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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愧为十五公主!

许多人说起前朝大周灭亡之时,都会以“满城飞絮混轻尘”这一句开头。皆因这句正是大周皇帝安煜死前所做的词中的一个名句。传说那一日,大周最后一个皇帝安煜连同他的两位宠妃,被叛军从御花园的井里面提了出来,一根绳子连了三个人,仿佛那一年流行的小吃——炸蝗虫。

大周朝那一年多灾多难,虫灾之后便是兵祸,叛军头领还是他自己的女婿──被封为粉侯的石凝天。

安煜帝在那一年没什么政绩,当然他一生也没什么政绩,他最大的政绩便是后来在青楼小馆传唱的那些诗词。那一年,他唯一使老百姓获利的政功,便是他受俘的情状被人传了出去之后,一根竹棍子串着三个小人儿叫做“不离不弃”的糖人儿便卖得特别的好,一根竹篾子串着三个大蚱蜢的名叫“同甘共苦”的炸蚱蜢也卖得特别好……想来亡国之后,百姓别无他法,只有将亡国之恨全转为吃意。

他的女婿粉侯倒没有多为难他,没动私刑,甚至也没打骂他。只不过粉侯提交出了要求,要安煜帝率皇室之人三日之后登城楼受降,着白衣白裤,在天下人面前交出玉玺皇印,退位禅让。

听闻安煜帝原本是想抗争了一下,鸩酒都准备好了,可被他身边的宠妃一哭一哀求,想着自己死了,这些妻妾恐怕也活不成,于是心中柔情蜜意一发,便没死成。

那一日,他白衣白帽立于墙头,迎接他的女婿石凝天亲率铁骑踏兵而来……石凝天没有贵族血统,唯一能彰显的,便是他身后的武力了。如此,退位,便如一场戏,从开幕直至谢幕,参演的主角便是当今的皇帝,以及粉侯石凝天,跑龙套的,自然是安煜的后妃以及石凝天身后的将士。

可谁也没有想到,到了最后,主角变成了配角,跑龙套的反成了主角。

站于墙头前一刻,安煜帝被俘之时的情状还没有传出后宫,因此,在旁人的眼里,他还是那贵气倾城的帝王。所以,那个时候的城墙之下,满是跪倒在地,涕流满面的百姓。

末代大周,民众们早已忘却了金戈铁马,视外敌环伺如无物。举国上下到处都是亭台楼阁、精美的器皿,富贵风流,音乐、舞蹈、诗词很流行。

除却了平日里的皇冠紫袍,穿上的虽是粗布白衫,安煜却依旧玉树临风。三尺长髯随风而飘,与他平日里外出巡视时一样,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便会使人有春风拂面之感。那贵族派头总使得四周仿无一物,所有人都将视线聚于他的身上,不经意地便将浑身黄金披甲的石凝天以及他身后的十万雄兵比了下去。

城墙下有身着紫金袈裟的僧人和什祈祷,祈求佛祖会自半空之中现身,帮助他们的仁惠圣主。

可奇迹并没有出现,只有金色铠甲相撞,铁戈相击之声,驸马石凝天一步步地走上了墙头。

百姓呜咽,山河变色……每到这种时候,总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或有人坠楼殉国,或有老臣撞柱而死,或发生百姓骚乱。

又或国主聚宝自焚……

可那日,却什么也没有。

风和日丽,阁台如画,京都城内依旧红墙碧瓦,满城茶香。

大周的百姓在他们有着高贵血统的圣明君主的带领之下,已经全变得爱好艺术和和平,内心全是诗情画意之人。

那日,城楼之上俱是锦绣绫罗的后宫诸人,城头尤摆了雕龙描凤的檀木椅子,长案台上有精美的青花瓷器,瓷瓶里装着使人一饮而亡的鹤顶红……可惜终不能用上。这一切将白衣白裤的安煜衬得如羽鹤飞天,当然,也衬着腰挂佩刀,身后剑戟林立的石凝天更恶。

灵萱公主从安煜身后转出身来,眼里虽有眼泪,却是矜持而蔑视地望着自己的相公。

山河破碎,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相公,却终迈到了这一步。

听闻那个时候,安煜还想着亲戚关系,上前唤了一声:“贤婿……”

可这声贤婿,自是得不到石凝天的回答的。他手拍腰刀,仰天而笑,笑罢才道:“花满渚,酒满瓯,岳丈大人无论在哪种情况之下,都如此风雅高贵……”

尽管一把年纪了,安煜依旧保养良好,身长玉立,依旧有引得女人尖叫的本钱。

与簇拥在安煜身后的锦绣绸罗,自然天成的贵气高雅相比,石凝天虽是相貌英俊,身披黄金铠甲,嘴吟风雅诗篇,却依旧从内往外地冒着粗鄙气儿。

说到这里,说故事的人总要停顿一下,加一个注解:“石凝天原本小名石狗子,家里是杀猪出身的。只因从小身体强壮、天赋异禀,所以招兵的时候一不小心被招上了。大周积弱,此等英武的武将奇缺。夷族祸边之时,他屡立奇功,国主安煜为笼络于他,将长公主嫁了给他……哎,说起这长公主灵萱,虽是国主的养女,但“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说的就是她了,真可谓是天姿国色,只可惜,嫁了一个粗鄙之物……

那时,石凝天又是仰天一笑:“只可惜,安煜,你的诗词歌赋救不了你的国,保护不了你的女人,甚至于你的儿女。”石凝天甚至没有望一下他的娘子长公主灵萱,只是一挥手,就有将士提了个黄布包裹出来。

包裹里隐约传来一两声呀呀哝语。

“皇儿,你要把皇儿怎样?”安煜见此,脸上终现了一丝慌意,没了一国之主的镇定仪态。

长公主一见那包裹,脸上维持的矜持与高贵顿时消失不见,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皇妹……”

她恐怕是万想不到,自己的相公会行如此禽兽之事。

那是安煜新生的女儿,刚过了满月,备受荣宠的十五公主。

石凝天却依旧哈哈一笑,复而笑容冷了下来:“听闻岳丈虽是仁慈,后宫之中却也有刑罚对付那些行秽后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会被人用麻布包裹,掼地而死。小婿不才,从小便擅长这杀猪抽血之事,那玉贵人既是失德被您赐死,她生下的孩子怎能容许生于这世上?小婿最后能为岳丈大人做的,便只有此事了。”

有兵士拿了丈长的白色粗布过来,粗鲁地裹了那绫黄缎子里的小小人儿,那小人儿尤不知自己死期已近,在明媚春风之中仍旧发出两声咯咯笑语。

绫黄的缎子被粗麻布覆盖,麻布上尚有油浸污渍,小人儿在麻布之中挣扎蠕动,仿佛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游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灵萱公主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江南碧纱随步而皱。在这样剑戟林立之中,她依旧是那么美,美得不似真人。她一步步地走向石凝天,他虽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粗人,但在这样一个玉瓷一般的贵族女子的目光注视之下,目光却依旧有些闪烁。

石凝天一手扯了那白麻布包裹的小身子,举过了头顶,便要往地下掼了下去。

从兵士后转出一名七八岁的小童,道:“父亲大人,孩儿初随父亲大人来战场,如此微小之事,何劳父亲大人动手,不如让孩儿试试弓箭功夫?”

这位小童,便是石凝天去世的妻子生下的孩子。听说石凝天放弃了卖猪肉,转而参军之后,这小儿也失散了,被他人收养,最近才寻了回来。

粗麻布包裹的小人儿被挂在了原是挂灯笼的铁架上。

一阵风吹来,那包裹随之晃动,窄袖紧身的银铠少年,不,应该说是儿童拉响了手里的弦弓。弓弦声起,灵萱公主一声尖叫,却阻止不了那从弦上发出去的箭。

那箭准确地插中包裹,箭带着包裹射在了城墙之上,白色麻布有血渍漫出。

包裹之内自是再也听不到那呀呀笑语。

在兵将的欢呼声中,石凝天举高了双手,脸上却无喜色,回头向灵萱公主望了过去,却只瞧见了灵萱公主胸口插着原本戴在她头上的碧玉簪子。

此时,亡国之主安煜才发声痛哭,在城头跪了下去。他一跪,城墙下的百姓也都跪下了,僧侣行五体投地之礼,合十哭泣,山河至此才开始呜咽。

灵萱公主的身躯被她的父皇抱在了怀里,碧玉簪子几乎没入胸口,只剩了尾端在外,可见她下手多么的重。

据说青砖碧瓦之下,石凝天上前,来到城头第一次望了下自己已倒于地下的妻子,有些意兴阑珊,只挥了挥手,便叫兵士将安煜及后妃们带了下去。

到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注意那被一箭钉于墙上的小人儿已经不见,那泛着青色的铁钩之上,已然空无一物。

至于后来,石凝天登基为帝,后宫三千,自是再无暇想起已死了的灵萱公主,以及射了那一箭之后无故失踪的儿子——石黑子。

再到后来,安煜帝被封为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最终,还是被石凝天一杯牵机引毒死。

锦绣繁华的大周,终于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隔了几年,石凝天也被人推下台,那便更无人记起。

唯一留下的,倒是大周后主安煜的诗词长久地在街头巷尾流传,当然,更多流传的地方,是青楼。

而他竟然说我是那个历史上已经死了的那个什么十五公主?

看着他略有几根花白头发的头顶,看着他高高举着的金册,我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跪错了,他眼花了?他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我今天没和亦玉穿一样的衣服啊?

我又转眼望了亦玉,她却是将脸别向一边,不再望我,我望向娘亲,她却向我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唯一被瞒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公主会是一个只会漫山遍野乱跑,到处设陷阱陷人的野丫头吗?

“老爹,莫非是那伙强人到了,你们为了保护亦玉,就把我当公主推了出去吧?我可是您亲生的……”

老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分辩,亦玉向我拂了一拂,冷冷地道:“十五公主弄错了,奴婢才是您口里说的那人。为了保护真正的公主,奴婢才有机会学习琴棋书画,奴婢要谢谢公主殿下才是。”

我张口结舌:“姐姐,你在怪我在你被子里放老鼠?”

她哼了一声转过了头。

我没感觉我张皇失措,真没有,只不过有点儿心慌,那遥远而未知的地位让我觉着人在半空之中,脚不能着地。

“十五公主,当年安煜帝献降之日,石凝天以公主性命做威胁,石公子为了救你,一箭射于你的胳膊之上。虽未至于要了性命,但却在你胳膊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消除的疤痕,那道疤痕,公主想必早已见过?”

我抚了抚胳膊,心里倏地明白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生命真是充满了惊喜,前一刻还在为能不能捕捉到今天的晚餐担心,这一刻,已成了公主?

喜过之后,忽想起一个极大的问题,不由泄了气:“老爹,你年纪不大,记忆可不太好,依照你说的,按时间来算,我是那亡了的大周国的公主吧?”我伸手从他跪着举高的双手之中拿过那薄绢黄册,“这东西绣金染银的,好看是好看,可只怕没什么用场,上茅房只怕都太薄了……”

顿时空气凝固了。

隔了良久,叶南倏地暴发出一阵大笑。

老爹倏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指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看来很是后悔刚来的那一下鬼使神差的下跪。

娘亲则老怀大慰:“我早说过,还记得那劳什子公主干什么?”

亦玉则瞥了瞥嘴,脸上也微露出些笑意。

老爹垂头丧气地道:“唉,让公子见笑了,相反教育太过了。”

我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又忧愁起来:“老爹,是不是这东西不但给我带来不了什么金银珠宝,还带了不少的灾祸?”

老爹与叶南对望了一眼,收了脸上的微笑,同时现了苦笑。看后我便知道,我这一生,猜好的东西从来猜不中,猜不好的,一猜就中。

就像猜陷阱中的猎物,如果猜的是野猪,那里边必定是兔子,猜的是兔子,必定是只松鼠。

不过还好,我早已经习惯了生活带给我的失望。

所以我笑道:“不是当今的定周朝,有人想找前大周的后裔,做着好看的傀儡吧?这我倒愿意……”

叶南的脸色没有变好看一点,我苦笑:“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周的后裔再存于这世上?”

话音刚落,便有人答道:“未曾想已亡大周朝的十五公主,倒是一个聪明人。”

桃枝摇动之中,四面八方皆响起了脚步声及刀剑铁甲相击之声。不过瞬间工夫,便从桃花径深处涌现出许多带着刀剑的黑衣武士,擦得枝摇叶摆。桃花从枝头纷纷飘落,地上尽铺了残红。

那红衣男子从桃柳花枝之中走了出来,脸若银月,嘴角有笑,眼神却是寒冻如隆冬霜天。

“这,这……”老爹脸色忽地变得煞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叶南,再望向那男子。

枝头上桃花瓣缓缓飘落,那红衣男子摊开掌心,接了从枝头飘落的桃花,粉红映白,他煦色韶光之中一笑:“二弟,要骗过当年以智狐闻名的卫云夜卫大人,还只有你才行。”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却是一片茫然,只反复地想,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

老爹略有些苦意地回答却是传入我的耳里:“不错,有谁会想到当年为了一个小生命不惜和父亲翻脸的石黑子,如今却……”

我只觉脖颈咔咔作响,要拼却了全力才能将头转向他那边,只隐约看得清他依旧清俊优雅的侧脸。叶南──石黑子,那样的陷阱又怎么能陷得住他?

原来一切的浅眉调笑,只为了这最后的捕获……只不过,捕获的对象却是调转过来。

我想起他笑起来时连阳光都仿佛明媚了几分的样子,却原来,那样的明媚,到终了,到底全都是暗影。

“卫大人,对不住了,您虽为前朝元老,称得上大周最后一个贤臣,只可惜那安煜帝却是非不分,在紧要关头将您一贬到底。只不过,我倒佩服您的忠心,无论那昏君怎样侍你,你侍他始终如一,甚至牺牲自己的女儿保全所谓的十五公主。”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正如小女所说,这天下,既已是定周之地,她这位公主的金册,连上茅房用了都会嫌薄,你又何必再纠缠于过去?”

听了这话,那红衣男子道:“卫大人当真是独坐山居,却知天下之事,既是被你认出,本王不得不跟你说几句真心话……”

他漫不经心地任那朵浅红桃花在指尖打转,眼垂眉挑,却并不望过来,而轻慢之态尽显,使人见了,就忍不住想一拳揍了过去。

“你坑爹啊!”我忍不住道。

桃花终于从他的手指尖跌了下去,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显然他对自己的扮相产生的这样的效果比较愕然,良久才道:“不愧为十五公主!”

“不是有真心话要说吗?快点儿,我们还等着听呢。”其实吧,我也没有他轻慢了,我就轻慢回去的意思。不过有蚊虫飞近了耳边,我不经意地掏了掏。他脸色也沉了,眼神也冰了……可不知怎的,他和叶南虽是兄弟,我总感觉叶南变脸起来更可怕一些……这太子殿下一眼看过去原就是个凉薄阴冷的人,再变也不可如此。怎么晓得他原是一个春风和悦的,却能忽然间变得隆冬腊月?

那样的阴冷恐怖,浸入骨内。

“十五公主即使已不是公主的身份了,可她到底是大周朝的公主,便总有一些人想尽了千方百计想要利用这一点。天下刚刚大定,百姓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卫大人也不想未过几日,天下便又大乱吧?所以,本太子不得不先斩断这祸乱的根……”

看来今日情况危急,他有备而来,先打草惊蛇,再利用叶南降低老爹的防备之心,弄清了前情后果,再一网打尽。

他的每一步皆精密计算,步步为营,我一个前朝公主,是如蚁一般的人,能让他如此谨慎,如临大敌,看来,定周这国号当真开始不定了。

即使不看老爹的脸色,我也知道,老爹多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却是功亏一篑,一下子就被这两兄弟联手破了。

逐渐围拢了过来的武士人人手摸箭袋,看情形只要一声令下,我们这几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葬身这里了。

我暗自惊惶,心想为什么选桃花径这么偏僻的地方行埋葬之事呢?又怪自己在桃花径内布置的陷阱,没人会轻易发现,等发现的时候,恐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想,难怪这位太子殿下在村子里不办事的,把我们吓出来之后,到了深山老林再办事,如此说来,他也怕被人知道?特别是官府中的人?

“阿淡,你也看出来了?”老爹凑近我的耳边道,“他怕被人知道,这些人,全不是官府中的。看来,我们今日难以幸免了。如果能逃,你便逃吧。”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比如说我设陷阱时他总在身边晃悠……于是说道:“老爹,你既是素有智狐之称,俗话说得好,狡兔也有三窟,你就没什么后着?”

他道:“所以才叫你等一下自己快跑啊。”

我这才瞧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火折子。我倏地发现,我们站着的地方,居然是他埋我们的陪嫁──女儿红的地方。当年他亲手埋下的女儿红,我和我姐姐的,每人十八坛,沿这桃花径的桃花树一字排开,一棵桃树下一坛……听娘亲说了这些,我们是多么的感动啊!

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假装昏倒,火折子不露生色地点在了树脚下,我忽然间明白为什么他每年都要来这里挖一坛子酒出来了,原来是为了检查那火药失效了没有。

爆炸声起,震得满树的桃花簌籁而落。落英缤纷之中,我看清那太子殿下朝我这边冲了过来,四周的武士按下了手里的袖箭,如蝗的飞箭,和着缓慢飘落的桃花。箭急花缓,淡淡的桃花香混着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儿,靡媚之中带了死亡的味道。

我们跟着老爹在桃林里穿梭,每每在刻不容缓时机避过箭雨诛杀。时有飞旋着的利刃削过桃花树的表皮,木屑子打在手臂之上,生疼生疼。我总以为,我们逃不过的,即使有老爹经营了多年的桃花径的桃树可以帮我们暂时抵挡暗器,可出了桃花径,又会怎么样呢?

残英缤纷之中,我看清那冷红艳色夹着利刃急冲过来之时,利刃森森,我看清了他眼里的凉薄冷笑,混着那妖红艳冷,夹着死亡的气息。可这时,黑色身影如闪电一般地迎了上去,拦截住他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兵刃相击,一红一黑身影急速碰撞却又立刻分开。

菲薄的桃花瓣儿被气浪冲起,又缓缓飘落于他们的肩上。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使他们衣角翩飞。漆发绕脸,可他们仍然是身形如岩,静静地望着对方,仿佛要择人而噬的野兽,寻找着对方的弱点。

“好二弟,我早有怀疑,你这次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最后的关头等着我呢?”

“皇兄,放他们走吧……”叶南静静地道,“岭南驻守李大将军的近卫军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不想让将此事落得尽人皆知,就放他们走吧!”

“好,好……好……”一连道了三声好,仰头大笑,“二弟,父皇说得不错,你果然处事圆滑。你说说,这一次,做兄长的,是不是要承你这次情呢?”

叶南淡淡地道:“皇兄,他们不会对你造成困扰的。”

箭雨止歇,一名武士伏地而听,急急地站起身来低声向太子殿下禀报。

他夹着面颊边一缕漆黑长发,抬起头来,眼眸却是森黑阴冷:“好,二弟,我今日便承你这份情……”

刀剑入鞘,武士拥着他急速退走,不过瞬间功夫,便只落得满地的残花断箭。

“卫大人,我们得快点离开。”叶南转过头来,“在下不得已用辑盗的名义禀告了官府,以免误会,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老爹苦笑:“只怕快不了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大腿已被一枝利箭穿透。

再看看娘亲和姐姐,两人鬓发散乱,脸色苍白至极,如果不是互相扶着,想必已经是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之声,震得树上桃花颤颤而动,叶南皱眉望了他们一眼,脸上现了难色。

老爹道:“石公子,你带着阿淡走吧,至如我们,即使遇到了官兵,如实禀报,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亦玉却是惨白了脸色,苦笑道:“爹爹说的是,阿淡重要一点。”

娘亲无言地揽住了她。

我今日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和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今日才明白,原来所有的爱,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回报。

我被叶南拉着往桃树深处直奔过去,看着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消失,近处绿叶飘飞,花落枝摇,细枝弹刮在脸上,生疼生疼。亦玉复杂的神色放大至我的眼眸前,头一次,我感觉自己对不起她。对她,我不是没有羡慕的,爹爹教她琴棋书画之时,对她总是耐心细致,而对于我,我稍露出一点不喜欢,他便挥挥手,叫我自己玩去。窃喜之后的失落不是没有的,但脸皮练啊练的,就练厚了。

当她倾尽了所有努力,到了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场徒劳,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我?

“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何时,他已经停住了脚步,我一下子收势不住,撞到了他的前胸之上。只觉他身上芝兰的味道直钻进鼻孔,薄绸的紧身衣滑过我的面颊,可感觉到他肌肤下起伏的纹理,我的脸不由得有些热。

他扶住了我,道:“有没有受伤?中毒了?脸怎么红了?”

我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身上穿的绸衣:“你这是双纹蜀绸吗?用了不少的好料子吧?”

“真是个小丫头。”

他的手伸了上来,捏了捏我的鼻子,微温的手指肚贴在冰凉的鼻子上,竟如温火灼烧。我一挣,避开他的手指,垂头望见了他脚上穿的青丝织履,想再说一句:当初怎么忘了替你除鞋了呢?

可话语却只在嘴里打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只觉脸上如漫过水泽,渐渐濡湿成一片。

他却是无言地揽过了我,将我圈进他的怀里,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呢。”

我想着他身上的衣服原应属于我的,便把眼泪鼻涕往那上面揩,低声道:“他们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低声笑道,“你再‘水漫金山’,我的衣服可就有事了。”

我将整张脸在他身上蹭了一下,抬起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垂了头,看着那绸衫湿处,眉尖如清晨湖面拢了清雾,很有些忧郁,扯了扯嘴角道:“去我那儿。”

“你那儿?是哪里?”

“我家。”

作为一个以为家便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如要吃饭了,在院子中央喊上一句,南屋北屋的人应声而答,整个院子跑上百步基本就等于跑了通院了,我身边这石黑子肯定是富贵的,可也富贵不到哪里去……瞧他身上一块佩饰都没有,就知道了。

更何况,这人孤身一人的时候,除了长得好看些呢,着实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所以,当我和他深夜到了他家,沿着高高的石灰墙往正门前边走,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还没到正门的时候……我很怀疑,他家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山寨啊还是寺院?

在我的印象之中,这两处地方是最占地方的。

所以,当佩有铜钮的朱红大门应声而开,两排提了琉璃灯笼的侍女袖笼轻纱从门内鱼贯而出,青口布鞋的小厮弯腰向我们行礼,他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一边点头吩咐,一边往里走的时候,我这才知道,这巍峨高大的朱红琉璃大屋下,才是他待的地方。

而我,只觉这重重朱瓦,滚滚而来,将我压得极低极低。

进府的门槛很高,袖笼轻纱的侍女侧手提了绣裙跨过那门槛,个个轻盈得仿佛仙女一般。话说凭我在乡里面陷兽织笼的身手,跨过那个门槛应是小菜一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似容易,做起来却难。我身上的裙子并未拖地,可走过门槛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脚尖踩到了裙摆,身子一下子便往前面扑了过去,眼看着额头就要亲上门槛了,却被人拦腰一抱,提着便进了大门!隔了良久,我感觉自己还被人提着……

我挣了两挣,挣不脱,看着眼帘底下整齐的青石地板道:“您喜欢提东西吗?经常提东西吗?我被您提着挺舒服的……”

只感觉腰上一松,我的脸便向青石地板撞了过去,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下脸变成锅贴了……”可还没撞到呢,腰上有股力一旋一提,我便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地上,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笑声。

抬头望处,却看见前边的小琴丝竹底下,俏生生地站了一名葱黄衣裳的姑娘,正半张了嘴吃惊地望过来。

虽无花,却让我想起了村子里开得灿烂至极的桃花。

花光媚,春醉琼楼。

她的身形脸庞隐在竹摇叶动之中,却让人感觉如玉盏盛着的美酒,未入口,人已醉。

话说爹爹教的诗句终派上了用场。

“真美……”我低声叹道。

抬了头想看看身边的这人见到美女的反应。果然,果然,他忽地变成一位斯文人了,神态高贵儒雅,脸上有淡淡的疏离冷漠……正如爹爹所述,男人遇到了美女,必要的时候是要装的。

我感叹万分,正想收回了眼,却听他表情严肃,板着脸道:“阿淡,你想要流口水啊?拜托你以后好歹换了男装别再这么没出息好吗?”

月光如银,洒于他的身上,如给他镀上了一层波光,虽是未换衫,却也富贵端严……有谁能想得到他这时嘴里说的是这个呢?

我转了头,心想还是看美女姐姐好一些,身边这人太变幻莫测了。

“幂哥哥,您回来了?”她羞云怯雨般走近,笼纱轻扫,珠佩微响,声音却是带了三分娇意,三分玉脆,宛如天际奏响的琴瑟,听到耳内,无一处不柔和熨帖。

真是连石头都能被其软化啊!

我半张了嘴巴看着她渐行渐近,却感觉有只手从一侧伸了过来,手往我的下巴上一托……等我回头,却只见着身边这人依旧端严着面庞,再转过头,却见面前走近的这位美女又是半张了樱桃小口望着。

“吟姿,什么时候来的?”他的语气变得客气而优雅,仿佛老爹形容的在大殿里奏响的乐音,空灵广阔,高高在上。

实在是很不配石黑子这个名儿。

可为什么这位姑娘叫他幂哥哥呢?

联想以往种种,我忽地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事,这位石黑子,莫非就是钱币上写柳金小楷,被全国人民崇拜敬仰加花痴的白幂吧?

我倏地转过了头,看了看他一身黑衣,再转过头,心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石黑子这名儿和白幂这名儿,相差得可不是一般的远。

想了一想,再转过了头再望。

却听对面的女子终忍不住笑了出声:“幂哥哥,您带回来的小妹妹是谁啊?真可趣。”

话说这女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对我身边这位幂哥哥有意。对我这位被幂哥哥提着进门的女孩子,她就没有一点危机感?

我不由得有几分忧郁,看来老爹说得对,有的时候,我虽然长得一副美女模样,但着实让人分不清男女。

“吟姿,她是我新认的义妹,你叫她阿淡就行了。”他淡淡地道,如果不加上另外一句该多好啊,“性格有些像猴子。”

我在心中自我安慰:自从我们俩相遇之后,不是我剥你的衣服,就是你损我,这样的损话,我听得多了。说吧,说吧,我不打紧的。

我看了看青石道边上的那块大青砖,想像着那大青砖砸在他脸上的种种盛况。

吟姿用手轻轻捂住了嘴,笑道:“可是幂哥哥,淡妹妹朝你瞪眼呢!”

这人没朝我看,反倒道:“吟姿,天色也夜了,叫人送你回府吧,要不沈爵爷半夜来寻人,本王可担当不起。”

我心底暗赞,这人收放自如,欲迎还拒的本领当真炉火纯青,如此不把美女当回事儿,这美女肯定越发把他当回事儿。我虽然没经历过,但老爹可把他怎么追上娘亲的手段当成故事讲给我听了。

果然,沈吟姿脸上露了些恼意,却是强抑了心中的不高兴道:“幂哥哥,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绣帷小轿抬了过来,她娉娉婷婷地上了轿子,穗黄轻摇,佩玉淡响,连上个轿子都那么的娴雅美丽,和身边这位踩着狗屎都能踩出个优雅不凡的简直是天造地设。

“义兄,配你刚刚好。”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心想他既是收我为义妹了,这个打蛇可不能不随棍上,看这富贵程度……可不一般。

他把袖子一挣,挣脱了:“既来到了我的府里,一切便自己小心,我虽能保你性命……但做人,却不能只看表面。”

我抬眼望去,他脸上蒙了一层银色,那疏离冷淡却更甚,仿佛冬日冰河,似要结冰之时,水波反射月光,流光溢彩,却是冷到了极点。

我心里不高兴了,心想,她人都走了,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呢?

这人真的太变幻莫测了,在许多人面前仿佛有许多张面孔,一会儿变一个,简直比山上的狐狸还难以捉摸。

说话之间,我们被带进了前殿。地上漆可见光的大厅里早摆上了一个八仙桌,桌上菜肴的香味扑鼻而来,使我的脚步加紧了地往那边走。可才走了两步,我就被拉住了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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