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县城汽车站候车室的门厅柱子上贴着对联，挑檐上还意外的挂上了两个鲜红的大灯笼，门厅外的地面上旺火还未熄灭，旺火周围的地上红红的铺了一层鞭炮的炮皮，嬉闹的孩子们不时的从地下拣上一个个没点着的瞎炮扔到旺火里。伴着不时啪啪作响的鞭炮声，旺火里的柴碳灰被炸的老高，大过年的也没有人呵斥。候车室里难得的人不多，二和轻松买了去省城的车票。到了省城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去火车站买了去新乡的车票。他看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心里估计着行车路线：省城－石家庄－新乡，这圈子兜的够大了，到了新乡应该明天上午了，这年月大多还是用的蒸汽机车，一路加煤加水的跑不了多快。
买了票也没出站把水壶里已经冷了的水倒了一半，就在车站接了一半开水，拿出身上带的干粮胡乱吃了一点，心里不由的焦急起来，离下午发车时间还早索性就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睡了一觉，上了车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整整晚点了半个钟头。大年初一，车厢里的人少了很多，至少车厢的走廊里可以自由通行了，二和心里一动瞅了一个上厕所的空儿找列车长补了一个卧铺。
汽车路过村边，下了汽车约摸再有一里地就到家了，张婉婷一身崭新的绿色军大衣、大衣上的双排铜扣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头上戴着火车头帽子，两条辫子调皮的垂在肩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脚下是一双擦的锃亮的小皮靴，身量高挑，姿态娴雅。过了立春就是六九了，还有四、五天就要过年了。今年冬深春浅现在已是七九，黄河边要比京城暖和一些，张婉婷一手拎着包，一手拿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进了村子。一路上碰了几拨人，她笑着一一打了招呼，来到自家院子门口推门而入。身后是一阵悄悄的议论“这张家大姑娘真是不一样了，才去京城读了半年的书，水灵的就象变了个人一样，老张家真是祖坟里冒青烟了”
“狗屁的祖坟冒青烟，看看老张的那两个怂儿子贪、懒、奸、谗占了个遍，姑娘再好也是人家的。就老张家那两口子的脾性指不定要拿这姑娘出什么幺蛾子呢！”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也还是那个屋子，三间茅草土坯房，破旧的污渍纵横的门窗，门上还有去年贴上的已经泛白的对子。院子里一如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灰土，南墙根的羊圈跟前还有一些干硬的积雪，虽然破败可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进了院子记忆里熟悉的东西扑面而来自然的升起一股亲切的意思来。
“爹、娘，我回来了。”回了家张婉婷心里一阵欣喜，嘴里这么喊着人已经进了屋里。张老汉和他老婆坐在炕上，两人只是“嗯”了一声。窗上糊的窗纸已经有些发黄，虽是下午阳光正足的时候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很足，张婉婷没有看清她爹娘的表情，可是这“嗯”了一声心里也就清清楚楚了。她从小也习惯了这样的冷淡也不已为意。
路上不觉得，回了家却是有些饿了，放下行李，问道：“娘，有晌午剩的饭没，我去热热？”她老娘还没有说话，老张头先开腔说道：“没。这不时不晌的哪有饭，晚上吃吧！”
张婉婷“哦”了一声，打开行李拿出水壶，从竹皮暖壶里添了一些水进去，喝了一口感觉有些温热了才看了她爹娘一眼说道：“爹，娘这里有一些京城的一些点心，你们尝尝。”边说边从行李中拿出五、六包点心来，放在炕上。张老汉看着穿着粉色毛衣的闺女，再看看炕上一堆草纸包裹上面还有红纸说明的点心，心里咯噔一下。
张婉婷却不知道她爹娘怎么想，她随手打开一包绿豆糕，给爹娘手里一人送了一块，自己已也吃了起来。张老汉和他老伴对视了一眼，看着外皮焦黄上面拓着红印的绿豆糕暗自咽了一下口水，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只觉得世上的美味莫过于此。
张老汉将绿豆糕在嘴里咀嚼了一阵才万般不舍的咽了下去，开口说道：“闺女，这些点心花了多少钱？”张老汉说完，他老伴也惊奇的看着张婉婷。老两口嘴上没说但是心里有数，半年不见闺女出落的快不认识了，身上半旧的花袄子也不穿了，黑色的条绒系带棉鞋变成了皮靴，以前面黄肌瘦的小脸现在粉嫩的能掐出水来。只要不瞎傻子就能看出不一样来，何况精明了大半辈子的张老汉。
张婉婷怎么会不知道她爹问话的意思，她看着爹娘说道：“这是俺同学给买的，也不知道多少钱。”张婉婷的话老两口自是万分不信，这一堆点心没有四、五块钱下不来，村上年节的人情往来也就是一块、八毛的事儿，你当我们做老人的是傻子？
张婉婷说完又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她娘心疼的嘴角一抽，欠了一下身子把那包绿豆糕又包了起来，说道：“闺女，这些娘先收起来，你弟还没吃过呢！你哥家孩子也是两张小嘴呢！另外剩下的给你弟相亲用。”张婉婷心里一阵不满，自己带回来的东西，而且还没吃几口呢，家里又没有饭！她心里不高兴，却又努力说服自己，从小不都是这样吗？家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自己就是最下的一等，姑娘迟早是人家的人！以前别人都这么说，自己也认了，可是现在一肚子的火对着爹娘又发不出来，心里沉得像坠了个秤砣。她坐在炕上突然就想起了二和，他暧和的笑容、暖和的话语、暖和的眼神……和他在一起永远没有烦恼，他真的就像住在你心里一样，永远知道你想什么，需要什么？想起二和再看看这个一辈子都没什么改变的家，回家的喜悦心里渐渐的淡了，这里除了有一些儿时的记忆还有什么？自己不就是个女身吗？这有什么错？女孩就不是从娘亲肚子里生出来的？
张老汉在摸着烟袋装了烟锅子，接着划了一支火柴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突然问道：“闺女，你弟要结亲了，你这当姐的要帮衬着。”
张婉婷听了她爹的话心里倒是一喜，连忙问道：“小弟要结亲了，这是好事啊，是谁家的闺女？能帮的当然要帮了！”
张老汉道：“是公社粮站老王家的闺女，老王是吃公家饭的呢……”
张老汉还没说完，他老伴说道：“闺女，你去东屋看看你弟的被褥，准备要拆洗呢，过年前就剩这么一件洗涮的事了，你去洗了吧！”
张婉婷站起身来正要出去，突然又转过身来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块布料说道：“爹、娘，你们看这是京城买的布料，准备给你们还有小弟做衣裳的，纯毛的，赶紧点说不定过年能穿上。”张婉婷刚说完老两口立刻被布料吸引了过去。她娘轻轻摸索着布料嘴里念叨着：“果然京城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看这顺滑劲、细密劲，颜色也是这么正！”
张老汉也是看的眼前一亮，只是他心里有自己的算计，抽冷着问道：“闺女，这布料没有二、三十下来，你哪来的钱？”
张婉婷心里一惊不免语塞，愣了一下说道：“这是我同学给买的，算是借人家的，以后工作了还。”张老汉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只得做罢，只是抬起头来盯着张婉婷剜了她一眼。张婉婷不禁脸上一红，说道：“我去洗被子了”说完出门去了东屋。
看着闺女出了门，她娘说道：“老头子你看这布料有多好，在新乡只怕有钱有布票也买不上。”说完一脸的喜色。
张老汉道：“头发长见识短，你不问问这买布料的钱从哪里来的？”
她娘说道：“又没花你的钱，你操什么心？”
张老汉把烟锅子死命的吸了几口，说道：“你就没看见半年不见闺女出落的快不认识了，放在新乡也是个出挑的女子了。京城是个大地方，出去了心野了，收不回来了！俺还指望她以后帮衬家里呢！”
她娘一脸的惊疑不定，问道：“他爹，那你说咋办？”
张老汉把烟杆子在炕沿上使劲嗑了嗑灭了火说道：“明天让闺女去她姥家看看，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她老伴道：“中，就这么办！闺女一下子跑到京城到底不是个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