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
“周志清!杨婷!你们两个把试卷发下去。”教物理的班主任陈老师一脸严肃,“这次的成绩,我很不满意,100分以上的只有十名同学,还有几个竟然不及格。特别是,许佳慧,你站起来。”
原本正在本子上画五角星的我,立刻站了起来,暗叫:“完了完了。”
“你觉得你这次能考多少分?”陈老师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每当他怒极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
“……”我沉默不语。
“18分!”陈老师从讲义夹里拿出一份物理试卷,“惊天地,泣鬼神啊!同学们,我教书教了二十年,第一次教出这样差的成绩。我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仔细想了又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同学们?”
我一边低着头,一边瞪向右后排同样低着头的女生。
“这个吴晓春,怎么给我传的答案。”我心里的痛楚不比陈老师少多少,更何况已经开始有人窃笑了。
“连最基础的题目都做错。填空题写了三个,60分的选择题,瞎选也能选对20分吧。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啊……”
我有点想哭。
“这是你们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同学们,基础差不可怕,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慢慢补,还是有希望的。你们的进步空间都很大。特别是许佳慧同学,你有信心把成绩提上去吗?”
“有!”我立刻挺直了腰板,真诚地望向了陈老师。
“好,从今天起,我们进行一对一辅导。我就不信,你的成绩提不起来。”
陈老师的目光在班上扫了一圈,杨婷发试卷经过我,偷偷地捏了捏我的胳膊,我抬头,看到她鼓励的笑容。
“周志清,从今天开始,你和许佳慧坐一桌,监督她学习。”看来陈老师锁定了目标,为我配好了对儿。刚发完试卷的周志清,大概不满这个安排,沉默着一声没吭。
那一节课真是如坐针毡,好几次我都想钻进桌底下,或者直接来一个气势如虹的飞天。再不行,一口鲜血喷出,死在课桌上也好。真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下课了,周志清和我原本的同桌换了座位,坐在了我的旁边。我跟他打招呼:“嗨!”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感觉特别正直,嘴角总是抿着带点隐忍和坚毅。他扬了扬眉毛,算是回复了我的招呼。
右后排的吴晓春对我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选择题我抄差行了,你看我也才考58。”
“58!58比18多了40分好吧。”我恨不得掐死她。
杨婷也走过来安慰我:“佳慧,别难受了,我也考得不好,刚过100。”
这种安慰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炫耀,我没搭理她。倒是原本一直沉默的周志清接了话问她:“你有哪些题不会吗?”
杨婷说:“最后一题我还是不大明白,老师刚才讲的,我记了笔记,但还没想清楚。”
周志清立刻答她:“那等会儿自习课上,我给你讲吧。”
我和吴晓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面前的这对男女学霸,深刻感觉到了“学霸的世界我无法进入”的痛苦。
杨婷回座位了,周志清才跟我说话:“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七中的。”
我语塞,看来他果然对跟我坐同桌很不满。
七中是市重点中学,每年高考百分之四十的一本升学率。吴晓春接了话:“你不知道啊,佳慧的中考成绩,语文和英语都接近满分。”
周志清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我洋洋得意地不回应。
周志清又问吴晓春:“那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我妈有钱!”晓春昂了昂头。
我笑了,晓春就这点招我喜欢,简单粗暴有力。我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嗯,有‘钱’途!”
周志清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扭头翻开课本,不再看我们一眼。
“哼!”
我和晓春对视一眼一起对着学霸发出有声的抗议。
物理考18分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我爸妈的耳朵里。陈老师果然给家长打了电话。那天晚自习放学后回到家,书包还没放下,就被拉去开全家会议。我很老实地交代,我物理学不会,并且也不准备学多好,但保证下次会及格(如果周志清给我抄的话)。反正高二就会分文理科,我到时候肯定要选文科的。
我爸的意见是不要给孩子太多压力,由她去吧。
我妈却觉得太丢人了,老师都打电话给她。无论如何都得争口气。
两人开始吵。
茶几下还放着中秋节剩下的月饼,我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吃到一半,我跟我爸喊:“爸,我要喝水。”争吵立刻停止,我爸赶紧去倒水,走半路又给我妈拦下:“我觉得噎死她比较好。”
“最毒不过妇人心,你亲闺女,你噎死她!”我爸开始反击。
“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好吧,我今天在办公室里接完那个电话,一整个下午头都是蒙的。你看看你们俩这是什么态度,许佳慧,你就像你爸,没心没肺。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啊。”
我被月饼噎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不停地捶着胸口。真想就那么噎死啊。
周志清是个不好的同桌。
我和他之间,三八线之类的小儿科矛盾不会出现。但他会一个绝招,就是我假装听课,其实是在托着腮睡觉的时候,猛地推我一下。
第一次,我被他推得从梦中惊醒,唰地站了起来:“啊,下课了?”于是,所有人都上课,我一个人被老师请去外面下课了。
后来的几次,我都一下巴磕在课桌上,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扭头瞪周志清,他却一副“上课要注意听讲,我都是为你好”的表情。我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被我抓到你上课睡觉,我会对你更好的。只是,这个机会一直没有到来。
我的闺密吴晓春,为了帮我报仇雪恨,在一次周志清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悄悄地把他的凳子钩远了。
周志清摔了个屁股蹲儿。全班哄堂大笑,笑得最欢的就是吴晓春。我强忍着笑,把他扶了起来。以为下课后他会找晓春理论,但他没有。他笔直地坐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认真地写着笔记,周身笼罩着一团学霸的光辉。
不过后来有一次,课间时,我和吴晓春聊天聊得起劲,笑得忘乎所以,周志清忽然扭头瞪着我们。霎时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冷了,只听见他说:“你们能不这么大声吗?十分影响我思考。”语气特别高冷带感,我和晓春沉默了几秒钟后,她终于没能憋住,笑得很大声。
周志清捂上了耳朵。
真奇怪,他竟然没要求调座位。
杨婷坐在我座位的斜前两排。从我的位置看过去,正好看到她姣好的侧脸。她的鼻子十分秀挺,嘴巴总是红润,睫毛又长又卷,两颗眼珠那样黑,像一渊深潭,手臂如藕段,还有两条模特腿。言情小说里描述的女主角,就是她的样子。
吴晓春也好看,大眼睛大嘴巴,小麦色皮肤,一笑特有味儿,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好看。完全符合言情小说里的千年女二形象。
偶尔我揽镜自怜,发现言情小说从来都是给长成我这样的人物统一定位:跑龙套。
而其实,在某人的故事里,我们确实是被这样定位的。
晓春曾经给我画过一幅肖像,送给我的时候,我掐死她的心都有。
“我这么难看?”我问她。
“不啊。你美得很有特点。”
“什么特点?”
“特点就是不明显。”
我伸手就打了过去。
“好吧。你的五官呢,是有点淡,远山细水懂吗?朦胧内秀,没啥看头。但你一笑不得了了,那就是群山回唱,万水奔腾。”晓春躲开了说。
“真的吗?”我龇牙笑了起来。
“我瞎编的。”
杨婷是美女学霸,吴晓春是美女学渣,我不知道是怎么和她们玩到一起的。作为美得没有什么视觉冲击力的那一个,我与她们走在一起就是各种刺激。
如果有人对着吴晓春吹口哨,她绝对是回吹回去的那种型。
曾经有个吴晓春不喜欢的小混混,每天骑着摩托车来学校门口堵她。她烦不胜烦,直接一脚踹翻了他的摩托车。小混混恼羞成怒,上前发难,她先发制人:“你知道我哥是谁吗?下次再敢来,我让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后来我问晓春:“你那霸气的哥是谁啊?”
“陈浩南。”晓春说,“我床头贴着他的大海报呢,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我都喊他哥。”
追求杨婷的男生也很多。她上初中的时候,甚至有人尾随她回家。当然,她并不知道,知道的话,她妈妈早就打到人家家里去了。
后来知道了被尾随,是因为那男生给她写了一封信,讲述了自己从初二开始每天跟着她回家的事。她在哪家文具店逗留过,喜欢喝谁家的奶茶,哪天穿的衣服最好看。那封信,把晓春都感动哭了,但杨婷撕碎了,只说了俩字:恶心。
杨婷十分看重学习和成绩。当然,她的妈妈彭兰阿姨也是。高中三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为了杨婷能好好地利用这三年,有一个好的高考成绩,彭兰阿姨在学校附近买了一个两居室的小房子。出校门,右拐走三分钟,就到了杨婷家的小区。
记忆中,晚自习之后,很少有彭兰阿姨不接杨婷的时候。
记得有天下了晚自习,我和杨婷一起朝校外走去。那晚她学习效率很高,一直在拉着我说怎样和周志清一起找出了一道物理题的三种解法。而我看了一整晚的言情小说,脑子里都是狗血爱情片段。
我们各自兴奋着走出了学校大门,因为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正在靠近。是在大门右侧的奶茶摊子旁,那人喊住了杨婷,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是个外班的男生,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
又是情书。我有些嫉妒,转过身去,跟摊主要了一杯巧克力奶茶。
那是从军训结束以来送情书的第四个男生,也将是被拒绝的又一个炮灰。
一分钟后,我再转身,发现男生并没有消失,身边还多了一个人。彭兰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并且已经打开了那封信,借着奶茶摊的灯光,看了起来。
男生想跑,却被彭兰阿姨厉声喝住:“你先别动!”
我也想跑,却被杨婷拽住了胳膊,她的眼神里写满了“求救”。
彭兰阿姨在一所中专学校教政治,教书育人是强项,讲大道理也头头是道。
不消两分钟,男生已经被她教育得要潸然泪下了。
“阿姨,我错了,我再也不追杨婷了。”他非常沮丧地说。
“杨婷你当然不能打扰,再让我抓到,我会找你家长谈谈的。你也不能追别的女生,现在是你们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你知不知道?不好好学习,谈恋爱?你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男生沉默不语。
“杨婷,你知道他信里说的什么吗?‘你穿白色的风衣真好看’,你看你看,当初我就很不赞成你买这件白色的风衣,根本不是学生该穿的衣服。你现在就给我脱下来,给我脱下来,以后不许乱穿衣服!”彭兰阿姨已经开始动手拉杨婷的袖子了。
我赶紧拦:“阿姨,你看今天有风,小心别让她感冒了。”
彭兰阿姨不再拽袖子,狠狠地瞪了杨婷一眼,对我说:“佳慧,你帮我看着点杨婷。再有这种恶心人的事儿,一定要告诉我。还有,你们不要再跟吴晓春玩了,她学习那么差,会把你们带坏的。”
我低下了头。旁边不断有学生经过,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条蚯蚓,各种地缝都想钻。彭兰阿姨终于拽着杨婷回了家,男生灰头土脸地看了我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远远地,我看到杨婷被她的妈妈拽着,走得很快。彭兰阿姨似乎还在说教,而杨婷始终低着头,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我啜着奶茶往家走,周志清骑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又折回,摁响了车铃跟我打招呼:“许佳慧,刚刚怎么了?”
“杨婷收到一封情书,被她妈妈发现了,在教育我们。”我说话有气无力。
“嗯,教育得好!”周志清很快发表完结论,骑着自行车在晚秋的风里一路奔远。
我气得跺脚:“什么人哪。果然是一道物理题想出三种解法的超级闷蛋!”
我家离学校也不远,我走路上下学,七八分钟的路程。上高中之前,从来没有上过早自习。七中简直太要命,早自习五点半到七点,一整天的课后,晚自习七点到九点半。
还记得刚开始早自习我总迟到,被班主任罚跑圈,跑得脸都麻掉了,眼睛被风吹得直流泪。回家跟我妈发脾气:“麻烦你们早上喊我一下。”
我妈说:“好好好。”结果那天,我妈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爸,我爸可怜我睡得少,没舍得叫我。于是,又跑圈跑得脸麻掉了。
爹妈不靠谱,只能自做主,于是我开始定闹钟。三个闹钟,每隔五分钟开始响。效果很好。
结果有一天,闹钟没响,我自己醒了,只觉得似乎听见了闹钟响,迷迷糊糊地就穿衣服去学校。走到楼下,觉得怎么今天这天这么黑啊,并且安静得匪夷所思。
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我妈在楼上喊:“许佳慧,大半夜的你抽什么风?”
上了楼看时间,有没有搞错,一点半?!哭死的心都有。
杨婷就从来没有迟到过。
吴晓春是个二愣子,就算住在学校宿舍,也照样可以蒙着头睡。我只能解释为她很喜欢跑圈。我猜我们的“革命友谊”完全就是一起跑圈时建立起来的。
七中走读生和住校生各占一半,晓春有双重身份。有时我爸妈下班晚,我们就会一起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解决晚饭。彭兰阿姨每天四菜一汤地照顾杨婷,虽然杨婷很想加入到我们当中来,但我们都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自讨没趣儿。
有一次,杨婷硬气地没回家,跟我们去吃麻辣烫。吃完往回走,果然就看到彭兰阿姨站在学校门口等她。为了让女儿学会尊重别人的劳动果实,彭兰阿姨拉着杨婷回家又吃了一次。
一起往教室走的路上,吴晓春说:“杨婷她妈怎么那样啊,我以后都不敢和她一起玩了。”
我心想:人家妈妈还不让她和你玩呢。
晓春说:“你叹什么气啊。”
“好忧愁啊,社交关系好复杂。”我十分为难地说。
“忧愁你个大头鬼,快看快看,有帅哥!”
“帅哥”二字让我立刻满血复活:“哪里哪里?”
顺着晓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刘海飘逸的男生,瘦、高、白衬衫、眉眼狭长、鼻梁高挺、薄唇、长颈、长腿……满足了我对初恋的所有遐想。
“流川枫!”只听见我嘴里喃喃的呓语声。
“花痴!”晓春笑着推了一下我的头。
第二天早自习后在外面的早点摊买卤鸡蛋吃时,我又遇见了“流川枫”。作为一个分外拧巴的少女,为了表现我的与众不同,别人都说鸡蛋,我说的是蛋。我对卖卤鸡蛋的大妈说:“给我拿两个蛋!”
大妈没听清楚,问了一遍:“啥?”
“两个蛋蛋。”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蛋蛋”,现在想起来都有要掘地三尺埋葬自己的冲动。大妈平静地给我拿了卤鸡蛋,而正在等着买卤鸡蛋的“流川枫”,已经笑得把持不住!
与众不同的少女就这样变成了谐星。我再也没有给自己机会去认识“流川枫”。
早上上课前的那一会儿,我沉痛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晓春和杨婷。晓春也立刻笑得把持不住。杨婷开始不停地问:“他叫流川枫吗?哪个班的?”从来没有看过《灌篮高手》的杨婷,并不知道“流川枫”只是个代号,所以我跟她解释了好长时间。
周志清吃完早餐坐在座位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杨婷,然后说:“我有整套的漫画,你看吗?”还没等杨婷回答,晓春率先点头:“我看,我看。”
后来有好长时间,三十一本《灌篮高手》在整个班开始流传,甚至还“远赴重洋”地到了外班。但杨婷只拿走了第一本,并且没有再还回来。
“对不起啊,”杨婷很抱歉地跟周志清说,“我才看完一半,就被我妈发现收走了。”
周志清挠挠头:“没事儿,我再补一本就行了。”
我在旁边起哄:“你别不好意思,周志清对你很大方。”
周志清瞟了我一眼,照例一副不愿意搭理我的样子。再后来,周志清的桌上多了一套崭新的《灌篮高手》,问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有人暗恋你哟。”我笑眯眯地对周志清说。
“别瞎说。”他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像一片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