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听到这话里有道别的意味，心中一震，惊愕的看着楚云昭。楚云昭回以宁静目光，语气镇定，道：“吾之性命，早已在朝夕之间。当初心想，死有何惜？只不愿在战场上失堕尊严，未曾料到，因这一时意气，却连累他人为吾而死，心中懊悔不已。唯有一死赎罪了。”
杨曦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武者命运，原本就是如此。能为尊严而死，方是武家风范，你又何苦这般妄自菲薄？”
楚云昭道，“我十四岁上战场，到如今二十六岁，整整十二年，我还在战场上，这一程，我看到那么多人为我而死，自以为早已心如铁石，但未曾想到，有些失去，依然会让我痛彻心扉无力承受。”
“就此罢手，又当如何？”
楚云昭思索许久，道，“气数已尽，无计可施，我会上书朝廷认罪，至于你，我要你离开。”
杨曦说，“没那个必要，我既然已经与你并肩而战，便是同谋，一起承担责任罢了。我毕竟是个皇子，地位高于你，要说犯上作乱，加上我一起论罪，你最多算是个从犯。”
按照朱雀皇朝的律法，应该是要两人一起斩了的吧。并肩作战这么久，倒是把生死看的淡了，杨曦笑着说，“没准找点借口，说是我骗你与我一同谋反，还能给你判个无罪。”
楚云昭说：“你走吧，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担得起。”
“当初就是因为我不懂为你坚持，所以我们才会到今天这一步，这一次，我不想放手。”
楚云昭轻轻的笑了笑。
她说，“我是为了自己，才想让你离开的。”
她看着杨曦，已然是久病的人，容貌清减，肤色苍青，但淡然一笑的时候，却依然有倾国倾城的容光，她轻声对杨曦说，“你知道么？其实死是最容易的事情，凡人终有一死，死后万事皆休，一切烦恼都会结束。但孤独的，背负着死去的人的心愿活下去，才是最痛苦的。”
她凄然笑着对杨曦道，“我自幼见惯生死，每一次，我都是被留下来的那个，而这一次，我想要你为我活着，为我君临天下，为我守护朱雀皇朝，为我，保全你自己。我很累了，想要到此为止，放下所拥有的一切，等待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想让你停在这里，如今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所以你必须活着，好好活下去。况且，承担罪责，未必便一定要死。只是朝廷必然会派人过来查探，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
杨曦道，“我不想再一次舍弃你。”
“那就回天启。”楚云昭果断道，“回天启，为我求特赦。我不愿再战连累无辜，如今若想救我，只能在朝堂上抗争，你要为我抗争，至少，得先保得住你自己的清白。”
杨曦默然思索片刻，道：“非如此不可么？”
楚云昭微微点头，说，“我尚有心愿未了，若是他日必死无疑，必然会提前告知于你，托你为我完成，而此时，为时尚早。”
下定决心之后，头脑反而冷静下来，她说，“王世子是处事审慎的人，原本就不愿轻易开启战端，我若送出降书请罪，他必然会回天启请示摄政亲王，亲王与我素有嫌隙，不能亲审我的案子，我又是皇亲，能够出面的，只有裕仁亲王，他生性仁厚，应该也不至于杀我，至于是幽禁还是流放，那就是需要依靠你来处理的事情了。”
杨曦心里其实也有数，楚云昭这个人，看着完全就不像命数要尽于此的样子，只是眼下她病着，更令人担忧罢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便道，“好，那我就即刻回京，与首辅白樾相谈，试着为你脱罪。”
楚云昭嗯了一声，又道，“你得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先保全你自己。”
杨曦迟疑片刻，还是应下。
君子一诺，一生都无法再追回。
杨曦走后。楚云昭说想独自一人安静一会儿，一整天，无人敢踏入她房间半步。只是想着从前若是她情绪不好封闭自己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剑灵藻雪，就算不用时刻看着她，也能立刻知道她的状况。然而如今，藻雪已经不在了。
时辰一刻一刻过去，风间始心中不安，又找月牙岚商议，月牙岚敲门入内，见楚云昭面前放着几封信，已然封好，有给天子的，有上交朝廷的公文，也有给家主楚云兮之私信。
楚云昭一派生无可恋的表情，只对月牙岚道，“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替我把这几封信送出去吧。”
月牙岚将信一一收好，顺口问了一句，“给朝廷的，是降书么？”
楚云昭微微点头，道：“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一切到此为止吧。”
月牙岚沉默片刻，说，“前些日子，我听说大家长写了信给四公子，希望南境那边能抽出一部分兵力援助朝露之城，然而南苗那边得到消息，骤然猛攻衡江防线，意欲拖住四公子，若是四公子稍有异动，南境难免落入敌手，因此无法分身，四公子只能回信谢罪。”
楚云昭道，“国在家前，理所应当，云桓对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他身负守卫南境之重任，若是因我之缘故，致使国土落入蛮夷手中，我就算死，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月牙岚说，“即便如此，四公子也将自己的贴身武卫风间烈派了过来，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四公子说，帮不了别的，只希望风间烈能够与风间始两兄弟一起，保护好你就行。”
楚云昭无语。月牙岚接着道，“大家长处处以你为先，如今朝露之城是否沦陷，他们都不在乎，只要能保全你，也算是安慰了。”
楚云昭宛如冰封的神态到了此刻，也隐约有一丝松动，她却说，“保全我做什么呢？像我这样一个人，根本也没有什么保全的价值了。”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月牙岚一字一句道，“当初三公子亲自将我带出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岚自离开云氏，已然是个废人，四公子宅心仁厚愿意收留岚，但岚却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价值的活着，三公子身边那么多参议谋士，门客故旧如云，为何要看重岚，不就是为了血脉亲情么？三公子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但对大家长来说，三公子就是命，三公子不该伤害大家长这一片心。”
楚云昭不语，月牙岚道：“三公子如今情绪不好，也不必再思虑这些了，前些日子，藻雪出征之前，以灵识与大家长之剑灵君玉沟通，讨到一个主意，临出征的时候，藻雪跟我说了，若是有不测，就让你照大家长的意思行事，锦囊在慕姑娘手里，我让她进来跟你说吧。”
楚云昭没说话，她在想，她这一生，若非是一直倔强不肯妥协，何至于走到这一步。自幼便失去父母，十四岁在战场上与人厮杀，见惯生死。明明是少女之身，却始终被敌人的血泼在脸上，心性不得不变得坚韧起来。世人只知道百鸣公爵战功煊赫地位超然，以至于功高震主嚣张跋扈。谁能明白她心里的苦处？
也许只有与她一体的藻雪能懂她，能体谅她的心情，可是如今，藻雪却不在了，离开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为她。
心痛的，都快要空掉了。原本一颗心，承受不了太多，到了这种程度，真觉得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了。
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月牙岚已经退了出去，慕清容又进来，将两寸白色的纸卷放在她面前展开，薄薄的纸卷之上，是君玉那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其实只写了一句话。
“退居天守阁。”
月牙岚说的没错，直到最后一刻，云兮所思所想，其实始终都是保全她。
天守阁是朝露之城城北高地上的一处堡垒，原本算不得高地，只是平原处一道缓坡罢了，然而天守阁以巨石堆砌而成，硬生生是垒出了依山而建的气魄。
百年楠木制成的七层堡垒孤零零伫立在巨石之上，与平原数十米落差，再加上曲折狭窄的石径，的确是易守难攻之地。
这堡垒已经建了数百年了，据说在诸侯割据的时代，晋国候有一女千音公主曾经为了和亲嫁到秦国，当时的秦国都城便在朝露之城附近。秦国长公子赢心与千音公主成亲之后，公主因思念故国，常年愁眉不展。晋国公子春申君便想要将妹妹接回晋国，秦国当然不能受此羞辱，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开启战端而寻找借口吧。赢心公子却动用民夫数万，建了这座巨石之上的木楼，供千音公主居住，以守护她。
虽说是公主所居的地方，但毕竟是堡垒，战意极重，每一层都有伏兵的暗室与武库，四壁几乎无窗，却开着眺望台，箭孔，与用于投石的方形小窗。楼外倒是种了大片如云樱花，但可惜，一年四季，开花的，也不过是春初那短短一段时间罢了。
其余时候，若是凭窗眺望，能看到的，也就那不知何时有人会攻来的曲折小径，与面容整肃，一身铠甲的武卫。
繁花易落，便如少年容华，转瞬即逝。
少年时楚云昭曾随家人上过一次天守阁，人在阁外的时候，还津津乐道，说这楼修的真不错，处处可伏兵。哪怕朝露之城被人打下来，打到天守阁门前，那也只能等着城主自裁殉城，反正打一般是打不进来的。
但踏入阁内之后，却感慨，住在这地方的人，心绪恐怕是不会好了。
那位千音公主，一生都未曾等到他的父兄过来接她。直到晋国被秦所灭，春申君战死，消息传到天守阁，在这城堡之中幽居多年的公主一言不发，当夜便在七层塔楼之顶投缳自尽。
红颜向来薄命，还是因为看不开。史书蒙尘上百年，前因后果早已不可考，无人知晓那位赢心公子是否真的爱过千音公主，若是不爱，何必固执不肯放手，若欧式真爱，又为何分隔两地，一生不曾见过几面？
过往终究成余烬。留下的，不过就是些许昔年遗迹罢了。
但天守阁毕竟是朝露之城战略防御之重点，这么些年，也一直处于战备状态，存量与饮水，都是三个月一换的。如今若是送上书出城请罪之前，姑且退居天守阁防备，那么，无论朝露之城如何，至少，没有人能轻易动到楚云昭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