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逃亡——雪野追踪——新的血案
1
远远望见飞驶而来的军用卡车,两名站岗的年轻士兵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铁皮焊成的院门。
卡车径直冲了进去。
“班长!”
“班长回来了!”
几个新战士拥出来,叫着喊着追着卡车跑,仿佛盼来了救星。
嘎的一声刺耳尖叫,欧阳没等车开进车库就拉了手刹。
他打开车门,强忍住头晕和胃部的剧痛跳下车。
“谁开的枪?”他捂着肚子问。他希望是哪个神经过敏的“新兵蛋子”捕风捉影弄出的一场虚惊。
新战士们围着他七嘴八舌诉说开了。欧阳沉甸甸的脑瓜里塞进了一大堆可怕的字眼,还没理清头绪,就被拉到一具狗尸边。
这是他们的军犬黑豹。黑豹身中数刀、满脸血污,死相十分可怕;头顶还凹陷了一大块——正是这一记打击使它丧失了战斗力挨了刺刀,显然是被枪托砸的……他清楚地记得,排长临行前吩咐为看守俘虏加岗,加的就是这条屡立战功、重达三十五公斤的大狼狗。
十七岁的小班长禁不住心惊肉跳,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镇定。自从这批新兵来到兵站,欧阳就习惯了“老战士”的表情,他一举一动都模仿排长,绝不随便嘻嘻哈哈,而且再没有当众玩过他随身携带的弹弓。
“哨兵呢?我是说,当时谁跟黑豹在一起?”他问。
“是涂小斌……他被打昏了……”
“班长,涂小斌醒来了!”一名战士跑来报告。
这么说,那个绰号狼夹子的女匪首越狱得手,确实逃了!
欧阳尚未定型的娃娃脸板得像块生铁,快步走向充当宿舍的“地窨子”。在这几名战士面前唯有他算得个“老兵”,他不能流露出半点惊慌。
涂小斌头上裹着渗血的纱布,脸色苍白地躺在炕头上。见到班长,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欧阳把他按住了。
“别动,躺着说——你怎么被俘虏打了?”
“她……她那娃儿老哭,老哭,她央求我给她一杯热水……然后,又要我帮她喂娃儿,我刚凑近小娃儿,头上挨……挨了一下,我还没觉到痛,就啥也不知道了。”
“那会儿你们几个干啥去啦?”欧阳转向几个跟进来的新兵。
“追马,我们都去追马了……”
“来了两匹马,”一个小战士胆怯地补充,“副班长担心马肚子下藏着土匪,就安排我们守着家,他和刘胜去追。我们恐怕土匪人多,都跑出去助战……后来不见了黑马,副班长一枪撂倒了那匹白的,又批评我们不该擅离岗位……我们急着往回赶,到家才发现涂小斌被打昏,俘虏跑了,还抢走了涂小斌的枪……我急忙鸣枪报警。”
“副班长一急,又和刘胜追了出去……”
简直乱套了!欧阳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发火。副班长和刘胜当兵都有半年了,怎么说也该识破土匪的“调虎离山计”啊……被囚禁的女匪可能用口哨声唤来了她藏在附近林子里的马,再支开其中一匹引走兵站里的其他人,便对哨兵下手了。
然后,那家伙抡起涂小斌的步枪,砸向迎面扑来的军犬黑豹……
想象中的活动画面让欧阳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将冰凉的巴掌伸进棉袄,紧贴胃部使劲儿揉了几下,欧阳大步走出“地窨子”。他招呼两名战士,先将昏睡不醒的老赫架进宿舍安顿好,就把大伙都召集到大卡车边。
“我马上去帮刘胜他们追狼夹子。有汽车,她跑不掉的!”欧阳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果断而信心十足,“佟抗!”他点了机枪手的名。
“到!”
“在副班长回来之前,家里由你全权负责!”欧阳转向大伙,“从这会儿开始,你们都得服从佟抗指挥,谁也不许离开兵站擅自行动,务必坚守岗位!”
说罢,他跨进驾驶室,砰地拉上门。大卡车麻利地掉过了头。
看看重新开始下雪的天空,欧阳又伸出头来补充一句:“排长他们最快也得今晚天黑后才能赶回。这段时间内,大家要特别提防土匪反扑!好了,现在,仍然按排长的部署各就各位,加强警戒——土匪敢来,咱打他个落花流水!”
新兵们一声齐吼迅速散开,机枪手佟抗的吼声比谁都响亮。
欧阳就知道,他总算让这些娃娃兵恢复了几分自信。他没把自己算在娃娃兵里面。尽管他的实际年龄比大多数“新兵蛋子”还要小,但虚冒了年龄参军的他已经有了超过一年的军龄。
三百多天沐浴在枪林弹雨中的战斗生活,足以使任何一个年轻人变得老练成熟,何况他此前还有过那么一段闯荡山林的狩猎经历。
军用卡车猛地吼叫着冲出兵站,顶着寒风和零零散散的雪粒,朝副班长他们追赶的方向开去。
2
积雪覆盖之下是一条古老的驿道。
S形的雪路穿过山谷,通往远处的荒野牧场。隔着辽阔的大草甸子,灰蒙蒙的雪雾中是时隐时现的起伏山峦,狼夹子的巢穴就在那里面藏着。土匪利用山崖溶洞作为新的据点,地形必然复杂险峻,易守难攻。
他一定要在大甸子上逮住那家伙,绝不可放虎归山!
分区首长在电话中一再交代过:狼夹子曾被逃窜前的“国军”委以上校联络官之职,即使手下匪伙全军覆没,她还可以指挥调遣这个地区大大小小二十余股残匪。逮住了这个“舌头”(为侦察和了解敌情而活捉的敌人),对于清剿其他匪伙十分有利;而一旦让她逃脱,必然后患无穷。
欧阳心急如焚,他仔细辨认着积雪下的道路,驾驶卡车追随着那时断时续的奔马蹄痕。
副班长和刘胜留下的足迹比马蹄清楚得多。在平坦的雪野,两条腿绝对跑不过四条腿。他很快能追上他们。可他们一定要求跟他一同追踪,而他必须打发他们尽快赶回去。兵站更需要他们。有经验的老兵是新战士的主心骨,有他们在,兵站的战斗力能增强许多。
他务必说服他们。
至于狼夹子,就由他独个儿对付好了!
3
狼夹子是昨夜进攻时遭到伏击被俘虏的。
伏击仗打得很漂亮,尽管狡诈的土匪拖挨到凌晨时分才进入伏击圈,害得战士们在野地里挨冻了大半夜,但他们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们以一个排的兵力,粉碎了百余武装土匪偷袭兵站的阴谋,当场击毙了负隅顽抗的惯匪四十多名。
为掩护残部逃跑,狼夹子独自双枪断后,连同背上缚着的奶娃一起被活捉。
火力斩断了归路,溃败的土匪跟着“二当家”(这一带匪徒习惯称匪首为“当家的”)逃向与匪巢相反的方向。熟知地形的排长明白他们此去必然与另一匪伙会合,他觉得这是全歼这股残匪的大好时机,便借用分区的汽车抢道设伏,准备堵在土匪必经的笔架山,打一场更漂亮的伏击战。
偏偏这节骨眼儿上让狼夹子逃了。
排长要知道了这个情况,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4
黄色军装在雪地里异常醒目。是副班长和刘胜!他们怎么啦?
卡车迅速驶近。欧阳急踩脚刹跳下车。
两个战友都中弹身亡,子弹带和枪里的子弹给洗劫一空。副班长胸膛中弹,而刘胜被一颗子弹命中了额心——必定是狼夹子干的!除了她,别人很难有这样冷静准确的射击。
又一笔血债!
欧阳俯下身,替副班长合拢了圆睁的双眼,拾起两支空枪扔进货厢,就旋风般回到驾驶室。大卡车似离弦的箭,朝山谷外射去。
烈士伤口淌出的血刚刚凝结,狼夹子不可能逃得太远,他非亲手把她抓住不可!至于兵站……只要不让狼夹子逃脱,连遭重创而四散奔逃的零星匪徒必定胆战心惊、群龙无首,偷袭兵站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
关键是赶紧逮回狼夹子!
5
季节早已交春,高原的寒风却依旧凛冽。天和地,都笼罩在灰暗的雾幛里。这是又一场暴雪降临的先兆。
马蹄痕延伸到一个被强风扫得片雪无存的狭窄谷口后,彻底消失了。
欧阳继续驱车前行,每行进一段,都得下车侦察一番。终于,在一处背风的高崖下又找到了印在积雪上的马蹄痕,却是从对面过来的。
是土匪布下的迷魂阵,还是他转昏了头?
说不准。
他气恼地捶了捶发晕的脑袋,开车掉头,循着踪迹继续追赶。
后面一段比较顺利,蹄痕傍着那列山崖,再没中断。然后出现了狼脚印——奔跑中的狼爪踢起刚刚铺上的积雪,使它们的足迹形成了一溜儿连续不断的小雪堆,老远就能看到。
它们在追赶狼夹子!
不过这些狼失算了——前方山崖下躺着三头死狼,每一头身上都有好几个弹孔。不消说,这也是狼夹子干的。她在这儿击毙了一小群狼。不精准的射击,透露出匪首内心的慌乱。
几分钟后,蹄痕离开山崖,直指远方雪雾迷蒙的山峰。
卡车追着蹄痕爬上一道冰坡,欧阳眼前豁然敞亮。长长的坡道下即是那片广阔的大甸子。崭新的雪野中,一溜儿刚刚印上的马蹄印格外显眼。
蹄痕的尽端,刺目的雪光衬映着一个大黑影,另有几个小黑点紧随其后——
小黑点是狼,而被它们追咬的正是土匪的那匹黑马!
到底给他追上啦……
欧阳松开手刹,大卡车呼啸着疾冲而下。他很快看清了马背上臃肿的一堆——那是劫来的军大衣裹着的人体,上面还横架着一支步枪。
飞驶的卡车又被一道雪塄拦住。卡车吼叫着冲上一半,滑下来;再冲,依然没能冲上,车轮下的雪呈扇形溅开,形成两道深沟。再这么蛮干,非但上不去,还会把车轮陷死。
他只得退下,熄了火,提起他那支冲锋枪跳下车。
再次袭来的眩晕使他险些栽倒,胸口也堵得慌……又是那种讨厌的高原缺氧反应!他狠狠地咒骂着,将手中颤抖的枪紧贴车头稳住,对准百米开外的目标扣动了扳机。
黑马应声而倒;狼群受惊,四散逃开。马背上臃肿的一堆滚落到一旁便不再动弹,那支步枪依旧支棱着,直指灰暗的天空。
欧阳愣怔了片刻。他明明是瞄准马打的,怎么会击毙马背上的匪首呢?没准儿是装死……
大口吞吸着寒透肺腑的冷气,他蹚着积雪一步步朝那边逼近。两年前一次山林遭遇战中,他曾被一头没有死透彻的豹子蒙蔽而吃了大亏——他刚走近,那头猛兽突然跳起,挥爪将他击倒,然后狂奔而去……
诈死的匪首随时可能像豹子般猝然行动,千万不可大意。
然而,冲锋枪所指着的,竟是一捆用军大衣紧裹着的枯蒿,上面横插着步枪。
他也像那些新兵一样中计啦。狼夹子早发现了追踪而来的卡车,便抢在他前头玩了一招“金蝉脱壳”,自己开溜,却唆使识途的老马跑向匪巢的方向……他竟然傻乎乎地被黑马牵着,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
不用说,狼夹子逃逸的方向,与黑马恰是南辕北辙。但就凭两条腿,她能跑得了多远?
他拾起那支打空了子弹又被卸掉刺刀的步枪走回卡车。
见他离去,远遁的群狼立即向死马集中,展开了争夺。这种争夺其实全无必要,马肉足够这几条狼吃的。但狼还在不断地从远处赶来,一会儿工夫,黑马整个儿被蠕动的狼身子遮盖得严严实实。
近旁看不到树林。这些饿极了的野兽却眨眼就集中到了这儿,那机灵和速度足够惊人的!但愿他的俘虏不会被饿狼吞吃……
欧阳收回目光,将第三支空步枪扔进卡车货厢,就匆匆发动引擎掉过车头,去寻找人与马分手时留下的蛛丝马迹。
6
尽管是沉云低压的雪天,这地方天黑也比他的家乡要迟一个多小时。借助昏黄的天光,他找到了蹄痕边那浅淡的印迹——
狼夹子是横滚着离开黑马的。随后,她又用树枝扫没了身后长长的一段足迹,不仔细察看,很难发现。
再往后,仓促逃亡的匪首便无暇顾及其余。于是,雪地再次揭发了她的行踪。
信心重又回到了欧阳身上,他胸有成竹地紧追下去。
一道黑影箭也似的从车前抢道而过。
仍然是狼。
紧接着又蹿过去几头。这么快它们就解决了大黑马?
不对。这应该是另外一群,它们分明也是为跟踪狼夹子而来……
欧阳再次绷紧了心弦。他意识到,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所有的雪野狼群都处于饥饿之中。只要发现了,它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活生生的肉体,无论那是羚羊、野马,还是人。
这就是说,他千辛万苦追捕的“舌头”随时可能葬身狼腹!他的任务成了狼口夺人——必须尽快找到并且使俘虏处于他的严密监护之下。
7
卡车开上一道斜坡,打滑的车轮使它没能冲上最陡的路段。欧阳停稳了车,提枪跳下驾驶室,登上坡顶的一堆岩石,朝群狼奔去的方向张望。
陡坡之下,七八头狼在围攻一个人!
他想也没想就跳下岩石,顺陡峭的雪坡直滑下去。
下冲的巨大惯性,让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头狼身上。狼打了个滚子,恼怒地咧开大嘴对他咬来。
——那乱毛蓬松的家伙块头大得可怕。
不敢怠慢,欧阳抬枪扣火。狼一跳老高,啪地摔在雪地上,不动了。积雪顿时红了一大片。
其余的狼一愣,不约而同地朝冰坡上逃窜。
欧阳转向他救下的人。现在看清楚了,雪地里灰不溜丢的一团,正是那个绰号叫作狼夹子的女匪首。她蓬头散发,苍白的脸上带着几道被狼爪抓破的血痕;又脏又破的生羊皮坎肩配着黄呢军裤和被雪水擦得锃亮的马靴,显得不伦不类。
那不足周岁的奶娃依然缠绑在她的身后。
——总算夺回来了!欧阳长长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