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出生后去过的第一个大城市就是天津。那是1964年,我四岁,跟奶奶从保定到天津的叔叔家,住了小半年。回家后便一口天津话喊得满街响。在那个落后年代封闭的小城市的劳动阶级居民区,竟然有人在天津那么洋气的大地方一住半年,且改了口音,街坊四邻的都十分艳羡,总有人叫我:“小宾子,来段儿天津话!”我就人来疯,卖力地说上几句。其实干的是“翻译”,人家问:“叔叔家的哥哥管你奶奶叫什么?”我就惟妙惟肖地用天津话说“姑奶奶”,奶奶二字发成二声,引来一片赞叹。我的天津行对人对己产生的震动,不亚于“开放”初始去了趟美国。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却莫名其妙成了天津人,着实有个故事。
《混在北京》德文版在法兰克福书展上首发,几家媒体先后采访了我。我不会德文,访谈只能用英文。几周后,《法兰克福汇报》和《焦点》杂志寄到北京,一看那照片旁的简历,着实令我汗颜,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1960年出生于天津。以后,德国新闻局出版的《德国》杂志中文版又以讹传讹把我说成天津人。这本杂志许多北京的记者都能得到赠阅。看到文章的朋友均表示怀疑:你不是保定人么,没听说过你是天津人呢?小地方的人看自己的同类或大地方的人看小地方的人时,往往对他们的“出身”特别敏感。我之改变出身,且是在外国报刊上“掩耳盗铃”地改后“东窗事发”,既令我的小地方同类们感到卑鄙又令大地方出身的人感到悲悯。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都什么年代了,我还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粉饰自己?难道我会随口说成天津?天知道。反正我在人们眼里成了无耻附骥之徒,人家并未明讲,口风里却皮里阳秋。或许人家不过随便问问,而我却心虚。因为我确实见过不少这样的小地方出来的知识分子,明明是北京哪个县的,到外头就成了北京的,黄石的也能成武汉的……总之,用的是“模糊地理法”。对此我是不屑的,尽管他们这样做并非仅仅出于虚荣,有时因为老家太默默无闻,说了也没人知道,还要费口舌解释方位,干脆大而化之,化成武汉人,成都人,总之是一说就有个明确地理位置的地方。
但我怎么会“化”成天津人的?估计我不会那么二。就回忆当初德国媒体采访我的情景。
最先说我是天津人的是德国《焦点》杂志。我发现,在天津后面还写有“河北省”(西文的地名顺序是由小到大)。这下我可明白了。记得那位评论家问我的籍贯时,我明明说的是河北省保定市。但,这个城市对外国人来说无异于上海人眼里的某个江北小镇。他说不知道。我便说是离北京最近的一个城市。可能他记下了“离北京最近的一个城市”,回去查德国出的世界地图,压根儿连保定的影儿都没有,北京附近只有天津,且是在河北境内,灵机一动,就信笔把我抬举成了天津人,当然是“河北省”的天津人。
但无论如何,我算得上与天津有关系。且不说四岁上“旅居”天津半年,只说历史上天津与保定很长时间里同为直隶首府,后来河北省会在这两个城市里几番流转,联系很是密切,这两个地方,算是有不解之缘。河北大学随省会搬到保定,从此算扎下了根。我上了这所大学,惊异于校园里处处天津话大作,原来有此原因。天津来的教师们仍不放弃天津户口,享受的是大大优于保定的粮油供应(保定人每月三两食油、七成粗粮时,天津人则油水细粮较充裕)。于是,每个月初,校园里都会出现几卡车天津运来的粮油,那些天津户口持有者像过节一样喜迎家乡车,分粮分油真忙。这些不过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事。给人的感觉,那所大学不过是天津的一处飞地,那些天津人像是流浪海外的中国人似的。他们一边恪尽职守地教书育人,一边念念不忘要“回天津”。这些天津人在天津人群里并不显山露水,可在保定那个小地方,却颇引人注目。终于他们的大多数历经磨难,回了天津,可他们把很多好时光给了那个小地方,虽然他们并不情愿。他们现在过得还好么?我的老师们是记不住那么多河北学生的,但他们被我们记住了,在我们年少的眼里,他们代表着与那小地方迥异的人情心态,引我们仰慕,也让我们觉得格格不入,但终归是我们的老师。毕业这么些年了,有时还能想起某个绝妙的英文用语是从哪一个老师那里学来的,时常挂在嘴边。80年代末,我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本翻译作品——《劳伦斯传》。我想这些该是我同天津联系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