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绪有时候会神游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昏暗又凉快,我可以像云一样飘起来。不,我就是一朵云,是起风时的云,会不停地变换形状,但又不让人看出是怎么变的。你会突然发现,看起来像一只胖乎乎的手的那朵云,现在看起来像一只棒球手套,或是软乎乎的大电视机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总之,在美人格温一脸惊恐地飞奔回家后,我又开始神游了。我想她那时肯定在想:这个人究竟对我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他想把我儿子拐走吗?
我躺在床底下,因为太暗了,几乎看不清床垫的弹簧。没多久,我感觉自己飘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很空旷,也很凉爽,可以不用考虑任何事。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时间仿佛静止了。
但这次,我并没有在那里待很久,因为外婆在敲门了。她不停地问:“麦克斯韦尔?麦克斯?你在里面吗?答应一声,宝贝,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重要才怪呢。但我还是使劲从床底下挤出来——床下的空间越来越小了——我掸了掸灰,开了门。门没有锁。但是外婆总会等得到我允许之后再进来。她很注重隐私,从不会突然闯进来。
“麦克斯韦尔。”她稍稍往房间里挪了一小步。我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并不想来这儿。因为这个地方又黑又乱,可能还有我臭袜子的味儿。“麦克斯,不好意思打扰你——你知道我从不来地下室的。但刚才格温·埃弗里打来电话,我感觉得和你聊聊。”
我心想糟了,美人格温打电话给外婆,她可能是想告诉外婆地下室里住着一头可怕的野兽。我的心揪紧了,等着更坏的消息。
“她打电话说她很抱歉。”外婆说。
“啊?”
“她刚才过来接她儿子吧?你和凯文已经成为朋友了吗?”
成为朋友?多可笑的想法。但考虑到外婆是个很敏感的人,我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回答:“嗯,我想是的。”
外婆显得很不安。她紧张地扫了一眼房间,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说到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尽管外婆从辈分上说是我的外祖母,她其实并不显老。她的外表看起来更像是我妈妈。因为她生我妈妈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呢。
“那个,我想格温可能当时并没有想到你会长那么大个儿。她觉得她刚才的行为可能冒犯到你了。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听懂了。你认识她吗?”
“是啊。”外婆说,“格温和你妈妈是好朋友。她们差不多同时怀上了孩子,后来,你和小凯文还去了同一个日托班。你还记得吗?”
我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太想让外婆知道我记得多少过去的事。
外婆接着说:“格温说——她想让我告诉你,麦克斯——她说她很高兴你和凯文能成为朋友。这是她的原话。她还邀请你去吃晚饭。”
我想都没想就问:“我必须得去吗?”
外婆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像羽毛一样轻。我能感觉到,光是碰我就让她很紧张,更别提让她仰起头看我了。我前面应该提到过,我比外婆高出不少。或许也比老严高很多吧?也可能比大多数人都高。真的,我没吹牛。
外婆说:“麦克斯韦尔,她对刚才的事感到抱歉。她说想弥补。你不是非得去,但是我觉得你去一下比较好。”
“那没什么大不了。”我说,“她只是看到我跑开了。她可能觉得我有点吓人。”
“不是因为你。”外婆说。
“不是吗?那她是被谁吓到了?”
外婆被我的话噎住了。可能是因为嘴巴太干,她吞了吞口水,说:“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她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女人,独自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
“他一点都不可怜!”我说,“你要是听过他讲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想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他的脑袋才会长得比身体大。”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外婆说。
“好吧好吧”是外婆的口头禅。可能对她来说,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一想到要去凯文家和他妈妈吃晚饭,我就无比紧张,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胃里,还狠狠给了我一拳。但我还是同意了。
事情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美人格温一看到我,就温柔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在厨房里忙活。她说话的语速跟机关枪似的,感觉那些字都要打架了。
“所以苏珊哦就是你的外婆有没有告诉你我和你妈妈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后来你妈妈结婚了我一直都不喜欢那个男人我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太吓人——我这么说你会不会不高兴?”
我费了老大劲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然后我说:“对,外婆和我说了。”但她对我爸的看法,我还是不做评价比较好。
“你小时候特别可爱。”格温说,“那时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我们那会儿都住在公寓里,因为房租便宜。大家都刚工作,没什么钱。”
凯文趴在地板上,在一大堆搬家箱子里找着锅碗瓢盆。他整个人都快钻到箱子里去了,只露出一个撅着的屁股在外面。他看上去那么小,你可能会觉得他才两岁。不过只要注意到他因为腿上的矫正器而鼓起来的裤子,就会知道他其实并没那么小。
凯文在箱子里说:“格温,让这家伙清静会儿。你舌头都要抽筋了。”
“是吗?”格温回答。她正忙着翻抽屉找汤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对不起,麦克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不是很友好,我不是有意的。只不过你知道吗……”
凯文从箱子里探出头,脸上露出了那种“我什么都知道”的坏笑:“她是想说,你和你爸爸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凯文别说了。”格温小声制止他,显得很尴尬。
“对啊。”我说,“每个人都这么说。”
“是吗?”
我耸耸肩。难道一个男孩长得像爸爸很不可思议吗?当然这又是我愚蠢的想法。如果你爸正好在坐牢,那长得像他确实是一件怪吓人的事。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爸的现状,而且也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进去的。只不过,他们都装作不知道这个秘密。随着我慢慢长大,我长得越来越像我爸,事情就越来越糟了。
“你真的认识他吗?”我问,“你从我妈妈和他在一起那会就认识他了吗?”
“我和他不怎么熟。”格温说。她在找小刀准备切热狗。“你妈妈和他结婚后,我就没怎么见你妈妈了。他不太喜欢你妈妈有太多朋友。”
桌子上有把刀,我抓起来递给美人格温,她并没有躲开。所以我能确定她是个很酷的人。
“所以……”凯文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我的能量已经耗尽。”
晚餐很棒。美人格温做了一盘特别好吃的土豆色拉,比外婆做的土豆糊好吃太多了。她还用平底锅煎了热狗,夹在涂了黄油、烤得酥脆的面包里,配了两种佐料、三种芥末酱和切成丁的洋葱。
我们坐在后院里,吃着纸盘子里的食物。凯文一直在讲奇怪又好笑的机器人的故事,把我逗得前俯后仰。后来我笑得噎住了,凯文用力地帮我捶背。
他一边捶一边大喊:“吐出食物!反胃,你这个大傻瓜!”说着他又使劲捶了我一下。我终于咳出了那堆恶心的呕吐物。但还是止不住狂笑,笑得鼻涕都出来了。
我真是蠢,竟然想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热狗来。但这实在是太好笑了,我俩都笑得跟傻瓜似的。
“这样真好。”格温看着我和凯文,“我们决定搬回来住真是太对了。我想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该回家了,如果天黑前还没回家,外婆就会很着急。就像格温说的,这一切真好。只不过当我回房间躺下时,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砰”地击中了。我突然哭得像个婴儿。但奇怪的是,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