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北京的媒体上不断出现“直隶会馆”四个字,广告攻势很强,却原来是一家直隶官府菜馆,据说菜馆里陈列着直隶首府保定的历史照片和文物,可以在品美食之余鉴赏文物,是一座建在博物馆中的菜馆。不知别人感受如何,反正这种广告情调忽悠起我内心的一点乡情和怀旧,就惦记着有时间去体验一下。
昨天是假期,不堵车,就决定到清华西门的直隶会馆用晚餐了。会馆占了北大博雅会议中心的一角,与博雅塔交相辉映,下沉式花园,淡青色楼宇,现代化玻璃墙,外观自然是气势逼人,上书“直隶会馆”几个大字,这阵势反倒让我这个老保定城里的后街男孩发怵:咱老家当初没这等富丽堂皇啊,即使是那个全国唯一保存下来的直隶总督署衙门和高耸入云的大旗杆也不这样让我望而却步。俺家的那个老榆树、枣树和古槐树掩映的四合院与青石青砖的吴佩孚公馆为邻,那个公馆里住着我的同学,我去过公馆里的几乎每个房间,当初只觉得富贵,但不知道那竟是大军阀的公馆,那已经是我少年时代体验过的辉煌之最了。而在这个同样是青色的豪华会馆面前,一时间,我脑海中产生了时空的错觉,感到我是那个衣着寒酸的小男孩来到了星外世界。犹豫之间,服务员热情地迎了上来,说的是略带保定口音的普通话,倒让我感到亲切不少。随之让我看脚下玻璃钢地板下一幅全景模型,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直隶总督署院落建筑模型,我看到了辕门和大旗杆,那是我儿时玩耍过的老地方。就这样随着服务员进了菜馆落了座,菜馆的大堂背景居然是李鸿章建的旧淮军公所戏楼。青灰与黑白的色调,很适合怀旧,也就不知不觉中开始点菜了。
那种官府菜,自然是形式重于内容,考究厚重的杯盘碟碗和八仙桌椅和身边的戏台更吸引我,此时吃什么倒在其次,因为那些据说是总督们待客的菜品本来就离我们普通百姓很远,哪个是李鸿章的最爱,哪个是曾国藩的保留肴馔并不是我的关切了。直隶总督走马灯式地换过近一百个,每人都带来一些自己的家乡美味,这样算来,直隶官府菜不成了这些总督们的家乡菜荟萃了?这样一想,不禁暗自发噱。
但我在保定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是穷困潦倒加革命的70年代和刚刚改革开放的80年代,能填饱肚子就已经不错了。那时我记得特别清楚,保定人经常挂在嘴边的顺口溜是“刘子厚,子厚刘,还我保定二两油”。什么意思呢?刘子厚是当时的省长。原来保定曾经是河北省的省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省政府就撤离搬到了石家庄,保定成了非省会。在食品供应短缺的年代里,省会城市和非省会城市的副食品定量供应是有区别的。每个人的粮食定量是三十斤,保定人的定量里七成是玉米面和红薯面,三成是白面,也就是说要吃两天半粗粮才能吃上一顿细粮。食用油,保定人每个月每人只有三两,但石家庄则每人五两。所谓还保定二两油,指的就是这个供应量的差。在那样的条件下,很多人家男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的,甚至要把可怜的一点细粮也换成粗粮,好像一斤白面可以换一斤半或二斤玉米面。记忆中,几乎天天都是吃粗粮,不是窝窝头,就是白菜团子,还有就是玉米面粥。每月一斤猪肉,基本上都买成肥肉,回家用肥肉耗猪油,基本上吃不到肉。所以那个时候街上基本就没有什么饭馆,倒是有很少的烧饼摊和烙饼摊。很少有人“买着吃”,那样被认为是“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现在保定以驴肉火烧著名,那是近些年的事了,最早也是90年代的事。80年代以前保定压根就没有任何“驴火”。我小时候记得最奢侈的饭馆是西大街与永华路交界处的义春楼饭庄,其实就是一个二层楼的小吃店,满屋子摆着旧木头桌子和凳子,供应的就是一碗一碗的“白肉罩火烧”,就是把烧饼掰碎在大粗瓷碗里,厨师用大马勺从大锅里捞上一勺煮好的大葱白肉浇在烧饼上,泡一会儿以后,烧饼软和了,浸透了肉汤滋味,食客连汤带水地吃下,油水很足。这一口儿据说是老辈子专门招待打仗回城来修整的士兵的饭食。还有就是马号商场里的白运章包子铺的大包子,一笼一笼的供不应求,人们都排大队等着叫号,一排几个小时,就为吃那一口肥得顺嘴流油的羊肉包子。两样美食里,包子价格好像很贵,平时根本吃不起,过节时家里才肯出钱吃一次,一般是派孩子拿着饭盒等器皿去排大队购买,买回家来,再做一个葱花汤什么的,算是过一个奢侈的节。有时冬天买回包子,打开饭盒,包子已经凉了,饭盒里全是白花花的油,把包子再放锅里熥一下,饭盒里的白油也不能浪费,用热馒头或窝头擦了吃,香得不行。
当年的保定除了这两样美食,就是普通人家基本买不起的马家老鸡铺的烧鸡,但听说一天一共也做不了多少只,基本上一出锅就卖光了。除了这些,保定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美食这一说。平常日子里的饭菜最好的就是炸酱面、饺子、包子、油条、烙饼,和河北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油条甚至因为油多而成了高级食品,没有肉的时候,家里经常把油条切碎拌到菜里充作肉馅,或者用碎油条做汤,一锅汤里漂着碎油条,姑且当成肉汤喝。小时候也偶尔吃到火烧夹肉就是现在说的肉夹馍,但那不算保定名吃,仅仅是一种吃法,夹的也是五香牛肉或卤煮肉而已。至于后来保定怎么冒出了驴火并且这东西成了保定特产,我还真是不知就里。至少在90年代初这东西还不流行,好像驴肉火烧是从河间那边传过来的,怎么就不叫河间驴火而是保定驴火了呢?估计河间还是小地方,没保定有名,无形中驴火就成了保定特产了。其实清代河间府也是个大地方来着。反正保定有直隶总督署这个全国唯一的省级衙署建筑群,又是河北的老省会,总督府的驴火就成了保定名吃。
所以我们普通百姓与真正的直隶官府菜的传统是不相干的,那个直隶总督署建筑群落,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被市委市政府占着,估计早就被当成“四旧”给夷为平地并盖上红砖或水泥楼了。
所以,直隶一直是我的想象,想象的现实媒介就是那个森严的总督署和逼仄但美丽的小小莲花池等几处古建筑。除此之外,家乡和别的中等城市没什么两样。所以我的乡情一直似有似无。
现在匆匆在这个会馆里逗留片刻,有点亲切,但又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甚至是人造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过。但总算有人在以某种方式唤起那片土地上的和已经离开那片土地的人们对故乡文化的记忆或想象了,这种努力虽然是与商业联系在了一起,不免有浮光掠影的肤浅感,但却是可贵的。真实的老保定,是厚重的城墙,清冽的护城河,无数的庙宇和四合院串起的燕南第一大都会,畿辅重镇。唤起那个氛围的现实媒介几乎不复存在,那个北方古城几乎不可复制。所以,“直隶会馆”的努力应该仅仅是个小小的开端。事情总要从肤浅开始,尽管不希望它以肤浅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