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不起我老头子,不屑于要?”陆百草见江舜华愣住,笑着问了一句。
江舜华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这是什么东西。”
“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
“药丸?”
陆百草点了点头,“我听你声音,观你眉眼,体内似乎有寒气未散,又疏于调理,这药丸你先一日一次吃着,过上几个月,我再给你开个方子……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
江舜华被陆百草的话骇住,诧异的看向他,“您……是大夫?”
陆百草讳莫如深的笑笑,“学武的人,总要先保证自己不伤不死,然后才能成为高手,不是吗?”
江舜华被他噎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薛嘉,眼中闪过一抹深刻的复杂,小弟啊,你这捡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师傅!
薛嘉没有看出江舜华眼中的深意,还当江舜华对他这个博学多才的师傅相当满意,一脸自豪的笑着道,“姐姐,我师傅可厉害了,他什么都懂……能拜师傅为师,是嘉儿三生有幸!”
“我知道你师傅好!”江舜华捏了捏薛嘉的耳朵,又看向次座上的老者,收回手再次拜下,“既然嘉儿喜欢师傅,那以后就有劳您多费心了!”
陆百草闻言笑笑,“楚姑娘客气,这也是我们师徒之间的缘分……只是,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说清楚。”
“师傅请讲。”江舜华客气的说道。
陆百草看了薛嘉一眼,又看向江舜华,“我与你们姐弟因缘而聚,日后也会缘尽而散,也就是说,我不会长留京城。”
“师傅,你要走?”陆百草话落,江舜华还未来得及开口,薛嘉先叫出声来,一脸急切道,“嘉儿舍不得师傅,不想让师傅走!”
“好孩子!”陆百草和善的看了眼薛嘉,温声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凡相聚,便有分开的时候,只不过时间不同,有些人萍水相逢,打了个照面就分别,而有些人能在一起几年,有些人则能在一起一辈子……自然,后者是十分少见的。”
“不管如何,嘉儿喜欢师傅,就是不想和师傅分开!”薛嘉执拗的说道。
江舜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嘉儿,听你师傅的话,你师傅乃不世高人,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一直禁锢在一个地方,他会不开心的……你想让你师傅不开心吗?”
“嘉儿不想师傅不开心!”薛嘉连忙摇头。
江舜华看着他光彩熠熠的眼睛道,“那就珍惜和你师傅在一起的日子,听你师傅的话,不要让彼此留下任何遗憾!”
“……”嘉儿听着江舜华的谆谆教导,露出迷惑的眼神,“师傅要走,我不能跟着师傅一起走吗?”
江舜华:“……”
“这要问问你师傅,他愿不愿意让人跟着!”江舜华说着,朝次座上的陆百草看去。
陆百草也没想到薛嘉会提出这么个问题,沉默了有好几息的功夫,才开口道,“我这几年暂且会留在京城,等离开的时候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嘉儿闻言,不由皱了皱鼻子,“为什么要等几年。”
“你还小,师傅现在说了你也不懂,等过几年长大了,听得懂了,师傅再说!”陆百草抚了抚胡须,一脸严肃的说道。
江舜华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总觉得面前的老人在给嘉儿下套。
但是具体是什么套,她又看不出来。
没办法,只好安慰自己走一步算一步。
若老人是个好的,就当嘉儿捡了个大便宜。
若是不好,那就给笔银子好好送走算了,如此倒也不负他们师徒一场情分。
江舜华这般想着,却不知自己的眼神变幻早就落进了次座老人的眼中。
老人呵呵一笑,跟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她,道,“若是楚姑娘不介意,日后也可跟着老朽一起上课。”
江舜华想着自己近来也没什么要事,又对着从天而降的老人不太放心,便点了点头,“承蒙师傅不弃,以后便劳驾您多带一个学生了。”
陆百草笑笑,“昨日你们刚到京城,今日就先不上课了,明天再开始。”
江舜华点了点头。
陆百草又看向薛嘉,“陪你姐姐回去好好叙叙旧,再将每日的课程与你姐姐说一说。”
“是,师傅,徒儿记下了!”薛嘉恭恭敬敬的行礼应声,礼仪方面完全无可挑剔。
江舜华也拱手拜了一下,然后才领着薛嘉离开。
两人去了二院东暖阁,落座后,江舜华让杨姑端了些果子点心过来,然后才与薛嘉说前些日子赴西北一事。
说完后,又问起陆百草平日所教的课业。
薛嘉得了师傅的吩咐,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舜华听他条理清晰的说了半天,知道一般早上会有三个科目,寅时起身,先学一个时辰的武,然后卯时开始读书,到辰时正开始学习歧黄之术。
下午则是随陆百草一起出门历练,见识京城以及附近城镇中的人情世故。
“你喜欢学医吗?”江舜华听他说完,想了想,认真的问道。
虽然行医能治病救人,可不管大周还是大燕,医者都算是下三流的贱业。一般人家,但凡有点积蓄,都不会让族中子弟从医,而是选择读书科举。
他们认为,只有做官才能光宗耀祖……学医是自甘堕落,是给祖宗脸上抹黑。
薛嘉听江舜华询问,没有半分犹豫,直接点头,“喜欢。”
“为何?”
“师傅说,想要保护自己珍视的人,不但要拳头厉害,还要能留住她的命,就算阎王爷来了,都不给!”
说完,又补了一句,“嘉儿觉得师傅说的十分有理。”
江舜华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
看来,陆师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
得了陆百草的准许,江舜华次日便和薛嘉一起上课。
本来她以为,自己是要和薛嘉学一样的东西,可没想到,陆百草一上课就扔给她一本寸余厚的书。
她翻开一看,是一本游记。
不由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老人。
陆百草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这是为师自己撰写的游记,你可先看看,若是感兴趣,为师再给你余下的!”
江舜华点了点头。
然后陆百草便转身去教导薛家了。
江舜华在陆百草走后,将手中的游记翻开,一页还没看完,就深深的被这本书吸引了。
一口气将一整本看完……她没忍住,又从头再看了一遍。
等三遍看完,薛家上午的课业已经完成。
她合上书走向坐在首位上喝茶的陆百草,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师傅果然是高人!”比当初上书房教她的几个大儒还要厉害。
陆百草笑眯眯的看着她,将书收回后,没有说别的,却是问,“给你药碗你可有吃?”
江舜华一噎,然后诚实道,“忘了!”
“莫非你这辈子真不准备要孩子了!”陆百草有些生气,语气不觉严厉起来。
江舜华听他这般说,不由想到自己先前失去的那个孩子,面上闪过一抹哀戚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道,“是不想要了。”
“你说什么!”陆百草抬起头,目光复杂的看向他。
不知为何,望着她充满哀色的眼神,他想起的却是第一见她,她面白如纸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那次,她的确是血崩。
但却不是由滑胎引起的血崩。
而是由西域一种秘药漫血红造成的严重崩漏。
那种药,他记得他的徒儿陆霖就有。
陆霖在燕王府做府医,这丫头之前又是燕王府的女眷。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事跟他徒儿脱不了干系。
可作为师傅,他又不能直接出卖他徒儿。
想了想,只得循循善于,语重心长道,“你不想生孩子,我不劝你,可你应该知道,这宫寒还有别的并发症,比如,你每次天葵将至的时候,是不是浑身冰冷,疼到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江舜华面色一白。
继而点了点头。
天葵……这是她心里最难以启齿的疼痛和伤痕。
每一次到来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之前在去西北的路上精力过一次,疼到极致,她再忍不住,满头大汗的让楚九将自己打晕过去。
后来楚九沿途也找过大夫为她调理,不过都没什么用。
莫非,面前的老人有法子?
这般想着,她目光灼灼的看向陆百草,不好意思道,“您真能治好我的……病?”
陆百草见她肯治,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她道,“你先将我给你的丸药吃上几个月再说。”
江舜华点了点头,“我回去就吃。”
陆百草松了口气,跟着,又给她拿了两本游记,便让她回去了。
江舜华回到二院后,第一时间吃了药,然后才吩咐杨姑摆膳。
用完膳,她净了手,便迫不及待的去榻上看起陆师傅给了两本游记……
将要看完时,楚九从外面回来了。
江舜华抬了抬头,见他面色凝重,不由合上手中的书本,正襟危坐,问了句,“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燕王病危,新帝让人贴了皇榜,遍召神医。”楚九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江舜华的眼睛,沉声说道。
江舜华闻言,啪嗒一声,手中的册子一下落了地。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宫里的太医,没有办法吗?”
楚九摇了摇头,“他们也只是在尝试,汤药每日都灌着,但人却没转醒的征兆。”
江舜华叹了口气,“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王是新帝唯二的皇子,也是他最得意最忌讳的皇子,他灭了我大周,又害我如斯,他要是死了,我应该高兴,不是吗?”
楚九想说,你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高兴,但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先下去吧!”江舜华也没想着要他附和,摆了摆手,让他先出去,她想静静。
楚九“嗯”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后,屋中剩下江舜华一人。
她绷直了身子坐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没有任何焦距。
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又像是脑中一片乱麻,在强做镇定。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掌灯时分,薛嘉进来了。
见暖阁中一片漆黑,不由张口叫了一声“姐姐”。
江舜华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借着月光,她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朝她走来,当即忍不住,哑着嗓子道道,“屋中黑,嘉儿你别碰到什么东西,让听书先点了灯再过来!”
薛嘉闻言,回头叫了一句“听书姐姐”。
又站在原地,等点了灯才朝江舜华跑来。
到她身边后,像个小大人一样稳稳行了一礼,然后才带着担忧开口道,“我听她们说,姐姐一下午都没叫人伺候,也没用膳……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
“没有,有人欺负姐姐……”江舜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姐姐自己的问题。”
“姐姐到底怎么了?”薛嘉又问。
江舜华脸色苍白道,“姐姐有些问题想不清楚!”
“那就去问师傅啊!”薛嘉对自己的师傅那是莫名信任,听江舜华有难题,立刻向她推销起来。
江舜华听薛嘉提到陆师傅,先是一怔,跟着眸光亮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薛嘉而脑袋,道,“你说的是,我们都是师傅的弟子,有不懂的问题就去问师傅!”
“是啊!”薛嘉小鸡啄米般的用力点头,“师傅可厉害了,什么都懂,是我见过最最厉害的人!”
“嗯。”江舜华点了点头,跟着又交代他道,“姐姐现在要去师傅那里一趟,你乖乖听话,让听书服侍你沐浴……”
“好,嘉儿会听话的!姐姐放下!”薛嘉非常干脆的说道。
江舜华笑了笑,然后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腿,慢慢起身,跟薛嘉告别后,朝外走去。
外面,知茶已经等候了很久。
看见江舜华出来,她立刻迎上前来,激动道,“姑娘,你好些了吗?”
江舜华勉强的朝她笑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你陪我去一趟前院,陆师傅那里。”
“是!”知茶答应了一声,然后跟着江舜华朝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两人在外面等了没多久,陆百草的药童就让江舜华进去。
江舜华回头冲知茶说了句话,然后才抬腿朝药房里走去。
陆百草见到江舜华进来,笑着看了她一眼,故作不知的问道,“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心中有些难题,想请师傅解惑。”江舜华眸子暗了暗,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
“哦?”陆百草闻言,疑了一声,“什么疑惑,你说出来听听。”
“对待恩人,该将如何?”
“自然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陆百草想了想,说道。
“那对待仇人,又该将如何?”江舜华又问。
陆百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斩草除根!”
“可若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呢?”
陆百草浑身一僵,他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起来,借着明亮的烛火,看了江舜华许久,才开口道,“恩情总是大过仇恨的,还恩后,天涯咫尺,两不相欠,两不相见。”
江舜华闻言,眸子突然亮起。
跟着,又朝坐上的老人拜了三拜,语气严肃道,“多谢师傅解惑!”
陆百草摆了摆手,“你是我的徒儿,有难事来寻我,那是应当的。”
江舜华笑着又拜了一下,“能拜您为师,也是我三生有幸!”
陆百草淡淡的“嗯”了一声。
江舜华道了声“师傅夜安”,正要离开。
谁知陆百草在她转身之际,突然又叫了一声“楚婉”。
江舜华转过头。
陆百草笑了笑,“师傅解了你的疑惑,那你能否也解师傅一个疑惑。”
“徒儿才疏学浅,师傅都不懂的事,我又如何会懂?”江舜华一脸的谦虚。
陆百草却摇了摇头,“古人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盖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是以。你也不必太过谦虚!”
江舜华只得点了点头,“如此,那徒儿就献丑了,还请师傅先说说自己的疑惑。”
陆百草微微颔首,然后看着她一脸苦恼道,“燕王病危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江舜华点了点头,眼底有苦涩一闪而过,“知道了!”
“若为师说自己有六成的把握能治得好燕王的病症,你可相信?”
“徒儿自然是相信师傅的!”
“可师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揭这个皇榜……因为师傅行医四十年,从来没有医不好的病症,师傅不想因为一个燕王,而砸了自己一辈子的招牌!……可若是不去师傅又过不去自己良心这关,总觉得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
“……”江舜华眸光闪了闪。
陆百草懊恼的看向她,再次问,“你说,师傅到底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治还是不治!”
“我觉得师傅……”江舜华启唇,说了半句后又戛然而止。
陆百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觉得师傅该去治!”江舜华总算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话落后,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和情绪出奇的平静。
陆百草听她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并没有露出半分的欢喜,反而继续困惑懊恼,“你能说说理由吗?为什么为师就非得去治!”
“医者父母心!”江舜华缓缓的说出五个字,然后深深地看了站在等下的师傅一眼,接着道,“做父母的,不管自己孩子得了什么病,能不能治好,他们都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息……”
“为人父母者,永远不该放弃自己的孩子!”
“是啊,医者父母心!”陆百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用力的点头,“你说得对,为师现在就去揭皇榜!”
“现在就去?”江舜华一脸意外的瞪大眼睛。
陆百草看了她一眼,“不是说救急如救火吗?”
江舜华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期待又为难的问,“那师傅去燕王府能不能带上我……也好让我见见世面!”
“……”陆百草没有说话,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了她一眼。
“不行吗?”江舜华小心翼翼的反问,眼中流露出失望。
陆百草摸了摸下巴,“行倒是行,不过你得换身装束。”
“应该的!”江舜华毫不犹豫的答应。
她也没打算传女装去燕王府。
而陆百草听江舜华同意换装,立刻扬声朝外面叫了句药童的名字。
药童听到声音进来,行过礼后,脆声道,“不知师傅您有什么吩咐?”
陆百草便让他去拿一套没有穿过的新衣裳过来。
药童没有多问,直接躬身退了下去。
不多久,再回来时,手里果然捧着一套还未上过身的药童装。
江舜华识相的接了过来,然后去药房里间换衣。
换完衣服,陆百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接着,又往她脸上抹了些药水,给她戴上变声锁,然后自己也易了容,才背着一只普通的药箱朝外走去。
两人是从宅子后门离开的,除了知茶和药童没人知道。
上了雇来的马车,江舜华试着叫了声“师傅”,发出的声音果然成了低哑的男声。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变声锁,笑道,“这小东西还真好用。”
陆百草没有应声,而是将药箱打开,摆在她面前,指着里面的几十上百种种草药,道,“这些是治疗燕王可能会用到的药,你作为药童,必须全部记住……这里到燕王府大概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你能做到吗?”
江舜华扫了眼面前各种各样的草药,点了点头,“我的记性呢一向很好,应该可以!”
话落,陆百草稍微点了下头,便开始将这几十种草药的炮制和用途。
江舜华集中精神,暗暗记在心中。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陆百草意味深长的看了江舜华一眼,“全记住了?”
江舜华点了点头。
陆百草便随意取了一株草药,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