带着忠高夫人离开了本城。秋意渐浓,漫山的红叶都快红遍。华阳院回去时忽然领悟过来,她明白了雪斋禅师为何对骏府的连连催促态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毕,他无疑在等待,等待敌我双方的百姓顺利收获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实。

华阳院的估计是对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渐显得空旷起来。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吗?”

“是。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你怀有身孕,不觉辛苦吗?”

“不……我本来就是每天在水田里劳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着壕沟对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与二十六个年轻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骏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处。有两个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华阳院像个尼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则像个下人。

就在二人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踉踉跄跄正要渡过矢矧川时,冈崎城里突然响起号角声。天文十八年三月以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即将演变成决战。难道猛将织田信秀想一举拿下冈崎城?还是今川氏的脊梁雪斋禅师击溃信秀的精锐部队,攻占安祥城?双方都志在必得。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从。

华阳院停下脚步,回头久久地望着冈崎城方向。此时暮霭浓重,别说遥远的冈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丛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终于道,“我果然是三界无家。刈谷城如此……冈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转过脸,咬住嘴唇。

三六 再战安祥城

“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大意。”久松佐渡守俊胜骑着马来来回回巡视着城池东北的堡垒,“今川治部大辅的家臣当中,雪斋禅师谋略第一。稍有不慎,他们便可能攻进尾张。”

多日阴雨绵绵,但今天天空逐渐晴朗起来,红土和沙地清晰可辨。

前天传来战报,今川军队已经开始对安祥城发动进攻,那之后却再无消息。以前信秀总会令俊胜出兵增援,但此次却令他原地待命。

俊胜原以为信秀有独自应对的自信,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听说自从信长成婚以来从未出那古野城一步的平手政秀,现作为信秀的幕僚赶往了安祥城。安祥城城主是信长的异母哥哥信广。织田信秀和平手政秀都已经离开尾张,如此一来,尾张防守便变得薄弱。因此信秀让俊胜不要出城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万一安祥城被攻破,也有个退路。

他们是在冈崎城东作战,还是把敌人诱进了安祥城?到现在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俊胜深感不安。于是,他一大早便派竹之内久六前往安祥城打探消息,自己则纵马巡视,鼓舞士气。阿古居谷秋收已毕,领民们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富裕的丰年;但如果在这个时候让敌人攻进来,烧房掠地,身为守护的他将颜面扫地。巡视了一圈,他返回城中。若是座大城,城池本身便已是完备的军事要塞,但阿古居这样的小城,只不过是一个弱小大名的官邸。

“於大,给我水。”俊胜把缰绳递给下人,穿过院子,来到内庭,“战况让人担心,按理应该有消息来了。”

他在走廊上坐下,满身是汗。微风徐徐,送来些许凉意。於大端着水匆匆走了过来。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孕育在她的身体里。当她决心把自己完全交给俊胜之后,不久就怀上了这个孩子。

“生死有命……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互相杀戮。”俊胜一边喝着水,一边轻声道,“莫要太操劳。你一身系两命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竖起耳朵。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谷那边传了过来。俊胜顿时紧张起来。他猛地放下茶碗,立起身:“难道是久六回来了?”不止一匹马。除了久六,肯定还来了其他人。

“主公在哪里?”不久,从马厩旁的柿树那边传来久六急促的声音。俊胜立刻起身,旋又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久六,我在这里。”於大满脸期待,静静地望着俊胜。

久六带着一个年轻武士,匆匆走了进来。“在下中途碰见林新五郎大人的属下上田孝政,他正打算来本城。”

俊胜激动地点点头,“那么,战事如何?你是来汇报战况的吗?”

“正是。”年轻武士单膝跪在院中。

“莫要隐瞒,快快讲来。”俊胜回头看了看於大,催促道。

“安祥城……已经落入敌手。”年轻武士语气激动地说完,颓然垂头,几欲泪下。

“城主信广呢?”

“他已——”

“怎样?”

“被敌人俘虏了。”

“唉!”俊胜仰面朝天,低吟了一声,“古渡和那古野方面的援军呢?”

“当平手中务大辅和织田大人飞驰前来,安祥城已经陷入重围,织田信广大人已落入敌将太原雪斋之手。”

“接着说!”

“是。雪斋不但巧言善辩,尤擅排兵布阵。信广大人被囚于二道城,四周筑起了围墙。”

“攻占安祥城后,敌人是偃旗息鼓,还是要趁势……”

“他们正在加紧攻打上野城。”年轻武士猛地抬起头,“这样下去,那古野将万分危急。主公要求阿古居立刻增援上野城。”

俊胜点点头。既然上野城已经受到攻击,形势必已十分危急。“难道他们……我知道了。你稍事歇息,立刻回去复命。”他向久六递了个眼色。久六施了一礼,扶起那武士。一旦完成使命,年轻武士顿时浑身无力。

“安祥城陷落了……”使者下去后,俊胜回头看着於大,小声自言自语道,“平静了这么久的阿古居,就要进入冬天了。”

於大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於大从和俊胜完全不同的立场考虑此事。安祥城,那是松平氏历代祖先居住的地方,亦是冈崎的门户。竹千代之父广忠曾经那样执著地要夺回安祥城,最后心愿未了,悲哀地死去。这次,织田信秀的长子又因该城失陷而落入了敌手。信秀对于这座城,倾注了怎样执著的念想?争夺、杀戮,只要人类存在,这个修罗世界便永远无法避免争斗吗?

久六回来了,虽然知道事态严重,但他并没显出意外的神色。

“久六!”俊胜道,“增援上野城,刻不容缓。你马上准备。”

“大人,”久六道,“大概已经迟了。”

“即使迟了,也必须前往!”

久六又道:“依靠小城上野,根本无法阻挡气势汹汹的今川大军。大人还是牢牢守住此地,派在下前往那古野城吧。”

“你……去做什么?”

“劝他们讲和。若古渡织田信秀大人听不进我言,我就去劝说信长公子。”

“你怎样说?”

“用松平竹千代交换信广。”

俊胜猛回头,尖锐地盯着於大。於大似也颇感意外。

“用竹千代交换信广……可以吗?”

“应该可以。”久六答道,“今川治部居心深不可测。他声称为冈崎而战,但一旦冈崎少主到手,他便师出无名了。”

俊胜默默地看了看於大,如今他已经很爽快地答应於大给竹千代送衣物了。“那么,竹千代能平安回去吗?”

“说不准。”久六干脆地回答。於大顿时愁云满面。竹千代如果继续留在热田,她还能秘密地送衣物过去,若将竹千代转往骏府,她就爱莫能助了。

可怜的竹千代,三岁便与母亲分离,六岁就被送出去做人质,途中又被劫持到织田氏,接着父亲广忠不明不白死去。这次,又要作为交换的条件,被迫离开已经住惯了的热田。

“久六,”沉默了许久的俊胜小声道,“若是对方的计策,倒无可非议,但我不会那样做。”

於大忽然伏倒在榻榻米地板上。她虽然没有哭出声来,但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这……”过了半晌,久六又道,“这是个意外频仍的乱世。这些计策也不一定会让人送命。可能信广公子获救,竹千代也可以在其他地方继续活下去……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请务必派久六作为使者前去。”

俊胜沉默不语,等待着於大停止哭泣。用竹千代交换信广,若能够因此而停战,倒也不失为一法。但将竹千代送到骏府,后果究竟会如何?由於大去决定吧。如果於大同意,那么她必须忍受长期被监视的屈辱;如果她不同意这个办法而继续和竹千代保持联系,将招致织田家更多的猜疑。

“夫人。”走廊下传来侍女的声音。於大抬起头,擦去眼泪。

“洞云院的住持想见夫人。”

洞云院乃久松家的家庙。一峰禅师来了。

俊胜向久六递了个眼色。他知道於大曾经发愿向禅师敬献《观音经》血书,每日里她都用血书写经文。血书里凝聚着对竹千代的爱。不,是比爱更深沉的愿望,她祈祷即将出生的久松血脉,能和竹千代结成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久六点头站了起来。禅师此时和於大相见,亦可帮助她作出选择。

二人出去后,禅师立刻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坐在上首。“我是劝说夫人来的。贫僧有件东西想让夫人看看。”

“哦……是寺中之物吗?”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比宝物更为珍贵。请夫人收拾收拾,贫僧在大厅里展示。”

於大点点头,跪伏在地。

洞云院近在咫尺,与阿古居城只隔一道山冈。

於大和禅师并肩走出房间。小小阿古居城此时已经沸反盈天。无疑,武士们正准备随时增援上野城。掩体里的军官跃马飞驰,在大门外临时搭建的指挥帐中进进出出。艳阳高挂,风却寒冷异常。

“哎。”禅师道,“本来没有战争,佛祖会将所有人带去极乐世界。”

於大双手合十。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动静。生与死都令人悲伤。

树叶飘落在禅师肩上。於大呼吸急促,紧跟其后攀上石台阶。竹千代出生时正值寒风凛冽的严冬,而这次临产期则在立春前后。如果丈夫此战发生不测,腹中的孩子将来就坎坷无数了。何况,继续让竹千代寄人篱下,实在太残酷了。难道她生的孩子都要遭受命运无情的戏弄吗?

“到院子里去吧。”禅师不时回头看着於大,微笑道,“夫人个性坚强,能够参透世事。事法界固然敌我相对,但在理事无碍法界却没有敌我之分。所以您不必为此身心疲惫。”

“是。”

“听说您敬献血书经文,有人非常感佩,想特意登门拜访。”

“是谁?”

“见面就明白了。请吧。”

“那么……您说的宝物,莫非就是指那个人?”

“对,正是此人。经文也好,人也罢,都是一样。内心慈悲之人就是一本活的经书。自然不正是活文章吗?”

他笑着穿过本堂边的侧殿,转过卧龙松。客殿的门悄然打开。於大不觉向内张望。“啊!”她停下脚步。一个尼姑戴着头巾,一身出门的打扮,正在走廊下向这边凝望。头巾下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某种不寻常的意味。

不是在做梦吧?於大以为今生再也不能与母亲相见了。母亲因为天生美貌,而不得不频频改嫁,命运坎坷。如今,她手持念珠,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澈的双眸满含慈爱之情。

“夫人怎么了?这不是您日夜思念的人吗?”禅师淡淡地说,“这是最好的经文,您还不快快前去。”

“是……是。”於大如梦初醒一般,向前走去,差一点摔倒。她走到那尼姑面前,正了正衣襟,道:“母亲。”

华阳院仍然没动。四年不见,眼前这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已经出落得十分成熟,更富有智慧,也更坚韧了。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紧注视着於大,似乎要看穿女儿的心。

“注意脚下。”禅师正提醒着,於大已经踉踉跄跄靠近走廊,偎依到母亲身边,哽咽道:“母亲……”

华阳院默默地拉着於大的手,走向门里。“莫要叫我母亲。我已经斩断尘缘,皈依佛门,法号源应。”

“是……是。”於大顺从地点点头,但并没有松开母亲的手。这次见面太过意外,於大有满腹想说的话、想倾诉的事、想打听的消息。

华阳院扶於大坐定。“因为住持的好意,能够让默默无闻的贫尼见到久松佐渡守夫人,贫尼非常高兴……”

“於大也很高兴。”

“夫人,贫尼就要移居骏府了,因此想到各处寺庙许许愿。”

於大点点头,坐正了。虽然自称斩断尘缘的尼姑,但母亲现在和织田氏的敌人松平家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母亲在这里见面,不用说俊胜,就是禅师,恐怕也会受牵连。

“我顺便去了刈谷的楞严寺……”

“哦。”

“夫人供奉的那些东西……”华阳院有些哽咽,剧烈地咳嗽起来,“经过椎木邸,接着又去了绪川的乾坤院。”

“母亲……”於大忍不住开口道。母亲好像是在重温她比於大更加悲惨的命运之路。但为什么要移居到骏府去?是被迫移过去,还是主动提出来?於大想问个究竟,但她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是母亲带过来的侍女。那女子坐在不远处,像是在为她们望风。

华阳院从於大的目光中看出她的心思。“夫人还记得植村新六郎的女儿小夜吗?”

“啊,小夜……她是小夜吗?”

那个女子转过脸来,看着於大,“夫人,久违了。”

“你已有身孕了……”

“是。夫人离开冈崎城不久,我就嫁给了本多忠高。忠高他……”小夜一时哽咽。

“忠高他怎么了?”

华阳院轻轻叹息一声,“战争对于女人实在残酷。不提也罢。”小夜应了一声,用衣袖遮住她隆起的腹部。於大感觉到胎儿剧烈的动作,不禁咬住嘴唇。

“贫僧在附近看着。你们尽可敞开心扉。”住持在庭院里踱起步来。本多夫人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退到隔壁房间。她和禅师都已经看出了母女俩的心思。

“母亲……”於大声音颤抖,“您知道安祥城陷落,织田信广已经落入今川之手吗?”

“这……”华阳院还不知此事。她睁大眼睛,望望四周,喃喃自语,“雪斋禅师曾经满怀信心对我提起过……”

於大微微一惊:“母亲事前就知……”

“知道,才急着来拜见夫人。”华阳院轻言,又环视一眼四周,“听说你和竹千代保持联系,久松大人可知此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知道。他认为,於大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

“果真如此,贫尼在此感谢他了。”华阳院默默地捻着念珠,抑制住就要喷涌而出的眼泪。她那细长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此情此景令於大感到无比悲哀。“母亲!”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澈,“信广落入今川家之手,会连累竹千代吗?”

华阳院表情复杂地看着女儿,“如果连累,会怎样?”

“不知……”

“如果今川提出交换人质,织田信秀会怎样?他们父子情深,大概不会拒绝。”

於大的眼睛里逐渐露出怪异的光芒。华阳院尽量保持冷静,“若织田信秀同意,竹千代就能离开热田。”

“竹千代去哪里?母亲思量过吗?”

华阳院没有回答,转脸看着庭院里住持的背影。“风中的枯木叶落之后,会迎来新的春天。夫人难道还不知道贫尼为什么要来辞行吗?”

於大睁大了眼睛,“母亲要搬到骏府去……那么,竹千代……”

华阳院摇摇手,示意於大不要再说。“如果竹千代在热田,可以继续得到你和俊胜的眷顾;若是搬到骏府,我可以照顾他。竹千代似乎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於大屏息注视着母亲的脸。她逐渐明白哥哥竹之内久六为什么要提出进行人质交换了。

“竹千代的运气很好?”於大做梦般自言自语着,慌忙环视了一眼四周。难道母亲和哥哥之间有联系?哥哥要以交换人质让织田家提出议和,而母亲则要移居骏府。於大顿觉心情轻松了一些。正如华阳院所说,热田有母亲,骏府有祖母,她们都在秘密地用爱心庇护着竹千代。“母亲!”於大跪在华阳院面前,“枯木逢春……女儿替竹千代谢谢祖母。”

女儿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心情。华阳院点点头,又捻着佛珠,轻轻闭上了眼睛。良久,她才开口道:“你有幸。田原夫人没有生育,她不能体会你的痛苦,但也不了解你的幸福。自从广忠去世,她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而你却留下了松平血脉。你不要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是。”

“你我是有福女人。我们的身体枯萎了,后代也终会迎来春天。”

“是。”

“无论发生什么,这种幸福始终陪伴着我们。希望你能再生下一个健壮的孩子。”

於大伏在榻榻米上,抑制住哽咽的声音。这便是母亲!在不可逆转的坎坷命运中,看到了下一代的春天。母亲就是依靠这种信念活着。除此以外,这个乱世的确不能再给予女人任何幸福了。

“不只是你,忠高的妻子也在等待新生命的来临。如果是个男孩,她定会让他继承祖父和父亲的忠心。勇猛忠烈的祖父的孙子……视死如归的父亲的儿子……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又是一个平八郎!这个平八郎扛着松平竹千代的旗帜,开创出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世界……这就是贫尼的美好愿望。”

“明白了。母亲,於大决不会沉溺于自己的不幸。”

突然,院里的住持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住声:“请进。夫人正在诵读经文呢。”

接着,传来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夫人,竹之内久六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报。”话音刚落,一个男子从老松树下大步走过来。看到那男子的身影,华阳院大吃一惊,站起身来。

久六还不知道母亲在此。但母亲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让她魂牵梦萦的藤九郎信近。她飞快地走到廊下,道:“莫非你是……水野藤九郎信近?”

“啊?”久六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华阳院也是双眼饱含泪水……

三七 雄主雄心

回到卧房,织田信长厉声道:“阿浓,扇子!”

浓姬应了一声,却故意慢吞吞地递过扇子,坐下之后,没等信长说话,便兀自唱起了《敦盛》:“人生五十年……”

信长气得咬牙,将扇子又啪地合上:“你在向我挑战?”

“是!”浓姬的回答很干脆,“人生就是一场战争,此乃您所言。”

“可是夫妻不一样!”信长用脚踢了踢榻榻米,“夫唱妇随是自然之理。你休要扫兴!”

“您觉得我扫了您的兴?”

信长恨恨地咬牙道:“你错了,本应该抛弃的,你倒保留了。”

“您是指……”

“抛弃多余的东西,打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男不女。”

浓姬没有笑,而是故意装出奇怪的表情。“父亲也常常这么说我,令我为难。父亲近来好吗?”

信长呼地把扇子扔了出去,一屁股坐下。“如果是你,会怎么办?今天大家在商量如何营救哥哥信广。”

“他落入了敌手?”

信长再次恨恨地咬了咬牙。对于安祥城失守、上野城的雪斋禅师派使者前来与父亲交涉,希望用信广交换竹千代一事,浓姬比谁都清楚,她却故意气信长。信长从来目中无人,有时天真无邪,有时故意刁难,有时视人如寇仇,有时又甜言蜜语。浓姬觉得变化无常的信长非常可恶,才故作不知。

新婚当夜,信长的这种性情便暴露无遗。“过来。”他一点也不羞涩,而是老成地敞开怀抱。浓姬一依偎到他怀中,他便道:“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想怎样便怎样吧?”当他发现浓姬还是对性事一无所知的女儿身时,不禁放声大笑。“啊呀,都十八岁了,还狗屁都不懂!”就连这种时候,他也不肯服输,真让人又爱又恨。

“你竟然不知道兄长信广战败被俘?”

“从没听说过。”

“那可不行。你早应弄清此事,汇报给岳父大人。你太粗心了。”

“既然如此,我会通知他们。那么您今天为何不快呢?”浓姬问道。

信长并不恼怒,道:“雪斋和尚要用兄长交换热田的竹千代。若是你,会怎么办?”

浓姬的脸色倏地变了,但她立刻又笑了,信长的脑子转得飞快,如果自己说了蠢话,不但会立刻被他斥责,而且还要忍受他强烈的憎恶。信长厌恶愚昧、忧伤和犹豫不决,如同厌恶毛毛虫。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浑浑噩噩八十岁,不如轰轰烈烈二十年。即使他在跳《敦盛》舞,也只会表达出慷慨激昂的傲气,而不是对于岁月无常的感慨。浓姬很清楚这一点,便故意转开身子。“依我看,恐怕一切取决于器量。”

信长盯着浓姬,“这就是你的看法?哼!我会让敌人失望的。”

“此话怎讲?”

“如果对方认为我们会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决不答应;倘若他们认为我们不会答应,我们却痛快地应允。”

“好对策。”

“我已对父亲说过,信广和竹千代的器量不可同日而语。信广已被敌人说服,成了叛徒,他还不知道自己已入敌人彀中。竹千代虽然还是个孩子,身上却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魄,身为人质却坚持说自己是大将。如果让他回去,无异放虎归山,所以,我要劝父亲拒绝雪斋和尚的建议。唉,父亲很是恼火。”

“他肯定认为您不通人情。”

“我说话确实过分,连师父和林佐渡也责备我。”

“您就心灰意冷地回来了?我倒放心了。”

“你放心?”

“是。您的看法,我认为是正确的。”

“自作聪明!”

“就算不交换人质,信广也无性命之忧。因为杀了他于事无补——今川氏肯定会让他活下去,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们手里的牌和我们手中的牌,有着很大的差异。”

信长有些惊讶——这个女人啊!

信长确实曾在古渡城向父亲信秀提出过类似的意见。如果今川家要杀信广,尾张则杀竹千代。竹千代一死,冈崎众人便会作鸟兽散。他们一旦分散,今川家就会丧失战斗力。所以能肯定,今川不会杀信广。如果不能以平等的姿态进行谈判,尾张方一开始便会处于下风,事事被动。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浓姬慌忙起身帮信长整好衣装,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

“禀报大人。”传来男人的声音。浓姬非常讨厌男人到内庭。信长明知她不喜欢,却故意这样做。“犬千代吗?何事?”

浓姬赶紧说道:“不要客气,进来吧。”她也故意如此。

信长狠狠地盯着浓姬,“不要进来。快说。”

前田犬千代在门外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信长和浓姬争吵不休有看法。

“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臣竹之内久六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告诉他我知道了,让他回去吧。”

但犬千代没有离开。他了解信长的脾气。他首先会胡乱猜测一番,然后再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犬千代正要起身,信长果然发话了:“他是来劝我不要将松平竹千代送给雪斋臭和尚吧。我知道了,让他回去。”

犬千代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犬千代?有何可笑?”

“竟然连吉法师公子……连少主也……”他笑道,“竟然连少主也误解了他,在下才笑……”

“难道他想让我们把竹千代送给那臭和尚?”

“是用竹千代换取信广公子,他是为此而来。”

“什么?”信长失声叫起来。浓姬起身拉开了门。犬千代已经停住了笑。他双手规规矩矩垂着,直视着信长。信长低语道:“你也想救我哥哥?那么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浓姬笑了。信长看上去像个缺乏耐性的孩子,头脑却绝不简单。他身上潜藏着高深的谋略。这既让浓姬感到棘手,也让她觉得踏实和自豪。

“不,犬千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么,任凭今川氏杀死我兄长?”

“不。在下不那样认为。此等大事,只能由您和四家老作决定,而决非犬千代等……”

“混账!休要那般老气横秋!老子此时难以决断,你来帮我!”

“真是个难题……”犬千代皱眉看了看浓姬。他亦非等闲人物,突然向浓姬道:“少夫人,少主此时犹豫不决呢。”

浓姬很嫉恨犬千代。犬千代的才气品性十分合信长心意,经常和她在信长面前争宠。我会输给他?浓姬好胜心起。“犬千代。”

“少夫人。”

“既然是少主的吩咐,你就该毫不犹豫地遵行。如果你也难以决断,还有何面目做少主的贴身侍卫?”

犬千代有些狼狈,但立刻恢复了平静。“少夫人,犬千代知谨守本分。”

“本分?”

“小人生来就不具备作决断的气概。”

“这话好奇怪。你是说少主看错了你?或者少主眼光太低?”

“不敢!”犬千代端正姿势,面对着浓姬。他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潮,嘴唇如女人那般鲜艳。“小人不过是侍奉少主的一介武夫,不通文理。从来文先武后,若是让武凌驾于文之上,那么家族必将大乱。虽是少主的命令,若颠倒是非,我等也绝不能服从。”

浓姬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是轻视,但也绝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她不屑与年少的犬千代一论长短。

“那么,忠言逆耳。少主——”她巧妙地挪到犬千代上首坐下。信长饶有兴趣地旁观着,刚才的恼怒已经全无踪影,他仿佛在看一场比赛。

“我不再为难犬千代了。犬千代不愧是您的眼睛,忠心可嘉。”

“哈哈哈!”信长大笑起来,“分出胜负了。分出胜负了。”

“胜负?”

“我取得了完胜。你和犬千代想方设法讨好我。尽管相互讽刺,但你们不分胜负。哈哈。好!”信长旁若无人地大笑着,又突然收住,眼里闪出鹰一般的光芒。“犬千代。”

“在。”

“带佐渡守的家臣到这里来。你和阿浓看我怎样应对。”

“领命。”犬千代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阿浓!”信长回头看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今日以后,不会再有男人到内庭了,但你也不要再为难他们,插手我的事。怎么样?你要知道,男人并不只有你父亲一个人。”他的语气十分严厉,浓姬只得点了点头。

犬千代不动声色地带着竹之内久六过来。久六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跪拜下去。信长紧盯着他,突然叫道:“久六!”久六吃惊地抬起头。他没想到信长的语气如此严厉。“听说你是佐渡守的左膀右臂。见过平手政秀了?”

久六半晌没做声。

“你见过政秀了?”

“是。问他是否可以参见少主……”

“不得有半句谎言!”

“是。”

“你以为政秀不过问你来此的目的,就会让你到我这里来吗?”

“小人鲁莽。”

“政秀同意了你的意见。此事让政秀处理,不如让我去办更有效果……你因此才到我这里来。久六!”

“在。”

“你见过我父亲了吗?”

“这……久六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要说谎。你额头上写着‘明白’二字。你不会为了向久松家尽忠而提出用竹千代交换家兄,你不会以此去邀宠。”

久六身体一颤,看着信长,心下微惊,无言以对。大将不应过于琐碎——想到这里,信长又道:“你回去问问佐渡守夫人,她是否还记得和我之间的约定?”

“请问……您和我们夫人的约定——”

“你一问她自然明白。不能轻易将竹千代送给骏府。我也常常造访热田。我将他看成自己的兄弟,给他马,允许他练习武功。佐渡守夫人会无视我的情义,而将竹千代送到骏府?她可以主张将竹千代送到骏府,但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那么……”久六睁大眼睛,“竹千代和信广公子交换之事……”

“我毫无异议。”信长厉声说完,微微笑了,“我这样说,你可能很尴尬。你去告诉佐渡守和政秀,在你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终于有条件地答应了。”

“是。”久六跪伏在地,心底涌起不可思议的恐惧。信长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却如此老谋深算!他一看到自己的意见被拒,转而趁势向久六卖好,向於大施恩……更确切地说,他通过於大,准确无误地抛出了一块饱含情义的探路石子,以获取骏府方面的情报……既如此,他怪异的行为举止背后肯定也隐藏着更深的心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久六愈是这样想,便愈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袭上心头。

“明白了吗,久六?”

“是……是。”

“但你看起来很迷惑。我再说一遍,你回去告诉佐渡守夫人,也许我和竹千代将来会携手共话当年事。不要忘了。”

“在下明白。”

“擦擦汗。退下吧。”

久六依言掏出手巾,拭去额头的汗水。他眼前陆续浮现出他熟悉的各个大名的面孔。竹千代之父广忠、自己的父亲水野忠政、兄长信元……与他们比较起来,十六岁的信长身上有着一种决断的气魄,这种气魄是久松佐渡守俊胜和织田信秀都没有的。非要作个对比的话,信长和熊邸的波太郎倒有几分相像。总之,对于已经悟透人生的残酷与悲伤,隐居在妹妹於大身边,准备聊度残生的久六来说,信长实在令他捉摸不透。

久六恭恭敬敬施礼退下后,信长抬抬下巴,示意犬千代也下去,然后便瞪着那双冷冷的眼睛,凝视着虚空。浓姬平心静气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信长说天下的男人并非只有她美浓的父亲。而刚才,久六几乎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信长便绝妙地打发了他。浓姬以为久六走后,信长定会像个得意的孩子一样炫耀一番。但事实正相反,他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必须征服信长!要么让他成为自己心爱的丈夫;要么把他当作敌人,羞辱他,在适当的时机割下他的人头……但迄今为止,信长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不过有一点不容置疑,他绝非人们口中的蠢货。但是,如果因此爱上了他,接受了他,就大错特错了。

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意间回过头看着浓姬。“阿浓,膝盖!”他说完,和衣躺下。浓姬将信长的头枕到自己膝盖上。

“耳朵!”信长又嚷道,“耳朵痒。”浓姬默默地看着信长,他可能一直在想什么。开始时,浓姬因为他不断掏耳挖鼻的不雅举止皱过眉头,然而后来渐渐地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面对竹之内久六时,他是那样凛然,而现在则如此随心所欲,直如个调皮的孩童。

“阿浓——”

“嗯。”

“其实父亲最初不想管信广的死活。”

“他对谁说这话?”

“雪斋禅师。但后来发现可以用竹千代交换,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父子情深乃人之常情。”

“哼!那可不尽然。他以前是个非常强硬、非常冲动的人。”

“还要掏耳朵吗?”

“对……父亲最近显得非常衰老。他快死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人还能长生不死吗?但如果父亲有什么意外,织田家族大概会群起而攻我。”

浓姬吃了一惊。她略略猜到信长刚才在想些什么了。

“乱不在外,恐在内。”

浓姬不得不点头认同。在织田家,信长的地位确实不牢固。信长的先祖不过是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的家老之一,只是到了信秀一代,才勉强统领起整个织田家族。除了大和守,在清洲还有宗家织田彦五郎信友,他们一直对信秀心怀不满,虎视眈眈。此时,一旦父亲出意外,宗家必会纠集旧臣,跟信长作对。信长正为此而不安。

“阿浓。”信长突然推开浓姬的手,立起身,“我今天的话,休要告诉外人。”

“是。”

“我怎么会让人看到我的心。我就是要秘而不宣……”他盯住浓姬。

浓姬枕着信长的腿,她的脸一贴上信长那坚硬有力的大腿,顿觉全身发烫。“还不到放纵之时……”虽然这样的心理暗中控制着她,但她终于无力地瘫倒在信长身上。信长的手触碰到浓姬柔滑圆润的耳朵,顺势向她的嘴唇和脖子游移过去,道:“阿浓。”

“嗯。”

“闭上眼,想象我的样子。”

他要干什么?这个顽童……浓姬想,但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信长的模样。

“看到我了吗?”

“嗯。”

“接下来,给我穿上将军的衣服。”

“什么?”

“不要多嘴,穿上。”

“是。”

“怎么样,合身吗?”

浓姬心生恨意,这毕竟只是游戏。虽然心中恨他,浓姬幻想中的那个信长却极像堂堂将军,直如真人。

信长的手悄悄从浓姬的肩膀往下滑去,然后热烈地拥抱住她。一种甜美的柔情包裹住浓姬的身体。她真希望这种幸福的感觉永远不要消失。

“你愿意一生伺候我吗?”

“愿意。”

“阿浓,我也会喜欢上你的。我们和好吧。”

“好。”

“如果我背叛你,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浓姬已经无法回答了。信长炽热的吻如同暴风雨般盖住了她的嘴唇。天还未黑尽。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但浓姬眼里,那全是争奇斗艳的春花。

良久,信长突然推开了浓姬。消失已久的羞耻心再次涌现,浓姬慌忙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她狼狈不堪,心头爱恨交织。

三八 归去来兮

地上铺满霜花,树叶纷纷飘落,只有红红的柑橘叶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正面坐着阿部大藏,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草席,铺开坐上,然后开始包扎胳膊上的伤口。酒井、石川、植村、神原和天野手持长枪,一脸严肃地站在他右侧;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带着儿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弟弟甚四郎忠员及其子七郎右卫门忠世等十余族人立于左侧。他们身后,可以看到已经落入今川之手的安祥城的箭楼。

“不知雪斋禅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平岩金八郎一边大口吃着饭团,一边对阿部甚五郎道,“为什么不趁势攻下上野城呢?”

“不不。”天野甚右卫门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干粮袋里掏出些煎豆充饥。“织田弹正已迅速撤回尾张,如果继续追赶,势必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攻下安祥城,立即撤退才是上策。”

“织田氏会痛痛快快交出少主吗?”

“先主公也曾遭到要挟,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弹正的要求,任由织田氏处置少主。织田弹正之刚烈绝不输于先主公,就怕他也不管儿子,任今川氏处置。”

“言之有理。”大久保新八郎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酱汤,喝了起来。

“如果他不顾儿子死活,雪斋禅师定会下令踏平上野城,然后攻向那古野。而今在上野停滞不前,正是出于以上考虑。所以,我们万不可大意。”说完,他将盛酱汤的竹桶递给大家,“先喝一点,还能增加点力气。”

“多谢。”

众人手持长枪,或喝酱汤,或吃炒米、煎豆。他们的举止和浪人毫无二致。虽然铠甲还像模像样,但是铠甲里面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但众人挺枪攻进安祥城时,其勇猛让雪斋禅师大为震惊,就连骏府的井伊次郎直盛和天野安艺守景贯也目瞪口呆。大家心中只有一愿:救回竹千代!

骏府的足轻武士都分到了糙米做的饭团,但是冈崎的兵士却粮袋空空,只得各自准备食物。正因如此,这些响当当的大将大幅削减了随从,徒步前来战斗。

“我从不觉得酱汤如此好喝。”植村新六郎说完,大久保新八郎咧嘴大笑起来,“没有酱汤的人家也没有制作酱汤的烦恼。哈哈哈!”

这时,一个巡逻士兵走了过来。“来了来了。好多人。”那人大声喊着,用手指向箭楼的方向。

众人急忙收拾起饭袋,焦急地向那边望去。一个骑马的人领着四个徒步的下级武士,穿过松树林,向这边奔来。无疑,是去古渡城打听织田信秀之意的平手政秀回来了。

“确实是政秀。”

“不知是凶是吉?”

众人对视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们想以威严的姿态面对平手政秀。

“今天由我来应付。大家等着瞧。”大久保新八郎猛地跺了跺脚,抬手擦去嘴边的酱汤,故意站到道路中央。

天空响晴,雄鹰不断在头上盘旋。平手政秀穿着威武的阵羽织,眉头微皱,走了过来。

“谁?”新八郎大声喝道,挺起枪,摆出架势。

“各位辛苦了。这不是大久保新八吗?”

“哼!本人正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

平手政秀哈哈笑道:“新八果然豪爽,但你好生健忘啊。”

“健忘是我的本性。报上名来,否则我又会忘了你。”

“我不是来找你,而是来见临济寺的雪斋大师。”

“噢?”新八郎愕然,“你明知我们驻守于此,却想轻易通过……有意思!好,你请过去。为慎重起见,我警告你,若被刺穿了胸膛,我不会为你收尸。”

政秀爽快地拍拍胸口,点点头,“好!我这青葫芦可是有筋骨的。无论生死,我都会完成任务。难道冈崎人鬼迷心窍,要对决定少主命运的使者无礼?”

“哼!”新八郎挺枪逼近政秀,“你确实有些骨气。早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下人,冈崎人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你。如此,我便放你进去,想你也跑不了。”他将枪猛地插在地上,大叫道:“过去!”

平手政秀严肃地向大门去了。

“我不明白。”新八郎回过头去看着众人,“他就是不告诉我们,事情到底怎样。”

没有人回答。政秀严峻的表情让众人放心不下。

“若是事情不顺,我们便杀了他。”

明知这并非新八郎的真心话,仍然无人应声。如果政秀不答应进行人质交换,雪斋也不会就此撤退。这样下去,冈崎人就被迫面对尾张的主力。在安祥城已经损兵折将,如果再继续攻向尾张,等到了古渡或那古野城下,五十多人大概就所剩无几了。

“赶快填饱肚子要紧。”阿部大藏绝望地打开粮袋,众人也都坐下,开始咀嚼起干粮来。如果谈判失败,无疑立刻就会有进军的命令。

下人们燃起火,开始烧水做酱汤。这酱汤用于吃完干粮后滋润喉咙,同时也可抵御严寒。吃毕饭,众人收拾好自己的干粮,系在腰间,开始检点装束。一想到政秀和雪斋的会晤将决定竹千代的命运,众人不禁感到不安和恐惧。

“一切准备就绪。”

“好。我们即使到了尾张和美浓,也毫无惧意。听天由命吧。”

装束检查完毕,他们将铠甲铺在太阳底下,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夜里很冷,如果沉睡过去,将有大害。这是他们多年的心得。而睡觉最有技巧的,还要数年长的阿部大藏。

“老人睡得好舒服呀。”大久保甚四郎之子忠世羡慕地看着鼾声均匀的阿部老人,老人的白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未几,从城中来了使者。“请酒井雅乐助大人到雪斋大师处议事。”

“各位,有好消息。”雅乐助猛地站起来。

“什么——好消息?!”众人猛地睁开眼睛。

雅乐助微笑着点点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平手中务还没回来,便派人来叫在下,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商量交换细节的明证吗?”

“对!”新八郎跳了起来。

“不错。”平岩金八也附和道。

大久保甚四郎和天野甚右卫门不约而同跳起来,望着雅乐助的背影,欢呼不已。

“安静,安静。小心乐极生悲。”阿部大藏坐在原地,眼里却满含泪水。

雅乐助进到大厅,雪斋禅师脸上堆满笑容。雅乐助似乎猜对了。他大步走到雪斋身边,向平手中务施了一礼。本以为平手政秀会一脸严肃,但他意外地笑容满面。雅乐助十分不解,心中疑窦顿生。

“这是冈崎家老酒井雅乐助。”雪斋亲切而柔和地介绍道。政秀态度非常坦诚,让雅乐助不知所措。

“久仰大名。平手中务大辅政秀见过冈崎家老。”他郑重地问候完毕,又淡淡道,“听说天野安艺守和井伊次郎留在这座城里。所以,我们决定换回信广公子。”

雅乐助不禁笑了。其实是因为天野景贯和井伊直盛占领了这座城,他才被迫前来向信广乞命。但雅乐助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政秀接下来的一番话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他的脑袋。“如果此时,已故冈崎城主之子竹千代发生意外,将会引起混乱,所以我们想将竹千代送还贵方。”

雪斋不知是否听到了政秀的话,眯起眼,看着映在窗户上的梅花枝。

“松平氏和织田氏有太多恩怨。”

“诚如您所言。”

“您可能也知道,织田家有些年轻小辈不允许放竹千代回来,他们要杀了他。这种声音随着此次一战变得更加响亮。”

雅乐助回应道:“有的冈崎人也不同意交还信广公子,他们要杀了他。”

“正是。鄙人也那样认为。”政秀露出舒心的微笑,“那么,关于交换地点,贵方以为在哪里合适呢?”

“这……”雅乐助故意装作思考的样子,“如果贵方能够将竹千代公子送到这里,然后再带回信广大人,必定万无一失。”

平手政秀轻轻拍着手,呵呵笑了,“酒井先生,风险必须各担一半呀。”

“风险?”

“鄙人的看法是,请你们将信广公子送到热田,我们在那里交还竹千代。雪斋大师以为如何?”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他仍然聚精会神望着窗户。雅乐助等人只想着此事的成败,而没进行过深入思考。此时双方剑拔弩张,交换的场所实际上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雅乐助根本没想过送织田信广去热田,再在那里换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广后遭到织田家的攻击,冈崎人可能在尾张的土地上全军覆没。而相反,如带竹千代到这里来交换信广,对方也是无法接受的。显然,雪斋无法擅自决定交换地点,才叫来了熟悉这一带地理的雅乐助。

“在热田和安祥之间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见气氛有些僵,说道。他显然已充分考虑过此事。雅乐助侧首考虑起来。这确实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但那里是否真的合适呢?

一直望着窗户的雪斋突然道:“好奇怪。”

雅乐助等着他底下的话,但雪斋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斋心意。但雅乐助一时之间不明白个中原因。

“那么,上野如何?”政秀让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让步,雅乐助顿时恍然大悟。无论大高还是上野,都属于尾张的领地。显然,雪斋认为由战胜方今川家送人质到败局已定的尾张的领地,于理不符。一旦明白过来,雅乐助便强硬地拒绝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难以接受。”

“为何?”

“为何?”雅乐助本想痛快地反击一番,但最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方不过是在败局之下为维护主公名誉而讨价还价。任何有武士涵养的人,都不应该在此时露骨地谈论胜败。“因为我冈崎人里有许多莽撞武士。”

“久闻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这次交换地点的选择有何关系?”

“莽撞之人到了尾张,万一与贵方发生争执,必将带来很多麻烦。”

雪斋点了点头,但政秀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想来的确有些道理……”半晌,政秀长叹道,“那么,烦请将地点定在三河领地。但若在矢矧川以东,恕我们难以接受。那样一来,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斩钉截铁地回敬道。

雪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定在西野,中务大辅,怎样?”

平手政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然后爽朗地笑了,“一言为定。”

政秀和雪斋不愧是织田今川两家的顶梁柱,均非等闲之辈。他们看透了对方的底线,紧要关头不时加以控制打压,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面对这两个人,雅乐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冈崎人的特色是忠诚、勇猛,讲气节,但论到手腕,他们实在乏善可陈。渡里的鸟居伊贺守忠吉还略有谋略,但石川安艺和雅乐助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孩童。此时,政秀和雪斋还在继续雅乐助难以理解的对话。

“那么,就定在西野的笠寺。”雪斋话音刚落,政秀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禅寺。”

“对。和我宗派不同,想来你不会有异议吧?”

“好。那么,谁送信广公子去笠寺?”

“这……”雪斋平静地回头望着雅乐助,“这要看贵方派什么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乐助前来的真正意图,便在于此。

雅乐助感到全身一紧。诚然,这个人选很难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对方杀掉,定然功亏一篑。即使这个人不怕交出信广后遭织田家挑衅,如果他的应对态度极端卑弱,不但会让竹千代颜面扫地,而且会让雪斋禅师觉得冈崎人伤了今川家的体面;其次,倘若此人冲动莽撞,则可能激怒织田氏,从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乐助压低声音道,“鄙人以为,还是先请教织田家的人选,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较妥当。”

平手政秀轻叹了一声,“我方准备派织田玄蕃允信平和织田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护送竹千代公子。”

雅乐助看了看雪斋。政秀的这两个人选,都是织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们二人,为织田家挽回一点面子。冈崎家臣中有不逊于他们的人吗?如果届时对方让冈崎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认为还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为好。”雅乐助道。

雪斋盯着雅乐助。雅乐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觉得唯一合适的人选是鸟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战争结束后,早早地被派回冈崎城去征收年赋。雅乐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冈崎到底派谁前去?”政秀催促道。信广毕竟是信秀长子,要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护送,政秀将颜面扫地。

“我……”雅乐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点定在笠寺,仪表亦很重要。对方定会仪表堂堂。既如此,派一个仪表胜过对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吗?“信广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只虫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认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护送公子为好。”

“什么,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头紧皱。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枪百般刁难他的情景。

“您认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坂之战中败给织田家,如果他心怀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觉得新八郎很合适。”雅乐助兴奋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计前嫌,认真护送信广公子前去,对于两家和好再好不过了,难道不是?”雪斋轻轻吁一口气。

“不错。”政秀眉头舒展开来,阴郁的表情一扫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对,对。”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那么,定日子吧。”雪斋立刻道。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时——”

“好!”雪斋立刻应道。

“如此甚好。”雅乐助施了一礼,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绝对够威风。当年广忠回到冈崎城时,新八郎给不拥戴广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写去几封书信,信中提到:“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骗佛祖神灵。”他是一位传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风雅,也无心附庸,敢说敢做、雷厉风行……但他会爽快应承吗?雅乐助不禁有些担心。

雅乐助告诉众人交换人质之事后,对新八郎道:“我方护送信广的使者,选定你。新八,劳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摇头道:“新八难以从命!”

“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难平,定会杀了信广那厮。杀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开大嘴,狂笑起来。

雅乐助久久地睨着新八郎。他不擅谈判,但对于鼓动家族中人则颇有自信。“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几岁了?”

“问得好奇怪。我在战场上,可不逊于二十岁的年轻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让我去护送信广?不行!”

“你若真为难,我也不找你。不过你的想法太简单。你去时当然是护送信广,回来时却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让曾经护送先主进冈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们大久保一族的忠诚勇猛。”

“什么……”新八郎低声道。

雅乐助挥挥手止住新八郎,“众位认为鄙人的安排怎么样?”

当然无人反对。

新八郎垂头向雅乐助靠了靠。他犹豫不决,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鲁莽。他担心自己遭到挑衅时处理不当,让少主难堪。“难道你们大家都要我去?”

雅乐助点点头。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恼了织田家臣,你们休要责怪于我。”

“岂会责难!”

新八郎终于吁了口气,看着一众人。“我愿领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随从。”

“不要随从?”

“是。除我之外,只需带上犬子五郎右卫门忠胜和侄儿七郎右卫门忠世二人。甚四郎觉得如何?”

甚四郎忠员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没意见。但只有三个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轻率?”

“胡说!”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们的领地,在领地内便如同在城内。因此即便独来独往也丝毫不减威风。好了,五郎右卫、七郎右卫,咱们走!”

雅乐助不禁会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鲁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鲁莽的办法,他似乎准备全副武装前去。

“就这样去吗?”儿子五郎右卫门问道。新八郎厉声训斥道:“废话!我们是用强盗的儿子前去换回被强盗夺走的东西。难道还要盛装前去吗?你们如果忘本而趋炎附势,我这便结果了你们!”说完,他径自纵马入城。既然已经承诺,就必须立刻担当起护卫织田信广的责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来并不属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时代姓宇津,后来自称大洼,并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时巧遇当时身在冈崎的越前武者大洼藤五郎,为大洼欣赏。“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无疑是新八郎忠俊。”这一句话大大感动了新八郎。“我从此改称大洼,姓大久保。”他轻轻松松改了姓。他看似平静如水,可一旦作出决定,从此便以大久保族人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带着儿子和侄儿来到囚禁信广的房屋。“自今日开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来保护织田信广的安全。”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狱吏郑重地施了一礼,下去了。新八郎进到断壁残垣中,悄悄靠近了紧闭着的小窗户。“小子,听着,明日一早出发,你准备好。”他朝里面说道。里边传出脚步声,窗户被轻轻推开,是个侍女。雪斋特意为信广安排了两个侍女。新八郎忠俊越过那个女子的肩膀,望了望里边的信广。信广于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脸和嘴唇皆如白纸,两眼疲惫不堪,毫无生气。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问道,脸抽搐起来。信广的脸、眼睛和鼻子都长得很像信长,但较之信长,显得更优雅,更小巧一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大声点,像个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你是大久保忠俊吗?”

“是。”

“明天出发,是人质交换的事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目的地。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时自有分晓。”

信广颤抖着握住拳,垂下头去。

“无须精心准备,再说一遍:明日一早出发!”说完,新八郎便离开了。忠胜和忠世对新八郎的傲慢无比惊讶,面面相觑。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处借四匹马来。我们四人骑到西野。要普通马匹即可。”

“父亲。”忠胜忍不住插嘴道,“还是让信广乘轿吧。”

“哼!”新八郎牙齿咬得咯吱响,“如果你和忠世愿意抬,便坐轿子。”

忠世一笑,飞奔出去借马。

此时的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纷争的地带,在俗世勉强维持着安稳,因此笠寺被织田今川两家定为人质交换的场所。进入山门,便可看见两家的大帐已经扎起,在寒风中呼呼作响。

山门前,两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挤在一起。在这里,织田的人质——冈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织田家长子安祥城主信广即将交换,百姓们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听说松平竹千代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他们究竟会以怎样的模样出现呢?”

“织田信广已经十八岁了。”

队伍一旦进了山门,百姓们就看不到了,于是,他们挤在门口,希望能够看到双方到达和离去时的情景,他们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么样子,以作为自己悲惨生活的慰藉。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不久,就过了巳时。

“让开,小心伤着。”随着叫嚷声,东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四匹马风驰电掣般驰来。人们轰地让开一条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勇猛异常,气喘吁吁,不时高高挥舞着长枪。紧随其后的那个武士还十分年轻。他只披铠甲,赤手空拳。最后是两个年轻武士,冰冷的长枪紧贴身体。

“先锋!这是安祥城的先锋。”

“先锋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谁?”

人们一边让路,一边议论纷纷。

“停!”山门前,打头的那人突然勒住马。但他并未下马,而是紧夹住马肚,在原地打转。后边的三匹马也和他一样兜起圈子来。

那个领头者疯狂地挥舞着长枪,对着山门大声嚷道:“今川、织田两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护送织田三郎五郎信广公子到此!”

围观的人们惊讶地看看信广,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终于飞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视了一眼周围,向信广努嘴道:“进去!”信广满额是汗,默默地下了马,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最后抓住手中的缰绳才勉强站稳。围观的人们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进去!”新八郎又大喝一声。

信广握着缰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到这番情景,从围观人群中腾腾走出一个小厮,从信广手中接过了缰绳。他是织田家的人。新八郎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没有吭声。那小厮牵着马,挺起胸膛随信广走进山门。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此情此景太出乎他们意料了。正在此时,西边大道上又来了一匹马,一个下人替骑者牵着马缰。

“啊呀,那人没穿铠甲。”

“真的。大概是来游山玩水。”

人们猜测起来,不过并不觉意外。牵马的下人脚步笃定缓慢,腰挎长刀,而马背上的那个人则穿着加贺染的和服,就像画里的美男子。

“那人难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么可能?竹千代公子刚刚八岁。大概是织田的先锋。”

众人正在交头接耳,马背上的年轻人已经缓缓过来,冷冷打量着周围的人。他身着如此华丽,绝非平常人物,但谁也不知道此人的来头。其实,他就是隐藏在织田家背后——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织田信长背后的神秘人物竹之内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门前下马后,整了整衣装。“热田来人马上就到。”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隐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来也是来看热闹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贵人呢?”

围观的人们分外惊讶,但当看到护送竹千代的队伍时,他们的视线便转移了。先是一列长枪队,接着是骑士,后面跟着两顶轿子。轿子后面,是装满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后,一个下人牵着一匹马。这匹额头纯白的栗毛马是信长赠给竹千代的礼物。队伍的最后,一个气势轩昂的武士骑在马上,负责断后。这支队伍和护送信广的队伍差别如此之大,围观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队伍到了山门,骑马的武士大声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话音刚落,里面大步跑出来一个人。人群不禁“啊”了一声。那人正是刚刚护送织田信广、将信广喝进山门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冲到轿子旁边,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声喊道:“少主!”

轿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见过少主!”

人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此时轿帘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张平静如水的圆脸。他身上的装束好像也是信长所赠,白底和服上印着葵花纹。“是你。”他小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是……是……正是!”新八郎紧紧盯着已多时不曾见面的竹千代,“少主,我们胜了。在您离开冈崎城的这段日子里,松平家臣齐心协力,没有输给……没有输给任何人!”说到这里,他的脸剧烈地抽搐,涕泪横流。

竹千代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炽烈地凝视着新八郎。与他坐在一起的阿部德千代,则如同雕像般挺身而坐。

“少主长大了……长大了……这是松平氏的福气……”

“辛苦前辈了。”

“少主!”

“把眼泪擦去。”

“是……是。”

“不要紧,不要哭了。”

“是……是……是。”

“我从信长公子那里要了一匹马,你把它牵过来。”

“信长公子?”

竹千代静静地点点头,放下轿帘。骑马的武士已经下来。轿子再次被抬了起来,向山门内去了。

“这匹马很有些来头。”牵着竹千代坐骑的那名下级武士,将缰绳递给一脸茫然的新八郎。新八郎抓过缰绳,恨恨地望了望四周,和那匹马一起消失在山门内。围观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又纷纷猜测起来。

“的确……理应如此。”

“为什么?什么理应如此?”

“还用问?不是明摆着吗?战争以织田氏失败而告终呀。”

“啊!”

“他们战败了,信广公子受到如此不敬的待遇,没办法呀。”

“言之有理。胜败两方……”

人群里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听着人们的对话。

笠寺的客殿,人质交换已结束了。前来迎接织田信广的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卫门信业,木偶般默默坐在那里,只有大久保新八郎自始至终十分活跃。

信平寒暄时感叹竹千代成长之快,新八郎将脸转向一边,没有回话。但是一切完结,双方就要离开笠寺时,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织田一方让信广坐进了送竹千代来的轿子,队伍像模像样,但松平方却只有一匹信长赠送给竹千代的骏马。

竹千代一行首先出发了。新八郎的侄儿忠世替竹千代牵马,忠胜领头,新八郎断后,一行人出了寺庙。他们太过寒酸。人们开始指手画脚。这时,织田一方提出送七八名家丁作为护卫。混在人群中的竹之内波太郎静静微笑着。

当然,织田方提出赠送护卫之事,不过是幌子,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新八郎忠俊。新八郎会如何处置呢?

“非常感谢。恭敬不如从命。”他淡淡地点点头,话已出口,信业反倒为难起来。

“这是三河领地,前方并无危险,请各位负责断后。”

“大久保好像已经识破了……”波太郎猜测。织田氏的武士们对视一眼,默默跟在新八郎后面。忠胜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竹千代。天野三之助骑上了忠世的马,阿部德千代则徒步而行。新八郎和织田氏的八个武士遥遥跟在后边。

如果没有竹千代、三之助和德千代,大久保家的三个人就足以对付织田家的八个武士。但因为有三个孩子,一旦发生打斗,很难确定胜负。

“各位,辛苦了。”在客殿里趾高气扬的新八郎故意放慢步子,冷嘲热讽起来。织田家的武士没有理睬。

天空灰暗,已经看不见围观百姓的踪影。离大道不远的榛树林里,一群乌鸦发出阵阵不吉的叫声。队伍走向通往冈崎城的道路。虽然雪斋禅师尚在安祥,却要将竹千代迎进冈崎。前面隐隐现出矢矧川。过了那里,就到了冈崎城。新八郎缓缓下了马,回头看着织田家的武士。

看到新八郎下马,武士们也自然停下了脚步。似乎事前已有约定,新八郎的侄儿和儿子并不管他,继续沿河岸前进。他们好像没打算走桥上过去,而是想寻渡船。

新八郎表情凶狠地凝视着河面,撒起尿来。“各位,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武士们互相对视。没有后退,而是迅速围了上来。新八郎笑了笑,他已经被包围了。他很高兴他们没有去追竹千代。他们的怨恨全由他新八郎一人承担。

“各位认为就此回去无法交代吗?”

“正是。”一个人上前一步,挺起长枪,“我们不必再通报姓名。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呀。”

“哈哈哈……”新八郎大笑起来。他虽然在笑,却想流泪。如今,冈崎已被今川家夺去,不知今后命运将会如何,他新八郎是那样一个孤儿的家臣。这个家臣为了不让八岁的少主痛苦,故意在织田面前趾高气扬。“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这句话已令他单纯的心感到些许快慰。

“哈哈……我明白了。这样回去,众位将颜面扫地。现在,在下任由各位处置。”

长枪一起挺了起来,他们后退一步,包围圈变大。

“这种地方,”新八郎也将长枪横在胸前,“我全力迎敌,也算是对你们的尊重。”

“哼!小算盘!”

“小算盘?谁?出来,我先和你过过招!”

“是我!”一个武士晃着手中的枪,跨上前来。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士卒,看上去比忠世和忠胜还小。

“勇敢的小伙。”新八郎晃了晃肩膀,“你以为你能击败我?”

“住口!胜败自有天定。”

“噢。难道世间还有不在乎胜败之人?”

“不错,所以我们才出枪。受此奇耻大辱,我们无法一走了之。不要客气,来吧!”

“如此说来你果真不怕失败。好,看枪!”

新八郎洪亮的声音划破了冬日的寂静,那人突然闭上了眼睛。新八郎身历战事无数,却不曾见过这等事。

对方紧闭双眼,脸庞带着傲气,又有些悲哀,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新八郎犹豫不决。如果他断然出手,一招便会置对方于死地;此外他还可有充分的时间对付其他人。但不知为何,新八郎下不了手。那年轻人睁开眼,晃动着手中的枪,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斗了。”新八郎道,“我罢了。”

“胆小鬼。你罢了,我们又怎么出手?”

“我大久保新八郎堂堂武士,也罢!”新八郎猛地将枪扔了出去,蹲起马步。“人的一生原来如此悲哀。我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意味,你们却感到被人捉弄。好吧,来,将我的首级拿走!”

人们面面相觑,后退了一步,也犹豫起来。

“但请各位明白,我新八郎对你们毫无憎恨之意。我的一生,除了向主公尽忠,其他毫无意义。你们让少主平安回去就好。我已满足了。我解脱了。来,来吧!”

“好。”只听一人应道。

新八郎闭上了眼睛。

“受死吧。”那人喊道,叫声划破长空。枪刺中了新八郎右侧的石头。新八郎惊讶地睁开眼,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如画。“你是何人?”新八郎问。

那人微笑了。他并没有看新八郎,而是转向八个武士,静静说道:“今日之事尽在那古野少主意料之中。如果在这里杀了他,反而显得我们缺了器量。赶快回去吧,这是信长公子的命令。”

那八个武士顺从地收起了枪,让新八郎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竹之内波太郎一边说,一边解下榛树上的马缰。“机会难得,好好向竹千代公子尽忠吧。不要作无谓的牺牲,顾全大局,才是你真正的使命。”说完,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大久保新八郎呆呆地坐在原地,大口喘起气来。

乌鸦扑棱棱飞回榛树梢头。

三九 虎前戏虎

骏府城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天文十九年新年忙碌,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仍在悠闲地闻着香。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父女和吉良义安父女陪在左右。

闻完十种香后,刑部少辅之女上来沏茶。肥胖的义元感觉膝盖有些麻,便对义安的女儿道:“阿龟,拿扶几来……”

义元叫亲永之女濑名姬为阿鹤,义安之女阿椿为阿龟。这是义元对她们的爱称,但后来府中所有人都如此称呼她们。看上去,关口刑部少辅的女儿的确如丹顶鹤般清高,而吉良义安的女儿则有着一双可爱的眼睛,聪明伶俐,让人想起龟。

义元靠在阿龟递过来的扶几上,接过阿鹤沏的茶,津津有味喝了起来。“织田信长果真向竹千代赠送了战马等物?”他问阿鹤的父亲亲永。

“是。若无马,竹千代很难脱身,故世人均说,信长乃是重义气之人。”

义元微笑着抿了一口茶。“各怀鬼胎而已。据说大久保新八郎让竹千代骑着马,直接把他带回了冈崎城。”

“是。他说若不让竹千代祭奠亡父便直接到骏河,竹千代会忘掉根本。故他未经雪斋禅师同意,便径带竹千代回去了。”

“和尚没有生气?”

“他不过苦笑。”

“哦。”义元点头,伸出麻木的右腿,“宽宏他们也无不可。阿鹤,给我揉揉腿。”

“是。”阿鹤依言靠上来为他揉腿。阿龟则帮着其他侍女收拾香炉和香盒。

“阿鹤,你多大了?”

“十四。”

“哦,阿龟你呢?”

阿龟慌忙将手中的香炉递给侍女,毕恭毕敬伏在地上,回道:“奴婢十二岁。”

“信长既然送给他一匹马,我也得送他点什么,如何?”

吉良义安严肃地说道:“不向主公请示,擅自回到冈崎,而且未能照预定时间抵达骏府,实乃任意妄为,是对主公的大不敬。在下以为,从长远计,必须重重指摘。”

“哦?”义元皱起他原本光滑的额头,问道,“义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女人?我是在寺院时,大概九岁或十岁左右……”

此话太出人意外,义安和亲永的两个女儿不禁面面相觑。义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白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看,这些姑娘已经开始思春了。当然,若是男人,就早了点。”

“您是说,送一个女子给竹千代……”

“哈哈。你想说我过于宽容吧。你太肤浅了。你们……”

关口亲永不解地说道:“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亲永认为,既然以竹千代为质,为了让他将来能为您所用,就该对他格外严厉……”

“对他严厉?残酷与严厉可不是一回事呀,亲永。”

“是。这……但是,您所说的残酷是……”

义元摆手止道:“我是说残酷地培养他。”

义安仍然迷惑不解。两个女孩子也非常好奇。

“织田方百般讨好竹千代,并将他平安送回,由此看来,竹千代绝非普通孩童。”

“冈崎家臣的确说竹千代极像其祖父清康。”

“亲永。”

“主公。”

“培育人最残忍的方法,难道不是早早奉以美食,惑以美色吗?先送上这两样东西,然后极力奉承……”说着,义元挥挥手,缩回右腿。“阿鹤,”他笑问道,表情既像开玩笑,又十分认真,“你愿意嫁给竹千代吗?”

阿鹤睁大眼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

“是。阿鹤已经十四岁了。怎可嫁给一个只有八岁的无家可归之人……”

“阿龟呢?”

阿龟睁开她可爱的眼睛,凝视着义元,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哈哈,这个三河人竟然如此被人厌弃。说笑了,莫要在意。但是,亲永。”

“嗯。”

“既然将竹千代托付给你,你调教时要格外小心。”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平静地轻声答道:“遵命。”亲永的夫人是今川义元之妹,所以,阿鹤当是义元的外甥女。

“少将宫町的竹千代邸进展如何?”

“只等他入住了……”

“好了,你要让竹千代清楚体会到,我义元对他的待遇和尾张的信长是如何不同。他毕竟还年幼。”

亲永喃喃道:“亲永记住了。”

曾经在热田备受信长关照的竹千代,没想到在骏河也被当作贵客加以厚待。

关口刑部少辅亲永紧赶慢赶,在靠近自己府邸建起的竹千代住所边种上了树,又让下人搬了些石头。除了滴水檐,卧房内又增建了入口。

招待颠沛流离的客人,骏府人已经习以为常。在此以前,京城里那些失势的公卿大名也多来投奔,在今川氏的保护下聊度余生。以义元的姨母中御门宣胤之女为首,三条西实澄、中御门宣纲、冷泉为和、坊城一门的遗孤等,都在骏府有各自的寓所,他们在这里吟和歌,玩蹴鞠,射箭,闻香,下棋,建起了一个仅次于京城的文化之园。义元善下围棋,又会吹笛。除横笛之外,他还会吹四孔箫。他的饮食也具京都风味,常有雁汁、豆腐汤和蒸麦等。这座城池与热田迥然不同,充满了浓郁的文化气息。但坐落在这座华丽城池的新建宅子,却迟迟没能迎来主人竹千代。

天色渐渐暗下来。照此下去,即使竹千代能够在年内到达,义元会见竹千代也要等到来年春天了。

竹千代寓所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尚在三河未归的雪斋禅师吩咐,一位高雅飘逸的师太将移住于此。她法号源应,骏府众人都不知她的来历,有传言称她乃从京城来的贵人。

天文十八年年末,离新年还有七日,临济寺的雪斋禅师首先归来,两日后,三河少主也抵达骏河。因为事前不知道竹千代一行到达的确切时间,所以之前移居骏河的冈崎人并未出来迎接。当他们一行从西门入城时,灰蒙蒙的天空已经簌簌地飘起雪花。

只有一顶轿子,两个随从,六个贴身侍卫。两个随从是酒井雅乐助正家和阿部新四郎重吉。六名贴身侍卫为内藤与三兵卫、天野又五郎、石川与七郎、更名为阿部善九郎的德千代、平岩七之助和野野山藤兵卫。

接到知会,关口刑部少辅亲永带着两个家臣和阿鹤,在寓所前迎接。本来并未安排阿鹤出来迎接,但这位十四岁的姑娘因义元的话而对这个孤儿产生了兴趣,特意随父亲出来了。酒井雅乐助首先冲亲永奔了过来,摘下落满白雪的斗笠,恭恭敬敬向亲永致意。亲永赶紧道:“天太冷了。不要客气,不必多礼。”他挥手示意众人将轿子抬进去,但竹千代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发话道:“停下来。停!”他撩开轿帘。

落了轿,平岩七之助忙将木屐放在竹千代面前。竹千代手拿祖母赠给他的短刀,好奇地望了望四周。亲永和阿鹤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竹千代。竹千代伸出小手,接着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表情十分自在。“辛苦了。”他向亲永说道,接着又转向阿鹤,用成人的口吻道:“天这么冷,辛苦了。”

阿鹤用衣袖掩住嘴笑了。她想起义元让她给竹千代做妻室的话。八岁的竹千代显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些,举止看上去甚是高傲,甚至令人反感。但一想到他将来娶妻纳妾,还是让人忍俊不禁。他是个失去了城池和领地的孤儿,却对骏河守护的外甥女道辛苦,确实太可笑。即使城中的官员不做声,这个乡巴佬也会被义元的侍卫和孩子们痛打一顿。想到这里,十四岁的阿鹤不禁产生了戏弄这个孩子的冲动,她呵呵笑了。“竹千代公子是从三河来吗?”

“不,从热田。”

“热田和骏府,哪个大?”

竹千代两眼熠熠生光。他大概明白自己遭到了戏弄,于是转脸向站在雪地里的贴身侍卫道:“你们,过来!”他轻轻地招呼着,进了大门。

阿鹤又想笑。亲永拍了拍她的肩膀,制止住她,然后随竹千代进了大门。阿鹤不想就此罢休。她还想对假装老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竹千代说上几句,于是跟着父亲,进了宅子。

刷好的墙壁已经干了,但进了房门,仍然有一股木香扑鼻而来,阿鹤突然觉得,让竹千代这个乡巴佬住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竹千代在门前木阶上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阿鹤越过父亲和众人的肩膀望过去,原来台阶上坐着一个尼姑。阿鹤正疑惑间,忽听竹千代短促地叫了一声。不知是“祖母”还是“外祖母”,虽然没听清楚,但可以体会到那叫声饱含深情……那尼姑也迎了上来,眼里泪光闪烁。

竹千代如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他丰润的脸颊上,挂下长长一串泪珠……阿鹤身体颤抖。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知道眼前这一切绝不平常。未几,竹千代又恢复了平静,回头对阿鹤和亲永道:“明日再去拜访您。今天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辛苦了!”冷冰冰的语气让阿鹤再次睁圆了眼睛。

骏河守妹婿亲自出来迎接冈崎的孤儿……本身已经算是特例,但竹千代好像把他当作了供使唤的下人。若不是父亲阻止,阿鹤定会大发雷霆,将对竹千代的满腔怒气发泄到雅乐助身上。但亲永面无表情地轻轻拍了拍阿鹤的肩膀,道:“那么就明天吧。”然后便出了房门。出门后,他才转脸看着阿鹤道:“这是今川大人的命令。不要训斥他。”

“但是,他也太不懂礼数了。”

亲永没有回答。“相貌不凡……”他自言自语着,“在同龄的孩童中,只有竹千代的脸庞这样丰润大方。”

“父亲,您又在提面相!”

“对。我研究面相已近三十年。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人中,武田少主的面相是最好的,但竹千代却绝不逊于他……”

“父亲这么佩服,那是否也和今川大人一样,要我嫁给那个乡巴佬?”

“也许吧。如果你年纪再小一点。”

听了父亲的戏言,阿鹤努力忘记竹千代带来的不快。“您既然那么欣赏他,年龄大也没关系呀。我嫁过去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敲他那宽阔的额头了。”她扬扬得意地说。亲永不睬她,默默地思索着,走进了自己的府邸。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看来晚上仍会继续。

阿鹤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阿部新四郎正从里面闭上竹千代住处的大门。那个尼姑还没回去就关门了。她究竟是什么人?阿鹤想想,接着又猛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父亲的话,竹千代的面貌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竹千代的脸并不那么高雅,也没有绝顶聪明的感觉。但阿鹤心中愈是憎恨,竹千代的那张脸便愈加清晰,而他那些侍从的面孔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阿鹤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孩童惹得如此不快,不禁心中气恼。

阿鹤慢慢忘却了竹千代。但不料在正月初一的新年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他,而且还目睹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按例,正月初一,在骏府的大名和官员自不消说,京城来的公卿、家中的诸将都要聚到义元府邸大厅,向义元恭贺新年。接下来,义元会赏赐屠苏酒给众人,并由阿鹤和阿龟给众人斟酒,这一习惯已经持续了三年。

当日天还未明,阿鹤就起了床,梳头,化妆,穿上崭新的和服,赶在父亲之前登上城楼。她穿的和服也是义元赏赐的,松纹为底,染上丹顶红。这件和服令骏府人引以为豪。

正面坐着义元,其右雪斋禅师。他们表情冷静严肃,不像是在过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左边是义元的岳父——甲斐武田信玄之父信虎入道,他眼放凶光,打量着周围。大厅里,以小田原北条氏康派来的贺使为首,依序坐满穿戴整齐的大将,他们周围则围着骏河人引以为豪的漂亮侍女,她们衣着华丽,态度殷勤。

在往常,如果天气晴朗,窗户也该打开。那样,初春的富士山映衬着泉石清奇的庭院,会给宴会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义元之子氏真没有露面,据称是因为伤了风寒的缘故,他的威容据说连京城的将军也无法企及。

阿鹤手捧酒壶静静坐在义元身边,因此场面而兴奋无比。按照义元的指令,武将们轮流饮酒。他们接过酒杯,便恭恭敬敬施礼,在雪斋禅师和被儿子流放至此的信虎入道面前很是紧张,但碰上女子的炽热目光,更是立时满面通红。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忽听义元道:“冈崎的竹千代来了吗?”

阿鹤早已将竹千代忘得干干净净,看到义元盯住靠近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时,她才猛然想起。顺着义元的视线望过去,竹千代在雅乐助的陪同下,正静静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

“竹千代……竹千代……”义元招手叫道。他好像要借这次宴会,把竹千代介绍给诸人。

“在。”竹千代应了一声,站起身。

“到我这里来。”

竹千代慢慢穿过人群,在阶下上首坐下。

“大家记住。他是冈崎松平清康的孙子……”义元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早已聚集到竹千代身上。

“恭祝诸位新年愉快。”竹千代朝四座郑重问候道。

“噢,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热田怎样?你也要像你祖父那样呀。”

义元严肃地向阿鹤示意,“阿鹤,给竹千代斟酒。”

看到竹千代过于冷静的模样,阿鹤又想笑,但她终于控制住,恭恭敬敬抱着酒壶,走到竹千代面前。竹千代郑重地朝阿鹤点点头。“你……辛苦了。”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澈,风度丝毫不逊于在座的所有年轻武士。

“竹千代认识阿鹤?”义元惊问。

“是。”

“在哪里?何时?”义元逗乐般看看阿鹤,又看看竹千代。阿鹤的脸顿时绯红,但竹千代却落落大方道:“竹千代抵达骏府那日,她特意前去迎接。”

“噢,阿鹤特意去……”

“是。那天还下着雪……”竹千代一边说,一边让阿鹤斟上屠苏酒,然后一饮而尽,将杯子还了回去。

“阿鹤,真的吗?你在雪天前去迎接竹千代?”义元看着阿鹤。阿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难堪。她不过是因为好奇而陪父亲过去,但经竹千代这么一说,仿佛她是有意前去迎接。而且今天,这个三河人在她面前仍然没有改变说话的语气。

阿鹤一时无地自容,点头小声道:“是。”义元大笑道:“那就是说,你认真考虑过我此前说过的话。竹千代——”

“在。”

“你喜欢阿鹤吗?”

“喜欢。”

“那么,阿鹤嫁给竹千代吧。”

竹千代忽然想起了信长,因为信长曾经对他提过婚姻之事。

“是。”

“你同意嫁给竹千代?”

“既然是大人的命令,奴婢不得不从。”

“不得不从?你并不那么想嫁给他?”

“是。”

“哈哈哈哈。好,我明白。阿鹤,你还没有痴情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枯燥乏味的新年贺词似乎让义元腻烦了。“阿龟,你和竹千代站到一起。”义元又招手叫过吉良义安的女儿。十三岁的阿龟落落大方。她穿着一件龟纹和服,来到竹千代身边,安然坐下。众人不禁面露笑容。

“竹千代,这个姑娘怎样?”

竹千代直直地盯着阿龟,从头发到脚细细扫了一遍。这个姑娘在竹千代眼里显得很美。阿鹤出落得很成熟,皮肤白皙柔滑,胸部也甚丰满,但竹千代却觉得她与自己总有些不对劲。但阿龟肤色柔和,就像刚刚泛起红晕的蜜桃,隐隐散发出馥郁的香气。“真美!”他觉得阿龟更可亲。

“哦?阿龟很美?”

“是。”

“若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去。”

“是。”

阿龟好奇地看着竹千代,阿鹤则已经羞得抬不起头。阿鹤没想到,在这初春的贺年宴会上,刚刚来到骏河的三河小子竟然说出如此赤裸裸的话,并将自己与阿龟比较……

听了竹千代这么一说,座中众人不由打量起面前的两个姑娘来。阿鹤显然已经成熟,而阿龟尚显稚嫩。但正如竹千代所说,再过两年,阿龟必会出落得更加美丽大方。阿龟身上有一种柔媚、娇俏和端庄之美;而阿鹤则天性要强,全身透露出一种泼辣。

“你喜欢哪一个?”

“喜欢阿鹤小姐。她肌肤雪白,身材丰满……”

“我和竹千代一样,觉得阿龟小姐更好。她清澈的双眸中蕴藏着至纯的贞洁和无穷的智慧。”

众人嚷了起来,年轻人多喜欢成熟的阿鹤,而壮年武士则更欣赏阿龟。这些窃窃私语都被阿鹤听在耳中。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想躲到某个地方大哭一场。

“竹千代既喜欢阿龟。那么,阿龟给竹千代斟酒吧。”

“是。”

“阿龟,再给他斟上。”

酒过三巡,义元才放过竹千代。竹千代缓缓施了一礼,在众将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座位。突然,他改变方向,大步流星朝廊后走去。

“少主!座位在这里,在这里!”雅乐助低声提醒着,但竹千代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猛地撩起衣衫,若无其事地撒起尿来。

“啊!”

不但阿鹤,看着竹千代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竹千代哪里只是失态,这简直是骏府有史以来最新鲜之事。他不是弄错了座位,而是憋了尿,便跑到高高的廊后找地方撒。

“少主!”雅乐助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武田信虎抖动着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一阵狂笑,“有趣!这小子真是长了豹子胆。大大有趣。哈哈哈!”

义元也不禁大笑起来。

四〇 圣人之心

天文十九年新春第二日,为了习字,松平竹千代一大早便跟着祖母源应尼到临济寺拜访雪斋禅师。当然,这一切都是雪斋禅师的安排。当竹千代被带到与华丽的骏府城根本无法相比的朴素的方丈室时,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陷入了沉思。据竹千代所知,雪斋禅师不仅是义元的老师,也是义元的重要谋臣,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将。室内有一人一身缁衣,眯眼看着竹千代。

“这是竹千代,请多关照。”源应尼对那人说完,便退下了。

竹千代此时方细看眼前之人,这位天下无人不知的雪斋禅师。

“竹千代。”

“嗯。”

“今天开始习字。源应师太每天都会前来陪你,我亦会偶尔教教你。你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来。”

“是。”竹千代把一张简朴的书案搬了过来,两个人默默相对而坐。和昨日一样,今日天气甚是晴朗,窗纸上树影摇曳,不时还现出小鸟的影子。

“在习字之前,我有事问你。你昨日在今川大人府中随地小解了?”

“是。”

“为何那样做?”

“我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又不便询问别人。”

“为什么不便询问?”

“熟识的人不知道,不熟识的人又不便启口。”

“你可想过后果?”

竹千代天真地摇摇头。显然,他并没考虑。雪斋温和地点点头,“治部大辅大人非常讨厌粗鲁无礼之人,他很生气。然而……其他将领看到你如此大胆,都称赞你了不起,还为你拍手喝彩。”

竹千代不太明白。

“你实际上是借此向在场诸将发起挑战……你是故意如此?”

“不。”

“在尾张时,难道没人告诉你那种做法很是无礼?”

“是,不……”竹千代点了点头,然后又摇起头来,“他告诉我,那不是无礼的行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必顾忌。”

“噢?他是谁?”

“织田信长。”

“信长……”雪斋紧紧盯着竹千代,点了点头。从竹千代的片言只语中,他似乎看到了信长的全部,微笑道:“事事出人意料,实非寻常之人……却不无危险。”

“危险?”

“你瞬间便让在座诸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人们从此便会认为你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顽童。你虽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时刻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古语说‘养虎为患’……”雪斋似觉得竹千代无法理解这番话,转换了话题:“你喜欢信长?”

“是。非常喜欢!”

“那么今川大人呢?”

“他有恩于父亲,竹千代感激不尽。”

“哦。你确实天生诚实爽快。在尾张时你可曾读书习字?”

“四书、五经……万松寺的僧侣和加藤图书助大人等稍加指点过。”

雪斋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在义元帐前效力时,坚持将法衣和盔甲分开,其理由就在这里。他想通过义元,找出一个手持明灯之人,以结束持续百年的乱世。但抱有这种愿望的雪斋对义元逐渐失望。他本以为,若义元不能成功,也可以培养其子氏真——但实际上,义元根本无此能力。他对孩子过于溺爱,未将氏真托付给雪斋,而是放任儿子沉溺于与内庭女子的嬉戏。

昨日宴会上,竹千代震撼了所有武将;而氏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色姬的商家侍女,以伤风寒为由拒绝出席宴会,而和那个女子欢娱。

雪斋对于竹千代的期望,不仅仅是出于喜爱,作为佛门弟子,他更期望竹千代成为不世猛将。他甚至期望竹千代日后能睥睨天下,成为一个拯救乱世之人,用一颗慈悲之心给天下苍生带来福泽。

“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是。”

“你知圣人孔子否?”

“嗯。著《论语》的孔子。”

“对。他有一个弟子,叫子贡。”

“子贡……”

“对。子贡有一天问孔子,什么是大治。孔子回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竹千代挺直身子,盯住雪斋禅师,双眼如饥似渴。此子此前没有接触过昏庸无能的老师,令雪斋既感庆幸,又觉悲哀。“子贡又问:若不得不去掉一项,可舍弃哪一项?”

竹千代不语。

“食以果腹,兵以卫国,信乃人人之间相互信任。以松平氏为例,如果家族中人互不信任,那么终归要崩溃……”雪斋看着竹千代渴求的眼神,不禁笑了,“还是先听听你的想法。你认为,上面所言的三个条件,首先可以抛弃什么?”

“食、兵和信?”竹千代自言自语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答道,“兵。”

雪斋大感意外,久久地凝视着竹千代。一般之人,肯定以为武备第一,在这个乱世,武备胜于一切。“为什么先要弃兵?”

“这……”竹千代歪头道,“竹千代觉得,三者之中,兵为最轻……”他好像想到什么,道:“人没有食物无法生存,但扔掉了枪仍然可以活下去。”

“噢?”雪斋惊讶地睁圆眼睛:竹千代的回答和孔子一样!

竹千代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子贡又问了。如果剩下的两个条件也不得不放弃一个,你会作何选择?”

“剩下食和信……弃信。因为无食,便无法生存。”竹千代自信地回答。雪斋又笑了:“你好像对食物特别感兴趣,是不是在尾张时饿过肚子?”

“是。三之助和善九郎一饿肚子,便会心情郁闷,烦躁不堪。”

雪斋点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三个孩子的艰难生活。“那么,那时若是得到了食物,你是怎么做的?”

“首先让三之助吃。”

“接下来呢?”

“我。因为我不吃,善九郎就坚持不吃。”

“噢,你不吃,善九郎就不吃?”

“是。但是,后来三之助也不吃了。他跟善九郎学。因此,后来拿到食物,我便分成三份,自己先拿一份。”

雪斋又笑了,他心中暗暗祈祷。竹千代在饥肠辘辘时认真思考的情景如在目前。“你做得很好。这样做是好,但是……圣人未那般回答。”

“他说要弃食?”

“对。他取信而舍食。”

竹千代纳闷起来,小心翼翼低声道:“扔掉食物能治理天下……是不是孔圣人搞错了?”

“竹千代。”

“嗯。”

“接下来的问题,希望你好生思量。为何孔子说信比食更重要?”

“是。弟子会考虑。”

“但是,你刚才的话其实已蕴涵了这个道理。”

竹千代不解地看着雪斋。

“你开始时首先给三之助食物,然后给善九郎,但善九郎却拒绝先你而食。”

“是。”

“善九郎为何不食?而且,三之助为何也学起善九郎来?”

“他们……是……”

“三之助为何要模仿善九郎?你明白吗?”

“这……”

“你可以仔细考虑孔子的选择,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是。”

“因为三之助年幼,他可能觉得……若食物被你吃完,他就没有了。”

竹千代的表情甚是严肃,使劲点了点头。

“但善九郎知道你绝不会吃光所有食物。他信任你。因为有信,故你不吃,他也就不吃……”雪斋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竹千代的年龄,眼神也变得严峻起来。“后来,三之助也开始信任你。他意识到,即使沉默不语,即使来不及争食,你也不会一人独吞。三之助不是模仿善九郎,而是信任你,信任善九郎。因为有信,故,那一点点食物也可以让你们活下来。它将你们三个人的生命连为一体。但若没有信,事情又会怎样……”

雪斋恢复了温和的眼神。“如果善九郎独吞了食物,你和三之助就要挨饿。换言之,若竹千代或者三之助独吞了食物,其结果也一样。那一点点食物,因为‘信’可以避免三个人挨饿,但若人与人之间失去信,食物就会成为争斗之源,把人带进厮杀的地狱。”

竹千代恍然大悟。他的身体不觉扑在书案上,那双眼睛瞪得溜圆。但雪斋没有立刻要求竹千代回答先前的问题。“学问最忌一知半解,你要学会仔细思量问题。”

“是。”

“互相信任之心——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其为人。人与人组成了家国。若无信,就变成了禽兽的世界……这是我的看法。禽兽的世界里虽然有食物,但因为争斗不断,故无法长存……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和源应师太一起回去吧。向诸将回个礼。”

“是。”竹千代答道。雪斋拍拍手,叫进隔壁房间里的源应尼。“师太,今天到此为止了。”雪斋禅师柔声道。源应尼看看竹千代。“依大师看……”她欲言又止。

雪斋无声地笑了:“今年正月天气不错,初一和初二都能看到富士山。”

“大师是说……”

“和尚虽然每天事务繁忙,但一个月里仍能抽出三天时间。那三日我会甚是快意。”

源应尼点点头,双眼放光,她虽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竹千代身上,并特意不辞劳苦从冈崎城赶过来,但是始终担心雪斋瞧不上孙子竹千代。

“非常感谢大师。”

“到时候,我会令人去庵中告知你,今日就到这里吧。”

“是。”源应施了一礼,正要站起来,又被雪斋叫住了。“但是,你千万要注意隐藏行踪,莫要惹人注目。”

“多谢大师指点。”

竹千代跟着祖母出了方丈室。出了寺门,雪斋的脸仍然在竹千代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头脑一阵阵发热。如果有食无信,食将成为争斗的源头……这一发现,令他幼小的心灵生出各种各样的想象。面前是广阔无垠的矢矧川流域的田野。恍惚之间,田野里的稻穗在火舌中噼啪作响,转眼间变成一片焦土。那焦土就不再是争斗的源头和对象了。想到这里,竹千代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鸟居老人和酒井雅乐助的面孔,他们在竹千代回冈崎祭拜父亲时厮打了起来。

“为什么要斗呢?”他回忆起他们当时的话。

“等不及竹千代长大的那一天了。我想做今川的家臣,赶快得到这块土地。”

“住口!绝不能把这块土地给你一个人。还有石川家族和天野家族呢!你有本事,便过来拿吧。”

丰收的田野成了争夺的对象。怎样才能不让他们争夺呢?把丰收的田野烧成焦土吗?不,要依靠对人的信!

竹千代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浑然不觉已经回到了邸处,祖母将他交给了雅乐助,他又经过关口亲永家的门,来到了房前阶上。

“少主!”

经雅乐助提醒,竹千代才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阿鹤。她带着一个侍女,打扮得比昨天更漂亮,正牢牢盯着他。“我已经等候多时了。竹千代公子,快进来。”阿鹤声音虽很柔和,脸上却没有半丝笑意。

竹千代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若没有信……”

“哎!”

“若没有信……”他念叨着,忽然想到自己不该被阿鹤小姐憎恨,于是笑了。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微笑是向对方传达诚意的唯一方式。

但阿鹤没有回应,而是迅速走下台阶,使劲抓住竹千代的手。她那双手温暖柔软,带着渴求,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竹千代是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

“你就这样认为吧,这是父亲说的,从今天开始。”

她特地出来迎接我吗——竹千代与她携手向里走去。

“高兴吗?”阿鹤小声问道。

竹千代听话地点点头,“你很漂亮,我高兴。”

“如果我很脏呢?”

竹千代默默地看着阿鹤。阿鹤如此咄咄逼人,他感到有点奇怪。

院子里,亲永夫妇正被家里孩子们簇拥着,举行新春试笔后的晚宴。雅乐助上前祝福了几句,亲永兴冲冲站了起来,将竹千代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们记住。他的面相,实属罕见,绝不逊于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而且,连信虎大人都称赞他的胆识胜于其子……撒尿的事。”

看上去亲永喝多了,吐字不清。但他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竹千代。接着,亲永撇下雅乐助,领着竹千代穿过走廊,到阿鹤的房间去了。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比阿鹤年轻的女子,正在吃果品,阿龟也在座。

“这就是竹千代……”

听了这话,姑娘们一起盯着竹千代看。其中一个女子招招手,让出一个座位,但阿鹤不予理会,直直将竹千代带到另一个座位上。

“竹千代喜欢这个姑娘吗?”亲永问道。

阿鹤让竹千代故意碰了碰阿龟,又把他拉回自己身边。竹千代几乎被阿鹤抱在怀里,胳膊肘抵着阿鹤柔顺的膝盖。他突然脸红了。

阿鹤拥住竹千代,对众人道:“竹千代很快就会成为海道第一射手。”她神色妩媚,与其说是赞许,不如说是炫耀。“但现在是我们家的贵客。是不是,竹千代?”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脑中却在想其他事情。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究竟是香气使然,还是因为阿鹤那柔顺的膝盖呢……总之,竹千代有一种沐浴之后的酥软感,无奈地任理性渐渐淡去。

阿鹤对竹千代的感受全然不觉,尽情向众人讲述竹千代的各种传说。他的祖父如何攻进尾张,二十五岁那年又如何在守山战役中被刺身亡;他的父亲年仅二十四岁便去世;他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热田过来,等等。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噙着泪花,静静地看着竹千代。

明媚的阳光射进窗户,新春的气息洋溢了整个房间。阿鹤对自己很是满意。“我说的对吗,竹千代?”她几乎与竹千代脸贴着脸,眼睛直直地盯住他,突然,她一把将竹千代从自己膝上推了下去。因为竹千代居然在她的膝盖上眯缝起眼睛,如同阳光下的小猫一般,好奇而茫然地盯着身边的阿龟……

阿鹤双眉倒竖,脸剧烈抽搐。嫉妒让她突然想起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一切。这个小顽童居然在众人云集的盛大宴会上,毫不掩饰地说更喜欢阿龟!她本希望用美貌征服这个无礼的顽童,同时原谅他;但不想竹千代居然毫不领情地在她怀中盯着阿龟……阿鹤终于抑制住自己锥心般的嫉意,将刚刚推下去的竹千代又猛地拉回来。“对了,我有东西要给竹千代。”她呼吸急促地站起身,牵着他的手往卧房走去。

去卧房有一段距离,外面天气清冷,但一进卧房,阿鹤立刻拥住了竹千代,呼吸急促。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看别的姑娘……”

阿鹤故意不提阿龟的名字,热烈地亲着竹千代的脸颊。竹千代睁圆了眼睛,任由对方摆布。他不明白阿鹤为何如此热烈地亲吻他的脸颊,揉搓他的身体。他以为她生气了,但似乎是喜欢上了他;说她喜欢他吧,似乎又带着责备之意。

“竹千代……”

“啊……”

“我喜欢你。这里,就这样。”

竹千代很吃惊。他从不曾被人这样热烈地爱抚过。阿鹤炽热的双唇从他的额头游移到脸颊,然后是脖子……接下来她又亲他的眼睑、嘴唇。

“我这是怎么了?”他暗中自责,双眸噙满泪水。

“竹千代!”

“嗯。”

“你喜欢我吗?”

“嗯。”

“清楚地告诉我,你喜欢。”

“喜欢……”

“从今以后,再也不夸赞其他姑娘……”

“从今以后决不夸赞其他姑娘……”

他渐渐明白了阿鹤的心。阿鹤这样喜欢他,他却说喜欢阿龟。竹千代对自己那无心的话感到后悔,同时也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小的道理:不能向姑娘随意表露心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让对方如此失态,真是悲哀。他认为自己说“喜欢”,并非撒谎。

阿鹤狂乱地亲着竹千代,紧紧抱住他,终于放心地说道:“竹千代真像个男人!”

“哦?”

“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竹千代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知何时,他的鼻子触到了阿鹤的乳房。

“竹千代。”

“嗯。”

“在阿鹤出嫁之前,你不要忘了我们今天的约定。”

“你要嫁到远方去吗?”

“是……我已经十五岁了。”

“会嫁到哪里?”

“大概是曳马野城,或者直接进骏府做侧室。”

“骏府的侧室?”

“竹千代还不知道……少主氏真对我……”她颤抖地紧紧抱住竹千代,“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我今日的约定,好吗?”

“嗯。”

“就我们俩……我们俩……好吗?”

竹千代困惑地依偎在阿鹤胸前。

四一 尾张丧主

松平竹千代转眼已离开尾张三年,时入天文二十年春。

那古野城织田信长的房里,城主信长凝视着院中樱花,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平手政秀劝他戒掉这一不雅习惯,他反而次次故意如此。

“您在想什么?”浓姬在一旁问道,“樱花正含苞欲放呢。”

“开了就会落。”

“这……”浓姬温柔地一笑,道,“您老是扫兴,让人家说不下去。”

“什么?”

“若刮风下雨,它们会凋落得更快。”

信长又咬了咬牙,盯着浓姬,突然道:“你还记得竹千代吗?”

“三河的松平……”

“嗯。现在他应住在骏府。竹千代送给我一件棘手的礼物。”

“礼物?”

“岩室。”

浓姬不语,装作毫不知情,走到一边。每当想及此事,浓姬心中比丈夫还难受。岩室乃是信秀的爱妾。她年仅十八,最近刚刚为信秀生了个儿子。岩室为热田加藤图书助之弟岩室孙三郎之女,信秀对她一见钟情,正是因为当年竹千代被安排在图书助宅中的缘故。安祥城陷落,信秀到图书助家中商议人质交换之事,正好碰上岩室。关于人质交换一事,信秀没有理会信长的建议,但他将当时年仅十六的岩室纳为了侧室。

信秀当时已经四十二岁,却沉浸在对十六岁女子的宠幸中,不能自拔。以岩室家为首,要求废除信长嗣位的呼声逐渐高涨。但浓姬担心的并非这些声音,而是担心信长怒从心起,杀了岩室,他与他父亲之间的隔阂必将更深。

“阿浓,必须这样。”

“什么?”她装作漫不经心,心却突然一紧。信长冰冷的眼神,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信长如果目光似火,倒不要紧,可一旦作出决定,眼神便会变得冰冷,浓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必须哪样?”她抑制住内心的不安,问道。

“若不把父亲赶出末森城,尾张必将大乱。”信长的语气坚定而冰冷。

末森城城主乃信长之弟信行。信秀以信行未婚为由,让岩室住进了末森城内庭,自己自此很少到古渡城去了。如果信长要去劝谏父亲,浓姬当然没有异议,但信长的举动往往出人意料。他究竟想做什么?“把父亲赶出去”,这话实在令人心惊。

“末森城附近最近聚集了太多浑蛋,林佐渡、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兄弟,以及犬山的信清等。若坐视无为,将出大乱。”

浓姬很清楚,信长提到的这些人,正在密谋废掉信长,并不断劝说信秀。他们想驱逐信长,立信行继承大业。

“您怎么劝说父亲大人?”

“劝说?劝说根本不起作用。”

“那您……”

“将岩室赶走!”

浓姬脸色苍白。信长哈哈笑了,“你怕了?你的嘴唇在发抖。”

浓姬双唇发抖。

“我乃尾张第一的浑蛋,和父亲争夺爱妾,想必无人会大惊小怪。”

“您……那样做……”

“若是别人,他定斩不饶,但若是我,则另当别论。”

“但那样……是故意对父亲大人不敬……”

“阿浓,你好啰唆!”

“我是为您着想呀。”

“无妨无妨。”信长挥手道,“你听着。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还迷恋美色,还要在我和信行之间挑起争斗。为了家族和领民之长远计,这种无道之人,尽早杀了为上。我要将岩室赶走,你明白了吗?我只会呵斥他一句,他若不明事理,定会挺枪刺我。”

“那怎么办?”

“仗!打一仗,父子兄弟情分全然不顾,都是为了大业和领民。你明白吗?我要出发了,拿衣服来!”信长站了起来,利落地系好衣带。但浓姬却没有起身,她很不安。

信长欲要离去,浓姬抓住他的衣袖,道:“少主,不能再加深众人对您的误解了。请您慎重一些。”

信长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浓姬,浓姬死不肯放手。“现在他们已很难明白您了。如果他们以您故意挑起争端为口实,对您进行攻击,您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我故意挑起争端?”

“是。妾身认为您是主动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钻。他们认定了您按捺不住。倘若……倘若人家已有准备,少主怎么办?”

“阿浓!你变得越来越胆小了。”

“妾身是为您着想。”

“你莫要忘了,你本是奉命来杀我的。”

“少主!”浓姬声音尖锐,眉毛倒竖,“您何出此言……是真心话?”

“倘若是真心话,你便要动手不成?”

“您不该这样。一旦因此失去人心,您便是拔了毛的凤凰。”

信长动了动嘴唇,眼神变得柔和。不卑不亢、苦口婆心的浓姬,终于打动了他。“哦,这样不好?”

“先不要着急,沉着些。”

“这样真的不好?”信长重复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浓姬的肩膀,“哈哈哈。我没想到你如此害怕。如此,我更有了自信。阿浓,休要担心。我绝非那种自投罗网的有勇无谋之徒,我不会上权六的当……”他笑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柴田权六。“我说夺走岩室的话,不过是戏言,想试试你的反应。快拿衣服来!快!”

浓姬如释重负地松开了信长。她虽比信长年长两岁,但渐渐忘记了差距和隔阂,完完全全变成了信长的妻子。不过,她仍然认为信长天生喜欢揶揄和挖苦,容易在不经意间树敌。

浓姬取来衣物,信长利落地穿上。“犬千代,马!”他对着走廊大声嚷道。浓姬还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他似不会去夺走岩室夫人。她捧着刀,一步步将丈夫送到内庭门口。

“不要担心。”信长低声说道,然后疾风般冲向大门。

大门前,犬千代已经牵来了信长心爱的连钱苇毛驹和他自己的坐骑。平手政秀命令前田犬千代必须时刻跟在信长身边。

家老和家臣们看到信长,纷纷跑了出来,跪伏行礼。信长看也不看,飞身上马。他未向犬千代交代一句话,凝视了片刻春日的天空,扬起马鞭。前田犬千代赶紧纵马跟了上去。

出了城门,信长和犬千代取道奔热田而去。究竟是去古渡城,还是去主公和岩室夫人所居的末森?犬千代纳闷不解。樱花还没开,但热田的树林里,已点缀着野梅和桃花。

“少主!”犬千代叫道。

“嗯。”信长回答,却未放慢速度。

“您到底要去哪里?”

“加藤图书助府上。”

犬千代甚是不解。自从松平竹千代离开,信长从未造访过图书助的府邸,今日怎突然想起来要到那里去呢?不久,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门。犬千代慌忙纵马超过信长。“开门!”他一边叫一边飞身下马,“那古野城的少主来了,开门。”

门应声而开,信长伏在马背上,飞驰进去。

信长的意外造访,令众人吃了一惊。主人加藤图书助眉头紧皱,满腹疑虑,匆匆忙忙来到阶前迎接信长。

“图书,进去!”信长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恭迎少主。”图书助嘴上兀自说着,却依然满脸的不解,随信长来到厅里。

“哦。”信长在厅门口停下脚步,“女儿节的桃花饰已经做好了。”

“惭愧,是小女亲手做的。”

“是插花。她入道了?”

“尚不熟练,还未入道——”

信长背对插花,在上首坐下。“竹千代在时,我常来此处……今日有事前来。”

“少主有事找在下……是何事?”

“女人的事——你的侄女。”

“我侄女?”图书助微微歪起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信长淡淡道:“就是令弟岩室次盛的女儿,叫什么雪的。我要了。你可明白?”

“啊?”图书助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那个侄女嫁给了信秀,已生下了孩子……他为难地望着信长,嘴唇抽搐着,“少主是说笑……少主真会捉弄人。在下还以为舍弟另有一个女儿呢。”

“我捉弄你?”

“是。在下胆小,少主把我吓坏了。”

“你没明白我的话。我戏弄你做甚?”

“那到底是何事……”

“你们是否已将她许配他人了?”

“您又在说笑。”

“图书!我今日不要求你立刻答复。你且考虑三日。无论如何,我要得到她。”

“少主!”

“到时我会全副武装前来接她。你明白了?”

图书助顿时失色。他突然明白了信长的心思:信长想要父亲的爱妾。但岩室夫人毕竟还是涉世不深的女子。图书助知道她得信秀的宠爱,也听闻过反信长派正在密谋。陷入纷争旋涡的信长,如今却要来娶岩室夫人,甚至要全副武装前来。图书助再愚笨也明白过来了,但此事来得太突然了。

“明白了?我今日先回去,三日后再来。”不待图书助反应过来,信长已起身离开,“犬千代,走!”

大门外,犬千代正牵着两匹马候着。他比浓姬更明白少主的性子。“少主回府!”他冲着大门叫道。当信长翻身上马时,犬千代也已骑在马背上。信长扬起鞭子,二人疾风般奔上春光灿烂的大道。

“少主!”

“噢!”

“现在去哪里?”

“去会那心思恍惚的女子。”

“心思恍惚的女子……”

“你懂个屁!只管跟着我就是——去末森城。”

“末森城……”犬千代一边纵马急驰,一边嘀咕,“是末森城那个让主公神魂颠倒的女子……”

看到犬千代那副天真模样,信长开心大笑起来:“岩室孙三郎次盛之女,名阿雪,正当青春年少。我要她做我的侧室。”

“啊?”

“哼!我要去向她倾诉爱慕之情。我也开始喜好女色了。快!哈哈哈哈!”

犬千代没像浓姬那样吃惊。凡事出人意料的信长,在外人眼中甚是怪诞,但贴身侍从犬千代却认为,其怪异行为背后往往暗藏玄机。渴慕父亲的爱妾,这听来荒诞,但犬千代并不认为那是信长的真心话。那么,信长究竟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不安,但又充满好奇。

还未下雨,但阴郁的云层越来越低,天也越来越闷热。

来到末森城的大门外,隐约听到城内不断传来钟磬钵笙的声音。为了预防战事发生,信秀命令修缮末森城,但那不过是借口,因为无论美浓或是三河,眼下皆无任何进攻尾张的迹象。实际上,他要为年轻的爱妾修建住所。

“犬千代,他们正忙着呢。”

“少主是指修建城池吗?”

“不。那不是修建城池,他们在为父亲修建坟墓。”

犬千代吃了一惊。这时,信长一边谩骂,一边踏上吊桥,纵马进了城。

“啊!那古野的少主!”

“这时候来干什么?”

“看看他,难怪有人要闹着换嗣。”

工匠们没有一句好话,守门士兵也面面相觑。犬千代追了进去。

“犬千代,马——”信长在本城大门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犬千代,手提鞭子,大步向里面走去。当值的武士惊恐地跑上来迎接,信长也不搭话,只管往里闯。

“少主……”接到消息,一个人慌慌张张出来挡在了信长前面,正是被勘十郎信行任命为末森城家老的柴田权六郎胜家。“勘十郎公子刚刚外出巡视,现不在城中,请少主暂且到书院歇息。”

“权六!谁说要找信行了?”

“那您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去了古渡——”

“我知道!”信长用鞭子拍着衣服,戏谑地伸长脖子,“权六,几日不见,你好像变成了个大人物啦。”

“少主您又捉弄在下……”

“不,不是捉弄。听说你散布传言,说我要娶姐姐为妻……”

素知信长脾气的权六满面通红,后退了一步。

“我听到此事,心里很是欢喜,你不愧是我织田氏的柱石。”

“少主,请您注意这场合……大家会嘲笑在下。”

“嘲笑……这城里大概不会有人敢嘲笑我信长对你的感谢之情吧。对吗,权六?”

“是。”

“你也知道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除了十个兄弟和十三个姐妹,听说我又多了个弟弟。”

“是,是十二男又十郎公子。”

信长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不问那劳什子事!兄弟姐妹那么多,我身领嗣位,自会有很多麻烦。亏你体谅我的难处,要另立一个人以为我解除烦恼。你的忠诚真是难能可贵,哼!”

柴田权六一度涨得通红的脸渐渐没了血色。信长好像已经知道信秀拒绝立勘十郎信行为嗣的建议。

“我为此热泪盈眶,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少主!”

“听着。听说父亲拒绝了你的建议,我为你难过。连你这样的忠诚之言都不被理解,父亲也太过无情了。他虽是我的生父,我也为你抱不平……可是,权六!”

“是……是。”

“我若是你,绝不会就此罢休。无论你多么忠诚,若就此罢休,就非一个真正的男儿。”

权六已经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信长想说什么,感觉信长和信秀似已势不两立。

“若是我,就起而反之。我若是你,就会怂恿信行,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少主……请您慎言……”

“听着!兄弟那么多,若携起手来,自可无坚不摧。但倘若让兄弟相互残杀,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会一个个倒下。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他们的父亲……但父亲也有一处致命弱点,那就是喜欢女人。授之以女人,让他和女人一起躲到城里去。哈哈,这样一来,尾张就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了……权六,我若是你,怎不会这般行事?”

“少主!”

“你竟然没这样做,你真是个忠臣。记住了,我——”信长猛地转身走了。

“少主!那里是内庭。”

“知道!老子就是去内庭!”

“请稍等……在下……在下先去禀报……”

“你担心个鸟!我到内庭里有事。”

“如果有事,在下替少主办去。请问少主有何事……”权六喊着追了上来。信长忽然一鞭子抽了过去,“混账!我是去见那个女子。滚!”

“女子……”

“岩室夫人。”信长大笑,很快消失在内庭。

信秀去了许久未回的古渡城,不在内庭。岩室夫人从乳母手上接过出生不久的婴孩。“又十郎,笑一笑。”她逗着孩子。

这是织田信秀的第十二个儿子,岩室夫人为此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这两三年间的突变,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生在一个古板的侍奉神灵的家庭,在嫁给信秀做侧室之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貌。以前她曾经在伯父图书助家中为信秀念过连歌,送过果品。但那时候她不过十来岁,根本没有引起信秀注意。她只听说,伯父有个连歌友人乃古渡城主,还因此而自豪,除此以外,她并无特别的记忆。

但因为伯父与信秀的交往,三河的松平竹千代被信秀送到图书助家中。那时候,她也只是对大名家的孩子有些兴趣,但并未要接近他们的意思,也根本没想过可以接近他们。她常常看到一个举止粗暴、时常皱着眉头的少年前来造访竹千代。那少年来时经常在腰间挂些什物,有时骑着马嚼着饭团便过来了,随后和竹千代一起吃饭团,吃完后,在走廊尽头撒尿,有时候还粗野地吐着瓜子壳。

不久,竹千代离开,那个少年便也不再来了。就在竹千代回去时,她见到了经常来访并和伯父议事的信秀。后来,她被接到了古渡城。但因为在那里遭到另外两个侧室的妒忌,不久就搬到了末森。当她知道那个粗暴少年竟是嗣子信长时,方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少年的姿态和动作,在这个少女心中激起美好的幻想。他难道真的是少主?但自从搬到末森,她遇到了一个和她幻想中的少年一样的公子。一张俊秀的面孔,礼节周到,衣着华丽,举止得体,对家臣也甚是体谅。就是那个粗野少年的弟弟信行。既然有这么杰出的一位公子,为什么要让那个面貌丑陋的人做嗣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有什么野心,总是面带微笑,只是对自己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主君之子感到不安。她再一次吻了吻那婴儿。

“少主到!”

耳边传来家臣的声音,岩室夫人听得真真切切。

“岩室夫人?”从走廊中传来一个男子粗野的声音。

岩室夫人抬起脸,回头问乳母:“是谁?”那人和信秀的声音很像。但已过不惑之年的信秀到内庭来时,从不那样粗声大气。难道他有烦心事?

“岩室夫人在何处?”

声音越来越近,还传来拉开纸门的声音。

“抱着他……”岩室夫人道。乳母伸手接过婴儿。

“那人好像喝醉了。到底怎么回事?”夫人纳闷起来。这个时候,门被拉开。一刹那,岩室的眼睛瞪圆了。因为惊恐,她张开的小嘴半晌没有合上。

“哈,你便是岩室孙三郎的女儿?”信长挺身而立,注视着岩室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那古野的信长公子……”

“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家中。”

岩室夫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她不知道信长是说他们二人第一次见……还是信秀第一次见到她。

“你懂得男人的心吗?”

“……”

“发什么呆?好!我坐下。你也坐下。”

“是……是。”

“你有点发抖。不要拘谨。我决不会抛弃痴情女子。你放心回答我的问题。”

岩室夫人静静坐下了。面对信长的大嗓门,她无丝毫还击之力。她听人说,信长不仅粗暴,而且轻率。若是他冒冒失失向她说些失体话,她该如何应对?

“你!”

“少主……少主。”那乳母声音颤抖,低下了头。

“真是不懂规矩。出去!再慢吞吞的,我杀了你!”信长猛地一抖腰中的刀,那乳母如丧家之犬一般逃了出去。信长道:“好了,岩室夫人。”

“少主。”

“房里没有其他人。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明白男人的心思吗?”

岩室夫人双手伏地。“明……明白。”她呆呆地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哈哈!”信长突然狂笑起来,“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定要得到你。”

“……”

“你喜欢还是讨厌,我也不管。”

“……”

“我事先见过你的伯父。”

“我的伯父……”

“对。你的伯父很不爽快,但我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我的目的。”

“少主……那……那太荒唐了。”

“等等!我还没说完。说完后你再回答。我心已定,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畏缩。如果你有意中人,我便杀了他,不论他是柴田权六还是佐久间右卫门。”

岩室夫人惊恐地看着信长的眼神。那的确不是常人的眼睛,放射出疯狂的凶光。岩室不觉颤抖起来。信长似乎打算抓住她不放,这种预感令她惊悸不已。

“好好听着。这才是男人之爱。即使我那傻弟弟信行喜欢你,我也不会放过他。就是父亲,也不行!”

“啊?”

“你回答我,是想让我和他们斗上一斗,还是从我?”

岩室夫人不断后退,惊恐万状。她想说话,但麻木的嘴唇怎么也张不开。她甚至已忘了呼号,也忘记了逃跑。她只以为自己将被杀掉,恍恍惚惚地看着信长。

“哈哈哈……”信长大笑。

岩室夫人痴呆地闭上了眼睛。笑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无法料到……正在极度绝望时,忽听头顶一声炸雷。

“三日后!”信长道,“我来听你的回话。你仔细思量了。”

她顿时瘫软在地,模糊地感觉到门开了,接着又重重地关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有人走近了:“夫人!您醒醒,醒醒……”她清醒过来,乳母正扶着自己,旋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夫人醒醒……醒醒……”

“哦!”岩室夫人望着被扔在榻榻米上的又十郎,瘫在乳母怀里,“信长……公子呢?”

“他回去了,来去如风。”

“太可怕了!真是可怕!”

“请您醒一醒。”

“啊,多么可怕……”岩室夫人小鸟般依偎着乳母,全身颤抖。

信秀从古渡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柴田权六赶紧向他禀报了信长来末森城一事,近来明显发胖的信秀听后,淡淡地“哦”了一声,进入内庭。

信长哪里明白父亲的心思!信秀比谁都清楚织田氏内部的明争暗斗,反信长一众已经蠢蠢欲动。刚开始时,信秀并未放在心上,但那声势愈来愈大。如今,连信长、信行的母亲土田夫人也转而支持信行。现在只剩下信秀自己和平手政秀依然支持信长。甚至连负责培养信长的四家老之一林佐渡,也不知不觉倒向了信行。

回到岩室夫人房间,更过衣后,信秀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岩室夫人如同一个撒娇的少女,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信秀。信秀单是苦笑着点头。“唉,这信长……你觉得如何是好?”

岩室夫人好像极为不满。她本以为信秀听后会大发雷霆。“大人说应该怎么办?”

“他既然这么痴情于你,你便到那古野城去好了。”

“大人!”

信秀默默地喝着酒,叹了一口气。

“大人!”

“嗯?”

“信长公子太可怕了。那只会让人心涣散。”

“哦?”

“信行公子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拥戴。”

“有人暗中中伤信长……”

“信长公子回去后,信行公子特意派人前来安慰妾身。”

“哦。”

“大人!柴田大人和佐久间大人都说信长公子是故意胡作非为。”

“哦。”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还说不惜与大人一战,大人能够宽宏那种大逆不道之人?”

信秀沉默不语。气温从白天就开始下降,这样下去,今夜可能有雪。春寒料峭,注定战事频繁。今年难道也是多事之秋吗?到了戌时四刻左右,信秀终于放下了酒杯。“又要开战了。歇息吧。”他看着岩室夫人。她化着浓妆,娇嫩的脸上洋溢着娇媚的颜色。

“是。”

二人相拥进入卧房。

“这个无知的小女子。”信秀看着身旁的岩室夫人。虽然被信长惊吓成那样,但睡在信秀身边后,又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每天只是在等待着信秀。她还不知道嫉妒和憎恨,也不知道家族中的纷争,只因为她最接近信秀,才被各种势力利用。

“岩室,你知我为何只亲近你吗?”

“知道……不。”

“你还天真,还不懂世事艰难啊!”

“是。”

“我有二十五个儿女。我与他们的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听到诅咒、嫉妒……”

“嗯。”

“战事已经多得让人头疼……连年征战,我已厌倦了。还好,美浓和骏河暂时不会再发起进攻……但谁又能料到往后的事呢,没有了外忧,却起了内患……”信秀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臂搁到岩室夫人柔软的肩膀下。岩室夫人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脸紧紧贴在信秀宽阔的胸脯上,均匀地呼吸。

“一旦有事,我必须返回古渡城。”

“那时候……请大人带上妾身。”

“你能忍受那里的生活?”

“您是说……信长公子?”

“不是信长,是许许多多的女人的眼睛和嘴巴。”

“妾身不害怕,有大人在我身边。”

“岩室。”

“嗯。”

“如果有战事,我便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大人?”

“我若发生意外,你便去找信长,休要去找信行。懂吗?”

“为……为何?妾身以为信行更谦和。”

“不错,信行对谁都谦和有礼。这种人,一旦情况紧急便不中用,他会被人利用,惶惶无措。信长虽然捉弄了你,但他实际上是劝谏我。他那样对你说,等于告诉我,不要疏忽大意,导致家族混乱,人人都盯着我。”

“啊……”岩室夫人依旧迷惑。但信秀却开始沉默不语,凝神良久。岩室夫人欲言又止,她若先开口,定会提到信长。

对信长的恶念,她怎么也抹不掉。实际上,她的想法背后,隐藏着信行、权六和右卫门对信长的感受和厌恶。若信长继承了家业,织田氏立时会分崩离析,他的威望怎及其父?另,清洲、岩仓和犬山分别盘踞着织田宗家,而信长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总,还有神保安艺、都筑藏人、山口左马助等,都对信长不满。她甚至听说信长的妹婿——犬山的织田信清,发誓一旦信秀身死,会立刻前来攻打那古野城。

大人为何要将大业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岩室夫人觉得信秀迟早会意识到他的错误,不久就会清醒……丑时的打更声响了,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回荡。看似熟睡的信秀突然喃喃而语:“岩室……”

岩室夫人没有在意。“真冷……”她靠向信秀。

“信长……”信秀又道。

“您说什么,大人?”

“啊,啊,啊……”

“大人,您是做梦吗?”

“岩室……我要回去……要回去了。”

“大人要回哪里?”

“古渡……本城……”

“什么?”

“你叫他们来……柴田权六……佐久间……”

岩室意识到信秀的声音不对,赶紧掀开被褥,“大人!您哪里……哪里不舒服?”

被褥揭开,信秀停止了颤抖,却呻吟着,手指痉挛,狂抓肥胖的脖子,又猛挠后脑勺。岩室夫人顿时惊慌失措。

“来人啊!”岩室夫人大叫着,想要跑出去,信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他挣扎着,嘴唇僵硬,口中开始吐白沫,喘息道:“信长……不要惊动……回古渡……回古渡……”

“大人!”岩室在枕边坐下。她察觉到事态的严重。酒和饭菜里应该没有毒,难道信秀的死期到了?

“大人!您不会有事……”事情太过突然了,岩室夫人甚至来不及流泪。但她隐约猜到信秀正在想什么,要对她说些什么。显然,信秀不愿死在末森城。他想赶回古渡,向信长交代后事;还有,若立刻公布他的死讯,必将引起大乱。

“向信长……”信秀又道。但此时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光芒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岩室胸前。岩室夫人看到信秀强壮的胸膛猛烈起伏,越发感到不祥。

“岩……岩……”这时,信秀的身子蜷了起来,右手突然狠狠抓住榻榻米上的藤条,大肆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黑色的血块。

岩室慌忙抱起了信秀,“大人!您要挺住呀……”

信秀浑身颤抖,四十二个春秋,留下了无限的憾事。他深深的长叹,迅速被粗重的喘息声代替。

“大人!大人!”岩室狂乱地摇晃着信秀的身体,失声痛哭。

当柴田权六和佐久间右卫门两个家老赶来时,乳母和几个侍女已经将呕吐的脏物收拾干净,以一床白色被褥盖住气息越来越弱的信秀。

“主公!主公!”权六呼唤着。信秀的呼吸声还是那样粗重,嘴角时而痛苦地抽搐。

“谁去那古野和古渡——”佐久间右卫门对匆匆忙忙赶来的勘十郎信行道,和权六对视了一下,“拿纸笔来。”他吩咐勘十郎的下人。下人们拿来端砚和纸张。权六将纸笔强行塞与脑中已经混乱的岩室夫人。“遗言!快,我来问,你记。”他厉声命令道。

“主公,遗言……”岩室夫人茫然地接过纸笔。柴田权六将耳朵贴到信秀嘴边。信秀依然在粗声呻吟。

“什么?您说什么?改立勘十郎公子为嗣。在下明白……”权六转过身对着岩室夫人,道,“快,准备好了吗?第一,将家督之位传与勘十郎信行。赶紧写下来。”

这时,信行和佐久间右卫门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濒死的信秀、权六和岩室夫人。

“为何不写?这是主公最后的遗言!”

在权六严厉的催促下,岩室夫人猛地惊醒过来。信秀夜里还清楚地说,要将家业交给信长。而且,信秀仿佛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情势,警告她,一旦有万一,不要相信信行,而要依靠信长。

“你为何不写?”权六又催促道。

“不能写。大人什么也没说。”

“什么?”权六惊讶地死盯着岩室夫人,似要把她吃掉一般。“你难道怀疑我的耳朵?主公的确那样说……你也应听得很是清楚。快写!你难道不想想又十郎公子?难道不惧信长?”

岩室夫人颤抖起来。柴田权六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可怕、这样卑劣。这岂不完全是个大阴谋?他们显然一开始就设好了毒计!岩室夫人猛地将笔扔到榻榻米上。她突然冲动不已,想和信秀一起死去。正在此时,信秀大声呻吟着,又剧烈痉挛起来。

“唉!”权六慌慌张张抱住信秀。“主公!主公!”他连唤了两声,然后粗暴地扔开了信秀。

与美浓的斋藤、三河的松平和伊势的北畠针锋相对,并为此征战了几十年的织田弹正忠信秀,留下了无限遗憾,魂归黄泉,是为天文二十年。

天蒙蒙亮时,医士来了,接着,重臣们也陆陆续续抵达了末森城。信秀的遗体被移到本城的大厅。信秀和十八岁爱妾同床共枕时断气的传言,让每个人都唯有暗自苦笑。

天色大亮。虽然已经进入樱花含苞欲放的早春,但地上却落了一层霜。生命如同落花……

四二 狂乱祭父

听到父亲猝然故去,织田信长猛地踢开被褥,坐起身来。浓姬亦刹那变得满面苍白,一时茫然若失。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之女,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并将小袖和服和小衣拿到信长枕边。信长看一眼,心中承可。那不是丧服。她在暗示他,应秘不发丧。

“阿浓!”

“请您赶紧换衣服。”

“休要着急,人已经死了。”

浓姬默默地双手合十。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信长眼里簌簌落下泪来。“人生短短五十年……他却早去了八年。”

浓姬突感心中悲痛,不禁低声哽咽起来。

“阿浓!”

“嗯。”

“不要哭了。与三河的竹千代相比,我多享了十数年父恩……”

“是。”

“穿衣吧。”

浓姬忍住泣声,帮信长穿好衣服。信长却终是思绪未息。竹千代虽孤苦为质,但冈崎内部却团结一心。织田氏外患止息,却内忧大炽。世人都自会说,此乃信长咎由自取。其实,无人能明白信长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心境。

系上袴带之后,信长用力拍拍肚子,说声“好了”,他恐已想好如何面对父亲的猝死了。浓姬从刀架上取下长刀,递给信长。

“阿浓,”信长脸上露出笑意,却马上流下泪来,“不会让你看到织田信长第二次流泪。你休要笑话。”

“是……是。”

“父亲留给我一宗巨大的遗产。你知道是什么?”

浓姬摇头。

“他在最后方明白了我。他说,只有我才能实现他未竟之志……他相信了我。”

“父亲大人的志向?”

“你马上就能明白。尾张一地之守算甚?比起振兴织田氏,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去做!”

浓姬突然想起,这些话,信秀也曾对平手政秀说过。“只要有在下在少主身边,断不会让织田氏败落。”在他们讨论继承人问题时,平手政秀这样对信秀说。信秀当时笑道:“织田氏若是败亡,也没有办法。但你若能辅助他,万里江山自由他纵马驰骋。”

“家中诸事都拜托你了。”信长说完,快步走出卧房。

“少主到!”

听到声音,座中顿时喧哗起来。这个臭名昭著的年轻人究竟如何控制局面?或者,他会怎样辱骂和嘲弄重臣?众人饶有兴趣等待着,幸灾乐祸之意弥漫大厅。

还未见到信长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的身影,表面上,乃病重的信秀召见重臣们商议后事。除了平手、林、青山、内藤四家老之外,织田玄蕃允、勘解由左卫门、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间、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筑等家臣均在。信长的兄弟中,只看到信广和信行。信长的妹婿信清也从犬山城赶了过来。

“少主,这边请。”看到信长,平手政秀招手让信长坐到信行上首。

信长没有理会平手,径直大步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额上。

“少主!”看到信长荒唐的举止,平手政秀和林佐渡几乎异口同声惊道。但信长置若未闻。

“他已经冰凉了!”他自言自语着,但声音响亮得满座皆能听见。“往生极乐世界。为何不让枕头朝北?为何还不献上鲜花和香烛?”

“少主!”

“还未发丧呢。”

“哼!”信长翻着白眼,“就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听着。马上将遗体运回古渡本城。”

“信长公子。”犬山的信清望着神情悲苦的信长,道,“请您先坐下。何时发丧事关重大。”

信长盘腿坐下,“为何?”

“现今东有今川、西有北畠,北有斋藤,均在时时窥视着我们。将主公运回古渡城我无异议,但就此回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乘轿回去?”

信长挥挥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种小聪明怎能骗得了敌人?”

“兄长。”信行向前挪了挪,“外间传言父亲是在和岩室夫人同床共枕时去的,你难道就不觉难堪?那样是否合乎孝道?”

“信行!武士未死在战场上,而是在榻榻米上往生极乐世界……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和爱妾同床共枕气绝,更为父亲之死增添了荣光。那些笑话父亲的家伙内心羡慕还来不及呢。父亲岂会喜欢你那种孝道?”

“少主!”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信长的袖子。

“实际上……”从末席传来声音,“主公有遗言,无论如何必须在此向各位公布。”

“遗言?”

人们不约而同望向出声之人。说话人乃柴田权六。权六神情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

“遗言?拿上来。”信长声音沉稳,自有一种震慑的力量。

权六犹豫起来。他本以为信长会惊慌起来。遗书当然是伪造的。信秀没有留下遗言,岩室夫人也没有写下任何字句。权六本来想着只要向众人宣读一遍即可……由于众臣对信长的反感,只要读一读伪造的遗书便足以达到更废信长的目的。而且信长越愤怒,对信行一派越有利。若信长胡乱对遗言生疑,众人自会更多怀疑起信长的品性:如此一人,怎可堪大任?

“有遗书……太好了。我来读给大家听,拿来!”信长沉静地催促道。权六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信长从权六手中接过遗书,先在额上触了两下,然后直接装进了口袋里。“宣读遗书之前,我想问问父亲弥留之际的事情。信行,你当时可在场?”

“在场。”信行答道,“我过去时,父亲大人尚自清醒……”

信长摇手止住信行,“好个不孝之子。”

“兄长何出此言?”

“既然清醒,为何不立刻将父亲大人移到这里?你刚才不是说父亲大人和岩室同床共枕时气绝吗?……还担心被世人笑话!”

“这……我是说过。”

“信行,你难道在愚弄我?若确是在爱妾身边气绝身亡,世人笑话也就罢了。但父亲尚自清醒,你却不将他搬离卧房,故意让他受世人耻笑……到底是何居心?”

“这……”柴田权六忍耐不住,开口了。信长笑着摇了摇手,“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你好好待着。信行!”

“兄长。”

“权六说这份遗书是岩室笔录的父亲遗言,你确信?”

“啊……这……我当时不在场。”

“你不知?不知便能相信?好!我明白。你既然在父亲一息尚存时见了他,他却没有让你代写遗书,而要女人去写,也难怪不足为凭。这封遗书就由我保存吧。权六!”

“在。”

“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信长带着讽刺的微笑。

权六顿觉毛发倒竖。信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若此时继续纠缠遗书之事,信长定会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知道了知道了。因为你的愚忠,被女人欺骗了。”若是信长叫出岩室夫人当堂来对质,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

“为慎重起见?您是指……”权六腋下冷汗直冒,惴惴望着信长。

“无他,发丧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饰直接发丧,也许会有人欺我信长,领兵攻入尾张,你认为那人可能是谁?”

“啊,这……”

“不知?哈哈哈。你仔细思量一下。到底是谁?”

权六满面通红。不仅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里。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尴尬。

“哼!”信长又笑了,“我心明如镜。信长虽被称为尾张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俩,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担心。”

“是。”

“权六,我生来便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要人敢蠢蠢欲动,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们大可放心地将遗体移往古渡。马上准备葬礼吧。”

此前一直闭着双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话道:“且慢……少主……不,从今日、从此时开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认为,诸事有备无患。葬礼必须要办,故不如立刻准备,定好善后事宜,这样反而能够避免世人的议论和污蔑。诸位以为如何?”他静静扫视了一遍在座众人。信长也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家。

内藤胜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须服从。”

“对。”青山与三左卫门也点点头。

四家老中的三个人都已经同意了,信行见机,便也冲信长道:“我觉得兄长的意见可行。”

信长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让他无法忍受。虽然八面玲珑讨人欢心,但凡事都无主见,毫无能耐,竟有野心?

“那么,立刻将先主遗体运回古渡,准备葬礼。”平手政秀静静道。

怀着对信长的强烈不满,织田氏家臣们开始筹备信秀的葬礼。

时间定于天文二十年三月初七,地点为信秀十一年前亲自发愿建立的那古野村龟岳山万松寺,住持禅师也是信秀于开山时亲自选定的大云和尚。

但新继家督位的上总介信长却几乎没有参与筹备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务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尽力掩饰冲突,他们在顺利举行葬礼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与其弟七郎左卫门、林佐渡、佐久间大学、山口左马助和都筑藏人之外,信长舅父土田下总,妹婿神保安艺、织田信清,都声称信长将是导致织田氏走向败亡的罪魁祸首。

“倘若葬礼之后,这些人一起谋反……”想到这里,信长就心痛不已。他之所以希望让父亲离开岩室夫人,尽早返回古渡,正是出于这些忧虑。今川氏整修武备,磨刀霍霍。信长发现,鸣海城主山口左马助父子已有通敌迹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樱井也落入敌手。今川氏的名将葛山备中守氏元、冈部五郎兵卫元信、三浦左马助义就、饭尾丰前守显兹、浅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鸣海城对面不断修筑工事。因此,若是父亲故去导致织田氏内部混乱,他们必会乘此机会出兵尾张。信长自信尚能对付得了他们。但这样一来,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就难免乘虚而入了。

六日下午。

“阿浓,刀——”一直躺着的信长,突然跳了起来。浓姬吃了一惊,取下刀架上的长刀递给信长。

“阿浓!”

“大人。”

“从现在起,信长要斩断迷惑。”转眼间,他已经跳到庭院中。但他并未拔出刀,只是双眼怒睁,死死盯着天际。

浓姬明白信长的痛苦。若今川氏和斋藤氏趁织田内乱而兴风作浪,无论他们两家孰成孰败,信长都将无立足之地。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织田上总介信长大概会和松平竹千代一样,成为乱世的弃儿。

“啊!”随着一声怒吼,大刀出鞘。灰蒙蒙的天空下,花蕾绽放的樱花树微微颤动了。

翌日。

万松寺内樱花盛开。浓姬心事重重地从樱花树下匆匆而过。信长昨日午后拿起长刀顾自而去,直到今日早上也不见踪影。他恐是去古渡城参加最后的议事,浓姬未能亲手给信长穿上丧服,感到一丝遗憾。不仅仅是遗憾,她还在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前来……他会装作为吊唁而来,实际上却对织田氏虎视眈眈。浓姬当然很想念父亲,但她现在也很疼自己的丈夫,然而他们二人却水火不容……

信秀的亲信五味新藏一看见浓姬,便高声道:“浓夫人到!”

族人已经聚集在正殿。浓姬紧张地捻着手珠,被领到信长座位之后。信长的席位尚空着,旁边的勘十郎信行着一身崭新的丧服,恭敬地向浓姬致意。浓姬回礼后,方才坐下。

信行下首坐着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来是三岁的阿市小姐。他们与信长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着曾经是安祥城城主的异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广。他以后,按年龄大小分别坐着信包、喜藏、彦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后是襁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怀里牙牙学语,咬着小拳头。这一列人之后,除了浓姬和土田夫人,还坐着信秀的十几个女儿。第三列都是信秀的侧室。这么多年幼的孩子,本来令人心生悲哀,但众多的女人,又让人有花团锦簇之感。浓姬低下头,泪水直流。看似如此盛大的葬礼,却暗藏着众多的憎恨和猜忌。

遗族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本家清洲城主织田彦五郎和织田氏的宗主斯波义统——虽然他出生名门,但已因失势而沦落为清洲的食客。他们无不一脸严峻,时刻准备发难。他们之后,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们。

小和尚点燃香烛,熏上香。不久,住持大云和尚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从各处聚过来的僧侣,足有四百余人。在自己发愿建立的寺中举行如此盛大的葬礼,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吗?烛光照亮了立于正面的白木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头攒动的宽敞正殿里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浓姬心不在焉。诵经已经开始,但信长的席位上空空如也。难道出了什么意外?想着想着,她内心不禁害怕起来。平手政秀弯着腰小心翼翼向她靠过来,浓姬一阵惊悸。

政秀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然后附在浓姬耳边焦急地问道:“主公是和夫人一起出城的吗?”

浓姬不知该如何作答,“大人……昨天下午……出去后……”

政秀顿时失色。但他毕竟有历练,未再提问,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听政秀的语气,信长并没有和家老们在一起,浓姬感觉出事了,是身有不测,还是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对于习惯了争斗的人们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信长平日的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这次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会不会有人故意要陷信长于不义,已派人抓了他……

诵经声响起来。不出所料,人们纷纷转向信长的席位。浓姬已经没有勇气抬起头。“放我出来!浑蛋。”她眼前不时浮现出信长在牢笼中狂呼的情景,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信长挣扎着气绝身亡的场面。

不久,僧侣们也意识到信长不在,渐渐地有气无力起来。一个僧人起身到住持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腾腾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边,说了声“请上香”。

“主公怎生还不来?暂且停止诵经吧。”林佐渡面带难色地皱起眉头看着政秀,“还没见到他的人影?不会忘记给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紧咬嘴唇,手里捻着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调教的,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葬礼进行到一半就中断诵经,太不吉利……”

政秀没有回答,目光搜寻大殿的各个角落。有两三个人迎着他的视线站了起来。他们还未坐下,诵经声已经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过来。五味新藏捧着上香的名单,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单膝跪地道:“主公在哪里?”他眼神中充满愤怒,狠狠扫视着座中众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面带倦色地挥挥手,“虽说主公尚未到来,但总不能由他人开始。我看还是稍等片刻为好。”他声音坦然而冷静,“这是先主的葬礼,纵然主公再放浪不羁,也不至于忘记。”

“平手大人!”

“不……不要说了。再等等。”

浓姬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诵经声中断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充满了不满和嘲讽的味道。若信长未到,众人必会疑云大生。被这种敌对的情绪包围,信长如何能将家族团结起来……即使没被暗杀或囚禁,信长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鱼了?”

“也可能去相扑了。”

“不,怕是在跳舞。现在正是赏花的季节。”

“真了不起,连父亲的葬礼都忘记了。”

终于,本家的织田彦五郎开口了:“各位家老,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闻呀,政秀。”

“大人。”

“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现身,今日的葬礼就此中断吗?”彦五郎声音柔和,却坚定有力。一向沉稳多谋的政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这……”

“要等到何时?”

“这……”

“是让信行公子上香,还是……”

“这……不。请诸位不要急躁。”

“平手。”林佐渡又发话了,“事已至此,我们便宜行事,也不为不忠。你以为呢?”

“言之有理。”

“要考虑到在座诸位的心情。再这样等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突然,佛殿门口闪入一个人影。

“啊!”末座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主公!是主公。主公来了!”

“大人……”浓姬激动地抬起头。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口。浓姬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她见信长仍穿着昨天下午出去时那一身便服。头发如同倒竖的茶刷子,用红色的发带随随便便束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放射出骇人的锋芒。他挺起强壮的胸脯大步走了进来。难道以这身装束参加父亲的葬礼?浓姬屏住了呼吸。

信长左手提着四尺长的爱刀备前光忠,傲然走了进来。腰间竟系着一根草绳。

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绳,一声惊呼。但信长已大步向灵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没有机会提醒他。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束草绳。”林佐渡也看到了。土田夫人不禁挺起身子。

“成何体统!”

“衣上还粘着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这真是……”

父亲的葬礼对于儿子乃天大的事情,迟迟不到就已大为不敬,可信长却还穿着如此随便的衣服前来……僧侣们自不消说,就连住持禅师也愣了。

只见信长若无其事径奔灵位而去,人们赶紧闪开一条通道。信长在灵位前止了步。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当啷有声,殿内顿时一片寂然。

被那声音所惊,五味新藏慌忙道:“上总介大人上香了!”诵经声随之响了起来。但是信长既未坐下,也未低头,他傲然用左手扶着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视着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们被他的奇异举动吸引,只是静静地望着。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们大惊失色,不知会发生什么。

信长将抓在手里的香灰猛地向父亲的牌位洒去。香灰四处飞散。住持虽然没有惊慌躲闪,左右不少僧侣却慌忙举手擦眼。

“疯了!他确实疯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语,信长已经从灵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着众人。

诸人没有听见林佐渡的话。对于信长这疯狂的行为,众人已经忘了指摘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

信长背对着父亲灵位,傲然立住,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雄鹰,俯视着座中诸人。

“主公!”政秀开口道,“席位在那边……”

不知信长是否听到这话,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清洲的织田彦五郎,开口道:“辛苦了。”

虽然实力不及信秀,但彦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脸色苍白,避开信长的视线,他恐被信长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势征服了。

信长又转向犬山城的织田信清,道:“听说你摔了骨头。”信清一时语塞。他明白信长的话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依他平时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信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信长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几步,威风凛凛地对着众亲戚和各地大名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时,信长已经径奔大门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过来,“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声音响亮。但大多数人还在盯着信长远去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殿。夕阳已经染红了丛林,他将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草绳里,大步流星向山门走去。

直到信长不见了踪影,浓姬才醒过神来。“不愧为大人……”虽然如此,但信长的举动毕竟鲁莽了些,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信长已然将全族人树为敌人,适才的举动等于宣布对他们寸步不让。若鸣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时谋反,古渡和那古野无疑危在旦夕。

明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为何还要那般傲然以待众人?想到这里,浓姬突然担心起平手政秀来。现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长的人……身为信长师父的政秀,会不会因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责难,被迫切腹自杀?若是那样,信长将更是孤立无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却见政秀若无其事。

“上总介夫人。”五味新藏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语调清朗地喊到浓姬。

浓姬站起身,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了那位特立独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丽的夫人。有人觉得她真可怜,嫁到了敌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么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这位夫人,实是恰如其分。

浓姬手持一把香立于灵位前,闭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她为之诚心地祈祷。浓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时,三岁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父亲……死了?”她天真地望着浓姬。这个小姑娘如偶人般可爱,但她的话却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土田夫人上香毕,信秀的子女按长幼依次来到灵位前。当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灵位前时,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这种情绪和刚才浓姬上香时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儿寡母!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以她的妩媚艳丽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难怪先主不愿意离开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浓夫人的妖艳。”

“对。”

“她只有十八岁,日后不知会成为谁家的尤物。”

对于年轻漂亮的寡妇,人们除了悲哀和同情,还有着更多的关注。

平手政秀默默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未能摸透信长的心思,他为何突然出现,又很快扬长而去呢?那种鲁莽的古怪举止不应该是信长所为,他分明在向所有人公开挑战。但他有压制住敌人的能力吗?如果没有,他的行为无异于匹夫之勇,非大将所为。

亲人们上香完毕。听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过神来,离开坐席。

“先主,在下无能。”他自觉有负信秀之托,上香时不禁双眼噙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闭上了双眼。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腰系草绳的信长向父亲的灵位扔香灰时的情形,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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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对“民主社会主义”进行的分析、研究和评判。主要内容包括:第一,民主社会主义的渊源及其在我国的蔓延。在这部分里作者对民主社会主义的历史渊源和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在我国的蔓延进行了回顾,并指出批判民主社会主义是一项长期任务。第二,民主社会主义是一股饭马克思主义的资产阶级思潮。作者通过重新阐述马克思主义若干重要原理,对民主社会主义的种种反马克思的本质进行了批判。第三,民主社会主义是作若干改良的资本主义。作者通过对民主社会主义的深入分析,指出什么事真正的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等重要问题。
  • 邪道祖灵

    邪道祖灵

    白宇泽,自幼父母双亡,与爷爷相依为命。考中榜眼却被害身亡,18年后启灵回归。修邪神之道,炼化四大僵尸始祖赢勾、后卿、旱魃、将臣。小狐狸香草为报老爷爷的多年养育之恩,一直守护着老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直到小狐狸遇见启灵,而启灵就是老爷爷18年前被害的孙子。山海派的火猴子为助启灵脱困,硬抗五大仙门七生杀阵,魂落中阴界。风柒子为救启灵,不惜辞去掌门之位,用尽毕生修为强开仙阵,最终兵解武夷山,相约来生再聚云梦亭。青丘妲己娘娘,不顾天劫将至,唯剩两命也要以偷天转命之法救下她的徒弟香草。牺牲为情字,愿你能安好。故事很精彩,还请勿错过。
  • 龙虎中丹诀

    龙虎中丹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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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奇幻宝贝我要抱

    奇幻宝贝我要抱

    异能宝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妈咪爸比宠她是宝,哥哥妹控,唯他对她严加管教。男强女强,男刚女柔,期待他们之间的恩怨情愁吧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