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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猜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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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养老院和大多数养老院一样,坐落郊区,不同的是,它占据一座小山头。开车从下面马路经过,仰望山头,但见环着一圈房舍,很多人当是一处寺庙。

以前不在这里,在城里一片居民区当中。院方向上级打报告,声称养老院建于居民区不便管理。外面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老人们听着动静,总想着出去走动。老头老太太一多,老年痴呆相应也多,转几条胡同就找不到回来的路,若叫护理员一对一盯防,人手又远远不够。曾有两次老头老太太离院走失,过几天找回来一个。幸好,找回的老太太是子女出钱托管的,走失的是一名孤老头,下无子嗣,旁无亲戚。若两人换一换,走失的是那老太太,她的儿女就有福了,会哭丧着脸悲痛万分找院方索要赔偿,几十万,上百万也不一定。院方也不好反驳说:“摸摸良心,你妈在你心里头到底值几个钱?”

搬到郊区以后,养老院旧址上,插笋似的长起两幢商品房。

到新的养老院以后,墙外墙内一个样,没了人声喧哗,只有高高低低的虫鸣。一入夜,周围静得出奇,黑得像掉进窟窿——城里根本寻不到这么黢黑的夜晚。老人们安静了,不再嚷着出去,也就不再发生老人走失的情况。院方只在规定时间,用中巴车载着老头老太太到城区逛一逛。

在新养老院,生活里头如果还能谈得上有高潮,大都是喝出来的。一帮老头老太太都能起早,搬椅子在院子里抢地方晒太阳。虽然院子四四方方,阳光看似均匀地洒布下来,但老头老太太们心里有谱,椅子挪几尺,晒在身上的阳光予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下午打打牌,或者干别的事,晚上那一餐饭照例是有酒的,打来的散酒,有米酒、苞谷酒,偶尔也有红薯酒,价钱都不贵,一喝一口农药味。大家早喝得顺口,不挑。喝了几口以后脑袋里会有晕乎乎的感觉,心情都好了起来,觉得自己血脉活了,脸上热了,话也多了,大家扎成几堆把话说开。有时候喝得过劲,个别老头老太太会忘掉自己的年纪。挤在人堆里说话,忽然心不在焉起来,有时一不愣神,两股麻绳粗的眼光便撞在一起。撞头遍还似不经意,撞二遍时就打起结来,脸皮一抽搐再摆出笑容,彼此就全明白了。通常是老太太先行离开人群,不声不响地走回自己房间。老头稍后站起来,多少诌出个理由,趁了夜色,向先前走掉那老太太的房间里摸去。

身体都热了,心头也很有那么些意思,彼此把衣服脱掉到床上试试,凸出来的骨头撞得叭叭地响,骨架子每个关节都晃动,但老头裤裆下面的东西往往没有动静,看笑话似的缩在那里。瞎忙了一阵,老头无奈地看看老太太,黑暗里浅浅地叹一口气,坐起来拿手去找裤头。

但还有几个老头,年纪虽大,摸进老太太房里还能撒一阵欢,时间有长有短,身体的感觉未必比喝几两酒更好。重要的是,这几个老头还能撒欢!这就与众不同了,他们为此自鸣得意。别人把他们看作坏老头——几十个老头老太太堆一起,总要有几个坏老头,就像学校里每个班,总有几个坏学生。坏老头不比坏学生,他们坏得理直气壮。

养老院经常会死人,一年下来少不了有几个。每年,也有新的老头老太太加入里面,有的是被民政局验明正身的孤老,可以免费入住;有的是子女出钱请养老院代为照顾。老头老太太也乐得开玩笑,孤老是公费生,别的都是自费生。

坏老头就盼着养老院进人,他们会守在门口看新来的老太太,漂不漂亮。要是漂亮,他们心里就乐呵。院子里能够干坏事的老头还有那么几个。某次,老朱和老黄还为了抢院子里刚进来的一个漂亮老太太争风吃醋,差点打起架来。事情是这样:当天下午喝了酒,刚来的莫老太往外飞了几个眼神,就离位回了自己房间。可惜莫老太有点老眼昏花,眼神递得不够精准,老朱和老黄同时(认为是自己)接收到。老朱要往莫老太房间里去,老黄看着苗头不对,抢过去故意将老朱撞一下。老朱身体一歪,赶紧又捋直了。他是坏老头,身体还能挨这么一下。

然后,两老头脸挨着脸,嘴对着嘴骂骂咧咧,眼看就要升格为打架。老朱、老黄都是工人出身,下手狠,但旗鼓相当了,反而打不起来。两人进入一种僵持状态,都有些下不来台。

恰这时,独眼梁顺凑过来看热闹。

老黄好半天没想到怎么对付老朱,见梁顺靠近了,就故意把他撞一下。他还骂道,你个瞎子凑过来找死!梁顺不吭声,老黄还不放过他,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把推向老朱。老朱好大一堆肉,见风筝架架一样的梁顺朝自己撞来,故意不躲。梁顺只好撞在他身上。老朱一口恶气也朝梁顺发泄,揪着他又推向老黄。梁顺很轻,轻得像一个球,被老黄老朱推了个往返程。

梁顺自认倒霉,这次没敢再撞老黄身上,及时躲开。他说,算了算了,老黄老朱,你俩比比谁狠,别冲我,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拆。

梁顺踉跄着离开。借助梁顺稍微活动一下身体,老朱、老黄身上被酒催发的那股骚劲已经消掉,此时仿佛忘了刚才为何事拌嘴来着。看着梁顺离去的背影,两人同流合污似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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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顺从不招惹老太太。他长得丑,身体老是冷冰冰的,没有热起来的时候。纵使脔心偶尔回光返照似的热一下,那只独眼盯上哪个老太太了,自己马上掐灭这点念想。这是很危险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打架打不过那几个手黑身板大的坏老头。梁顺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干那样的事了,但也没有遗憾,相反,他怀疑,那几个老骚驴子未必能在老太太身上找出什么乐子,无非想在别人面前逞逞强,炫耀自己的身板。在养老院里,这似乎兆示着他们能比一般的老头多挨一点时间。梁顺眼神不好,但他相信,自己看事看物有种奇怪的准。他一直相信自己这份能力,所以也曾到街头替人算命。

别人拿梁顺叫梁瞎子,不是绰号,他确实瞎一只眼。有人叫他独眼,他也应。院里虽然都是老人,日子也并非一团和气,招惹了谁,该动手还动手,颇有几个身板大手脚黑的老头,爱打架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那些坏老头也有算计,这个院里老太太不能动,自费生不能动,公费生里身坯大的不能动,会和人处关系的不敢动,算来算去只有这个梁瞎子,窝火了揪着他整一整,白捡的乐子。

他们都说梁瞎子是一脸讨打相。讨打相怎么定义?反正也由别人说了算。他一只眼瞎了,这并不讨打,按说还能惹人同情;问题在于,他没瞎的那只眼是斜的,这就有点讨人嫌。而且,当别人叫他,若是站在他瞎了的左眼一侧,他还要将身体转180度,再斜着眼看人……这不是讨打,又是什么?

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没孩子,在井坎街有过一套房子,打牌输掉了。如此一来,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光人。亲戚不理他,居委会也懒操这份心。以前好些年,他拎着一只会叼牌的竹鸡走乡串镇,到处游走替人算命,却被各地遣送站一再捉住,遣返回家多次。居委会、民政局不管都不行,只好帮他开好一系列证明,作为“公费生”塞进养老院里。

养老院和大学的情况恰好相反,在这里,“自费生”按月交足伙食和房租,享受待遇要比“公费生”好得多。“公费生”在院方看来,就是义务劳动,就是累赘,再加上梁瞎子又是一副讨打的相,所以他挨了坏老头欺负,院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长老关看梁瞎子像只猫头鹰,有一回,当面也说,梁顺,你真像只猫头鹰。梁瞎子只得陪上笑脸,心说,你他娘的才是只猫头鹰。

好在梁瞎子早就习惯了青白眼或者拳脚相加,他这几十年差不多都是挨打过来的,挨多了,不怕打。对他来说,只要睁开眼仍在喘气,见天吃上饱饭,他也没什么不知足。他知道,这都是命。

梁瞎子在养老院里呆了三年,算是“老生”了,没交上朋友,时不时被人奚落,倒也罢。有一天他病了,只是感冒,但他浑身没有力气,吃了些药,药力又搞得他昏头昏脑,只好躺到床上去。说来也怪,平时没人理他,一旦病了,那些老头老太太就纷纷进到他这小间,坐在床头,冲着梁瞎子说各种各样安慰的话。梁瞎子都是躲着别人眼神过日子,现在一病,没想还有别人关心,心里不免得来些暖意。他想,这些老头老太太,虽然非亲非故,一个院里呆久了,毕竟有一份亲切。别的老头老太太探得频繁,梁瞎子心里暖了没多长时间,忽然怀疑起来,他们都来看我,都那么关心我,是不是院长查出我有什么病?他们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他用意念在全身各个部位走一遍,纵是虚弱,倒没察觉哪里疼痛,身体应该还不错……但存着这份疑惑,次日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虚弱又加深了几分。他在床上多躺几天,这种虚弱累积几天,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行。

某天早上,梁瞎子醒了不久又想睡,脑袋一片昏沉,忽然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难道自己真不行了?难道这点感冒就弄死我了?

想到“死”这颗字,梁瞎子醒了。睁眼一看,这房间在近午时分也布满沉沉的阴暗,正是一种死的气息。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看样子,又有谁要塞给他一堆安慰。

如果“死”是个长脚的东西,说不定哪个时间咣地一下就踅进养老院了,不定就蹿进哪间屋里了。有些老人懒得吭气就突然死去,第二天到了吃饭的点,护理员叫几声还听不见回应,拍一阵门也拍不开,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那事,叫院长拿钥匙来开门。一个院子几十个老人,每年总会走几个,快的时候,个把月就要走一个,然后新的一批老头老太太又被送进来,让这频率得以保持。

脚步声停止,有人砰砰地敲门。其实这两天,梁瞎子不比刚病的时候,已听厌了别人安慰的话,不想被人打搅。他本想装睡,让外面的人敲一阵就知趣离开。敲门的人还问了一句,老梁,睡不醒啊?

是个老太太。

梁瞎子脔心忽然一抽,想看看到底哪个老太太,便用孱弱的声音冲门外说,推一推,门没关。

进来的这个老太太,姓李或者是姓黎,也可能是姓雷,来养老院已有大半年时间,梁瞎子没搞清楚她的名字。这是个爱笑的老太太,皱纹褶子打得好,笑起来是一种老来俏,老黄老朱没少打她主意,但人家是“自费生”,子女又多,常来探望,坏老头才不敢造次。

梁瞎子记起来,这老太太热情着哩,前面来看过他两次,前两次都是搭帮别人一块来的。老太太见梁瞎子脸色比上次又灰了一层,不无担心地说,上次你不是说自己感觉好过来了吗?怎么还这副模样?老太太倒真是个心软的人,看着梁瞎子的模样她自己也难受,想拿手摸摸梁瞎子的额头,伸到一半又撤回去,紧张地往门边瞥去一眼。没人。

老太太脑袋扭过去的一刹那,梁瞎子身体袭来一阵难受。老太太慈蔼的眼光再次铺在他脸上时,他浑身一阵哆嗦,完全弄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人进了养老院,有人护理,反而更容易死掉。没准,大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别人安慰死的。来探望的人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地安慰病人说,你不要想太多,你会很快好起来的……这样的话听多了,病人揣摩到完全相反的意思,顺着想下去,越想越出鬼。这是一种暗示。梁瞎子曾摆摊算过命,他比一般人清楚什么是暗示,这有多大的威力。想明白这一点,梁瞎子身上涌起一股遒劲的气力。

……把门关上,我怕风。梁瞎子抖抖索索地说。

老太太应一声,把门关上了。屋里浓灰,老太太再看看梁瞎子那张狭长的脸,更灰。老太太脔心一颤,这回手就搭上了梁瞎子的额头,一探凉热。

梁瞎子正需要这机会,不再犹豫,他一把就把老太太的手捉住。这老太太的手还有点丰润,温热的,稍微摸两把竟然发黏。梁瞎子来劲了,他想,这八成是整个养老院里最好摸的一双手。梁瞎子摸得放肆,一开始老太太也由着他,慢慢觉得这不行,想把手抽回来。

但这时候,梁瞎子已经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非但不放手,还借势用力一拉。他都奇怪,自己哪来这一把力气?一想到死啊活啊,人身上的力气总是难以估量。老太太厚实的身板,像被子一样,被梁瞎子拉过去盖在了身上。老太太不免惊惶。她刚来半年,即使知道坏老头也会偷鸡摸狗,仍然把好的名声保持住,从不曾有过晚节不保的念头。此刻,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老太太脑子一下子懵掉了。梁瞎子不懵,老太太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他感到一切进入自己掌控。接下来,他用自己一张瘪嘴往老太太脸上贴,手也不闲着,不但把老太太越搂越紧,还掀人家衣服。

老太太先是轻轻地喝斥说,老梁,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梁瞎子更来劲了。他心里想,真好哇,你还能叫唤,我就怕别的几个老骚货不叫唤。要是不叫唤,我满肚皮的计划还打水漂了哩!

老太太轻声喝斥丝毫不起作用,反而促使这独眼丑鬼恶向胆边生。老太太一受惊吓,也顾不上脸面,只好用凄厉的声音大叫,见鬼了,我老天,瞎子不是人啊……快救命啊!接着就拖起哭腔。老太太年轻时不晓得干过什么行当,哭腔拖起来特别有韵律。

外面正晒着太阳的老人听见哭声,都抻长耳朵寻找声源,稍后便把梁瞎子的房门撞开。当时,两人正扭在一起,老太太的衣裳被扒得一片狼藉。一见这情形,扑哧一下全笑了,心里想,这遭瘟的梁瞎子,都快死了,竟然还想学学小日本咪细花姑娘……这么一把年纪的花姑娘,竟然也不放过!

一帮老头将那老太太从梁瞎子怀里往外扯,拔萝卜似的,喊了号子一二三,猛地一扯,这才脱。众人不得不暗自思忖,人一发骚,浑身来劲啊!

他们将那老太太带到屋外,另两个老太太帮她把衣角扯齐,把衣裤都理一下。老太太仍然在哭,停不下来。梁瞎子这时已经能站起来了。屋子里还站着几个老头,他们神情愠怒,是兴师问罪的样子。梁瞎子耳畔仍听见老太太越来越远的哭声,他忽然有些得意,朝那几个老头翻了翻白眼。梁瞎子那只斜眼,眼仁子小,因此眼白很辽阔,所以他只轻轻一翻眼皮,就很白很白。以前他可不敢故意翻白眼,那是讨打;但此刻刚跟老太太耍流氓,紧接着再跟老头们翻白眼,就顺理成章了。

那几个老头憋足了怒气,七嘴八舌冲着梁瞎子发飙。换是以前,他们肯定会辅以动作。院里的老头,谁都不把梁瞎子放眼里,梁瞎子单薄的身子,谁的拳脚都挨不住。梁瞎子意识到,事情已发生细微的变化,那些老头竟有些怕着自己。梁瞎子胆又大了一圈,面对那几个老头,支起耳朵摆出悉心接受的表情,几个老头又嘀咕几句,竟往外撤。

梁瞎子朝地上啐一口,脑子蹭出毛爷爷一句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接下来有好几天,全院老头老太太的话题都放在梁瞎子身上。大家都很奇怪,说这人憋着力气还要干坏事,这狗日的看样子还远没到时候。别人讨论得越多,梁瞎子就越是得意,像是从别人唾沫星子里汲取了养分,身体一天一天好转过来,人看着比以前更有精神。

那个黎太太(搭帮这次事件,她姓什么被彻底搞清了)受了这番惊吓,没多久自个躺床上起不来了,再过得一阵就被子女带去医院治疗。黎太太绝口不提原因,知情的老头老太太当然也闭口不说。院方还不知道这事,知道的话,更不敢跟黎太太的子女通报真实情况。

过不久就传来消息,那黎太太死在医院了。院方用中巴车拖着老头老太太们去瞻仰黎太太的遗容。大家围着遗体绕圈,黎太太死得倒还安详。看着老太太的遗容,梁瞎子有些愧疚。但他马上跟自己说,有什么好愧疚?她要是不死,就轮到我躺进棺材了,这不都一样嘛。我要是死,场面还没有这么热闹哩。想到这一层,他就释然了。

那以后,梁瞎子突然开了窍,晓得怎么在养老院里混了。

2

有天,梁瞎子靠着柚子树,一边晒太阳,一边蹭背上痒皮,隐隐觉得对面有人正跟自己打招呼。他要用点力气,让独眼聚一会光,才看得远。是坐苦楝树底下打牌的老周朝他招手,脸上还挂着笑。以前,他几乎没看过老周的笑脸,老周即便笑,也只针对长相稍好的老太太。

梁瞎子不敢不走过去。老周和蔼地说,打牌么?

没待他回答,一旁的老黄说,哪有不打的?瞎子你坐下来,一起打。

梁瞎子就坐下来。他确实会打,但以往坏老头懒得叫他,似乎他不具备和他们同桌打牌的资格。梁瞎子只能偶尔给老太太凑角。

梁瞎子手里摸起了牌,心里念叨:我什么时候有资格和他们打牌了?是不是莫老太的事?

黎太太刚死那会,梁瞎子还稍有担心,此后自己日子会越发不好过,周围的老头老太太要防着他躲着他。以前他是霉鬼,但只霉了自己;现在升格成灾星,霉头要传染给别人!事实却相反,黎太太死后,院里大多数人开始拿正眼看梁瞎子了,甚至,还有意无意冲他微笑。这不,这几个坏老头也觉得是时候拉梁瞎子入伙了。

梁瞎子虽然只有一只眼,打牌倒是够用。他们打的纸牌,俗称“点点红”,类似于麻将的玩法,有十几种花色。手上牌全部配好了就胡,摆下来数红点算番,红点越多赚钱越多。

牌一打,几个老头嘴当然也不闲着,问梁瞎子那天是怎么搞的?明明是感冒,怎么发起骚来?梁瞎子脸上佯作惶恐,说也是怪得很,一感冒,浑身发冷,但身体有些地方偏要越来越硬,自己管也管不住。另几个老头听得哈哈大笑,老周坐在梁瞎子左手边,就伸出手拍拍他左肩;同样,老黄也拍拍他右肩,很亲热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梁瞎子做下这事,不但不丑,似乎还能让人脸面有光。

此后几个人就成了固定搭,见天坐苦楝树下打“点点红”。苦楝树也成了院子里坏老头们的据点,注重名声的老太太,走路绕开这一块。

牌一打,梁瞎子对这几个坏老头越来越有把握,晓得他们脑子不能跟自己比。他完全可以天天赢他们牌,但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这几个老头就不敢跟自己打了。于是他打得很放松,有时能赢,故意输一把。他心里盘算着,又要赢,又要让他们毫不觉察,小赢即可,细水长流。既然定下这样的方针,他打牌好似闲庭信步,别的老头咬牙切齿地算牌,他用独眼睨着他们,暗自好笑。每次散桌,几个老头都说今天手气不好,梁瞎子也跟着起哄,说今天我也手臭,肯定输了钱。老头们彩头小,打五角一块,手里一把把全是零钞碎票,谁输谁赢,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

彼此越来越熟悉,梁瞎子觉得这几个坏老头不可怕,甚至有些憨态可掬。看他们掏钱时脸憋得血红,梁瞎子就开心。慢慢地,他也用不着顾忌,该赢就放手赢,要下桌了,让他们各自赖点小钱。这么一搞,几个坏老头对梁瞎子慢慢有了几分恭敬。

几个坏老头礼让梁瞎子三分,别的老头老太太都看在眼里,隐约觉察到梁瞎子身上蓄着一股邪乎劲。

那天几个老头依然打牌,老黄、老周都在,平时一桌的老朱没来,换了老李。手气扯了平均,每个人果真不输不赢,却又最是不爽。梁瞎子本可以赢,却有点发懵,那天总也欠把劲。出错几把牌后,他就没心情了。

终于,老黄率先把手里的牌一扔,说不打了,打鸟啊。另外三人也附议,甩了牌像是放下了包袱,长吁一口气。

饭点却还没到,往食堂那边看看,烟囱里冒出的烟正稠,灶头还没撤火。几个老头彼此觑了几眼,要想吃饭,还得挨好一阵时间。

老黄说,不能老是打牌,我们几个熟人,知根知底,越打越没意思。

老周说,都分不出输赢,是没意思。

老李也说,是啊,我拉屎都不臭了,哪还有什么手气?没有手气,打牌能有什么意思?老李这么说的时候,神情竟是几分难过。

老黄又说,老都老了,不打牌还能干什么?

多的是事可以干……梁瞎子眼一翻白,就说,我们干脆干点一定能分出输赢的事。

老黄说,能有什么事情一定能分出输赢呢?打架吗?说到打架,老黄身上就来劲,看着梁瞎子一副小身板,嘿嘿嘿笑得恣肆。梁瞎子也跟着笑,说要打架的话,不如找两只公鸡,让它们吞食几条蜈蚣,碰碰头,就能打起来,大家站在旁边各押各的,何必自己打架打得五痨七伤?

老周又问,院里养的土鸡打架不好看,是拿来炖汤的。还有别的什么玩法?

几个人的眼光都黏在梁瞎子脸上。梁瞎子那独眼忽闪几下,脸上诡谲一笑,显然有了主意,偏不说。别人问急了,他就说,哎,不好说,折寿。几个人把脑袋都凑向牌桌中间,老黄压低了声音催促说,梁瞎子,快点说,要不然拿你当油棰打。

梁瞎子害怕被打油棰。

所谓打油棰,就是四个人各拎他一只手脚,把整个人甩开了,叫他的脑袋往别人屁股上撞。乡下小孩喜欢玩打油棰的游戏,到冬天能打出一身汗,强筋健体,但是到梁瞎子这把年纪,若是被人拎起来打油棰,一身骨头很快松散。

梁瞎子这才说,你看你看,我们不如猜院子里谁先死。各猜一个,押五十块钱,赢的一手可以赚一百五,怎么样?

老黄老李老周默默想了十数秒钟,彼此看看,之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四人继续围牌桌坐着,把院里的老头老太太细细地分析排查了一遍,挑出四个已经躺在床上的,各认一个。梁瞎子大气地跟另三个老头说,你们先挑,挑剩下的那一个算我认的。另三个老头也不客气,划了拳分秩序定先后,抢着猜看起来气色最不好的。

也是奇怪,那两个月养老院里死人忽然快起来,一共死了四个,也就是说,梁瞎子等四个老头打的赌一共进行了四轮。梁瞎子总是大度地让别人先猜,自己挑别人猜剩的那一个。按道理说梁瞎子赢不了,但居然也猜赢了一把,第四次猜人时他猜对了。第四次猜,老黄老周老李先猜,这事情走漏风声,老朱硬是要加入进来,梁瞎子仍然摆出大度的模样让他先。当时整个养老院有病躺床上的老人,只有四个,刚够别的老头猜。轮到梁瞎子,他只有从身体看着还不错的老人里头挑出一个。他就挑老马。

老马也躺床上,但老马原本活蹦乱跳,看上去离死很远,前两天受风寒感了小冒,躺床上稍作调整,转天又能站起来。梁瞎子再找不出别人,一想老马好歹还躺床上,就猜他了。没想,这回梁瞎子运气不错,老马闹得肺感染,拖到医院,护士一走神给他吊错了水,居然没几天就死掉了。梁瞎子赢了一把,不但把先前三次输的钱都赢回来,还多赚五十。

3

梁瞎子蘸着唾沫,将手里几枚绿色纸钞又点一遍,并问,还猜不猜?

老黄说,猜。

老周说,怎么不猜?那么多人等着去死,不猜白不猜。

老李说,听你们的。

老朱说,其实我们也可以互相猜。

老黄又说,那就没意思了,和为贵!

几人一合计,挑出候选人。前四个容易挑,上次猜五死一,本就剩四个。这四个身体都没康复,三个仍躺在自己房间,一个已经送去住了院。此外,又扯进一个老侯。老侯虽没躺床上,但这几天咳喘得厉害,有时咳猛了站不直身子,要靠墙或者蹲下。护理员让他躺床上,他不干。

圈定人选,就待各自猜一个,其他四个老头正要划拳排序,梁瞎子不干了。他说让你们先猜几圈,搞来搞去我就只能垫后,这也不行,不公平。别的老头想想也是,就说一齐划拳。通过划拳,梁瞎子排到第二猜。

排第一的老李猜已去住院的夏老太,然后就轮到梁瞎子。梁瞎子咳了几声,说我猜老侯!话音刚落,别的几个老头一齐喷笑了。老周说,那你挤进来划什么拳嘛?你排最后,老侯也是归你。

不!梁瞎子认真地说,我要的是公平。

好的,公平公平!几个老头打完了赌,约定晚上一定搞搞酒。

喝酒的第二天,老侯也躺在床上了。

那天喝酒,梁瞎子劝老侯喝,他不喝。老侯说,我咳嗽。梁瞎子说,喝喝酒,上下通气不咳嗽。老侯还是不喝,梁瞎子捉住他一味地劝。老黄老周老李见状就围过来帮忙,现在他们几个是一伙的,梁瞎子既然发扬风格猜了老侯,别的几个就有义务帮他灌老侯的酒。老黄说老侯你不喝,不喝我们灌你!老周就做出要灌酒的架势。老侯被逼无奈,敷衍似的喝了一杯,还没二两。第二天老侯爬起来,咳得更厉害,躺在床上等院长帮他请医生。医生查了一查,说没事,躺几天就好。医生开几样口服药丸叫老侯吞吃,水都不用吊。

老侯咳了好几天,但都坚持一早就起,不肯卧床。梁瞎子不难看出来,老侯怕死,他霸着蛮也要早起到院子里走,其实是给自己打气。只要在养老院里呆上一阵,就能知道,若是卧床不起,就离死神近了一步。梁瞎子暗自一喜。

这天老侯十点钟还没起来,护理员去叫早,他头一次请护理员将早餐端进自己房间里。护理员问要不要叫医生,他晃了晃几瓶药片,说不用不用,就是咳,没感染。护理员都掌握一些基本医护技术,听一听老侯的肺音,也确实没感染。老侯还笑一笑,说我这破喉咙……

梁瞎子十点过一刻,敲了老侯的房门,钻了进去。老侯看见梁瞎子提着一盒东西,还有些意外。在养老院,每人一间房,如关着房门,别人一般不来打扰。除非是谁病了,院长跟别的老头老太太摆明说,你们应该相互关心关心,都有个三病两痛,你们去说些宽心的话,心里一暖,精神也会好一点嘛。

老侯要坐起来,嘴上说,梁瞎子你你你这是干……话还没说完,又喘。梁瞎子就抢了两步上前去,说你快躺下快躺下。老侯挣扎着要坐起,梁瞎子扶着他手臂,用力一扳,老侯又躺下了。

安静在床上躺几天,你这是小毛病,小何(护理员)都跟我们说了。

小毛病?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喘。

是是,谁说你有毛病?但要躺下来休息。

小何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别多想了,不要疑神疑鬼!

老侯眼睛盯着天花板,走起了神。梁瞎子还在耳畔叽叽呱呱说了一通,老侯也是充耳不闻。后来梁瞎子就走了,老侯还是没有回过神,一阵一阵地咳,平息的时候就盯着天花板。他觉得今天咳得更狠了,正这么想,喉头又开始新一轮的抽搐。

中午晚上,老侯都是按铃通知护理员送饭进房间。看他状况不对头,院方马上找来医生给他检查一下,医生就是上次来的医生,一检查就是咳嗽,没查出新问题。但医生一看老侯脸色,不敢轻易下结论,通知他明天到医院搞一次全身体检。老侯是“自费生”,院方通知他子女送他去医院。

又过三天,老侯被一辆面包车送回养老院,门一打开,他两个儿子挟着他下车,他满脸都是浑浊的老泪,嘴里还伊哩乌卢地说,我不要回这里,不要……儿子就劝他,听话听话,一把年纪了还调皮,不好的。老头老太太们看着老侯这个样子,感到好笑,有些憋不住就笑了出来。老侯的儿子又说,还哭,还哭!别的人都会笑你哩。

我不管,你们带我回去!

回哪去?我们到处跑生意,哪能照顾你?听话!老侯的一个儿子加重了语气,还帮老侯抹了一把脸。另一个儿子在老侯的太阳穴、人中和喉结处抹了一些风油精,大概想起到镇静作用。也怪,老侯果真安静了下来,他看看围过来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不好意思将他们称为伙伴),咬咬牙不哭了。

他的房间重新整理了一番,被褥上是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是比以前舒适。老侯躺在床上,关院长专门来看望他。他嚅嚅嘴皮,提出一个要求,能不能关着门,除了护理员,别的人不让进来?

不行。侯大爷,你这就不对了。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一直都是本院的优良作风,所以,我院每年都在市里评为先进单位,把老人送到我院的子女,都是相当放心。这话显然说给老侯两个儿子听,接下来,关院长严肃地冲老侯说,研究表明,人老了都孤独,别人串串门跟你说说话,对你身体康复有好处。侯大爷,医院帮你检查了一遍,你的病不重,别人探望不会影响你病情。真到那一步,我们自然会提高护理级别,现在还用不着,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我……没有负担,只是……

那就好!关院长拍拍老侯的肩,又说,侯大爷,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略微显得孤僻。你要克服这一点,融入我院的大家庭当中。

两个儿子站在床畔狂点头。

老侯想说什么,又咳起来,护理员小赵马上给他喝速效止咳糖浆,叮嘱他不要说话。

次日院长发了话,老头老太太们成群结对去到老侯的房间,提着糕点盒子(关于礼品,他们的理解永远都是糕点盒子),送去安慰的话。梁瞎子也去,每天都去看老侯,有别的人在说话,他就站一边安静地听,眼睛直勾勾看着床上老侯。别的人进来说话,老侯发现自己并不反感,但梁瞎子让他很不痛快。他很想让梁瞎子从自己房间里滚出去,又开不了口。关院长可能批评他,老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梁虽然瞎了一只眼,长得也丑,但他是好心来看你……

老侯在床上躺半个月,就死掉了。两个儿子找不出开追悼会的地方,索性出些钱请养老院办理。

追悼会上,梁瞎子又拿到两百块钱,听着道士班的锣鼓声,几个人又重开赌局,接着猜下一个谁死。

自后,梁瞎子每天又去看他猜中的人老徐,送去许多安慰话。前一阵,梁瞎子除了和几个坏老头打牌,很少跟人来往,更不要说去探望病友。再则,他还有过调戏妇女的劣迹,现在突然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关院长都看在眼里。关院长找个时间,将老头老太太们聚起来开会,专门表扬了梁瞎子。这事在以前叫好人好事,现在用的词也新了,叫人道主义精神。为了夸起来更有效果,关院长还拎出白求恩和雷锋进行类比。关院长说了很多表扬的话,梁瞎子坐在人堆里还脸红,看着别人呵呵呵笑起来。

老侯死后,老黄老李老周被梁瞎子搞糊涂了,梁瞎子明明是捡剩下的猜,猜了老侯,梁瞎子还天天去探望人家。老黄头一个觉得蹊跷,梁瞎子进到老侯屋里,他也后脚跟去,想看看梁瞎子为了赌赢,会使怎么样的坏。但梁瞎子没有瞎来,面对老侯,宽心的话仿佛不要本钱,他每天都说出几箩筐。看上去,他真是十二分地不愿意老侯死,只想着把钱输给别人。晚饭喝酒时,老黄老李老周也问过梁瞎子,梁瞎子说,猜人家死,心里面内疚,每天跑去看看被我猜的人,说一些好听的话,心里面才稍稍地安稳下来。

新一轮的赌局已经开始,老黄老周老李老朱背着梁瞎子合计了半天,多少看出来梁瞎子玩的什么把戏:安慰躺在床上的病人,其实是给病人增添心理压力,安慰得越多,越起到反作用。他们几个悟出这一点,也不闲着,各自去安慰猜中的对象,把梁瞎子的做法普及开来。关院长自是大喜,以为自己前一阵那番说教,把几个坏老头都结结实实地影响住了,都被拽回来上正道了。

结果还是老徐先死。

老黄老周老李老朱又输了钱,几个人碰头再一合计,明白了:虽然都去给病倒的老人送安慰,但梁瞎子身上有一股衰气,可以传给被他看望的人。一样的做法,却得来不一样的效果。既然如此,几个老头只好自叹弗如,但又想,老梁衰是够衰,别人总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猜死吧?赢的还想赢,输家更要扳本,赌局仍在继续。

4

梁瞎子和老李相邻而居,两人的小房间只隔一堵墙。

一个阴冷的清晨,老李起床起得晚,想起昨夜里怪梦连连,觉得不对,接着发现身底下有点冷,手一摸,尿床了。尿床放在小朋友身上,是件可爱的事;放在老人身上,既难堪又悲哀,老李心情难免坏了起来。但他晓得控制情绪,悲哀一小会,就冷静下来,想这事情怎么解决。

这天恰逢周五,中午例行更换床单被单。老李忽然想到隔壁梁瞎子。对着镜子,老李看见自己的气色还不错,不像是小便失禁的样子,再想想梁瞎子,他那张要死不活的脸,那不停翻白的独眼,倒像随时会把尿撒在床上。说他尿床,没人不信。

老李扭开门出去,蹿到梁瞎子房里,梁瞎子不在,门是虚掩的。里面没有值得一偷的东西,梁瞎子懒得锁门——对于他来说,把钥匙插进锁眼是很费神的事,要用独眼瞄一瞄,就像打枪时瞄靶子。这样,老李撞上时机,从容地换了床单。

当天当值的小护理员姓陈。她拧开门走进梁瞎子的房里,闻见一股臊臭。她把梁瞎子不声不响地从老头堆里叫了回来,和颜悦色地说,老梁,这……这也不是犯错误,你应该一早就告诉我,湿了好洗,溽干了有尿渍,知道吗?

梁瞎子脸兀地一红,他说,不是我,我没拉在床上。

小陈护理就把脸拉下来了,说,这就不对了,明摆着的,还抵赖。我又没怪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床单拆了下来,闻着臭也不捂鼻子,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梁瞎子也走过去,把床单湿的那块拉到鼻头嗅了嗅,说,老李拉的。

小陈护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本来就这样。梁瞎子翻着白眼说,我拉的尿没这么臊,我拉的尿基本上已经不臊了。小陈,难道你看不出来我身上已经没有焰火了吗?没有焰火的人尿都没有臊气,既然这样臊,就只能是老李的。那头老骚牯子。

小陈护理说,老梁,前不久院长才表扬你,要树你当榜样,我也不好怎么说你,但我要提醒你,别被表扬几句就得意忘形。

梁瞎子还要辩解几句,小陈护理懒得听,把床单和被单抱到洗衣房去了。

这一阵没人死,而且,先前被猜中的两个老头病体恢复了,又能在院里走动。老黄猜中那个老宋,现在跟他打牌,手气好得不得了。与此同时,前面好端端的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现在又卧了床。

那天晚饭后,五个老头又聚在苦楝树下,老黄首先提议,病的好过来,好的病倒下,不如重新猜一遍。圈定人选时梁瞎子打起了哈欠,让他们四个商量着定。

老李朝梁瞎子瞥来一眼,说,你猜我们挑剩的那个是吧?

梁瞎子说,随便,我习惯了最后猜。

老周说,这样还是不好,我们要是选一个根本死不了的混进来让你猜,你就只有回回都输了。

梁瞎子看看老周,又看看老李,微笑地说,没关系,根本死不了的,就把他猜死好了。

五个人选定下来,老黄老李老周老朱划了一通拳,老黄先选,接着是老周。老李猜了第四个人选以后,就该梁瞎子了。四个老头也不再多说,既然他们已经把前四个选掉了,那么梁瞎子表不表态都无所谓。

老周冲梁瞎子说,老梁,就这么定了啊,你猜的是老马,207房间的老马。

梁瞎子这时悠悠地说,我不猜老马。

另几个老头看看他,不悦了。他们说,老梁你次次都很痛快,今天怎么不认账?

我想猜谁就猜谁!梁瞎子说,看着要死的都让你们猜完了,剩下都是看着死不了的,我从中选一个,总不算占你们便宜吧?

那四个老头一想也在理,没理由不答应。老黄就问,那你到底猜谁?

梁瞎子睁着阴鸷的独眼,将四个老人扫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老李脸上。他手一指,说,我猜老李行不行?

老李左右看看,再指指自己鼻头问,我吗?

梁瞎子依然微笑地点点头。

为什么猜我?老李也用力让脸上挤出笑的纹路,并质问起来。别的老头当然成了和事佬,插言进来说,老梁,这就不对了,你和老李有什么矛盾,当面摆摆清楚,谁对谁错,我们帮着理论理论,是吧?总而言之不要当面猜人家死,这是要遭报应的。

猜都猜好几轮了,现在忽然良心发现,怕遭报应了?当面猜背后猜有什么区别?梁瞎子翻着白眼看看老李,又说,因为你就是院子里下一个去死的人,不是老马,只好猜你。

你凭什么说下一个死的是我?老李把脸都笑歪了,还用力保持笑容。

老李,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这话还是不要明说嘛。猜你就猜你了,你也可以反过来猜我。要是我俩对着猜,还可以多下点赌注,反正谁一死,留着钱也没办法接着赌,是吧?

我心里不清楚!

老李,你这是逼我。真要我摆明了说也行,我俩加点码……就我俩,一个人押一千块怎么样?

……五百,押五百,你可以开口了吧?

都是要死的人了,攒钱也没得用,真是拿你没办法。梁瞎子歪着嘴一笑,然后说,老李,你小便失禁拉在床上,看这情况是差不多了。

老李的脸微微一红,说,梁瞎子,是你自己小便失禁吧?

你敢不敢赌咒发誓:谁小便失禁谁死得快!

老李说,那我就猜你,不猜费太太。我现在看准了,下一个死的是你。

梁瞎子说,非常欢迎。我三岁以后没尿过床,七十以后屙尿难免打湿鞋,但从来没尿床。

五个老头重新统一了一下意见,老李猜的是梁瞎子,梁瞎子猜的是老李,就这样定下了。老黄老周老朱觉得很开心,他俩觉得梁瞎子和老李都不会死。如此一来,这一盘赌局他们三人的胜率就大大增加了。

当天晚上空气忽然潮了一阵,拧得出水的样子,仿佛是有雨骤然落下来。但过了那一阵空气又清爽了,没有雨。今晚天气有些反常。老李在心里这么嘀咕一下,旋即又想,自己这一辈子,碰到天气反常的情况难道还少么?老李睡得早,想一蹴而就地睡沉实,但他老听不见自己的鼾声,知道自己一直醒着。幽暗中,老李跟自己说,难道人听见自己的鼾声才算睡着了么,真是好笑。

又挨了一阵,老李还睡不着,忽然担心起来,他想今晚上我不会再尿床吧?

那一晚,老李提着裤子上了三趟厕所,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自己稀软层叠的肚皮就像是海绵,只要愿意挤,总能榨出几滴。尿了三次以后,老李仿佛松了一口气,他想,上了三道保险,再怎么着,今晚不会尿床了吧?他缩到床上,蒙头大睡,果然进入梦乡。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李在梦里恍惚看见天上下雨,自己到处躲雨,摸进一扇门,进去一看竟是厕所,坐便器上坐着梁瞎子。梁瞎子一脸坏笑,仿佛是说,偏不让你,憋吧你……次日清晨,是院子里广播的声音把老李弄醒的。养老院也不是每天早上都放广播,这要看院长是否有心情。老李醒了以后觉得大腿根子有些溽凉,心尖一颤,拿手一摸,果然又湿了一块,而且湿得比上一次更宽了,扯到脚后跟都有凉意。老李来不及悲伤,他定了定神,马上想到再到哪个房间里把床单换过来。

老李穿好衣裤走出去,发现梁瞎子正坐在门外,正翻着招牌式的白眼,冲他诡秘地微笑。老李轻轻咳嗽两声,在院子里转上一圈,发现梁瞎子仍坐在那里,像个守门员。老李走进去,拿眼睛凑着窗玻璃往外看,梁瞎子始终坐在那里,始终面带微笑。床单带不出去,也找不到东西将它烘干或者是吹干。这天不是换床单的时间,但老李老没出来,护理员小陈按着规章必须查房,一走进老李的房间,就闻见那股熟悉的尿臊味。

老李尿床的消息不胫而走,是梁瞎子传出去的。

梁瞎子看见小陈推开了老李的门,后脚就跟了进去。其实,老李情急之中也想到对策的,小陈进来闻见臭味,就拉下脸向她恳求,要她别将这事传出去。小陈是个好心人,应该答应。没想梁瞎子也想钻进来。老李堵住门,不让梁瞎子进去。他身坯子大,梁瞎子不敢硬碰,就冲走进去的小陈说,闻见味道了不?你这个宝宝又尿了,他是惯犯!小陈当然闻见了,但还是撇撇嘴说,老梁你不要乱说坏话。话还没说完,她就摸见老李床单上的尿渍了。

真的是你啊!小陈还有点好笑。

梁瞎子就奔走相告,还用丝瓜老脸摹仿小陈说话语气和表情,前面几个字没学像,“啊”字拖腔却学得神像。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当天都知道这件事了。大家一个院里住着,都一把年纪,彼此心存怜悯,听见梁瞎子嚷嚷这事就嗯一声,没当回事。这样梁瞎子闹腾不起来,把老李的事说上几遍,就闭上了嘴。

到了吃饭的点,大师傅跑过来催了两次,老李才硬着头皮往食堂里走。坐下来以后,同一桌上吃饭的人约好似的,故意讲一些陈旧的事,故意要打消老李的尴尬劲。老李心里稍微暖了一些。吃过午饭,老李便想到,今晚怎么也不能尿床了!于是,他尽量不喝水,他想,有进有出,没喝水,我不至于尿血吧?那一晚,老李倒是没尿床,但整夜睡不着,天一亮又起不来。老李身体发烫,后背心不断地冒虚汗。

拖了二十来天,老李真就死了,也就是说,这一轮下赌梁瞎子又赢了。梁瞎子先是去找老周拿钱,老周叹一口气点了五张十元钞。接着梁瞎子又去找老黄老朱,两人乖乖地掏五十。

……算我倒霉,和老李互相猜的时候,就应该各自拿出五百块钱,你们当中间人,把钱扣着,这样,五百块我就到手了。梁瞎子又说,还猜不猜下一轮?要不然我们四个互相猜吧,这样好像更来劲一点。

老黄脸色有些变。他面皮焦黄,若有肤色变化不易察觉,但他骗不了自己,明显感到脸色变了。

老周老朱说也不急着猜,老李刚死,要把他送上山,活人总得喘喘气,再猜不迟。老周老朱离开以后,老黄把梁瞎子拖到僻静的地方,把兜里剩下的一百零几块掏出来,全给梁瞎子。

梁瞎子把几张零票子还了回去,说,我两兄弟在这里悄悄地说,我们四个人里头,老朱的气色明显是要差一截。

下一个你猜他?

也不是,他只是我们几个里气色最差的。下一个,也不定轮到他哟。

老李也是“公费生”,下无子女,灵堂就设在养老院里。停灵的夜晚,梁瞎子早早地睡去了,八点不到就去睡,这坏了院方的规矩。院方有规定,若碰上停灵,所有的老头老太太除非告病假,否则起码要坐到十点半,以体现互助友爱的精神,据说这项规定不是针对死人,而是让活着的老头老太太能更多地感受到关怀和温暖。梁瞎子睡得这么早,院长叫了一个护理员去拍他那间房的窗户,问他是不是病了。梁瞎子若是唔一声承认病了,也就算了。他可不愿意承认有病,躺在床上粗声大气地回答说,老李欠我五百块钱不还,我心痛哩!

5

老李一死,老黄老周老朱不愿跟梁瞎子再猜下去,躲他,当是躲瘟神。那帮坏老头开始怕自己了,梁瞎子心里得来翻身作主的快感,前不久,那些坏老头还把自己推来搡去当是好玩哩。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动派都这样,几个坏老头又算哪盘子菜?

不赌就不赌。他和老李之间的事情,整个养老院的人都知道,只是瞒着院长和几个护理。

梁瞎子又想到,以前给人算命没赚钱,只是时机未到。现在,我要赚钱,怕是没人拦得住了。

去食堂吃晚饭,梁瞎子进去,老黄老周老朱就在外面等着,等他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人,再摸趸进去,纵是冷饭冷菜,也吃得安然。即使他们一再地躲,梁瞎子和别的老头喝酒时,照样放话说,下一个已经猜好了。

一桌的老头就扯着耳朵,紧张地问梁瞎子,下一个是谁?

梁瞎子喂他们老大一枚眼白,不肯说。

自后梁瞎子就不得清静。天一黑,他就回自己房间躺下,悠闲地等待。果然,稍后不久,就开始有敲门声响起。那些老头老太太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打单独,蹿到梁瞎子房间,都想打听他到底又猜了谁。

梁瞎子一遍又一遍跟他们解释,唉,我都害怕自己这张臭嘴了,一猜就神准,这怕是……怕是在泄露天机。我怕天上打雷会劈我脑壳,不敢说。

梁瞎子语调含混,一双眼睛却阴鸷地四处扫射,看得别人发毛。颇有几个老人被梁瞎子的眼神晃得睡不好觉,隔天就出门买来东西,偷偷地往梁瞎子房里送。如此一来,梁瞎子就很少出去晒太阳,成天躺屋里,门虚掩起来。听见门板有响动,梁瞎子就翻一个身看清来人,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你来了啊,你看你看,我又没什么大病,就是骨头酥爬不起床,害得你来看我。

只两三天工夫,别人送的东西就堆满一处墙角,堆起尖来。梁瞎子拿小本子记着,哪一样东西是谁送的,以免张冠李戴。梁瞎子怕被院方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堆进床底下,还作了规划,水果放在床头这侧,保质期稍长的糕点都堆床脚。他躺在床上,想吃水果,伸手一掏,有苹果有梨,也有香蕉。水果他爱吃,糕点盒子令他烦躁。盒子往往很大,外包装壳挺硬,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但梁瞎子知道,一旦打开里面并没有多少点心。水果都吃不完,糕点盒子他基本没动。很快,水果也吃腻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吃下的水果能顶以前三五十年总和。

他有些感慨,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都是疙瘩脑袋,一想到送礼,除了水果就是糕点盒子,几十年了还不晓得变通。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水果和糕点盒子早就吃不开了。梁瞎子看了电视,晓得现在送礼的花样是日日翻新,不光是保健药按摩器,还有充气娃娃。据说,充气娃娃这东西最近推出了老年人专用型,还可预订,你想把它做成哪个明星的模样,时新款的梁冰冰,怀旧版的王晓庆,厂家都照做。价格可高可低,贵的全硅胶,那皮肤跟真人似的,手一触摸就细腻地弹开;便宜的用橡胶做皮肤,甚至是塑料。总之,能做大的生意,必须丰俭由君,富人穷人的钱统统搂进皮包。

以前,梁瞎子不关心这些消息,但最近,因为自身际遇的巨变,他也有心情关注到这些新生事物上面。他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他还暗生埋怨,院里这帮老头老太太再送水果和糕点盒子,都塞床底下,是会把床板顶起来。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学会善解人意,这不就是找死么?

老朱这两天感到身体略微有点不舒适。其实到了他这种年纪,身体多少都会攒下些毛病,老朱一在意,不舒适感就一层层加重起来。

白日里,老朱找到老黄,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老黄就说,没怎么啊,还老样子。老朱说,我这几天身体反应有些大,一颗脔心有事无事会狂跳一阵。老朱说话时,明显感觉到老黄脸色乍地白了一阵,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又回复到蜡黄蜡黄的状态。此时此刻,老朱忽然变得异常敏感,察觉到老黄脸色的变化。他问,老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老黄也不瞒他,说,老李刚死那会儿,梁瞎子就说过了,我们剩下来的三个人里头,就你的气色要差一点。

老朱强自憋住气色,说,这狗日的,他果然猜到我头上来了。

你还是……给他打发点,多少打发一点。老黄蛮诚恳地告诉老朱,上次,也就是老李死的时候,我不但把输的五十块钱给了梁瞎子,还多打发了几十块钱,老周是鬼脑壳,肯定也晓得这么干。梁瞎子当时跟我说,几个人里头你的气色要差一点。

这话,老黄原不打算告诉老朱的,可是掐指算来,当时凑一起猜死人的五条老光棍,老李已死,要是老朱也后一脚死掉,就只剩下梁瞎子、老周和自己。老周一贯性情蛮好,以前没欺负过梁瞎子,瞎子没理由猜他先死。老朱一死,势必轮着他了。想到这一层,老黄的脚底板下就升起一股凉意。

老朱脸憋得有些红,好一阵说不上话。缓过气来,他稍带些埋怨地说,哎,老弟兄,这个你早该跟我说说。

老黄说,现在梁瞎子床底下满是水果还有点心,你别再送吃的东西了,东西一多,他都想找猪圈喂两头肥猪了。

老朱说,我知道的,我办事直截了当。

老朱去到梁瞎子房里,梁瞎子正盘腿坐在床头,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若有所思。看见老朱进屋了,他把嘴咧开一线,说,老朱,最近气色是有点不好。

老朱呃地一声,把一张红钱递了过去,说,年纪大了,吃得也不够营养,哪赶得上红钱上的毛大爹气色好。

你倒好,辈份蛮大。我在心里一直拿他老人家叫毛爷爷。你倒好,大爹一喊,转眼大了我一辈。

老朱嗓子眼泛出个嗝音,赶紧说,其实我在心里,一直管他叫毛太公。

那就好,该敬的人还是要敬,这才有个纲常,日子过起来才会稳当。梁瞎子又仔细地把老朱觑了几眼,像个医生一样肯定地说,唔,刚才没看仔细,今天你的气色明显比前一阵好嘛。

老朱得了这句话,心底一下子像被夯实了。下午有医生来养老院免费问诊,帮老朱看了看,还用一些仪器这里测测那里量量,说老朱内体很不错,稍微有些寒气,两碗姜汤一灌就差不多了。给梁瞎子测过了以后,医生觉得怪,说这人看似干巴拉唧,血脂竟然还有些偏高,心律也不太整齐。医生要给梁瞎子开几种药丸子,梁瞎子却口硬,说他自我感觉挺好的。他硬是不要医生开药方。

6

老头老太太们看到梁瞎子就像见了鬼,看他那独眼飙出来的一道冷光,背心就泛起鸡皮疙瘩。但他们上了年纪,不缺生活经验,纵是怕他,也不能向院长反映情况。他们不是小学生,打个小报告,就算关院长揪出梁瞎子批评一顿,又顶什么事?这事情拿不出证据,若告他不倒,反过来,他晓得谁告的状,就猜谁死,谁又拦得住?

有个老太太——就是前面出现过的莫老太,她想,我惹不起总躲得起,是吧?她跟儿子通了电话,说要回去住,就算一个人守在家里,也比呆在养老院强。

妈你怎么了?儿子疑惑,莫老太住进养老院,前一阵还说有伴,蛮开心。几个月下来,怎么突然改了口?

那么多要死的人挤在一起,日子能好过吗?

莫老太也不敢明说,只能找别的理由。莫老太的情况又和别人稍稍不一样,儿子倒还蛮孝顺,只是媳妇在家只手遮天。婆婆儿媳是天敌,莫老太顾及儿子,主动离开儿子来养老院。现在她要回去,儿子当然依她。莫老太心想,媳妇再凶,总不会猜我死吧?

养老院清静了三个月,没死人。这在养老院并不多见,有些失常,老头老太太们反而悬起一颗脔心。某天大家聚一起吃晚饭,关院长发下一条通知,莫老太去世,灵堂设在她自己家,若愿意去灵前送别,院里晚上有车接送。

终于听到有人死了,有些老头老太太,暗自放下一颗悬心。

次日午餐时间,大伙吃完不走,都坐食堂里等梁瞎子。梁瞎子猜到大家都等他(这都猜不到又如何猜死人呢),来得晚。他一进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莫老太一死,梁瞎子按惯例会发一发话。但那天,梁瞎子专心致志地将餐盘吃干净,又舀一碗清汤有滋有味地嘬,不像有话要说。

坐旁边的老纪忍不住问,老梁,莫大姐那边,你又算准了吧?

梁瞎子不吱声。

老纪有些尴尬,心里嘀咕,她要不是晓得你算上她了,怎么想到离开这里?

梁瞎子响亮地吸溜完碗里的汤,这才开了腔。……有些事情躲不过去。他说,你们想想,人要躲避一样东西,你必须晓得它在哪里,才可能躲开,是吧?有些东西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你怎么躲嘛?

梁瞎子说到这里顿一顿,环视一圈。他这辈子,以前哪曾有这么多人侧着耳朵听自己说话?当他眼光落在老纪脸上,老纪赶紧重重地点几下脑袋。但他看出来,很多老头老太太听的不是很明白,脸上发懵。

上了年纪容易糊涂,但也不能怪他们!梁瞎子提醒自己要耐心一点,然后像领导一样清一清嗓音,接着往下讲。这时他又发现,只要别人听得认真,谁说话都摆得出领导腔调。

……我年轻的时候出门干活,住工地。有一天晚上打雷闪电,专照人脑壳上劈,劈死的不晓得几个,吓死的肯定不少。当时我和另两个工友往工地赶,正好走在一截空荡荡无遮无拦的山路上。一个雷劈下来,就劈在我们身后,当然扯起腿就跑。他俩腿长,我腿短,他俩跑到一蔸树底下,还歇着气等我。猜我看到了什么?又劈下另一个雷,正好从树上劈下,树劈开,人劈死,浑身焦黑,死的那个丑样哟……你们说说,这种事情怎么躲得掉?你想躲开,你以为安全的地方,正好有雷等着劈你哟。

梁瞎子信口胡诌,这得益于他以前帮人算过命,胡诌个故事吓别人,只能算是基本功。现场肃静,他很满意。

院里有规定,餐盘必须摆放至食堂一角,以便护理员清理。梁瞎子伸一枚手指,朝老纪面门上一指,并说,老纪,我这只盘子,你帮着一齐收收!

你有事忙,只管走!老纪微笑着回应。

梁瞎子抹抹嘴就走,留下那帮老人还傻坐了一会,好生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

院里继续风平浪静,直到了年前,天气骤冷,一下子病倒几个老人。一个姓喻的老太太终于挨不住在年前几天死掉了。灵堂又在养老院,丧堂鼓声声传来,有些老头老太太稍稍松下一口气。伴着鼓点有节律地敲,老头老太太三三两两扎堆说着小话。梁瞎子猜人,他们也猜梁瞎子这回又盯上了谁。当然毫无结果,梁瞎子现在不肯说,院里老头老太太都给他送钱送礼,但该死照死。

老纪就说,这就不对了,所有人都送了礼,还是要死,显然不是梁瞎子说了算的嘛。

……不作兴这样讲噢。老黄赶紧打断老纪,又说,你想,以前院里一年总要死七八个人吧?最近这半年,只死了几个?两个。梁瞎子虽然是猜人死,但有他一猜,死的人反倒减少一半,这总不是我瞎说吧?你又想,要是他有心赚钱,还不多猜死几个?

老纪晃着脑袋想捋一捋,老黄说的话,当然也自有逻辑。旁边的老头纷纷提醒老纪,不要瞎想,不要惹梁瞎子不高兴。老周也说,你和他没有仇怨,再说送礼送个百十块,也不是拿不出嘛。钱要紧命要紧?一把年纪了,千万要搞清楚!

别人七嘴八舌那么一教训,老纪心底一沉。人老三件宝,贪财怕死睡不着。现在有一件宝拽在了梁瞎子手上。在院里,谁敢背后说梁瞎子坏话,不光惹着他,也是招惹他的一帮信徒。

众怒难犯!老纪忽然想起来这几个字怎么写了,就不敢再吱声。

停灵都是三天,梁瞎子头一晚没来,躺在屋里睡,第二天。坐下来,他叹一口气,周围好多双耳朵就扯了过来。梁瞎子又轻咳一声,这才说,果然,果不其然……梁瞎子话说半截,拿眼睛到处看看,等着有人搭下茬,但场面上奇怪地静,平日里喜欢哼哼唧唧的一帮老人都不说话了。梁瞎子只好继续说,老喻是个好人呐,上回以为我病了,还来看我,还送来一盒子点心。她自己俭省惯了,点心舍不得吃,摆的时间稍微长了点。我眼神不好,那天饿了就拿出来吃,一口吃下去,发现里面……唉唉唉,长蛆了。这还是不好,不卫生,吓得我心子一阵细跳。

场面上更安静了。喻老太的遗像本来是笑的样子,现在看着也是有些别扭。

梁瞎子只坐了一小会,扯起腿回屋,走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冲所有人说一句安慰的话:反正呆在养老院就是这么回事,用不着为别人操太多的心。大家节哀,保重自己。

别人都知道,梁瞎子又猜了一个。白日里除了吃饭,别人很少见得着梁瞎子。甚至,再过得一阵,吃饭时梁瞎子也不会去食堂了,会有别的老头或是老太太把饭菜装好,带到梁瞎子的房里。

梁瞎子的房门总是虚掩的,甚至整个晚上都不上锁,谁要进来,轻轻拧一下门把手就行了。他已经放话出去,自己房间吃的东西太多,一张嘴根本吃不过来。他把床底下的点心和水果一点点地抠出来,往别人屋子里送,口上还蛮客气,说,你们老是来看我,我也看看你们。人嘛,就是要相互走动。

别人都会意,直截了当地把钱给到梁瞎子的手上。一开始那拨邀好了似的,一人给五十块钱,梁瞎子也不嫌少。第二拨邀好了各给八十,梁瞎子也不嫌多。前面那拨听说后面这拨提了价码,不敢造次,回头又各自拿三十块钱添给梁瞎子。后面零零散散来到梁瞎子房子里的人,也不敢多给,都是八十。给少了自己脔心不落地,给多了,又是众怒难犯。一帮老头活到这把年纪,一般的事也不至于着急上火,若是关联到他一条命,也会挥起老拳打人。

这天晚上,有人把饭端进房里,菜还不错,有梁瞎子最喜欢吃的爆腌肉,于是就喝了点酒。梁瞎子不经常喝酒。酒是别的老头提过来的,酒色焦黄,是用药浸过。梁瞎子喝这酒不凶,不打脑门,多来了两杯。吃完饭又有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拍门进来,各自孝敬八十块钱。梁瞎子把三个老头的钱收好,抬眼看看这个老太太,忽然觉得她长得挺有模样。于是他没有把老太太的钱接过来,而是冲另三人说,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三个老头缓一会才反应过来,谄媚地笑着,全都知趣往外走。最后出去的一个还把门拉紧。

老太太不是很老,刚进来的,但已知道梁瞎子是何等人物。

只要有新人(其实还是老人)进入养老院,就有人负责跟他(她)说起梁瞎子如何将曾经的鲜活的一些老人一个一个猜死。而且,奉劝新来的别想着跑,越跑越死得快。现在,老黄老周还有老朱,就专门负责向新来的人讲起这些,三个人围着一个,不把那人脸色讲变,三个人绝不罢休。

梁瞎子也不想每一次死了人之后,所有的老头老太太都来自己房间交钱。一个一个地收,也真是麻烦,有些人不懂事的,很晚了还敲他的门,虽然是交钱来的,梁瞎子还是隐隐地不悦,嫌他们扰了清静。他打算着让老黄老周还有老朱帮自己收钱,这会省很多事。但他一直决定不了,一旦让他们三个催收,免不了给他们几块提成。他还没想好给他们提多少合适。

眼下,梁瞎子注意到,不是很老的老太太脸色还微微泛着红光,跟自己喝酒以后泛起的酡色差不多。梁瞎子问了她姓名,她说姓何。梁瞎子拍床沿空处,说,小何,你坐过来。一声“小何”立时把老太太叫得年轻了,她抬腿往前迈的时候腰身仿佛还晃几晃,挪几挪。

梁瞎子和小何聊起天来,从哪年死了老伴开始聊起。两人越说挨得越近,过不了多久梁瞎子的手便搭在小何的肩头了。这时,梁瞎子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搞出这样的动作,竟已熟练。

小何还在说她那个死男人的事,仿佛没有理会到一只手搭在肩上。梁瞎子听着有些扫兴,昂起鼻头嗅了嗅小何的脖颈,有股淡淡的伤湿膏气味,从小何每个毛孔里飘逸出来。

梁瞎子拿眼睛往下看,很有发现。他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小何,你还是有蛮……丰满的嘛。

小何扑哧地一笑,说,都什么年纪了,你这不是说鬼话嘛。

梁瞎子说,真的真的,你看你看,明摆着的嘛。

小何无奈地说,唉,夸人也不是这么个夸法。

梁瞎子看得出小何似乎抛了个媚眼,酒劲又正在发作,胆子更大了。他说,让我揣揣,揣一把就知道了啊。小何也不加阻拦。梁瞎子虽然没什么经验,动作却还麻利,手唰地一下探进小何厚厚的衣服里,努力往上面探。这小何,皮肤都皱上起花了,竟然还挂得有乳褡子。梁瞎子嫌麻烦。他先是往左边摸,一插进去,一阵冷惊。这小何看似鼓鼓囊囊,拿手一摸竟然是平板一块,还略微地往里面凹。他的手摸着电门一样,忙不迭缩回来。

怎么回事?

小何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说,割掉了。

梁瞎子说,你有那病啊,那应该去医院呆着。

误诊,是良性的,也割了。小何澄清了误会,见梁瞎子的手已缩了回去,便提醒说,右边,还在的。梁瞎子那点小兴头早被搞丢了,说,算了算了,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少惹人讲闲话。

临走,小何还是把八十块钱递给了梁瞎子。她低着声音哀求说,梁大哥,你一定拿着,要不然今天晚上我睡不好觉。

梁瞎子暗呼一声倒霉,把钱接在手里。

7

翻过年头,又死了老申。老申死后梁瞎子就把价码提起来,每人一百。梁瞎子想,八十多麻烦,谁掏一百整,还要回找二十。于是每人一百,就这么定了!

照此一算,养老院四十多个老人,每死一个,梁瞎子赚上四千。钱装在鞋盒子里,零钱整钞都有,攒了大半盒。梁瞎子不认字,要能认字,他也想去银行办个卡,把钱存起来。这事也不好请别人去办,梁瞎子徒有无奈。钱多了他也想花一花。一辈子不怎么花过钱,现在忽然有了钱,能想到的无非是买衣服买酒,但他又怕张扬。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好去泡女人,不是浪费么?

……女人!想到这东西,梁瞎子氽了氽嘴皮。他看着鞋盒子里的钱,想到街上有卖肉的女人。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找到了自己行不行,也是个问题。他将那玩艺荒废太久,对它没得把握。

钱越攒得多,梁瞎子越不想露财,日子还过得和过去一样,添置新衣裤仍是找便宜的。即使这样,护理员小陈还是嗅到一些气味。小陈来他房间打扫卫生,若不经意地讲,老梁,你好像比别的老头有钱。梁瞎子心里紧了一下,一想放床底的鞋盒子她肯定不知道,就没吭声。

小陈又若不经意提了一次,梁瞎子跟她说,小陈,别拿我老人家开玩笑。

没开玩笑。小陈一张胖脸摆出认真相。

那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现在气色就看出来,以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小陈觉得这理由靠不住,便照实说,你的垃圾桶都是我收拾,好东西都吃不完吧?

梁瞎子怪自己大意,只想到不露财,没想垃圾桶也会暴露很多秘密。他索性说,知道我怎么赚钱?

不知道。

我会算命!每次院里让我们外出自由活动,我都不闲的,就去干这事。一般人我还懒得算,有几个老板认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请我去帮看看运程。

哦,你准不准?我听说瞎子才能算命。

不准,那些老板长期请我看?再说你的理解完全错误,全瞎的人只能搞搞按摩,拉二胡也比一般人强。要算命,必须是我这种,只瞎一只眼的。

为什么啊?小陈也不小,三十老几,脸上还是很好奇的模样。

明眼看阳间,瞎眼看阴世,阴阳两通,人事自明,晓不晓得?我正好瞎了一只眼。梁瞎子说着把眼皮都张开,让她看那只黑洞洞的眼仁。黑洞之中隐约浮起些浊白的物质。小陈冷哼了一声,不敢仔细看,梁瞎子就得意地笑了。

接下来他就想着要堵住小陈的嘴。一个老头突然有了点钱,小陈可能并不在意,但这种三十老几,又离了婚的女人,嘴碎得很。梁瞎子一想这事存在隐患,头皮就略微地发麻,忽然明白了,我这不就是做贼心虚嘛。养老院成了自己发财的地方,他可不想因为一些意外,断了财路……要把任何隐患及时处理掉!

梁瞎子了解了一下小陈,基本上是小女人性格,和人相处不能吃亏。不能吃亏的人,必然乐意占小便宜,梁瞎子估计这个女人不难对付。此后几天,梁瞎子在院子里的活动,就有明确的目标,尽量贴近小陈。

某个傍晚,小陈在苦楝树下和人打电话,梁瞎子就悄无声息跟了过去。那蔸树是绝佳的遮掩物,他可以离她很近。而她完全投入地打电话,根本没在意有人靠近。……是跟男人打电话!梁瞎子很容易做出这个判断,因为小陈三十老几离了婚的女人,竟然冲着手机一声声发嗲。嗲,嗲你娘个大头嗲呀!梁瞎子听得几多别扭。小陈跟一个男人说自己手机摔了几次,勉强用着,她要男人给她买一款新手机。她还提醒男人,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电话另一头,男人应是问她要什么样的手机。小陈说香蕉G系列最新一款。

男人又回了一句什么,小陈忽然发起小脾气,骂了句去你的,就挂了。

梁瞎子在心里默念,香蕉G系列最新一款,他念了好多遍才记下来。年纪大,脑子总有点不够用,但为了安稳地将钱赚到手,他舍得下这力气。他又暗骂,现在的东西怎么总要分好多型号?换是以前,买手表就说上海牌,买收音机就说红灯牌,一切都那么清清楚楚。

等到周五院里的车送大家到市区,梁瞎子躲开同行的老人,破天荒进了一家手机店。卖手机的妹子基本都长得有模有样,统一制服,见别人进去都笑着脸迎接,但梁瞎子走进去,没谁搭理他。他自己走到一个柜台前,问那妹子有没有“香蕉G系列最新一款”,那妹子见这老头直接冲着某款机子来的,眼睛有了光。她取出一款手机,说这就是。梁瞎子看看那手机,比一个烟匣子大不了多少,一问价,要两千四百八。

别漫天喊,你说一说实价。梁瞎子参照地摊上买衣买裤的搞法,反正要杀杀价,有时能杀下来一大半。

谁漫天喊?这就是实价,不讲价。

梁瞎子想一想,还是把那块手机还了回去。妹子摆出“我早知道这样”的模样,一句也不多劝,把手机放回原处。梁瞎子不甘心,用一只眼仔细地找,终于看到另一块,模样差不了多少,标价只是七百多。

这块也给我看看!

那妹子瞟他一眼,动都不动,只是问,你买不买?

买!梁瞎子把牙一咬,兜里一掏掏出一沓钱。

梁瞎子真的买下那只手机,标七百多,再一讲价,妹子也不厌烦,让了一百来块。梁瞎子问清楚了,这种手机牌子叫芭蕉,听着差不到哪去,两种手机的包装也几乎一模一样。

小陈进来打扫卫生,收了床单正要走,梁瞎子叫住她。他说,前天上街,又帮一个老板看了的,完了事他给我一个手机,但我根本不会用这东西。你看看能不能用,能用你拿去好了。

转眼间,小陈脸上浮出喜色,凑近一看,待看清手机牌子,便有点失望。她说,这是山寨机,模仿香蕉款的,怪不得老板不用给了你,人家出去都不好意思掏这种手机打电话,掉身份。

小陈走了,梁瞎子不免有点失望,小陈这种贪便宜的妹子都不要这手机,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好货。梁瞎子先还心疼钱,现在小陈不要这手机,他头皮又开始发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梁瞎子眼皮朝天花板翻一翻,狠狠地嘀咕一句。他还自我安慰,小陈要什么手机就帮她买什么……再说,两千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院里再死一个人,钱马上就能赚到手。

又是放风时间,梁瞎子再次踏进那家手机店,买正品香蕉机。幸好,手机店同意他退回那块山寨机,补足差价即可。

等到周五例行换床单,梁瞎子站到门后,看着小陈往这边来,就把这块香蕉手机摆在床头柜。门一推开,果然,她一眼就看见了。是香蕉手机,而且也正是她想要的款型。

那老板给你换机子了?

另一个老板给的。

……老梁你又不用手机,为什么老板都抢着给你这个?小陈刚想这么一问,话到嘴边,及时打住了。在这一刹,她意识到,这东西梁瞎子故意要给自己。

果然,接下来梁瞎子就说,我也不知道,老是给手机。是不是现在送礼时兴送手机?如果你用得着,一定拿去。

那怎么好意思?小陈其实是不好意思不说这句。

尽管拿去!我又不用,你帮我忙,用一用,摆我这里也是浪费。梁瞎子用力地挥挥手。

小陈的喜气拦不住,唰一下就更新了整张脸的颜色。换好了床单被套,小陈敏捷地把手机塞进脏被套,带了出去。

8

经过反复考虑,梁瞎子决定让昔日的赌友替自己收缴全院的“免猜费”——这笔钱每个人都交,时间一长,就有人给它立下名目。有了名目,仿佛就名正言顺。院里眼下四十七个老人,立夏以后死了老贺,价格涨到两百。若自己收,猜一次(其实是免猜一次)可赚九千。叫上他们三人,每人除了免交,每收一次还发每人三百,进项一减出项一加,梁瞎子要损失一千五。但梁瞎子认为这钱值了。如果将养老院比作一个公司,他就是董事长,老黄老周老朱可算分管经理;但梁瞎子还不会这么想,他一脑袋思维差不多停留在四十年前。在他看来,这里像是收租院,自己是老爷,下面三条狗腿子,还有四十来个长工。

院长和护理员又算什么呢?梁瞎子觉得她们像管家,像帮佣,但又不蛮像。

此后,梁瞎子再在院里踱步,他真真切切感觉到这是自己的地盘。关院长和他打招呼,他就暗笑,心想你也就是表面上当个院长,你一年工资,还没院里死两次人让我赚的多。

小陈打扫卫生,在梁瞎子房间里呆的时间较长,除了干份内的事,她也乐意跟梁瞎子东拉西扯,或者叫他帮自己看看运程。梁瞎子说看不了,她就嗔怪是不是我也要掏钱给你?

我那都是骗人的。梁瞎子只好说,我不敢骗你。

小陈还是不肯走,坐下来讲一堆自己的事,说自己命苦,找到一个不错的男人却被妖精勾跑了。离了婚,自己也是三不值俩——甚至十不值一,等着处理。梁瞎子只好说,你还年轻,命有贵人,急不得。

也不要你算命,现在贵人成了最紧俏的东西,哪是空等能等来?都要主动出击,要拼,要抢,晓得啵?小陈说,老梁,你认识那么多老板,看有没有合适的?有没有刚死了老婆的?要有,你就把我推销推销。

梁瞎子没吭声。

我嘛还是有自知之明,真要跟年轻妹子去拼去抢,哪有机会?但你能看运程,老板们又那么信你,只要你帮这忙,编编理由撮合,我多少还有些机会不是?

梁瞎子暗自一笑,心想现在可真是,残次品都想扮成宝货出手。不过,听小陈的口气,倒是信了自己的鬼话,还真以为老板的钱好赚。

有次,小陈还摆明了问他讨东西。……最近那些老板又给你送了什么东西?用不着的,也让我看看嘛。梁瞎子就问,你觉得什么东西好?或许我可以跟他们提一提。小陈就说自己女儿现在正跟她闹,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国产的还不行,一定要进口,最好是IBM或者戴尔,还得是最新款的。

梁瞎子只说试试。

等到放风,梁瞎子也头一次走进电脑商城,小陈说的进口新款,都要大几千。梁瞎子吐吐舌头,心想小陈倒真敢开口要,这种女人,呆在养老院干活只是迫不得已,哪个老板被她黏上,那是蚂蟥上身扯不脱。

梁瞎子没舍得掏这笔钱,这次掏了,下次她还会变本加厉。等小陈再次走到他房间,他就给他一只红包。他说,笔记本没有老板肯送我。你女儿热爱学习,这是好事,值得表扬。别的帮不上,我要鼓励鼓励爱学习的小女孩。

小陈一看知道是钱,脸上就呈现紧张之色。钱比别的任何东西更让人紧张。她犹豫一会,嘴上仍说这怎么好意思,眼睛的余光却往门外、窗外瞟去。没有人,风吹得院里几棵树一阵阵响。

梁瞎子稍加坚持,小陈也就却之不恭了。梁瞎子看着小陈离去的背影,小陈走到苦楝树底下,就把手中的脏床单搁一搁,打开红包点点数目,里面有十张红色钞票。梁瞎子的独眼,此时就像架着单筒望远镜,竟将小陈看了个仔细。小陈脸上浮现的喜悦,不少于上次拿到香蕉手机。

梁瞎子明白了,还是钱管用!

但老这么白给也不是办法,梁瞎子算得明白,下次她还想要,就让他干点她不愿意干的事情,这样就可以堵住她嘴,摁住她手。

上半年只死了两个老头,梁瞎子本以为今年会是个“歉收”年份,没想一进入阴历七月,天气暴热,气温每一天都勇攀新高。养老院里很快就死两个人,一个是中暑,一个虽然是胰腺炎,但别的老人照样认为,因为中暑,胰腺炎才赶着脚发作起来。养老院没有空调,每个老人房间里有一台鸿运扇,纵然整日运转着,也不起太大作用。关院长想装上空调,报告打上去,她自己都不抱希望——按程序即使进展顺利,空调装进房也要到秋天。

梁瞎子轻轻松松赚了一万多,看这情形今夏必然还有赚头,心里就稳当了。捏着这么多钱又不能存起来,他也愁,跟自己说,要善待自己才是,当花就花。有一晚气温挨近四十度,别的一些老头老太太索性铺了席子坐在院子里聊天。梁瞎子躺在自己房间,直到下半夜也没有睡安稳。他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空调,挂在房里,要冷要暖,用一个遥控板摁一摁就灵光。但他不能掏钱给自己单独装一台,养老院毕竟还不是自家的收租院——总要到某些具体的情况里,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个老爷,只赚钱不能享福,简直是拿着活人当王八憋着!

小陈趁一早在院里晾晒衣服,稍过一会,气温又会涨上四十度。梁瞎子朝她招招手,她没反应过来。于是他只好冲她喊了一声。小陈赶紧跑进他房间。就在她跑来的几秒钟时间,梁瞎子发现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往这边看。他无所谓,小陈一进来他还故意关上门,让那些老人好奇地扯长脖颈。干得久的护理员,态度都不蛮好,而他能把护理员也呼来喝去,别的老人不免又要惊奇。

梁瞎子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想要小陈送一送医院。小陈说这没事,我去跟院长说说。小陈很积极,摸了摸梁瞎子的脑门,转身要出去。梁瞎子抓住她的手,说不急不急。是不是要去民政局调那台车送我?

当然,院里没车,要车的话必须去民政局调。你病得不是很重,我们也不好去叫120,对吧?

不要调车,出了门下到马路,就能打个车。梁瞎子认真地看看小陈,说,而且,只要你送我去,行不?

小陈爽快作答,没问题!

那天,院里很多人都看见的,小陈打着一把大雨伞当阳伞用,扶着梁瞎子走出院门。哪个坏老头在背后吹了声冗长的唿哨。

打车还算顺利,梁瞎子一招手,一辆草绿的的士就停在眼前。小陈说往人民医院去。司机只开一小会,梁瞎子瞥见路边有家酒店。他不识字,但看那招牌应是酒店,每个窗子外分明挂着一台空调外机。梁瞎子叫司机就停这里,司机还咕嘟一句,不是说去医院嘛。梁瞎子递他十块钱,还说了句“不用找”。这也是梁瞎子嘴里头一回蹦出这几个字,又吓一跳,接下来才感觉蛮好。

因为钱,梁瞎子干了许多个生命中的第一次,他知道,接下去还会更多。

小陈跟出来问,怎么了?

不去医院,我没病。院里太热了,我要开间宾馆房吹吹冷气。一开车门,灼人的风就往人身上黏,梁瞎子往宾馆大厅里去,还指使小陈跟上。小陈一愣,稍后就跟了上去。

这路边小宾馆有标间和商务间,价格分别是八十、一百,梁瞎子甚至不问区别何在,就说要一百的。……钱是人的胆!他心里想,这话果然不假,以前哪敢进宾馆?现在进了宾馆,还要点最贵的房。梁瞎子不禁小有得意,冲着小陈,他也不省这区区二十块钱。

小陈却在旁边问,老梁,你会上网?

上网?梁瞎子搞不清楚小陈为什么这么问,只是点点头,含糊地说,呃,是会一点点。

呃,看不出来,老梁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梁瞎子发现小陈说这话时,似乎朝自己飞来一个媚眼。他不敢确定。小陈搀着他往楼上去(没电梯),他也乐意显得颤巍巍。到了房间,小陈拧一下遥控,徐徐的凉风就扑在脸上。梁瞎子以前享受过这种凉风,那是有次打摆子打得厉害,养老院把他送到医院住几天。每个病房里都有空调,但知道这玩艺就是个放大的冰箱。冰箱只能冻吃的东西,这玩艺能冻人。

是啊,直到这把年纪,梁瞎子才有钱任意地花一花,享受一辈子都没享受过的事物。这当然是好事,梁瞎子突然痛恨一切来得太晚……所以,更要保重身体,在院里赚来的钱,死之前都要花光。

房间几分钟内就从夏天转变成春天,小陈也找一张椅子坐下来舍不得走。

帮我弄一瓶冰水!他拿了一百块钱递给小陈,虽然心尖尖有点发颤,但他提醒自己,尽量地花!自己一个孤老头,不能把钱白白留给谁。

小陈很听话,像他私人雇的保姆,赶紧跑下楼,买来几瓶冰水。小陈还把零钱找给梁瞎子。梁瞎子说你拿着吧。小陈把头坚决地一甩,说,这怎么行?买三块钱的东西拿九十七块钱跑腿费?没有道理嘛。

梁瞎子确定小陈会真心实意帮自己办事,就摆明了交代她,你回院里,就说我在一个亲戚家里住着,亲戚会草药,帮我弄一弄。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你有亲戚。

同姓同宗的,总是死不完对不?梁瞎子说,反正,你脑壳活泛点,跟院长编编理由,把她搪过去就行。

小陈自是一口答应。

阳光一天一天炙烤一寸寸土皮,雨老是没落下,气象台逐日发布高温警报。梁瞎子在酒店一住十多天。院长那头,由小陈帮他对付过去。小陈频繁地来看他,和他说说话。小陈是个无牵无挂的女人,一个小孩由父母帮着带,她不操心。空调成天开着,小陈还可以打开电脑上上网。

有天小陈给他带来消息,说院里的夏老太刚死。梁瞎子心里就发急,要回去收钱了。

你是不是也去送送她?

那是当然,明天我就回养老院。

气温还没降下来。

没事没事。你想,夏老太走了呵,多好的一个妹子。梁瞎子挤出痛心的模样,小陈看着却想笑。

小陈一般顶多呆到七点,天黑之前就离开。那天她上网聊天聊到天完全黑透,梁瞎子不得不提醒她,要回去了。

不急!小陈又说,我家那边今天停水,借你这的卫生间洗洗。

没事,尽管用。

小陈在浴室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梁瞎子有了某种预感,在床前坐直身体,感觉身体某个部分突然醒来。他吓了一跳,眼睛直瞪瞪盯着浴室的门。过不久小陈就走出来,身上裹着大白毛巾——他还不知道那叫浴巾。然后,小陈就这么坐到他身边,把毛巾解开。她浑身哪里都胖嘟嘟,还有一股黏稠的体味。他打了个寒战,就躺倒下去。小陈紧跟着躺下去,身上好多块肉晃了一阵,才停。

小陈用手轻轻抚摸梁瞎子的身体,但梁瞎子发现,刚才醒了的那个部位,现在又恢复了原状。他把小陈的手安放到她自己胯上,跟她说,你不要弄,你睡一睡,有事我叫你。

小陈很快就睡熟过去,身体摊开着像个男人,哪里都不向他隐瞒。梁瞎子将自己试了好多回,发现没用的。他难得地有了失眠,觉得小陈躺在身边简直是一种压力,是一份累赘。

天亮以后,小陈随意找了个借口,跟梁瞎子借一千二百块钱,然后扶着他回养老院。回去那一路,梁瞎子一颗脔心始终在疼。

9

老黄老周老朱分别进到梁瞎子的房间,将收缴来的钱上交。梁瞎子心里有数,那四十二个老头老太太,并不是平分给他们三人。按自己的授权,老黄老周老朱分别管理十八、十四和十人。每收一次钱,梁瞎子会给每人三百块钱基本提成,此外老黄有两百奖金,老周一百。三个人不能平均分配,要让他们彼此较着劲,才会对自己忠心,才便于管理。

虽然梁瞎子没读过书,但有些东西不用学,天生就会。

老周老朱都缴足了数目。那天,老黄一进梁瞎子的房间,就说,死的夏老太归我管,她没交。

梁瞎子说,用不着你讲,我清楚。

那是当然。老黄将钱拿出来。梁瞎子正点着数,老黄又说,这一阵又新来一个姓冼的——听着就不是好姓,姓显,容易显摆。我就想,既然夏老太归我管,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来了老冼,这个老冼自然也归我管。

你说这个对的!梁瞎子抽出五百递给老黄。

呃,但这个老冼,我跟他讲得清清楚楚,你算谁谁就死,他不怕。他说老子偏不交,要猜就猜死我好了。

真这么说?

你要不要亲口跟他摆摆道理?

梁瞎子陷入沉思状态,没开口。

要不……老黄凑近梁瞎子,似乎有话推心置腹,却故意欲言又止。梁瞎子叫他直说。老黄便化掌为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额头有拉起的青筋,眼里迸射出精光,仿佛作了一番艰难的决定,才把话说出来——要不,你猜死他算了!

梁瞎子当然知道老黄什么心思,看似替老大着想,实则将了一军。梁瞎子很长时间没发话。老黄还侍立一旁,梁瞎子只好下指示,你走,我有办法对付。

怎么对付?

你操这么多心干什么?我讲有办法,就有办法!

去食堂吃饭,梁瞎子得以看见新来的老冼,一个穿着洗白工装的红脸糟鼻老头。他正在啃卤鸭腿,啃光了一块,正啃第二块。食堂里有基本菜和加菜,想吃加菜,另外付钱。卤鸭腿是加菜,很多老人都啃不动,老冼是算牙口好的,一餐买两块鸭腿,还有一段鸭脖。

梁瞎子就坐在老冼对面那张桌子上,老黄老周老朱三个人围在他身边。以前,新来的老头老太太,一旦听人讲述了梁瞎子以往的种种事迹,见到他面大都变得恭敬,主动点头打招呼,懂事的还会坐过来问声好,还想往他餐盘里添一份当日最贵的加菜。这老冼,果然和别的老头不一样,他神情自若地吃,除了吃还是吃,镇定得就像打进敌营的共产党。直到啃完两块鸭腿、一条鸭脖离开食堂,老冼也不往这边瞥一眼。

老黄又将嘴凑到梁瞎子耳畔(他越来越喜欢玩这个动作,仿佛他是梁瞎子最贴心最可倚重的心腹),再一次地说,猜死他,就猜死他!

梁瞎子不耐烦地睃他一眼,发话说,你猜还是我猜?

这半年多时间,梁瞎子的眼神、语气都练出了一种威严,足够老黄这货服服帖帖。老黄只好闭嘴。

老冼对自己视若无睹,是此前从未遇到的情况,虽然不算大事,但让梁瞎子心神不宁。梁瞎子脑子漫漶着想开了:不断有旧人走,不断有新人来,要保持自己在一个院子里的威望,并不是件容易事。

随后那一星期,梁瞎子都在观察老冼的反应。老冼从来都是对梁瞎子视若无睹。某天黄昏,梁瞎子正往食堂里走,碰见老冼走出来。两人擦身而过时,老冼嘴里呜噜了一下。梁瞎子稍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和自己打招呼。梁瞎子马上“嗡”一声,算是回应,老冼已走出去好几步。

老冼虽然不理梁瞎子,也没惹他麻烦,没想,这老黄却不得清静。梁瞎子本是想拿他当狗腿子用,一碰上院里死人就收钱。但现在,老黄这人不晓得个轻重,把梁瞎子当成生意合作伙伴一样,老爱问问题,还爱提建议。他已不下三次,当着梁瞎子的面问,这次,你是不是猜老冼死?

梁瞎子总是用同一句话打发,天机不可泄露。当梁瞎子第三次用这句话打发老黄时,老黄偏要多问一句,有什么不可泄露?是不是猜老冼?

梁瞎子就狠狠地剜了老黄一眼,老黄脸色稍变,不再多问。

夏天走了四个老人,超额完成任务,整个秋天,养老院一直都很安静。再死人,就到了初冬时节,谁也想不到,这次死的是小陈。那天,她搭了个黑摩来上班,路上出了事故。黑摩开得太快,避车时一家伙就飙到路坎下面。司机有头盔,小陈自己不戴。她没那个习惯。说是路坎,十几米高。

灵堂还是设在养老院,小陈的遗照比她本人更年轻,笑得也很甜,可能是二十几岁照的。她几乎没什么亲戚,一帮老头老太太帮她守灵。梁瞎子守到半夜,心里确实难过了起来。这一阵,他开始进些补品(是让小陈代买),没准入冬后自己又恢复些年轻人状态。梁瞎子盘算着,到时再请几天病假,带小陈找高档一些的宾馆开房,多花一两百,房里有一种水床,自己不要动,床能够帮自己干想干的事。

这次死的不是老人,梁瞎子没有发话收钱,但老黄老周先斩后奏,把钱都收了上来。收钱时,他们跟那些老人一遍一遍地说,记得吗,天热的时候,梁瞎子把小陈带了出去……这个小陈木脑壳,不懂味,敢违抗梁瞎子的指示,所以,你们也看见的……

老头老太太们一听又是惊又是怕,乖乖交了钱,心里纵是在骂,嘴上都不敢道一声“造孽呀”。

梁瞎子晓得他们三个又收了一回钱,但往后有好几天,竟然没一个主动将钱交到自己手上。他隐隐感觉到不对,找一个机会,在院子僻静的一角拦住老黄。他估计,老黄已将收来的钱压在床褥底下。

梁瞎子说,给你五分钟。过五分钟,你上我那屋说说话。

为什么要给五分钟?

要我明说?好的。这几分钟,你可以回自己房间,把钱取出来。

那为什么又要去你屋?老黄竟然笑。

梁瞎子左右看看,认真地说,钱都收上来三天了。

这倒是不假,但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老周正好在几丈外朝这边张望。老黄朝老周招招手,示意老周过来,老周偏不急,还往反方向走。稍过一会,老周老朱都站在了梁瞎子面前。

看着三个坏老头在自己面前摆出嬉皮笑脸的样子,梁瞎子脑里噌地冒出一个词:造反!

老黄声音愈发宏亮,他说,这次死的不是老冼。

我本来就猜小陈。

她对你那么好,为什么要猜她死?

我要猜谁,你管得着么?

当然管不着……三个人里,老黄显然是领头闹事的,相对于梁瞎子,他脸上倒真有一股黑老大的气派。老黄说,但我收了钱,你也管不着。钱不会给你,你赚得太多,现在该轮到我们几个了。你要不甘心,这回猜死我好了。

也猜死我好了。老周笑着补充!

梁瞎子嘴皮打起哆嗦,揣度了形势,知道这三个坏老头早已商量妥当,做足准备要造他反。梁瞎子气得无话可说,想要离开,老黄偏就拽他一把,又说,你不会告状,说我们拿了你的钱不还你吧?

梁瞎子低头走路。老周老朱在给老黄捧场,吃吃地笑起来。梁瞎子用不着回头也能知道,在自己身后,他们三人脸上都泛起了翻身做主的得意神情。终于回到自己房间,他闩上门然后才长吁一气。他心里明白,以前他还当是养了三条狗,从这天开始,自己成了他们三人养下的一头猪。

10

次日他们三人一齐钻进梁瞎子的房间。天已黑,梁瞎子没开灯,是老黄开的灯,灯一亮,梁瞎子盘坐在床头,神情端庄,像在想事。换是以前,这有点吓人,但此时看着,老黄憋不住笑了,老周老朱也跟着笑。

老黄在梁瞎子眼前拍了一沓钱。……八百块。他说,以后,有了钱我们四个人分,不能老是你一个人拿着给我们发。有饭大家吃。

四个人分,每个人不止八百。梁瞎子心想,老黄又没说是四个人平分。接着,他又想,如果我提出平分,老黄肯定说以前你给我五百,老周就说你给我四百。老朱更冤,他会说我只拿三百……想至此,梁瞎子便不吭声。那几个老头走后,梁瞎子继续关了灯想事。能分到八百块,就当白捡。他提醒自己,知足常乐!

半夜恶梦,醒来。他这年纪很少发梦,但这个梦吓着了他,梦里老黄将他脖颈拴上狗项圈,正在街边遛他走。他走得慢,老黄就踢踢他屁股。这个也不算恶梦,接下来老黄摸出一只巨大的爆竹插进狗项圈,然后点燃。他看见引信嘶嘶地燃烧,火头飞蹿,就放开四蹄狂奔……爆竹还没炸,人醒了。

黑暗中,梁瞎子发了狠的——不叫猜,而是诅咒,老黄下一个死。

但老黄老周老朱,他们既是坏老头,往往比别的老头长一口气。梁瞎子下了一通诅咒,心里却是失望。

待到天亮,梁瞎子忽然不怕了,他想一把年纪,何必缩头缩脑被别人摆弄?以往猜了谁死,他不说,现在他打算说一说。再去食堂吃饭,他专拣人多的餐桌坐下来,心思不在餐盘里,那只独眼探照灯似的一圈一圈扫向别人。别人已经习惯了不轻易跟梁瞎子搭话,但被他瞥得浑身不自在,不得不问,老梁,有么子事情要给大家讲?

晓得下一个是哪个死哟?此时,他变得直截了当。

老头老太太面面相觑,登时就有了些紧张神情。

不要紧张,不是你们,哪个都不是。梁瞎子一笑,把头低一点,把声音低一点,又说,是帮我收钱的人。

老头老太太们放下一颗悬心,有人问,收钱的有三个,你说哪一个?

到时候,拿眼睛看嘛。你们信不信?

又没人吭声了。

梁瞎子又呲牙一笑,露出凋零的牙和黑乎乎的舌。他好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事情你们哪能真信?你们睁眼睛看好了,要是这回我猜得对,以后不收钱,不收钱也不猜你们,你们都是好人;猜错了,更不收钱。

梁瞎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席而去。这是他花一通夜做下的决定:索性拆台,谁他娘的也别想再赚钱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老黄老周老朱焦急地等着谁死。以后收上来的钱,大头就是他们的了,老周老朱还跟老黄闹,要将院里的老人平均分配。老黄当然不答应。老黄认为,之所以有现在的局面,是他开创的:此前,他没跟新来的老冼讲起梁瞎子能猜死人的事,要以此试探,梁瞎子是不是真猜得死人。这一把,他赌赢了,蛮有理由让自己多赚一点。

但问题就出在刚赚到的几千块钱上面。这一下白捡了几千块钱,他对院里的老太太忽然失去了兴趣,不再打她们主意。他觉得自己有了年轻人的心思,听说城里很多粉红小屋里面,都有卖肉妹子,很粉嫩,也不贵。以前觉得贵,是兜里没钱;现在一有钱,花几百爽一爽,也算不得什么。

老黄不晓得请假。天黑以后,护理员在院子里检查了一圈,老黄就翻墙出去,很顺利。他打车进城,找个妹子干自己想干的事,虽然效果比自己预想要差点,倒也满足。问题出在他回来以后,不敢敲门,还是翻墙。护理员小陈死后,民政局又新聘了一个护理员,姓何。小何到养老院值夜班,按规定可以睡,但她认床厉害,一直睡不好。那夜她照样失眠,坐在窗前抽烟,没开灯。这时她看见墙头冒出一个人头。当晚大月亮,墙头出现的人就被月光勾勒了轮廓,看着像剪影一样单薄。

小何尖叫一声,冲着夜色大喊,有强盗!其实,这养老院从来没进过强盗或者小偷。谁来这里偷东西,脑袋肯定撞在门上认错了路。

“扑通”,墙上那人应声栽下来。

老黄发埋了以后,院里的老人都知道,钱要送到梁瞎子本人手里,不必再经过那两个坏老头。梁瞎子明明说过,猜中猜不中以后都免交,但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全成了反话。这一次,老头老太太约好,每人缴三百。

梁瞎子摸着厚厚一沓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在院子里踱步,这地盘仍是他的。他甚至有了一种迷惑:难道我真能猜死人?

有个傍晚,老周老朱敲门进到梁瞎子的房间,什么也不说,先把两沓钱放在床沿。梁瞎子看看他俩,一个像做错事的孩子,另一个像孩子做错了事。他嘴角仍是一笑,心底翻涌上来一股嫌恶。

都在这里?

老周说,用了一些,马上就补上来。

老朱赶紧说,我的都在哩,都在都在。

老周问,老梁,下一个你猜了谁?

梁瞎子现在不急着说。要猜谁,不能一点不透口风,也不能轻易透底。这里面有的是机巧,梁瞎子认为自己正在慢慢悟透那些玄奥。

下一个你猜谁?老周怔怔地站着,重复地问。

出去!

两个人不敢不听,乖乖地出去,拉上门。

梁瞎子脚脖子有些肿,白天也躺在床上睡觉,现在他不怕躺床上。院子里就他一个不怕躺床上。零零星星还有人送份子钱,都用纸包着,上面写好名字,以免梁瞎子搞混淆。

老周又摸进来,要补足余款。梁瞎子说白天脚崴了一下,叫老周上到街面去买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水。老周二话不说扭头就出去买了最贵的红花油和跌打丸,买回来还帮梁瞎子揉搓了半天。梁瞎子被搞得有些感动,说,唉,你们一个个都是好人呐,你是好人,老黄也是好人。我本不想猜他,但是这也由不得我,早半个月,就有一个声音在我耳朵里轻轻地报信了。我知道老黄躲不过去,我真不愿意猜他死。说实话,我都想猜我自己。

老周就顺他意思说,老梁你不要说了,我帮你搓脚,你脚板都热得烫手,跟年轻人一样啊。梁瞎子听得顺耳,但又更添了悲伤,说,唉,是揉了那么半天,哪有不烫的道理?你把磨刀石揉上老半天,也会烫起来。老周赶紧闭了嘴,一个劲地揉搓,把梁瞎子没有崴着的那条腿也一并搓了,搓得梁瞎子舒舒服服,哼哼唧唧。

药和老周的搓功都不错,到晚上梁瞎子的脚脖子明显消肿了,走起路来也不怎么疼。门照样没有拴紧。他晓得,有些人喜欢白天把钱送过来,更多的人喜欢趁着夜色偷偷把钱塞进他的床头柜。他算了算,还差了几个人的钱没收齐。

他又做梦了。一想到明天早上一起来,拿钥匙打开抽屉里面会多出几百块钱来,梁瞎子的心情就会很好,这样,做的梦也就有色彩。梁瞎子喜欢在梦境里返老还童一把。有了钱,他做梦也放得开了,时不时梦见足够年轻的女人。

这夜也是这样,梁瞎子在梦里也有着下意识的期待。天即将放亮时,那个光丢丢的女人眼看就要来临,梦境浮起暧昧的气味。

忽然,梁瞎子感觉出不得气,惊醒过来,一双手正狠命地捂着他的鼻头和嘴。那是一双蛮有力气的手。梁瞎子本能地要动弹,要挣扎,这才发现还有别的人,将他手脚都死死摁住。

梁瞎子依稀听见老朱的声音。

老朱知道老周会按摩揉搓,最近,他就靠这一手工夫,把梁瞎子哄得开心。于是,老朱也知道,梁瞎子肯定不会先猜老周死。

老周不死,那岂不是……要猜我死?老朱先是有点好笑,接着头皮开始发麻。

老朱让自己别这么想,以为挨一会就会过去,但头皮一直发麻,不停地发麻,头上像戴了一道金箍,且老是有人念咒。老朱多了一块心病,而梁瞎子,也不拿正眼看他。老朱也去梁瞎子房间多坐坐,讲讲笑话,讲讲贴心话。但梁瞎子拉着脸,将就着听一听。那天下午,老周也摸进来了。一俟老周出现,梁瞎子皱巴巴的脸皮就抻开了一些。

那天晚餐吃鱼。老朱小心吐着鱼刺,脑子噌地冒出一个成语:鱼死网破。鱼死网破!老朱心里默念了数遍。

虽然老朱蛮有力气,但他知道,要凭一己之力弄死一个人,即使这人又小又瘦,都是不容易。一旦濒临死亡,是人都会鱼死网破一样挣扎,再也不啬惜一丝气力,这一来胜败如何预料?老朱在脑子里想象着独自弄死梁瞎子的情景,想了半天,总是想不稳妥,额头却起了汗。他便跟自己说,我要找几个帮手才行。强手不过帮手,两人对付一个,就稳当许多;若三个人对付一个,摁手的摁手,扯脚的扯脚,按部就班地弄,那就蛮有把握。

老纪感点小冒,爬到床上,却又不敢平躺,于是身子缩成一坨,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就这样和感冒耗着。老朱走进去时,老孙也在。老人也有玩伴,也讲缘分,这个院子里老孙就跟老纪有话说,在别人面前是个哑巴。老孙老纪形影不离,现在老纪一病,老孙就像他老伴一样守护着。

你怎么来了?老纪看看老朱,有点奇怪。两人素不往来。

看看你。

老朱就这么在床沿一头坐下了,老孙在另一头。一张床立时有点挤。老朱看看老纪又看看老孙,几个老头面面相觑。气氛有点不对,这正是老朱需要的。

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就是感点小冒……老纪打了个浊重的喷嚏,抽抽脖颈,老朱……梁瞎子是不是,猜我了?

老朱还是不说话。老孙也开了口问,真猜了?

又过了几分钟,老朱把脸凑近,低声说,其实还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我专门去求人弄来的。懂法术的又不只梁瞎子一个,是不?

什么办法?

鸡屎白,只要一点鸡屎白,抹到他舌头上,就能解!

老朱慢慢地话说从头。他们三人帮梁瞎子鞍前马后地跑,帮他收账,其实也攒了心劲。梁瞎子那一套法术,他们眼看就要摸着门道了,没想梁瞎子发觉,赶紧炒了他们三个,并且一口猜死了老黄。

……我去求这破解的办法,是为了保自己,但没想到我时日还没到。老纪,下一个他猜了你。

闲话少说……老纪急切地问,怎么把鸡屎白抹他舌头上?

这个事情我来做,但你俩也不能闲着。你要知道,这需要霸点蛮,他的嘴巴由我弄开,到时,你俩要保证他的手脚不动弹,我才好动手。老朱晃了晃自己丝瓜瓤一样的胳膊,鼓了鼓肱二头肌,竟然鼓出一道曲线。

老纪看看老孙,老孙温顺地回了一眼。老孙舍不得老纪死,老纪一死他再找一个伴,比找老婆还难。

什么时候动手,老朱早摸了清楚。当晚值班的是老护理员小庄。她和新来的小何不一样,老油条一根,前些年男人离家出走以后她就上了酒瘾,晚上关着房门就咸萝卜条喝喝小酒,然后倒头睡。晚上老头老太太们有一点点叫喊,她概不理会,在关院长面前就说自己睡得沉,没听见。

大概一点多钟,老朱带着老纪和老孙摸进梁瞎子那间房。老朱还拿出一只手电,往地上晃一下,便确定梁瞎子头朝哪边。三人一字排开,分工早已讲妥,老孙摁手,老纪压腿。老纪身体不适,力气使不出来,好在身坯子大,一百六十斤,整个压上去,梁瞎子两只细瘦的腿,就只好焊在床板上了。

老朱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国际歌》可不是瞎唱的。老纪老孙其实还没想明白,晕晕乎乎就被带进梁瞎子房里。

老朱学着火箭发射,在心里倒数五个数,发出一声喑哑的指令。老纪像一扇门板一样塌在梁瞎子腿上,老孙则用两手准确地掐住梁瞎子两条胳膊。两条细胳膊!黑暗中,老纪老孙还以为老朱只是要弄开梁瞎子一张臭嘴。鸡屎白就沾在老朱指尖。

老孙首先感到动静不对,梁瞎子挣扎起来是拼了老命。嘴巴被摁住了,老孙能从脉博探出梁瞎子呼不给吸。

……你在搞什么?老孙反应过来。

老朱一愣,手头稍有松动,梁瞎子的一张嘴差点挣脱。但还来不及叫,老朱重新捂住他嘴,掐住他脖子。

要不要命?要不要……老朱确认梁瞎子的一颗脑袋以及脖子全在自己掌控,才喘着粗气,教训老孙。又说,今天他活过来,我们三人都他妈活不长。

噢!不知是老孙老纪,应了一声。老孙刚才虽然觉察到不对,手头却丝毫没松动。这时已经是一身冷汗,他想,我应该不是主犯!

梁瞎子身体本来已经一点点软下去,忽然又猛地一阵挣扎。显然,这已经是最后的挣扎。稳妥起见,老孙将自己身板加上去。老孙老纪两人加起来三百来斤,梁瞎子这几月还吃胖了,体重不过一百出头。

老朱咬着牙齿,他本来就有力气。而梁瞎子,他的细脖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发黏。有一刹那,老朱误以为自己在拧一条湿毛巾。

过不了多久,梁瞎子感到有些东西正从自己身体抽离出去,不是血,没有血流的痛感。这种抽离感是全方位的,他能感受到某种东西从每处骨节,每处筋络剥离开时幽微的撕扯声。

梁瞎子慢慢放弃挣扎,但某一刹那,浑身突然得来一股邪劲,仿佛刚才从体内流逝的东西又全吸了回来。借着这一股力气,梁瞎子竟然从床上,从几双干枯的手中间挣脱了。他不敢怠慢,门永远是掩着的,他扯起腿就往外面跑。

天色已花麻麻地亮起来。梁瞎子一跑七八丈远,扭头一看,竟没有一个老头追出来。梁瞎子大是蹊跷,麻起胆子又跑回去,隔着玻璃往里看。那一帮老头仍然咬牙切齿,死命地摁着床上什么东西。

梁瞎子这才有所觉察,勾起脑袋看自己,没有异样啊。之后他晃了晃身体,这才发现自己变得很轻。怪不得,刚才三步两步就跨出去七八丈远,仿佛变年轻了一样。这时,他猛然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人是不可能变年轻的。

几个老头从他的房间里偷偷溜走,把门拉上。梁瞎子很快又回到门前,想去抓门把手,明明握在上面,一看却握了个空。把手从自己手心滑滑地溜了出去。接着他一推门,一只手就穿过了那道木门,门却没有伤口。于是,他将整个人穿过门板。床上躺着一个自己,看上去很丑。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丑,丑得自己都不想看。稍微坐一会,外面一点一点地亮起来,耳畔有个声音,心中有股情绪,都在催自己离开。他又来到院子里,有的老人房间里亮起了灯,他们咳嗽着,闹出响动,很快就会来院子里散步。他不想见到谁,因为他也不挂念任何人。走到大门前面,门上还落着锁,但他有了经验,直直地走,竟没撞上任何东西。门口开出了一条直路,延伸向无限远的地方,他知道这是自己该走的路。走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淡淡晨雾中的养老院,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他对自己说,阳世毕竟有这么个院子,曾是自己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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