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猫头鹰曾经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用它那滚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让你顿生一种保护欲望。年少时,经常看见猫头鹰从树丛中起飞,在江水上空盘旋,和江水对话聊天,与鱼儿交换眼色。
二十年过去了,再次见到猫头鹰是在山西的离石。那天夜晚,大约九点,我和表弟坐在皮卡车里,向对面山坡的工地驶去。远处的雪还没化完,若隐若现的白雪,如城市广场中夜晚的灯火,温柔而多情地闪烁着,星星点点,透着淡淡的凉意。
车子下了一个陡坡,转弯进入平路,前方的公路上有一个黑色的物体,那是什么,我问。表弟向前一探,也说,那是什么。车子慢了下来,近一点了,看得清蓬松的羽毛,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如两颗宝石。车子开近了,以为它会知趣地飞走,离开。
车头离它还有两米时,表弟一脚刹住,车灯如炽,它的眼睛发出两道金色的光,与车灯交融,对峙。表弟说,有点像猫头鹰。啊,我惊呼一声,“没错,是猫头鹰,多年没见过了。”表弟把挡杆置入空挡,嘎的一声拉上手刹。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轻声说,我们下去看看。我说,好,下去看看。
我俩一左一右,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一点一点地向猫头鹰靠近。猫头鹰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根本没发现我们已经下了车。表弟把手一挥,示意我可以过去了,我俩同时走过去。它突然醒悟过来,张开双翅,一抬头,如直升机一样腾空而起,刮起一阵旋风,飞扬的尘土在灯光里打转。
真正与猫头鹰接触,还是在山西。有天中午,给我们老板介绍活儿的沙先生,提着一个纸箱,笑容满面地来到我们的工地。工人问,沙先生,那么高兴,有什么好事,送好吃的来了啊,说着,便伸手去接他右手的纸箱。沙先生说,不要急,我拿个好东西给你们看。几个工人围了上来,他打开纸箱,有个工友跳着惊呼:猫头鹰。沙先生伸过手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见了。
猫头鹰抬起头,眼睛转来转去,打量了我们好几遍。那双滚圆的眼睛,如医院里的X光透视机,足以看穿你的内心。沙先生把它从纸箱里抱了出来,它的两只短腿结实得如白萝卜,爪子如钢叉,在地上走一步就如盖了印章,留下明显的印痕。它从屋里跳到门槛上,又跳到院子里。
有工友担心地对沙先生说,你又没用绳子捆,它飞走了咋办?沙先生说:“它敢!”听到沙先生的话,猫头鹰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埋下了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另一工友试着去摸它的羽翼,手刚接触羽毛,又缩了回来,怕它用利爪抓他。
沙先生说,不要怕,它不敢伤人。工友就大着胆子去摸它,手接触到它的左脸时,它就把头往右边转,摸它右脸,它把头向左边转,就如古时候刚过门的小媳妇,遇见男子,会脸红心跳。它甚至温顺得像只绵羊,可以随便抱在怀里。
人刚散开,房东的一只公鸡走了过来,它离猫头鹰还有10厘米远,停下了脚步。抖动着脑袋,看了看眼前这个怪物,它可能觉得对方没有攻击性,就大胆地上前一步,伸长脖子去啄对方的脑袋,猫头鹰吓得连连退了几步,公鸡又追了过去。
猫头鹰张了一下嘴,伸出一只爪子想要进攻,但它扭头看了一眼主人的脸色,打消了进攻的念头。收回爪子,退了一步,张开翅膀一跳,躲在了沙先生身后。让人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动物,和夜间无声无息捕捉田鼠的能手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我这才记起“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这句话。要是把它俩放在野外搏斗,我想,公鸡很快会成为猫头鹰的“下饭菜”。大家看够了,沙先生把纸箱子拿过来,放在猫头鹰面前,它纵身一跳,就进了纸箱,蜷缩着身子,轻轻地卧在里面,像个听话的孩子。
有位工友说,沙先生,猫头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不要把它吃掉了。沙先生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说,哪里会啊,我喂几天就把它放掉。他提着纸箱刚走出巷子,远处就传来了警笛声。沙先生立马转身,向里屋飞跑,那情那景,犹如发生了八级地震,崩裂开的大山正在追赶山脚下的路人。
从那往后,沙先生绝口不提猫头鹰的事。
回到家乡,偶尔看见一只猫头鹰立在枝头,举目眺望天空飘过的云彩,感受着从遥远草原飘散过来的绿草芳香。此情此景,我就会想起沙先生,想起他提在手中的那只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