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一席话,带着些占有的意味,听得徐飒哭笑不得,钻进车厢里小声问:“大庄主,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你在说什么?”傅如深给她一个“我听不懂”的表情,转身又下了马车,去吩咐其他人就位。
这次的马车很宽大舒适,里面的座位可以折放,侧面的匣子里还分别放着许多零嘴儿和戏折子。徐飒把整个车厢都翻腾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可疑。
眼前仿佛出现了撒米捕鸟的画面。
“大庄主,”等到傅如深坐回来,一行人开始启程,徐飒忍不住问,“走镖是出去吃苦的,您把马车弄得这么豪华,会不会影响不好?”
“这马车是给我们坐的,不是给旁人坐的,轮得到旁人多说?”
不甚在意的靠住车壁,傅如深又低哼道:“再者,陪我走镖的是我夫人,我若将她照顾不好,罪过可比装饰一个镖车要大得多了。”
徐飒无辜的眨了眨眼,心想那是不是成她的罪过了?恣意破费啊!
可再一想,傅大庄主又不是当官的,一个商人,钱也是光明正大赚来的,破费点又怎么了?
于是便心安理得的发起了呆。
“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姿势?”
沉寂片刻,黑暗的马车里响起人声。
徐飒微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抱成团缩在角落的模样,耸肩笑道:“习惯了。”
以前只是觉得角落避风,蜷起来暖和,后来成了习惯,她也没怎么在意。
不过在别人看来,大概就会觉得她可怜巴巴的。
傅如深挑眉,并没多评判她。倒是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恒远掀帘道:“夫人,到您说的位置了。”
“好。”徐飒提着裙子下了车,发现顾元坤就在马车的一旁。
“……”张了张嘴,最终的话改成了一句“跟我来。”徐飒将顾元坤带到了大门前道:“你自己开锁。”
“我不是傻子。”顾元坤冰冷的说完,摸出钥匙将门锁打了开。
天色尚且一片黑暗。
徐飒仰起脸,低声道:“若有什么事情,你记得去找如意姐。侯府的令牌在如意姐那,兴许会有用。”
“我知道。”
“如意楼离这也不远的。”
“我知道。”
“还有,我怕你不够用,多准备了一袋银子,悄悄塞进了昨日给你买的衣裳包袱里,届时你收好了,这条街早上门口就有买包子的,对面是饭庄,你……”
“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不需要你这么操心。”
顾元坤说完,竟一脚踏进了门槛,只留一个侧脸给她:“路上注意安全。”
末了一把关上了门。
徐飒看了那门一会儿,轻轻一叹,转身上了马车。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让他跟着?”
上马车时听到这话,徐飒动作一滞。
随后她钻进车厢,坐在角落笑了笑:“大庄主这话,听着怎么酸酸的?”
“有么?”
“没有吗?”徐飒股腮,“那可能是我意会错了吧。”
却是避开了他的提问。
傅大庄主何许人也?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于是他便沉默下去,阖上了眼。
马车从陇邺城西南门驶出,经过四座城池才能穿过边城抵达南荒漠。这一路,将近需要花费五日时间。不得不说走镖是个枯燥的事情,而且很容易让人乏累,哪怕心玉是被安排坐在后面装货的马车里,一整日下来,小丫头还是吐的没了人样。
“心玉,你还受得住吗?”赶在旁人不耐烦之前,徐飒先问了自家丫鬟。
心玉听了徐飒问的,抬起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主子,奴婢撑得住,您让奴婢跟着您,千万别让奴婢先回去。”
“唉,你这丫头,”徐飒叹气,“我不是嫌烦,是心疼你。”
就她说话的功夫,心玉又呕了两声,胃里的东西都吐没了,整个人也虚弱得不成样子。
不远处,傅庄主和恒远正在歇息。
恒远很疑惑:“走镖的苦,您也和夫人讲过,为何她主仆二人还是坚持跟着?”
傅庄主没回答,却道:“马车颠簸憋闷,坐久了不舒服很正常。不如稍后就让心玉与你一同坐车辕和骑马,你照顾着她点。”
“属下?”恒远吃惊,“属下不会照顾女孩子啊!”
傅庄主皱眉:“你这话,很对不起你在存的老婆本。”
恒远:“……”
傅庄主继续道:“这趟镖,给你的赏钱翻倍。”
恒远飞快的抱拳:“属下领命!”
根本不知道这边说了什么的徐飒到底同意了心玉继续跟着,正想该怎么处理事情呢,恒远便过来了,邀心玉与他一起。
心玉一听就红了脸:“这不好吧?”
一起坐车辕尚且能接受,可一起骑马,就要贴着坐了。
“其实我也觉得不好。”恒远苦恼的道。
但想到主子承诺他的双倍赏钱,他心里一横:“但是,你还是跟着我一起行动吧,不然更不好,对谁都不好。”
心玉有些犹豫,但是看向徐飒,却见徐飒正一脸凝重的在望着前路。
其实说的难听些,她们这些人,都是亡国奴。东楚从一个小国慢慢演变成藩地,再被长辽彻底占据,在这场变迁里,试图改变现状的人一直是她主子这样的人。
有困难主子扛,有伤痛主子受,而她浑浑噩噩的跟在主子后面,被庇护的好好的,凭什么?
她不能给主子拖后腿。
心里五味杂陈,心玉抿唇答应:“好,那我跟着你。”
不知怎么的气氛就沉重了起来。恒远莫名的抓了抓头:“那我回禀主子去。”
转身离开,他忍不住嘀咕:“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害羞的?”
再说他也不丑吧?不至于被嫌弃啊。
因为是在年间,走镖的时间都有严格的安排,一般都要求只能早到,不可晚到,于是到了休息结束的时间,一群人便开始继续赶路。徐飒仍旧坐在马车里,傅如深便陪着她。只是过了许久……徐飒受不住了:“大庄主,您干吗总看我?”
打从继续赶路开始,这人时不时就要瞄她一眼,她有点慌。
反观傅大庄主,被提问了也不慌张,反而还打量似的多看了她一会儿。
“你坐车,不会不舒服么?”
徐飒眨眨眼,老实的道:“还好啊,就是身上有点酸。”
“我是说,你不会想吐?”
“……不会啊。”
不仅不会,她还满怀期待。“灵玉”这词鲜少听闻,出现了便有很大的希望是她想要的答案!
“是么。那就好。”
再多观察她两眼,傅如深收回了目光。
可疑是毋庸置疑的。这个人,到现在他对她知道什么?原本以为她至少是侯府的人,没想到,最终就连身份都是假的,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他,简直一身的秘密。
可再怎么,他也还记得那日她打扮古怪的替他挡了一支弩箭,甚至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宁可拿月事出血这种谎言来蒙混过去。
路上也不可能总坐马车,偶尔徐飒也会被傅如深骑马带着,或是座去镖车的车辕上顾盼风景。等到第四天的傍晚,一行人落脚在南荒漠的客栈时,不仅心玉,徐飒也有种解脱了的感觉,问出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庄主,我们在这休息几天?”
“一……”傅如深张口又顿了顿,“一天一夜。”
不是一晚吗!?恒远和其余几位镖师心道。
然而看见庄主夫人投来疑惑的眼神,他们一个个的咧嘴笑了:“对对对,一天一夜!”
虽说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原本提前两天到都不成问题。可大庄主一向喜欢早到的啊……
暗戳戳的,有两个镖师就不乐意了,背地里小声道:“庄主夫人会武又怎么样,还不是娇生惯养,大庄主就不该把她带来。”
然后第二天晌午,二人亲眼目睹大庄主被庄主夫人拉着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俩人手里都是大包小裹的,庄主夫人还道:“听说南荒漠的香料味道很棒,等回去去的路上再在林子里休息,我给你打两个野味烤来吃!”
“你还会打野味?”庄主将信将疑。
“那当然,这个我很拿手的,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但是这次我请定你了!”庄主夫人挑眉得意,好似将冬日的所有阳光都聚在了她的笑容里。
庄主竟还纵容了她:“那为夫便等着坐享其成了。”
“……”
两个镖师陷入一阵沉默。
“我媳妇也愿意跟我走镖就好了。”
“那你也得先想有个媳妇。”
俩人相互对视。
忽然就觉得这个冬日更冷了。
南荒漠由许多民族组成,各自有各自的小部落,却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国家,于是进贡的东西也是由各种语言、五花八门的人送到驿站里。装货的时候,徐飒就淡定的看着手里的清单喝着茶,直到听见“灵玉”字样,才作无意状的看了镖车一眼。
一个小箱子被放在了大货箱里,带锁。
“主子,”心玉悄悄的牵了牵徐飒的袖子。
徐飒冲她一笑:“别急,马上就走了。”
心玉咬了咬唇。
其实她是想说,主子,您的脸色,真是太吓人了……
徐飒也感觉的道,她在听见“灵玉”之后,整个人的身子都酥麻了一阵似的,端着茶杯的手在不停的发抖。分明警告了自己不能慌,可她止不住。
午时之后,重新出发的镖车上,傅如深也问:“徐飒,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徐飒看了他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接下来是几天的行程?”
“从灵州往东北纵穿楚地到汉州,以我们的速度大概是六天。”傅如深说完,想了想,还是补充了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毕竟押运的是黄金镖,里面那些货物太过夺目,不知会让多少人眼红。哪怕龙行山庄已经替朝廷走了许多年镖,还是会有不少劫镖者愿意一试,成功了就是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龙行镖局也曾出过意外,只是都不算最严重,后面也得到过妥帖的处理。
徐飒听过傅如深的话,点了点头便许久都没再言语。然而感受到傅如深毫不遮掩的视线,她还是把脸抬了起来:“您又开始看我了。”
“我觉得古怪。所以想看。”傅如深淡淡开口,“我很好奇你在想什么。”
与他对视了会儿,徐飒笑:“您在猜我的心思?”
傅如深摇头:“我猜不出。”
镖车刚出发没多久,俩人都还保持着最随意的姿势。一个缩在角落,一个坐在另一侧被放下的座位上,以手撑着侧额。
人前是对恩爱的夫妻,人后总是保持着那么一点点距离。
徐飒笑了一会儿,又抿了抿唇,毫不遮掩的看着傅如深:“您看我是不是心事重重的?”
“不止。”傅如深缓缓摇头,“我还看出了你在害怕。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怕,在怕什么?”
“哇……”徐飒做惊喜状,“您好厉害,这都看出来啦?”
傅如深眯起了眼。
顿了顿,他又伸出了空闲的左手。
“做什么?”徐飒疑惑。
傅如深道:“抓住我的手。”
徐飒更疑惑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想便听话的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抓住了他的。
然后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因为练过武,往日她的手都是热的。这几日却时常冰凉。
心口略微沉闷,傅如深敛眉看她:“只要我还是你的夫君一日,我便会护着你,所以你别怕。”
“……”
徐飒眨了眨眼,抽回手笑起来:“那您也太吃亏了吧?您可是世人口中一言九鼎的傅大庄主,话还是别乱说,万一败坏了名声怎么办?”
“无碍。我身上时刻备着一张给你的休书来着。”傅如深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用。”
徐飒的笑霎时僵住。
而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嘁,白感动了。”
傅庄主反倒弯了弯唇,眉眼从肃穆慢慢至柔和,仿佛一缕春风拂过了积蓄已久的霜雪,吹起白絮乱了她的双眼。
多么行的端做的正的一个人,与在黑暗里夹缝求存的她不同。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或许也已经看出了她很多可疑的地方。可他却没说……这让她心里存着一点侥幸。
殊不知,她的侥幸是他用多少耐性换来的?或者说,是他用了多少安危换来的?
徐飒知道自己一直在追逐着光明。
她却头一次觉得,这世上有一个人,他像极了她在追逐的光明。
“大庄主。”徐飒突地开口。
“嗯?”傅如深抬眸。
徐飒抿了抿唇,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我就是特别可疑,就是没几句真话,所以你尽管怀疑我吧,千万别把我当成自己人,懂吗?你一定要记得,我们是怎么被生拉硬拽出来的盟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长辽朝廷的任何人。”
“一定要记得。”
说出最后补充的那句话,徐飒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心里突然就轻松了不少,而后缩回角落小声嘟哝一句“要记得啊”,便闭上了眼。
傅如深轻声笑起,淡淡言道:“多谢提醒”。
接下来的七天,果然路途没有来时以及上一次徐飒跟随走镖那么顺利。每当穿林越山,所有人都要时刻防范着,因为常会有一些势力集结过来试探,还会有许多毛贼来趁机捣乱。
哪怕傅庄主带的都是专门特训过押运黄金镖的精英,两次还是险些着了山贼的道儿,有一次还是徐飒耳朵尖,听见了响动,才避免众人遭到暗算。
“押运黄金镖果然辛苦啊。”
刚走入先前来过的汉州主城,徐飒就忍不住跳下了马车,跟在下马徒步的镖师后面,伸着胳膊感叹:“要不是有那么多零嘴儿和山间野味,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来。”
瞥她一眼,傅庄主皱眉:“你大概是我唯一见过押完镖后胖两斤的人。”
“不会吧?”徐飒也皱眉,“我可是卖了不少力气,吃的苦不比吃的东西少!”
心玉和恒远跟在他们后面,见着前面两位主子才冷几天,就莫名其妙的又相处融洽起来,俩人都不能理解。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说好的欲擒故纵呢?
都被就着洒了香料的野味吃进肚子了?
“说起来,我怎么聚的不对啊?”走着走着,徐飒疑惑的看了看天,又低头掰手指头。
看她的动作,傅如深问:“你是说我们消耗的日子?”
“对啊,”徐飒点头,“虽然一月三就会过大年,可现在才十二月中,咱们在路上花了十二天……先前我们从汉州到陇邺才用了不到两日啊,为什么这次的预计里,说是大年都不一定能回陇邺?”
背着手沉默了会儿,傅如深道:“这趟镖还没完。”
“嗯?”徐飒一愣,“这都要到汉州港口了呀。”
“但这是黄金镖,和之前不一样。”傅如深抿唇,徐徐的道,“上一次在内城里,将货物送到港口,余下的交给旁的镖师便可,可这次我是镖头。”
徐飒闻言,垂头看了看傅如深腰间挂着的香囊,恍然大悟:“你要过江?”
“对。”傅如深颔首,“因为黄金镖很重要,年关间雁江可能会结冰层,行船较为困难,难免出现水贼横行的场面,我们至少要把贡品运到江对面的樊城,等与辽中派来的龙行镖局精英以及朝廷护卫来交接货物。”
“诶……这么复杂?”徐飒往侧前方的镖车看了一眼,心里暗暗担忧。
她不可能傻兮兮的把灵玉接来又送走,她得……
“对了,飒飒,”傅如深打断她的思绪道,“先与你讲一下,今年淮世子亲自从樊城赶了过来,要与我们一同把货运回樊城,所以今夜咱们会先留宿在淮安王的汉城府邸一夜。”
“淮世子会来?”徐飒皱了皱眉。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徐飒连连摆手,又抓了抓鬓角,奇怪的问:“淮世子以前也会来陪你们过江?”
傅如深摇头:“今年是第一次。”
看她还是一脸古怪,傅如深解释:“今年楚地突然不安全,有消息说旧东楚的大队人马已经重回楚地,我又遇到过两次怪事。那两次针对我的袭击,到现在韩野也未查到一点头绪,很罕见。所以淮安王才派了淮世子过来协助我。”
“这样啊。”徐飒作恍然状。
可恨她不能理直气壮的告诉他,害他的人多半不是东楚旧部的人,因为他们根本没壮大实力到敢和龙行山庄作对!
哎呀好气。
入内城后走了许久,打头的镖师终于说了句“前面就是淮安王府”。徐飒也抬起眼,看见前面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长长的舒了口气后作不经意的开口:“说起来,咱们这一路也没遇到过打着东楚旧部名号前来坏事的人呢。”
“你很遗憾?”傅庄主斜睨她。
徐飒梗着脖子回他:“哪有啊,这是好事!不过我也觉得可惜,咱们没能给三庄主拿到什么线索。”
“这没什么可惜的,他巴不得自己清闲点。”傅如深淡淡的道,语气里还带了一丝鄙夷。
徐飒盯着他撇了撇嘴,却见傅如深的目光忽地凝在了前方一处。
“……”他的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眯着的眸子像是在分辨什么,又像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徐飒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却见一个身穿白色束身劲装的人正站在淮安王府大门口的石狮子旁,大半张脸都被遮在歪戴着的斗笠下。
然而最瞩目的却不是那人矫健的身姿,而是他随着冷风微微飘拂的白色长发。
“哇,这老人应该是个高手!”徐飒眼睛都瞪大了,“都头发花白了,身姿还能如此挺拔,哇……”
连连惊讶的看了眼淮安王府的牌匾,她分析道:“看来稳了,淮安王为了协助您,请了个隐士高人呢!”
“什么隐士高人,你想的有点多。”微恼的揉了一下她的小脑瓜,傅如深蹙眉沉声,“不过我还真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先向他们看了过来。随后傅如深住了口,对方也摘下了斗笠,露出他温和的笑容。
“大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