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看着老妇人瘦弱的胸膛。她每次呼吸的间歇慢慢地变长了,呼吸的次数比他一只手上的手指还要少。她就要去奥堂了——已经踏上了去往永恒的最后几步。这是字面的说法。可她真的走了吗?并不完全准确。这和其他人离开老人不同。就在大伙儿把为数不多的物品——兽皮、篮子、壶和石制工具——装上雪橇的时候,哈鲁宣布了她的意图,她要到更好的国度去了。
“我现在就要去灵魂大营了。”哈鲁说,“谢谢你们让我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人们小声嘟囔着,纷纷谈论着她的尊严。哈鲁向提乔投去严厉的目光,意思很明确:不要跟着我!但是,她知道这是徒劳的。这个男孩一定会跟着她到她所选择的死亡之处的。
众人出发的时候,男孩也假装跟着走了。可是很快,哈鲁就听到了他独特的脚步声,他那一瘸一拐走路的节奏总是会出卖他。
等男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盘腿坐着,用剩余的几颗牙叼着烟斗。她用双手打手势,表达她的意思,但没有说话。她的双手哆哆嗦嗦的,手势打得也不清楚,不过提乔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有规矩:你不能说话。你不能给我带吃的和水。你不能用躺在我身边的方式给我取暖,也不能把你的星星毯子给我。那条毯子是我给你织的,不是给我自己的。如果有美洲狮来,你就跑,让美洲狮把我吃掉。她的双手停在空中,颤抖着。而且你绝对不要叫我的名字,不然我会从灵魂轨道上掉下来,再也到不了灵魂大营。
提乔严肃地点点头,心中的感情很复杂。他很伤心哈鲁的离去,但又感激自己可以在这里陪她。这样哈鲁就不会孤独地死去了。
十一年前,他出生后不久就差点死掉。他那条瘸腿给他带来了灾难。他的母亲死于难产,而就在他出生的三个星期前他父亲刚刚被一只美洲狮给杀了。通常情况下,畸形的孩子是要被抛弃的,但哈鲁救了他。在部落中,她是很有权威的。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优秀的追踪者,而且她认识星星。
哈鲁不仅能看懂动物的踪迹,关注星星的转移,她还能闻到天气的变化。云还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她就能闻出来。在部落里,她和治疗师一样重要,很多人认为她的治疗方法比治疗师还要好。可能正因为如此,治疗师才决定要杀掉她。
而现在哈鲁在生与死的边缘摇摇晃晃,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已经让提乔保证过不阻止她的死亡,虽然她肯定这个过程是让治疗师给加速了的,因为在玉米穗丝庆典之后,她就觉得手指麻木。玉米的穗丝是被放进一种发酵酒里的,而她感觉自己的杯子被人动过手脚。很有可能是治疗师用肝血叶的粉末擦过她的杯子,而肝血叶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毒药。治疗师很狡猾,如郊狼般狡猾。他不会冒险在酒里下毒,不然所有人都会死。但如果是提乔喝了壶里的酒,他压根儿不会伤心。提乔是个瘸子,可是他很聪明,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治疗师害怕的,那就是智慧。可是哈鲁不会诅咒治疗师。她不要嘴里说着诅咒而死。如果她说出了诅咒,那她就会永远找不到通往奥堂的道路。而且在地上也找不到一个灵魂的居所,无法借一个活物的身体作为庇护所——除非是乌鸦,或者秃鹫这种食腐的动物。比起食腐动物,她宁愿栖身在一只郊狼身上。
她感觉到男孩就在她身边。她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男孩的眼泪从脸颊上滑落的声音。别哭,她想说,我要去的是好地方。
哈鲁没有放弃提乔,任他自生自灭,提乔也不会放弃哈鲁。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想,唯恐因为自己让她从灵魂的轨道上掉下来。
他仔细地看着哈鲁。如果自己不在这里,她会觉得孤独吗?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关心她的孤独,他在意的是死亡留给他的无法改变的隔绝,是哈鲁去后,她原本在这个世界上待过的地方所留下的空洞。
他会怎么样呢?他从来都不被哈鲁的燃河部落所接受。因为他那条扭曲的腿,哈鲁不得不从他刚出生就把他藏起来一个月。等到满月之后,这个孩子就足够大了,不会再被抛弃了。可就算在燃河人发现了哈鲁秘密藏起来的孩子之后,提乔和哈鲁大多数时候也不和部落里的人生活在一起。人们还是会回避他,只不过他们太依赖哈鲁对药的知识,才无法完全无视他们。
他们看他,可从来不会直接看他的眼睛。如果提乔回去,那里将不会有人跟他共用做饭的火,晚上睡觉时他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呼吸。没有人会和他说话,没有人会教他做事情,在剥动物皮做衣服和毯子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和他一起唱歌。
提乔会守规矩,但他不会离开哈鲁。哈鲁不会从灵魂轨道上掉下来,如果她掉下来了,那提乔就去接住她。他是个瘸子,一条腿扭曲,而且比另外一条腿短,但他很结实。他看着哈鲁。她的胸口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起伏了。他爬过去。他也不记得她最后一次呼吸是什么时候了,可她突然间又喘上一口气来。她气管里呼出的声音参差不齐。她又抽动了一下鼻子。她是闻到有风暴要来临了吗?提乔心想。
这气味……这气味……好不一样啊。天哪,灵魂轨道真有意思,哈鲁心想。这里有一种她从来不知道的动物的气味。这种动物的皮毛和一般的动物不同,还长着长毛。不是人类,绝对是动物。沉重的骨架,大,非常大。比一只狗大得多。她感觉到一阵兴奋。灵魂轨道上有太多东西在走向永恒……太多有趣的东西。她全身轻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在挣脱自己的肉身。这种感觉真是美好。她那么轻盈。她回头看看自己的肉身,可肉身对她来说就像一张废弃的毯子,或是她剥下来给提乔做皮裤的动物皮毛一样,不再重要了。她再也不需要了。她看见提乔伏在她身上,哭泣着。她想伸手摸摸那头乌黑闪亮的乱发。别哭,别担心。她想回去安抚他。可通往奥堂的灵魂轨道是没有回头路的。
如果哈鲁回去了,她说不定会受到诱惑而想要继续活下去,在有着如尘繁星的浩瀚夜空里,提乔似乎就像是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粒。他看起来比被遗弃在路边,第一次被哈鲁发现时还要小,还要脆弱。可是她没有回去。她继续向一团正在欢迎她的白色光芒走去,而同时夜的影子则聚集在越来越幽暗的森林里。一大片寂静包裹住这个小小的人儿,他把毯子裹紧,那条毯子是提乔还未满月时哈鲁给他织的。可现在哈鲁不在了,温暖也不在了,只有虚无和一个让提乔的脑中不得安宁的问题:我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