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山回到书房，疲惫地歪坐在桌后的软垫上。
科举舞弊一案已经审理了半个多月，这案子牵扯甚重，几个大省包括京城都有涉及，圣人震怒，这次科举作废不说，一路揪出来大小官员无数，朝廷说是经历了一次血洗也不为过。
这样大的案子，他这个礼部尚书说没有牵扯进去，连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太子殿下保他，他自己也有自保的法子，这案子虽然还没结束，但他的乌纱帽却算是保住了。
朱景山站起身来，从旁边的黑木盒子里拿出一张纸来细细看着。他说什么也想不到，这时候出了主意保住他的，居然是自己这不是亲生女儿的女儿。
朱景山看着纸上的梅花小楷，想起那日他把自己这女儿叫到书房时的景象。
那时他坐在刚刚坐着的软垫上，陶儿就坐在他的对面。
“这几天天气转冷了，阿耶要多加件衣服。”陶儿说。
那时天气已然进入仲秋，他只穿了件单衣，听了这话也并不在意，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不是女子，哪里会惧怕这点寒冷？故而，他只冷冷地审视着对方，手指习惯性地敲着桌子，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他背地里审问旁人时，常用这样的眼神，说吓到那些混迹于世的家伙还做不到，但吓唬一个姑娘，真真是绰绰有余了。
陶儿却好像没有感受到他的视线一样，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眼，也一如既往地淡然平静：“是女儿自己写的。”
“哦？你自己写的？”他不信，折纸上的法子可以帮他安全度过这次科举舞弊案，便是浸润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都未必能想出这样周全的方法，他这女儿虽然天赋极好，但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女流之辈，更别说她才刚回到朱家几个月。
朱景山一下子想了许多，把自己的政敌都想了一遍——也不怪他阴谋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特地过来帮他，还要通过他的女儿这样曲折的办法。
他浸润官场多年，深知官场上绝对不会有这样不图回报的人。
凡所动作，必有所图。
这是他多年来得来的经验，靠着这个经验，他在官场上还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是的，阿耶若是不信，女儿可以现场写字，让您看看笔记便是。”陶儿似是料到了他的不信任，继续道。
他便让人拿来纸笔，让她在纸上写字。
他没有想到，这个只找回几个月的女儿居然真的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梅花小楷，与纸上的笔记分毫不差。
“路遥知马力？”朱景山眯了眯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阿耶在怀疑我？”陶儿抿了抿嘴，似乎很委屈道，“不过是最近看到的诗句，写的时候刚刚想起来罢了，并不是想暗示什么。”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还是个素来聪明懂事的好女儿，他便心软下来，语气也温和了一些，道：“别紧张，为父只是怕你被有心人利用了。”
陶儿便立刻感激地看着他，道：“原来是这样，不是怀疑我？对不起，阿耶，女儿相差了。”
他不在意地挥挥手：“无妨。”
“阿耶……”陶儿沉默了许久，突然糯糯地开口，“您，会抛弃我吗？”
“什么？”他奇怪道。他那几日被科举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其实就算是没有那个案子也一样，不怎么关注后院的情况，对下人之间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知，自然也就不知道女儿的处境。
这种听着就匪夷所思的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顶了天也就是让姜氏多加管束。
陶儿见他一脸不在意的模样，便急切道：“阿耶，我听说了科举的事，您看我写的东西，我很有用的，您不要赶我走！”
他这才正视了对方的话，整了整神色，问道：“怎么了？谁在你身边嚼舌根了？”
“……不是，没有人嚼舌根，这可能就是个，事实……”陶儿说着，面色慢慢变得煞白，“我可能，不是朱家的女儿……”
她这么说，他就更加认定了必定是有人在嚼舌根，心里暗想晚上去姜氏的屋子敲打敲打，不能纵容这些恶仆在主子面前如此放肆。
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多年后才找到的女儿，不是自己的女儿。
“不是的，阿耶……是姐姐，她的脸好了，她和母亲，长的……极像。”陶儿断断续续艰难地把话讲完，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我今日特地去姐姐的院子看了她，是真的长得极像的，阿耶，女儿可能，真的不是朱家的女儿……”身形单薄的小娘子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垫上，用手捂着嘴，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小声呜咽道。
他最受不得女子这样梨花带雨的哭法，杨姨娘当年就是这么一哭，才被他看上的，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这个缺点，却没心思改掉，此时见陶儿这么个哭法，立刻便道：“你别多想，你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呢？我们找了多久才把你找到，又怎么会找错？这太荒唐了！”
“可是她们……”
“这世间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根本没见过陶儿那个何家的姐姐，不知道所谓像到底是多像，故而说起这样的话来面不改色。
“……我还是不信，她们太像了，阿耶保证，就算我不是您的女儿，您也不会抛弃我，好不好？”陶儿固执道。
他们后来又聊了许久，他反复看了她纸上的方法，确实舍不得这么好的法子，同时也有点忌惮她会把自己的秘密捅出去——她作为他很喜欢的一个女儿，手里还真的有一个对他来说不大不小的把柄，便只好答应她。
他其实没想到会用上这个约定。
朱景山想起后来何岁认亲的事，心里唏嘘了一阵，他们朱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娘子，更何况这小娘子不仅聪明绝顶，还握着他的把柄。
这样的人，用好了，不失为一个大助力。
朱景山想着，便心血来潮的叫了婢女进来，说道：“去把陶儿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