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被带到的那个地方叫派出所,也不知道在那里出入的人都叫做警察。他们让我先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不住地左顾右盼。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警察说:“看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那个警察怔了一下:“你装傻。”
我的预感告诉我,警察的话不是好话,我说:“你的话好像是骂人。”
警察说:“你不傻。”
我看见许多人在进进出出,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非常严肃的警察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说话。他就这样盯了我有两分半钟的光景,说了两个字:“名字?”
我摇摇头。我自己没有名字。
“你不说?”警察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他的脸就跟我的脸同在一个水平面上了。他先笑了,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问:“你为什么要哭呢?”
警察换了一种表情,这种表情就很复杂了,我根本看不出哭笑了。
他说:“年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警察生气了。他又问:“你的爸爸和妈妈在哪里?”
我照旧摇头。我无法跟眼前这个叫警察的人谈我的颇为复杂的家族史。再说,我现在也说不清爸爸妈妈在哪里。
“你在哪所学校上学?”
我摇头。我还没上过学。
严肃的警察站直了身子,伸出手把遮盖住我前额的头发撩了起来。他的本意是想看清我的眼睛,刚才,我的头发把我的两只眼睛遮盖住了。我的头发被他撩起的瞬间,他就大声喊叫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你脑门儿上是什么东西?”
我还是摇头。因为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脑门儿上有什么东西。
警察伸出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一个奇怪的东西面前。我在它面前看到了自己。
警察说:“你自己照照镜子!”
我发现自己长得很精神。两道整齐的黑眉,护着两只同样有神的眼睛。我的鼻子直而且挺拔,很有故事地悬挂在我饱满的方唇上。我凝视着自己的两片充满欲望、青春四溢的嘴唇,不知道它会做什么,想做什么。
我说:“我喜欢自己的这张脸。”
警察说:“我是让你看看自己脑门儿上长了个什么东西?”
我对着镜子,小心地撩开额前的头发,我立即惊呆了。我看见自己光洁的前额上,赫然立着一道伤疤。我再挨近一点,才看清是粉红色蚯蚓的外衣长在我的脑门儿上。这一发现令我激动得泪流满面。
警察说:“你就说说自己脑门儿上的这道伤疤的来历吧!我的话好像刺到你的痛处了?!”
我擦掉了眼泪,说:“你开玩笑。”
他说:“我开什么玩笑了?”
我说:“你刚才让我说什么?”
他说:“我让你说说你脑门上的这道伤疤的来历!”
我告诉警察:“我也是在十秒钟之前才知道自己的脑门儿上长了这个东西。”
他说:“我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会撒谎也敢撒谎的孩子。”
我说:“我不会撒谎。”
这时,不大的房间里一下子进来好几个警察。他们看上去都很疲倦,像是刚刚在外边处理完一件棘手的大事。其中一个大声大气的警察问那个审问我的警察:“这个孩子犯什么事了?”
严肃的警察两只眼睛不看我,只是盯着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城市交通图:“第一,他吃馆子不给钱。第二,他没有名字。第三,他没有父母。第四……”他说到这里,终于朝我转过了头,掩饰不住恐惧地说,“第四,他的脑门儿上有个……奇怪的玩意儿!”
“什么东西?”那几个本来挺疲倦的警察立时来了精神,呼的一下把我围在了中间。我的额头又被头发遮盖住了。
那个大声大气的警察把手慢慢吞吞地朝我的脑门儿上伸过来。当他的手指快接触到我的头发时,突然间就发了力,迅速把垂挂下来的头发撩了上去。
结果,这个大声大气的警察最先大声怪叫着倒退了几步。
那几个本想看热闹的警察也把身体朝后一闪。
“那是什么?!”
为了让警察们看清我额头上的所谓怪物,我自己主动用手把头发撩上去:“我这样做,你们就可以看清楚了。”
我这么一做,几个警察用手指着我,几乎说出同一句话:“你别动!别靠近我!”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那个严肃的警察对我说:“现在,我请你坐在椅子上!”
我坐在了椅子上。
他们只是盯住我,也不说话。我等着,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准备做什么。过了三分钟,他们的身体和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放松了。他们开始互相望望,似乎在交换一种眼神。我看不懂。
又过了三分钟,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警察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摇头。
他又问我:“你识字?”
我开始用手去抚摸额头上的那个粉红色蚯蚓的外衣。那个警察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了我。
我在两秒钟之前,对草书的概念一点都没有,但我对规范的印刷体有着天生的识别能力。现在,我对这个警察的草书做出了评价:“你写的是中国字吗?”那看上去很聪明的警察马上就变了脸色:“你是文盲?我让你看看上边写的是什么?”我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额头,摸了摸额头上的粉红色外衣,接下去的工作就很顺利了,我轻声地读起了字条上的字:“我们这是在做梦吗?”
我笑了,对他们说:“为什么说是做梦?”我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热衷于写如此难看的字。
那个聪明的警察突然间提高了嗓门:“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真的没有名字!”
这时,我听见那个严肃的警察说:“我们今天碰到奇事了。”
我看了看房门,房门死死地锁上了。我再瞅瞅警察们,他们仍旧把我紧紧地围在中间。他们的表情不一,让我很难描述。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只要坐在椅子上动一动,警察们就紧张得不行了。
我笑了。我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最胆小的动物就是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