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中学时,担任学校图书管理员的我曾经有过一个“重大发现”:在我接触的大量中外文学读物里面,关于猫的童话特别多,却很少有人为猫立传,去写一只实实在在的猫。
莫非这种离我们太近的动物没有多少值得一写的故事,以致除了虚构,作家们别无选择?
不对啊。精通飞檐走壁,又善于夜间行动的猫,不是比狗更机敏更灵活,拥有更充足的勇气和更为高强的武艺吗?它们的生活一定内容丰富,充满冒险和传奇色彩!
然而,人们偏不愿意写真实的猫,非要让猫们穿衣戴帽挎枪开车,一代又一代地充当着“卡通”角色……
这问题困扰了我多年。直到年过四十的我辞去城市的工作,回到“上山下乡”期间插队的山区做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又为鼠害所迫不得不亲自养猫时,才渐渐悟出了答案——原来,猫这种东西太自行其是、太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了!这一来,人对猫类生活的精彩篇章无从了解,想写也没法子下笔。
大多数猫(只要不是专职的宠物猫)一旦获得捕鼠抓鱼自食其力的本领,立即变得趾高气扬。它们疏远主人,飘然淡出人类的视野,变得行踪诡谲,俨然旧时代的侠盗。
猫们高超的攀缘技艺,帮助它们轻易固守各自的隐私,保守着猫族的种种神秘。
古人在一部笔记体小说中,留下了这样一则写猫的故事。
一位乡间富翁六十大寿,大摆筵宴招待亲朋,还少不了邀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祝寿。当晚,酒阑人散,富翁独步自家后院,忽而听到咿咿呀呀轻声吟唱。富翁以为是小孙儿学戏,悄悄过去查看;这一看,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手”执草茎当马鞭、在八仙桌上手舞足蹈演唱《秦琼卖马》的,竟然是家中唯一的小母猫!
富翁认定母猫乃妖孽所化,令人擒下,严刑拷问。母猫熬刑不过,口吐人言,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原来除了公猫,猫类中所有雌性成员,皆能学讲人话的!
富翁哪里肯信。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识母猫无数,怎么从未听到过别的母猫说话呢?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母猫颓然招供,说这是猫类的最大秘密,泄密者必死。
此说太过恐怖,谁也不敢当真。于是仍将母猫当妖怪囚禁室内,等候发落;一面派人去请降妖伏魔的高僧老道。
“斩妖”的僧道尚未赶到,就在当晚,村中群猫聚集而来,爬上富翁的房顶,揭瓦钻椽,潜入囚禁母猫的房间,将那受酷刑逼供而说了实话的同类活活撕碎,一哄而散。
可怜小母猫耐不住寂寞,偶尔学人唱戏自得其乐,却因泄密被处以极刑。那以后,再也没有哪只猫敢于向人显露它们的语言天赋了……
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话传说,从另一角度证明了猫在人们心目中的神秘诡异。的确,所有家养动物中,唯有家猫将隐私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乐于在人类的摄像镜头前亮相和表演的,总是那些被改造得很“卡通”的宠物猫或“马戏”猫。专事捕鼠的猫在狩猎行动中几乎习惯于躲闪。它们暴露于相机和画家笔下的,往往只有晒太阳、睡懒觉之类的形象,让人误以为它们全是一帮热衷于“休闲”的大懒虫。
这些猫讨厌人眼的监控。乡下的产崽母猫倘若被人窥探,多半要叼着新生儿女转移。其中某些神经过敏的家伙,为了不让幼崽暴露,甚至不惜将它们咬死、抛弃掉。
即便平时,只要觉察出主人有盯梢跟踪的不良意图,大多数猫也会中止行动,拽一道腥风,蹿房越脊而去。干仗就更不用说了——猫宁可佯败,也要把对手引到人眼难以窥见的死角,再发起反攻……
躲躲闪闪的习性,让猫族生活的全部精彩统统脱离了人类的视野,人们只能通过格斗现场残留的血迹,通过猫吃剩的鸟翅、鼠尾,通过参战的狗娃儿遭受猫爪袭击后汪汪嗷嗷委屈逃奔的狼狈场面,来推测那些战争的激烈与壮观。
2
回乡至今,我不间断地养了二十年猫。有一个时期,我寄居的山村鼠害成灾,家猫成了农家必不可少的粮仓守护和稻田卫士。我将自家繁殖的小猫分送给相识和不相识的村民,自己在山里也成了很受欢迎的人。
哺乳期间的母猫最为安分。无暇捕猎,它必须依靠主人喂养,变得娇懒,贪婪,暂时过上了食来张口的生活。它整日不离开自己选中的产房,为它送食的我只知道猫崽在这房内,却不知藏在哪个角落。
小猫满月后,母猫解除了警戒,带儿女出窝溜达,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就近观察它们了。
可惜,除了母猫猫崽间其乐融融的温馨,我看不到别的。小猫不是挤成一堆酣睡,就是纠缠着母猫,揪胡子拔毛,还咬耳朵、拽尾巴;母猫则幸福地眯着眼睛,一任它们胡闹。小鬼头们闹够了,叼着奶头睡着了,趁此机会,猫妈妈伸缩着柔软的长舌,不厌其烦地替它们做全身清洗。
偶尔,邻家小狗娃儿好奇地朝门里探探脑袋,母猫就将身条当武器弹射而出,杀向狗娃儿的要害部位。
战争总是以小狗识趣地撤退而告终,刚开战,便完事。母猫拢住受惊的猫崽回归原状,微眯的双眼恢复了宁静和自信,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稍大点儿,它该教儿女们一些战斗技术了吧?我能看到的,也仅仅止于小崽子们疯狂互殴的场面。接着,做妈妈的依次把它们领上阁楼,房顶,屋后的竹林,溪畔的灌木丛……那些地势险要之处便时不时发出猫崽的怪嚎声,或者鼠类的惨叫。
我疑心母猫在为儿女做捕杀示范。可等我循声赶去,那一家子早转移战场,再次摆脱了我的相机镜头。
到这时候,我就得设法瞒过母猫,趁猫崽在猫笼里呼呼大睡时将它们“偷”出,分送友人了。否则,等猫崽野性上身,再想抓住非常困难;就算请人帮忙逮着了它们,送到新主人家也不易驯服,十之七八要逃离出走,要“野”掉,最终成为食肉野兽们的点心。
母猫并不懂得这些道理。忽然丢失了所有的小宝宝,它多少有些惆怅。它不吃不喝,喵喵叫着四处寻找。这种情形不会坚持太久。一两天后,它像彻底忘掉了儿女,很快回归猎手角色,又成了那个独往独来的侠盗。它一反哺乳期间乞食的贪婪,对主人为之备下的饭食嗤之以鼻,重新淡出了我的视野。
一只黄黑相间的大母猫在我书房隔壁的侧屋里生活了多年。它每年春秋各产一窝儿女,每窝三五只不等,养大送出的猫娃儿几乎可以编成一个排;我那个专门记录猫族故事的厚本子却没能写上几页。数码相机里记载的,依然只有母猫乳儿的其乐融融。
陆续送往人家的小猫皆成了捕鼠能手,成了一帮同样将隐私看得极重的剑仙侠盗。可是无论是我的走访,还是新主人们的叙述,都没能给那个记录本增添多少内容。
3
劳苦功高的大母猫终于老啦。
它不再养育后代,又逐渐退出了杀戮为生的剑客生涯,无所谓隐私需要保守。像宠物猫一样,它也乐于接受“嗟来之食”了。鼠害重新猖獗,心如止水的老猫却不闻不问……
我这才后悔没有在它的后代中留下一两个可以接班的捕鼠好手。
正为鼠害烦恼着,一位长居省城的老友送给我一只离乳不久的幼猫。据说,这猫崽生下时额头上有七个斑点,排列酷似北斗七星,他就管小东西叫“阿斗”了。眼前的阿斗额上“七星”已不分明,我也并不喜欢用这个来命名一只猫,但人家叫熟了的名儿,还是照旧吧。
城市猫阿斗只能出自宠物世家。不过,它的太祖母绝非名门贵胄,倒是一只从乡下带出去的普通家猫。这使我有信心将它培养成新一代的捕鼠高手。
此外,我还希望,上两代的宠物生涯,能使它不那么轻视和疏远主人。只要它多少保持一些祖辈和父母“黏人”的“嗲”性,就能为我侦破猫族秘密提供方便。
我把阿斗带回了山居。三年之后……
喏,这是它的近照——
——“很一般啊。”你一定有些失望。
对,它原本就是一只普通家猫。
不过,细心的你可能会发现,它仅有三条腿。
它的左前肢完全失去,只剩下一小段空荡荡的“袖管”,一截儿半花半白的毛皮。
——好端端一只猫,怎么会变成这样?
——进入山村的它,难道有非同寻常的惊险历程?
确实如此。短短三年,在这只猫的一生中很不平凡。简而言之,它由宠物成长为一位敢于斗狗捕蛇的勇士;又因为自行其是的天性,在远离村寨的山林里遭到偷猎者误伤,从而对人类产生敌视,逃入危机四伏的荒野,在饥寒的逼迫下,在与食肉动物的周旋中,一步步沦为一只令全村家犬们头痛不已的野兽。
再后来,它……
哦,让我从头讲起吧。请别忘记,这儿讲述的,是关于一只真实的猫的真实故事,一系列对于阿斗的跟踪报道。读了它,脑瓜里装满了《猫武士》之类卡通形象的你,或许会对现实世界中每一只真实的猫产生兴趣,从而更加关注我们与猫共栖的环境,关注大自然中艰难求生的其他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