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听了，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在这种场合，说谎或许是在所难免的。武家出身的人，重信诺，惜字如金，口中说出来的，自然不该是谎言。但朝堂之上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清白无辜？
他们都说过谎，为各种各样的理由。
当初楚云皓去朝露之城，当然不是杀楚云昭的。
圣武亲王想的没错，他们楚家人听家法听的多了，确实已经到了只认家法没有公法的程度。当初朝露之变，朝堂内外都在争议，说楚云昭是叛乱。楚云皓身在內宫，虽然人在长公子的庇护之下，还未曾被波及，但那个时候，他担心的，可不是什么所谓的忠义，而是他那位三姐的安危。
既然担心，当然不会无所作为。薄红颜吩咐他去潜龙居送文书，或许是想要兴风作浪，又或许，是要挖个陷阱给他。然而他不在乎。去望京求援未果之后，他就决定自己去朝露之城。
身边不能带别的随从，只能是自己家人，一个外人都不能有。长公子派来照应他的剑灵，琉璃琥珀翡翠跟他一起去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长公子在内。
逆乱天下又如何？长公子是冷静克制的人，在朝堂上也是说，若楚云昭果真犯上作乱，楚家必然大义灭亲。而那个时候，年少的楚云皓想的却是，就算姐姐要造反，杀伐天下，他也要跟在姐姐身后。
不为别的，那个人是他的三姐。来日上了战场，并肩作战的，也只能是他们自家人。那些朝堂上议论纷纷的人，与他没有什么瓜葛。君上在前，儒门的规矩，也是该先家后国。
他是不识大体，不够冷静克制，当初说是少年意气，隔了多少年，也不曾经变过。或许他是不该做这个家主。但这种时候，家族陷危，兄长让他上，他不能不上。
他看向雪鸮，轻声道，“三姐，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一定会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当初仓促前往朝露之城，他所谓的计划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好计划，无外乎就是孤注一掷。刀龙府兵围了四座城门，他想踏营杀了北门的主帅，为楚云昭争取到撤离的机会。
没有那么容易，刀龙府兵处心积虑要置楚云昭于死地，怎么会在防备上轻易松懈，若是他能从外部杀进去，那里面的人，也早就该突围了。
琉璃最终被他说服，并不是因为他的计划有多可行，无外乎是被他的执念打动。君子死知己。若说这骨子里的一腔热血，剑灵比人更甚。
他没能赶到北门，半路便被驻扎在城外的乱民所阻拦。那是在屠城之时自朝露之城逃出的乱民。能自战火之中生存，自然有几分本事。那些人对华族仇恨极深，见他落单，也不管他是什么人，只单纯的想要将这个看起来身份不低的华族人当做猎物杀掉，为亲族报仇。
他虽然悍勇，亦寡不敌众，南境人擅长用强弩，眼看着锋利的弩箭对着面门直射过来，已然避无可避，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可能就会死在这里，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种地方，被人当做猎物一样戏弄的杀掉。然而弓矢扑到面门之前的时候，扑上来挡住他的，是长公子病弱多年的身体。
猛虎将死，亦有余威。楚云皓也不曾想到，长公子卧病多年，居然还有力气为他挡下几乎致命的一箭。
是琉璃，虽然最终还是选择跟他一起走，但琉璃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君玉。果然是兄弟，长公子一贯冷静淡定的人，听说他身陷危局，也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君玉想拦也拦不住。
到底寡不敌众，眼看着长公子被长箭射穿肩胛骨，他也自知不能再任性下去，那一日他背着长公子一路逃往，白色战衣都被长公子身上流出来的血染到通透。君玉跟在他们身边，琉璃琥珀翡翠断后，没有一个活着归来。长公子是没死，可是，大半条命也没了。单单是那三柄折断的剑，就已经伤透了他的心。
向来长公子受伤，都是在朝露之城旧宅养伤的，如今朝露之城被重兵围困，长公子只能留在与宫城一墙之隔的楚府，四处都是耳目，那样的时候，若是兄弟不能齐心协力，楚家或许也就完了。
他照顾着长公子，为他包扎伤口，在屋内点燃各种各样的香料以掩盖血腥气。眼看着长公子伤重至此，也要隔着屏风与前来拜访的客人相谈协商，他才明白，长公子这么些年，是靠什么保住楚家的。
云皓难过的时候，曾经在长公子病榻之前落过眼泪，他对长公子说，“兄长是万金之躯，何必为了我以身犯险。像我这样的人，死在外面算了，还能少给你惹点祸。”
那个时候，那样悔恨的心情，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如死掉算了。南境人的箭上都猝有铜毒，长公子深受折磨，他都看在眼里，那会儿就觉得，该承受这些痛苦的人其实是他，不是长公子。
长公子那会儿却只含笑对他道，“我可以死，你不可以。云昭也不可以。”
说是那样说，楚云昭最后未曾被任何人杀死，却最终在绝望之中自尽。长公子自责颇深。若是当初能再快一点，与朝堂商量妥当，让刀龙府与朝露之城和解，或许事情不会到这一步。但楚云皓却把责任归结在了自己的身上。
若不是他轻举妄动，以致长公子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或许事情不会到这一步。对自己责备最深的时候，他甚至想要杀了自己，向九泉之下的楚云昭谢罪。
是长公子阻拦了他，也是在那个时候，长公子将他身世的事情告诉了他。
长公子对他说，“楚家谁都可以死，你不能。云昭的事情不能责备你，我欠你一条命，将大半条命还给你，也是理所应当，而你，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楚家的将来，是要指望你的。”
若不是曾经在年少的时候受过这样重的打击，或许他不会成长为今日的模样。长公子终于可以退下了。这副担子交在他的手上，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