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殿在內宫最为幽静之处。出了慈安殿，再往武成殿走，还需要绕出一段路来。
说是武成殿，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从前武成殿是建在內宫龙禁尉驻军的地方的，地方混杂，时常看的见高阶的武官身穿重甲出来进去。地方在內宫最南面，基本是守着门户的地方，乱也是无可奈何的。如今这位统帅倒好，堂而皇之的拆了昭阳殿的招牌改建成武成殿，就大大咧咧的住在持中殿旁边。难道过一阵子，要将内廷的军队也搬来这边么？六庭馆御部也养着兵，并不需要龙禁尉驻扎到离皇室这样近的地方。真要说起来，以武犯禁，那和楚云昭有什么区别？
这些话都不到能当面提的时候。交浅不宜言深，杨允公侯世家出身，这点分寸也拿捏的明白。
他在武成殿外等着通报，外面守卫的武士看到他身上的佩剑，低声说了句，“君候要不把剑留在外面吧。”
杨允略微轻笑了一声，道，“以武成君的身手，难道还会怕被我刺杀么？”
侍卫有些为难的低垂了眉眼。武家不得带剑上殿是规矩。但如今这规矩也已经被楚家人踩的差不多了。不说别的，就眼下昭阳殿改建的武成殿算不算得上是内殿就有待商榷。
楚家的武将们出入这座殿所也都是披甲执剑来来往往。这座曾经的昭阳殿原本按着规矩，应该是內宫正妃的居所，如今被楚云皓这么占了，布置的倒像是个武库一样。内廷不得携带兵刃的规矩，看着像是个笑话。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楚家人再怎样，都是自己人。若是让杨允这个外人也肆无忌惮的提剑入内，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守在门口的侍卫还很年轻，被杨允反问这一句，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什么应对的话来。倒是杨允略微想了想，何苦为难一个孩子，便解释道，“这柄剑，是故人旧物，带来还给武成君的，必须带到他面前。”
侍卫也没有想到，刀龙家战功第一的公子为人这般随和，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说武成君请见。
杨允点头入内。这殿所曾经是宫妃居所，但如今看过去，庭院之中四处站着披甲执武的卫士，四处开阔地带，都被布置成了演武场的模样，一路走到正厅，都听得见练兵的声音呼喝不绝，楚云皓接手短短数日，便营造出如此氛围，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
踏入正厅，见楚云皓在椅子上坐着，一身白衣，并不是武将的装束，只是从身上传递出来那种强势的威压依然令人无法忽视。
杨允对于帝都这些世家的事情，也算是心里有点数了。他之前听说过，楚云皓其实不是楚家的孩子，是楚云兮收养的白虎家族的后裔。既然以云为名，自然是楚家贵重的嫡公子。至于什么白虎世家出身之类的话，向来是被当做无稽谣言看待的。但如今，当面对坐，杨允倒是真看见了昔年白虎世家那些名将的影子，就在他眼前。
虎死不倒威，看来谣言也并非全然的空穴来风。只是从前就听说过，白虎世家出身的人，多数心性偏激甚至冷酷。楚云兮或许不该把楚家交到这位九公子手上。但是，低垂眉眼看到眼前的断剑，连杨允也有些无言以对。
楚家九云，如今就剩一个了。
他将断剑向前推了一段，道，“这是雪鸮姑娘的遗物，请君候收下吧。”
楚云皓拿起那柄剑，将断剑从剑鞘之中抽出，细细查看剑刃上的伤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刻，杨允在他面上看到的，是深到几乎看不见低的悲伤。
到底是宿敌，说话的时候，语气之中，也不经意带了几分嘲讽，杨允对楚云皓道，“君候如今富有天下，难道还会为家中的一个晚辈而伤心么？”
楚云皓的视线没有从残剑之上挪开，他低声道，“她是我的家人。四哥也是。”
杨允微微点了点头。
他过来就是送剑的，之前并没有将楚云清的死讯传过来。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那一位是楚家人，当时战场之上也有楚家的军队在，怎样都会有人将消息传回来，不必他自己费这份心思。倒是那位雪鸮姑娘，死在了刀龙家的兵府里，不管死因如何，都得他自己出面交代一声。
看楚云皓的表现，想必北境的事情，他都已经全部知情。楚云清死了，往后楚家便是他一手遮天。在帝都里还挟天子以令诸侯。说是天下权柄尽数掌握于手中也不为过了。只是看到那惆怅若失的神态，想想这权势都是靠着家族兄弟的死换来的，或许就算权倾天下，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吧。
楚云皓问杨允，“雪鸮姑娘，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杨允点头，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知道，她竟然是个剑灵。”
那个人的身份未免太过于扑朔迷离了。如今眼看着楚云皓流露出的哀伤神态过于悲切，不免疑惑，多说了一句，“总不至于是你的剑灵吧。”
楚云皓说：“不是，我自己的北堂在府上待着，平日里不会出来。”
若是上阵杀敌，自然是带着剑灵方便一些，只是楚云皓这么多年都在内廷，并不是轻易动武之地。他将剑灵留在府上照顾长公子。但长公子最终还是死于伤病，如今也没有需要照顾的人了。
原本是该告辞了，杨允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君候如今权倾天下，也该宽心了。住在持中殿之侧，未免有鹰视狼顾之嫌，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这殿所原本是后宫内殿，如今四处演武，也有损帝都祥和之气。”
楚云皓冷冷的笑了笑。
“鹰视狼顾又有何不可？今上天子是我的外甥，住在他身边照应，又有何不可？再说了，这殿所也不是自我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昭阳殿从前是楚家宫妃住的地方。代代武家女子，就喜欢摆弄刀枪，兵刃都是从前放在这里的，我也不过是拿出来用一用而已。”
这他倒是没说谎，杨允突然想起来，之前死在北陆的那个剑灵雪鸮，便是从前的昭阳殿主。若是那个人居住过的地方，四处都是演武氛围，也不觉得奇怪了。
杨允低声笑了笑，道，“即便如此，这里也是后宫，以君候的身份，留在这里还是有些不妥。”
楚云皓冷冷的抬起眉眼，问杨允，“你叫我什么？”
杨允看了回去，轻声道，“阁下如今是御殿武成君，不叫君候，难道还要叫御殿么？”
他这话里，已经含了几分嘲讽意味了。
楚云皓打量着手中的剑，淡漠的笑了笑，他说，“你也是侯爵，当初你离开天启之前，是叫我楚将军的，我四哥死在北境，或许你回来该叫我楚帅，但是天子下旨封我武成君，如今你我平起平坐，你原本也不必对我这般客气，只是我如今手握重兵，住在天子之侧，不论地位高低，看到我的人，都难免客气几分吧。”
杨允默然片刻，道，“毕竟君臣有别，天子器重君候，无论内臣外臣，都得尊重君候，也是忠君的道理。”
楚云皓说，“也谈不上什么器重。不过是个孩子，我说话他肯听罢了。他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当初动乱的时候，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我而已。如今我姐姐也不在了，我当然得照顾他。”
楚云皓抬起头，傲然道，“他既然是九五之尊，想要照顾好他，没点地位怎么行呢？我长兄做家主的时候，身上有公爵的封号。我们楚家出的公爵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你们刀龙府宗室出身，依着血统地位，家主受封亲王。楚家战功荣宠有何不及？亲王的位置我也坐得，住在宫里，又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杨允抬头，吃惊的看着楚云皓。
“陛下就是陛下，不是任何人的外甥。”
楚云皓说：“随你们怎样说，他就是我六姐生下的孩子，他流着楚家的血脉。”
皇室姓杨。外家就是外家，永远不能与宗室相比。这些对于刀龙府公子而言，都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然而如今，坐在楚云皓对面的杨允却发现，他与楚云皓之间，永远说不清楚这些道理。
因为他们的立场，从来都不在一个位置。
杨允低声道，“九公子是打算一意孤行了？”
他没有再称呼君候，这种称呼对于楚云皓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如他所说，没准过几日就会变成亲王。现在叫他君候算是客气，但对他而言，他也未必稀罕这一句君候。
楚云皓摆弄着手上的剑，神色淡淡，他说，“也不算是一意孤行吧，军权既然已经握在了我的手上，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刀龙府处心积虑，抢了北境防线，难道不也是为了这一日么？”
杨允点了点头，说，“或许是吧。”
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楚家与刀龙府为敌这么多年，如今看来，或许他们两家，也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既然都是争权夺势，那不如各凭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