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孛仙身负三人命◇天枢君臆测一面缘
话说天枢心知太后本不喜齐家人,但不过是为着楚家而迁怒,如今因同齐家长子结了亲,自是前嫌尽释,连带着对素来放荡不羁的清虚也顺眼了些。太后正暗赞此子不俗,比他兄长尚清俊三分,又听文氏笑道:“我还当你往哪里逛去了?原来是亲自接你妹妹去了。”
天枢正要答话,清虚瞥了她一眼,笑道:“我想出去寻梅,她也正巧过来找梅,谁晓得梅花没见着,偏叫我俩撞一起了。”
太后端起茶碗,道:“我让常有福去传你来,那奴才却说你先往椋儿那去了。”
天枢轻声回道:“是我的不是,不该传了病气过来,让皇祖母为难。”
太后听她告罪,又见她面容雪白,下巴也尖了些,嘴唇上更是只有苍白一色,正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心里也软了几分,道:“你也刚好,往椋儿那去又得沾一身药味来。”再向文氏笑道:“这丫头就这脾气,我若说她重了,她反要嫌老婆子我不识趣,也不知日后谁能依着她的性子胡来?”文氏笑而不答,太后于是道:“倒不如也让你领了家去。交托给你,我才省心。”
天枢听她们又是无好话,便侧了头去跟齐颀说话。他本是端正严肃、不拘言笑之人,天枢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也就淡淡敷衍着。这俩人并非血缘之亲,少时也从不在一处玩,天枢略说了几句,见他实在冷淡,自己又提不起兴致,只得停住不说。
文氏原当是一句笑言,却听太后再提了一次,只好赔笑道:“我这二小子脾气也坏,我常说,得找个厉害的媳妇回来管着她。这两年也有不少官媒上门,我也收了些京里姑娘的画册子,一个个看过来,竟没一个及得上阿枢的。只是那楚、柯几家的册子尚未归还,这会子也不敢贸然定下哪个,所幸祈儿还小,我等他哥哥的事儿办完了,再烦他的也不迟。”
太后听说,不禁皱眉道:“楚家那两个还没定的,还得大他几岁的吧?”
文氏应声道:“是。那新华小姐跟清华小姐要比祈儿年长了两岁,祈儿正巧是跟见君小姐同岁同庚的。”
太后哼了一声:“大些的媳妇进门来,就怕要仗着年纪大便欺侮人,不好。”
文氏尚未作答,太子先笑道:“上回皇祖母还夸翠君小姐年长十一弟几岁,正好呢,这会子又这样说。可见一记挂阿枢的事,您就急了。”太后绷紧着脸,听他一逗,便也掌不住,就笑了。众人见她大笑,也都跟着笑了几声。
天枢捂着帕子,也暗自好笑,心道:姨母先前还挺中意我的,这才几日,怕是天色又得改了?那套说辞也可笑,要是哪个官媒能将月孛君的生辰八字托到清虚府上,他准是头一个笑到岔气,还不得急着跑来跟我说?
坐她另一侧的妙玫一直未出声,因见她笑得眼里晶亮,笑至中途又嗽了两声,就靠过来替她拍着背,又问:“他们家前两天收了三封信,惹得清华又一肚子气,你可知道?”
天枢知他说的“他们家”就是楚家,忙也问:“不知道,八哥哥快说我听听。”
妙玫咳了一声,郑重其事,道:“那日我往他们家去,清华正得了几处来的信函,拆过看后,就搁在茶几子上。我问她‘能否一观?’,她因说‘随意’,我便取了来看。这头一封,正是笙二表哥从北边捎来的家书,我见上头写了‘闻听五妹得绿菊,嗟叹城中无好花’,便忍不住笑了。”
天枢冷笑一声,掩口道:“不止你,我也觉着好笑。”又哄他再往下说。
妙玫也是一笑,见众人都停下攀谈,目光皆专注于他,就继续道:“我便拆了第二封来看,却是新华写来的,说是‘寄语邻家轻薄儿,黄金万两将何为?’这我就不知,她究竟问的是谁了?”他一面说不知,一面盯着清虚笑,清虚一口茶呛在喉中,咳声连连。
太子笑道:“落叶城的军饷也急,只是我想那还能再撑些日子,就都拨给了四弟那。只怕真是为难了笙华公子,改日一定另筹。”
妙玫轻笑道:“你得赶紧了。清华那日在骂,‘嘴上要花的,心里要的是银子;口里要金子的,我也只给得起银子。东边来要一点,西面来讨个几两,我家里又不养生金蛋的母鸡,想去友人家借点子救急,却不知早有人捷足先登了!’”他笑着再看清虚,清虚已是尴尬地坐立不安,将手里的茶一杯一杯往下灌。
天枢催道:“不管他们那些要银子的,我听了都穷慌,你不如先说说那第三封信。”
妙玫见她急问,遂接着道:“这第三封信,可就更玄乎了。来信的人我也只是闻名,从未见过,不过这人齐夫人一定听过。”文氏因问“何人?”,妙玫再道:“竟是那东郡越家的越夷墨姑姑送来的信。”他又冲太子一笑:“那姑姑年岁比我小,辈分却大,是二哥的姨母,所以我还是敬称她一声‘姑姑’好了。”
太子答:“小姨也就清小姐那点岁数,我也好几年没见了,不怪你们没见过。”他眼神一黯,想到生母身在远方,自己却多年未得尽孝。
太后却问:“那越家的丫头写什么了?”
妙玫见太后亲自发问,忙起身来回禀道:“也是没头没脑、不上不下的一句话,什么‘月君负我三人命,我负月君一面缘。’疯疯癫癫的,孙儿也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众人听得“三人命”一说,俱是面面相觑,一阵沉默过后,便各自强笑着另扯话头。太后也素来嫌弃妙玫言语生厌,听了这话,更觉不喜,便也不再理他。天枢想了片刻,也是不得头绪,抬头又见清虚拧紧了眉头,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忙悄声问他:“你怎么说?”
清虚沉着脸道:“你八哥话未说完,当时清华定说了些什么的,只是他这会子不好说出来给人听去,咱们也就只能肚里猜着。”
天枢抬眼看妙玫,他正兴致勃勃地与两个幼弟谈论冬围狩猎之事,妙琅、妙环揪着他,求他那日在皇帝跟前说情,准他们下场一试身手。妙玫脾气甚好,笑吟吟地答应着,他俩便又得寸进尺,闹着他,要他也带他们往丛林密处去。天枢便也蹙了眉头,回过脸来问清虚:“那你猜猜看,她说的是哪三人?”
清虚偏着头想过一想,正说:“若你问我,那越家人最是嫉恨哪三人……”
天枢连忙打断道:“信里是说,月孛君答应她要取三人性命,事成之后她就来与月孛君一会。只是你也晓得,月孛君向来不愿随意听命于人,那三人定也是她素日忌惮的,她方才会肯答应去脏一回手。”
清虚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直看得天枢浑身不自在,他才缓缓地道出一个人的名字:“其一,冯右相。”天枢略一沉吟,点头赞同。清虚抿一抿唇,立起身告罪道:“我去后院,先失陪了。”说完,他搁下手里茶盅,四顾歉然一笑。
旁人会意,皆道:“请便。”
天枢一时焦急,追着他道:“你做什么去?我也去,正好瞧瞧外头的雪下得怎么样了。”妙樱听了,忙冲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天枢只作未见,也不怕众人笑话,跟着清虚就往殿后去。她一路跟在他身后,见他赶得匆忙,也不回头理她,更怒道:“我才找你跟翠姐姐想了个法子,好不容易凑出那点银子,他们家果然消息快,还都打上银子的主意来了。”
清虚无奈,回身坐在长廊边的石凳上,道:“先不说他们得讯快不快,我只问你,那两句词你想明白真是那意思了?”
天枢一怔,忙道:“难不成你是想说,是月孛君想除那三人?但又不通了……”顿得一顿,又摇头道:“我不管她们谁要动手,我只来问你,那剩下两个是谁?”
清虚悠然道:“意图整顿军制,在朝中一力主张‘撤藩’的,还剩哪个?”
天枢登时煞白了脸,无力道:“你是说……我四弟?”
清虚笑道:“我倒忘了他还是你四弟,只记得他是你那个众人皆赞‘雅性持重’的先生了。”
天枢的身子在风里微微寒颤,半晌才道:“你有什么法子好替我拦住她?”
清虚不免讶然,见她脸色有异,忙问:“你怎么了?竟是要吓成这样?”天枢追着他问,他只得撇一撇嘴,戏言道:“你要我拦月孛君?那我可是不敢的。”
天枢只好噤声不语,捂着胸口直觉心跳越来越快,头里又晕得昏沉,咬紧了牙关静坐了片刻,突然道:“那不成,你总得替我看着月孛君,再帮我劝住她。成败之事不在一时,你们在朝堂上要怎么闹,要怎么斗,我都管不着,也不想来管这档子事。话说得明了些,日后凭是哪个哥哥当皇帝,我都是一样过日子,谁也不会待我特别好些,我也不会因此多沾点儿光。但你们若要不择手段,连这等下三滥的事都做得出来,那还有什么不敢的了?”
清虚赔笑道:“又不是我的主意,你也来怪我?你要我替你看着月孛君,难道还让我早也跟、晚也跟,成天就跟着她四处转了?她若要行事,必得滴水不漏,便是人人心里都知道那事是她做的,面上也没人寻得出她的差错来,这才方见她本事。我若不吃不睡跟着她,便是连眼也不眨一眨,那也只会给她得了空隙。我看着她时,她又焉不是时时看着我了?反倒能让她另寻人代她办事去。”
天枢听他说得有理,不免再点头,又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遇上她的心思,我也难揣摩。你这话若猜对了,那我就成日守着四弟,恨不能不放他出宫去;要是这两个人都料错了,谁又知道她真得取了谁人性命?”
山石旁仙鹤啄着身上翎羽,一时有一阵大风卷了枯蕉叶起来,吓了天枢一大跳,她跳起身子苦笑道:“可恨八哥只字片语,将咱们骗得团团转,竟跟那风声鹤唳一般,草一动,就心惊到不行了。”
清虚道:“心惊也是该当的。你也不用这会子心焦,此事也实在蹊跷,我从未听月孛君提起过此事。她若要瞒我,却又知道事后我非跟她理论不可的,是以她必不能瞒住我。”
天枢慢慢点着头,虽听他从旁劝慰,也是丝毫不觉心安,细细将清华素日行事想过一遍,无不直截了当、坚定狠辣,不免更觉心寒,一面想着,一面回头又问:“那我再问你,那第三人是哪个?”谁料一抬头,清虚却不见了,惟见天地间飞絮曼舞,雪香寒洌,冻得脸上一片冰凉袭人。
直到清虚解了手回来,见她兀自在廊下呆坐着发愣,忙笑推她道:“还不快进去坐,你在这里就是傻想个千日,也拦不住她心念一动,提了剑去砍人啊。”
天枢纡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索性道:“我四弟今儿才同我说,要到皇后跟前求娶我,他若没了,我就得当寡妇了。”
清虚愣在当场,好一会才笑出声来:“你胡说什么?你未过门,他怎样都不与你相干。”
天枢心里似是鬼使神差一般,赌气就道:“那我就当姑子去。”
清虚这回倒是没给她吓着,心下好笑,逗她笑道:“那你也得是个道姑,否则就要辜负老君多年栽培的心血了。”
天枢扭过脸去,默然低首不语,片刻后才低声道:“怎样都好,我不在乎了。”又想清华这些日子对她不理不睬,更觉心灰意冷,道:“她不要来理我,我也不用多惦记她。等我熬过这辈子,再去同她好好算这笔账去。”说完,起身就要回殿中去。
清虚狠狠地咳了一声,一把拉住她,冷笑道:“可见你是糊涂得紧。我也不管你跟你四弟算的是哪本子的账,但是月孛君跟紫炁君的这笔账,你可得赶着在这辈子里同她们算清楚了!”
天枢心头大骇,惊道:“你说哪个?”
清虚镇定自若,道:“我说紫炁君。”又是冷笑一声,再道:“也不知你今儿是昏了什么头?殿里那些人不知‘月君’是谁,自然想不明白那‘三人命’究竟是何;你却听了‘月君’二字也不知见疑,那越夷墨若不是故人,怎就会称清华作‘月君’呢?”
这话宛若醍醐灌顶,浇得天枢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更觉脚下虚浮,只好撑一只手扶在身侧的廊柱上,又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耳畔的寒风呜咽出连续不断的鬼音,那声响叫得人心里直发毛。天枢失神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说……那是紫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