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又静了下来,先生怔了好半晌,才闷声吐出一句话:“醉倒是醉了。”得贤叫唤了一声,吐着舌头喘着气地看着赵郎中,约莫是在问先生到底咬还是不咬。
先生挥了挥手,示意得贤可以回去歇着了。先生唤得贤咬人,是为了制服赵郎中,让他无法逃跑,可是人家已经自己制服了自己,自然也就不需要得贤出马了。
得贤哀叫一声,垂着头往门口走去。
留下先生一个人看着赵郎中,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按理说,犯了事,是要交给官府的。但在这个镇子,没有官府的衙门,毕竟这里是整个南洲最南的地方,也最是偏僻,官府的人要寻来也不简单。不过先生近来明白不只是因为这些,约莫这镇上十之八九的人,官府是管不得也不敢管的。
但是,犯了事总要有个处置,不能放任不理,于是镇子便有了一条流传不知多少年的规矩,犯了事的人交给镇里的长者们定罪处置。因为镇里的人少犯事,且多于先生无关,所以先生也不知道这些长者有谁,不过他摸摸簪子一猜,便觉得木伯一定是其中一位。
把人交予何人处置是一回事,送去又是另一回事了。且不说学生过不久便要来上课了,单是夫人的早饭便让先生没那个空闲将人送去镇上。虽说本来白寒是接过了这活计的,但她做的吃食,先生只能说一言难尽,只试了一口的夫人立即决定将这活计交给先生。
先生一脸无奈地摸着头上的簪子,撸起两袖,走过去。他蹲下身,试着抱起赵郎中。约莫是赵郎中真的长了些肥膘,先生用了两下力,并没能抱起他。
“那可莫怪我了。”先生古怪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拉开赵郎中抱着酒坛不放的双手,将酒坛放到一旁,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便拖着走往廊道另一边的书房走去。
将赵郎中丢入书房中,先生关好门,便往灶房去了。
做好吃食后给夫人送去,回到前院这畔,正打算去灶房,便听见学生们的声音,于是也顾不上吃饭,匆匆往学堂那畔去了。倒是可怜了得贤,先生压根没想到还有这还有个嗷嗷待哺的。
他走上廊道,径直向学堂去,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与他打招呼,便一如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先生微笑着应着他们,走到学堂门口,忽然觉得不对。他低头目光一扫,廊道光亮得可以看见人的倒影,什么也没有,没有尘埃,亦没有酒坛。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书房门口,猛地推开门,屋内空空如也。
“连醉都没有。”先生扯了扯嘴角,但笑不出来。他摇了摇头,轻轻合上门扉,想到了些事又笑了出来,自问道:“上次被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缓缓行回学堂那畔,现在反倒是不急了。陆恭陆敬两兄弟此时都到了他跟前,方才先生快步走去的时候他们便跟上了。
陆恭瞄了一眼书房,抬头问先生:“发生了何事?”
先生伸出双手按住他们的头,揉了揉,笑道:“没事,只是想起我已有三年没被骗过了。”
三年前,周先生与华戟正都还在此间。
陆恭陆敬两兄弟歪头对视一眼,都是不明白先生为何要说这事,也都是没说什么。
一个学生正抚着它的头,它忽地浑身一颤,而后一回头,就见先生站在学堂门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
下午,先生又叫白寒代替了他,然后去了镇上。学生们对此都习以为常,甚至有些还正希望如此,毕竟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先生哪有白先生养眼啊?虽说白先生教不了长生道,但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长生道的修行只需枯坐敛息便可,也还无需学什么。所以同样是枯坐敛息,对着白先生自然比先生好。而如此认为的人中,便有陆恭。
这些且不说,暂于先生无关,就说先生,他到镇上寻到了木伯,说明了一番赵郎中的行径。木伯此时在自己院子里,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而他的那个“徒弟”正握着柄蒲扇为他扇着风。
听了先生的话,木伯睁开了眼,道:“你大概也直知道,这镇子里的,多不是什么凡人,便应当知道想被偷了酒也多不会去计较,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先生想摸头上的簪子,似是觉得在外人面前不雅,便又放下了手,道:“约莫是天性使然,亦或许是个习惯了,我于信便是见不得不公不义之事。”
木伯盯着他的眼,一旁的女孩却是笑了,道:“那你当时大可自己处置了他,便也不会教他跑了。这便是见不得不公不义?”
木伯瞪了她一眼,道:“不得无礼。”女孩吐了吐舌头,没在多言,只专注于手中的蒲扇。
说来也奇怪,也便没过去多久,这女孩似是乖巧了不少,初见时可是要杀先生的,现在在木伯这,似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一样。
虽然木伯呵斥了她,但看她还是看了先生一眼,似是在叫先生答话。
先生大可不理会她,不过先生觉得还是该说一下,也免得教人瞧不起。他道:“我若当时便处置他,就是我一人行事,处置的轻重只是我一人的度量,这便显得不公了。我见不得不公,自不应当不公。”
女孩哑口无言,轻哼一声,没再看他。
木伯一笑,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边走边道:“那于先生觉得,该如何处置?”
“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当小惩大戒。”先生终究还是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微微一思忖,这般道。
“好,我也是如此认为,那便给他个小惩,想来他师父也是如此觉得的。”木伯说完,踏出门去。
不多时,木伯又回来了,手里还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家伙,想都不必想,便知道是那赵郎中。
赵郎中迷糊地望了望四周,道:“木老,你带吾来这作甚啊?吾……”话说到一半,他望见了先生,眼睛突地睁大,指着先生,连道三声:“于佑真?于佑真。于佑真!”然后便似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
先生不明所以,木伯一手提起赵郎中便望院子里一摔,道:“忧儿,取扫帚来。”
女孩本拿着蒲扇为自己扇着,听见木伯说话,将蒲扇放在摇椅上便往屋里去了。
赵郎中楞楞地看着木伯,道:“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他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木伯知道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道:“要是你师父来,大概是更狠的。”
之后,先生便亲眼见证了赵郎中是如何扫帚被打到只能爬着走的,最后还是他扶着赵郎中回到药铺,还为赵郎中上了药。
一个教书先生给一个郎中上药,便像一个郎中给一个教书先生讲学一样,倒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