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吃早点的时候,叶嘉星毫无征兆地说:“我不跟你去上班了。”
“你那天没说错什么,俊杰他只是关心咱们,你别计较啊。”陆正平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那个。”叶嘉星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作为家属,我不能打扰你上班!”叶嘉星认真地说。
“家属?”陆正平呛了一口豆浆。
“呵呵呵,对啊,你是我的哥哥嘛!”叶嘉星的笑声像徐风中的风铃。
“哦,那确实……是家属。”陆正平的笑中略带尴尬,看看一脸单纯的叶嘉星,果然是自己过虑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在家可以的,没事在附近转转也好啊,没准一不小心就转到我自己家去了呢。”叶嘉星乐观得很。
陆正平临出门的时候,一边换鞋,一边叮嘱叶嘉星:“钱我放在桌子上了,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你怎么连钱包都给我了,那你用什么呀?上次的钱还没用完,你一下子又给我这么多……”叶嘉星拿起放在桌上的黑色钱夹,稍感不好意思。
“我又没让你一下都花完,每次出去带一些就好了,万一不幸遇上抢劫的,你就让他抢,千万别再自己去追了!我出警的时候要带的东西太多,钱包也没有地方搁,你就先帮我收着吧。是我爷爷买的,款式有点老,你别介意啊!”
“爷爷买的,那多珍贵啊,我还是别用了吧。”叶嘉星谨慎地放下钱夹。
“照你这么说的话,别摸那张桌子,那是爷爷最喜欢的。”
叶嘉星一下子缩回了手,陆正平又说:“你踩着的地砖也是爷爷一块一块精心挑的。”
叶嘉星马上后退了几步,不过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离开地面,只好为难地看着陆正平。
“跟你说笑呢,这家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爷爷买的,也没有一样不是他亲手布置的,不是东西珍贵,东西承载着的感情才珍贵。你就放心用吧,出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下班之后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吃晚饭!”叶嘉星站在门口对着刚走出门的陆正平笑盈盈地说。
正平愣了一下,嘉星的话让他想起了爷爷在世的时候,每次他出门前,爷爷也会在同样的位置对他说同样的话。他心里有些酸涩,但同时又有了很多温暖,这个空了很久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件让他牵挂的事。
陆正平出门之后,叶嘉星突然想起了昨天那包 SHAREME 牌巧克力饼干,她拿着饼干坐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想:哥哥真好,还给我买好吃的,呵呵,好像爸爸一样。爸爸?我的爸爸在哪儿呢?为什么一想到爸爸,心情就不那么好了呢?
叶嘉星握着那个质地很好,却已随着时光微微磨损了的皮夹,若有所思。时光的雕刻,最能给人温暖,也最易让人悲凉。
洗洗碗,看看电视,再胡思乱想一阵,叶嘉星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陆正平下班回来,刚一打开门,她就开心地一路小跑出来迎接了。
“今天还不算太晚,饭菜刚刚做好。”正说着,嘉星蓦然看见正平的手里正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呃……这位小朋友是?”
“爸爸,我饿了!”小男孩摇晃着陆正平的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是你儿子啊?”叶嘉星惊奇地问。
“好香啊,妈妈,我可以吃饭吗?”闻到了饭香,小男孩瞪着水盈盈的大眼睛恳切地望着叶嘉星。
“他是……咱们俩的儿子吗?”叶嘉星更加惊讶地问陆正平。
“傻丫头,你才几岁啊,哪能有这么大的孩子!”陆正平解释说,“今天有个案子,这孩子牵涉其中,现在我们正找他的亲生父母呢,本来说今天先送他去福利院,但可能是处理案子的时候我一直带着他玩的原因,他就是粘我,一步都不离开,没办法,我就跟所长说先把他带回家来,估计他父母很快就能找到。”
“哦,原来跟我是一回事啊,那赶快过来吃饭吧,孩子刚才都喊饿了。”叶嘉星说着就带孩子去洗手,准备开饭。
“我能吃这个吗?”小男孩可怜巴巴地问叶嘉星,问得嘉星的心都快碎了,她马上给孩子的碗里添了好多菜。
“只要别撑着自己,想吃多少都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叶嘉星微笑着问小男孩。
“我不记得了,不过他们都叫我淘淘……”小男孩忙着把饭往嘴里塞,看起来是饿了很久,“妈妈,你做的饭好好吃!”
“淘淘,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了,知道吗?”叶嘉星耐心地解释。
“之前的人不是这样说的,我要是不叫爸爸妈妈,就没有饭吃。”淘淘一边吃一边说,他很平静,像是因日久天长而习以为常。
叶嘉星一下子被戳中了泪点,她把陆正平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这孩子到底被人怎么啦?”
“这帮败类……利用被诱拐的儿童帮他们实施盗窃!”虽然已经反复研究过案情,但提起这个,陆正平还是一肚子气。
“这简直……”叶嘉星震惊地捂住了嘴,愤怒来得太猛烈,以至于接收和释放之间有点短路。
“就拿淘淘来说吧,据那伙人交代,给他取这个名字,寓意是盗窃时多淘金,犯案后逃得快。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并没有在身体表面虐待孩子,而是用饥饿来威吓他!抓捕、审讯那伙嫌疑人的时候,我带着这孩子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让他受到影响,我给他买了一点吃的,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陆正平看着餐桌前,因一顿饱饭而喜不自禁的淘淘,他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叶嘉星没怎么吃东西,她一直在观察这个小男孩,从不整齐的领口下面可以看到,他原本的肤色应该是白皙的,可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粗糙、晦暗;细弱的胳膊上有一块深色的印记,像是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而留下的疤痕;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吧,瘦削的脸庞把他的大眼睛衬得更大了……
“你这个小泥猴,姐姐带你去洗个澡吧!”吃完饭,嘉星小心地收起同情的目光,亲切地对淘淘说。
“还是我来吧,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孩,你……不方便!”陆正平抱起淘淘走进浴室。
叶嘉星刚刚把洗好的碗筷都摆放整齐,洗得香喷喷的淘淘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身边,陆正平的T恤衫穿在这位小朋友身上,就是一个长袍。
“妈妈,你做的饭真的好好吃!”淘淘亲昵地搂住嘉星颀长的腿,重复了一遍吃饭时说过的话,然后又转过头问陆正平,“爸爸,你说是不是?”
“土豆丝好像咸了点儿,其它的都挺好。”陆正平边想边说。
“既然这样,那以后我就只做给淘淘吃吧!”叶嘉星抚摸着淘淘的小脑袋,还不忘对陆正平扮个鬼脸。
入夜后,陆正平对淘淘说:“该睡觉了,跟我走吧!”
“爸爸妈妈,你们不在一起睡吗?”淘淘天真地问。
“好孩子,我是哥哥,这个是姐姐,不是爸爸妈妈,别再叫错了。”一句童言竟让陆正平的脸莫名地开始发烫,他讪讪地看了一眼叶嘉星。
“哥哥,土豆丝要是不咸,能好吃吗?”叶嘉星奇怪的关注点让陆正平汗颜。
“嗯,咸点好吃!淘淘,来,跟姐姐说晚安。”陆正平抱起淘淘走进房间。
“姐姐晚安!”淘淘听话地挥挥手。
天刚蒙蒙亮,正平就准备出门了,他对睡眼惺忪却仍坚持到门口来送他的嘉星说:“有警情,我着急走,淘淘今天就交给你了,别带他出去,我尽量早点回来!”
嘉星轻轻地倚在淘淘的床边等着,没过多久,淘淘醒来了。
“爸爸呢?”淘淘睁开眼睛没有见到陆正平,有些失望。
“是哥哥!”叶嘉星纠正道。
“哥哥去哪了?我害怕……”淘淘可怜地说。
“哥哥去上班了,别害怕,有姐姐陪着你呢。”
“可是哥哥能保护我……”
“嗯……姐姐能给你做好吃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饭?”
“这就饿啦?好好好,姐姐给你做饭去。”
叶嘉星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阵,刚把早餐在桌上摆好,她的小朋友就主动坐过来,开始吃东西了。
嘉星总觉得淘淘没有头天晚上吃得那么起劲,便问道:“是不是太清淡了,你昨晚吃得太多了,怕你不消化,吃完早饭,姐姐给你削水果吃,好不好?”
淘淘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饭后,叶嘉星领着淘淘在沙发上坐下,她感觉客厅里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些微小的变动,但一时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也就没继续想这件事。她把电视调到淘淘喜欢的动画片频道,自己则在一边削起了水果。
苹果红彤彤的,就像淘淘恢复了生气的小脸蛋,叶嘉星一圈一圈认真地削去苹果的外皮。当一长条完整的果皮掉落下来的时候,她猛然想到,是钱夹,陆正平给她放在桌上的钱夹不见了!
她在客厅里踅摸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出去过,所以她并没有把钱夹拿走,仍是放在了原处,那么,钱夹是被哥哥收起来了吗?
淘淘看见嘉星在找东西,越发的紧张起来,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嘉星又转了一圈,就发现了他藏在背后的东西,正是那个钱夹。
“淘淘……”面对这么小的孩子,叶嘉星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淘淘没说话,他缓缓地把钱夹放在了桌上,那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这……是为什么呀?”叶嘉星试探地问。
“有了这个,就能吃得很饱……”淘淘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出于习惯,但他隐约感到自己是做了错事。
“那些逼迫你的人,是坏人,已经被哥哥他们抓起来了,你现在很安全,以后每顿饭你都可以吃地很饱,所以……忘了他们让你做的事吧,那些是坏事……”叶嘉星知道心理的重建对淘淘来说很重要,但是怎么去引导,这是个难题,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什么是坏事啊?”淘淘发问了。
“坏事就是损害别人利益的事……”叶嘉星考虑到孩子可能听不明白,她思考了一下又说,“你要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心里会不会着急,会不会不开心呢?”
淘淘想了想,点点头,叶嘉星接着说:“如果你把别人的东西拿走了,那个人的心里就会着急,会不开心,那么你就是做了坏事,能理解吗?”
“那我一直在做坏事吗?”淘淘又问。
“是的,你之前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坏事。”叶嘉星实话实说。
“那我也是坏人?哥哥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淘淘的每个问题都让叶嘉星心疼。
“淘淘不是坏人,是那帮真正的坏人逼着你做坏事的,只要你以后不再那么做了,你就是最好的好孩子!哥哥可疼你了,他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你也不要让他失望,好吗?”叶嘉星看着淘淘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淘淘振作了起来,“姐姐,有这样的哥哥,你真幸福!”
“淘淘,其实,姐姐和你一样,也是被哥哥带回来的,姐姐比你还惨,你很快就能回到父母身边了,而姐姐呢,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说着,叶嘉星逐渐低落下来,一阵安静,淘淘抱住了她,真诚的交流,让他们成为了新的家人,贴心的家人。
下班的时间过去了很久,仍然不见陆正平的身影,姐弟两人守着一桌子的菜静静地等待着。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同一个问题,淘淘已经问了好多遍。
话音刚落,门开了,陆正平的样子显得比平时下班的时候更加疲惫。
“累了吧,快去洗手吃饭,淘淘都饿得不行了,还坚持等你回来一起吃。”嘉星一边说,一边把正平换下的鞋摆好。
吃饭的时候,陆正平还是精神不振,吃一两口,就会停一会儿,嘉星有些担心,便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陆正平再也吃不下去了,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他才缓缓开口:“有个人喝多了,驾驶越野车全速冲向一辆厢式货车,货车急打方向,躲开了,可却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小轿车,货车由于超载,发生了侧翻,全车的重量都压在了这辆小轿车上……
“我们和交通队、消防队一起勘查、清理现场,小轿车的驾驶室……整个都被压平了,司机已经血肉模糊,当场就没有了生命体征……他是这次事故中唯一遵守交通规则的……”
虽然作为警察,陆正平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场景,但是每次目睹如此惨烈的画面,他还是会难受得难以下咽。
“小轿车司机在之前等红灯的时候,还接到家人的电话,说等他一起吃饭,没想到一刹那,人就这么没了……”说到这里,陆正平微微哽咽。
“哥哥,幸亏我们等到了你!”淘淘突然抱住陆正平,哭得很伤心。
在盗窃团伙中,经过长时间的精神折磨,这个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而此时,他突然很怕失去,竟一下子学会了悲伤。
叶嘉星也难过得无法言喻,她拿了纸巾给淘淘擦眼泪、擤鼻涕,然后坐在旁边,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陆正平的衣角。
原来,悲欢离合不可预测;原来,生命如此脆弱;原来有时候,连一句道别也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