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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守灵之夜

燃烛发出的一丝丝暖黄色的流光充盈浴室。

“像什么呢?”艾薇在浴缸边沿坐下,看着那一幅“亡魂之画”,恍惚说,“心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

“我也有种熟悉感,但偏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伯恩思索着。

“我觉得……”艾薇顿了顿,忽然说,“像一棵树。”

“树?”

“枝干扭曲,一团团尖锐的针叶像带刺的手掌向天祈祷。”艾薇伸手比画着,梦呓般喃喃低语,“这些一道道起伏的线条像丘陵……”

“那这些痕迹看起来就像凌乱的岩石、灌木丛。”话虽然这样说,他却不以为然。抽象的线条往往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看着似是而非,其实什么都不像。

不料艾薇却认可说:“这部分痕迹确实像岩石……荒野上那些风化了的巨大岩石,褐黄色的,耸立在风沙常年吹拂的山岭上。山岭干燥荒凉,人迹罕至,山坡上只生长着耐旱植物,而这里就是一棵孤立的树。”

伯恩有些吃惊,艾薇的描述如此细腻丰富,居然从凌乱如麻的痕迹中“看出”诸多延伸细节,就像一位擅长以想象力编故事的文学家,而非严谨的脑神经学者。“你太感性了。”他只能报以赞叹,“假如真像你描述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是什么树。”

“我只是说出了内心的意象。”艾薇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会浮现这个场景,好像在意识里埋藏了很久,忽然间就被打开了……”艾薇做出开启盒子的手势,“在我见到帕顿夫人通灵的那一瞬间。”

烛光里,艾薇的澄澈蓝眸仿佛透着惶惑的魅力,让伯恩莫名有些相信了,但理智让他不得不质疑:“那时你就看到了意象中的场景?”

“不是看到,和你一样,感应到了。”

“你确定?”

“我见过兰迪留下的痕迹。”艾薇肃然说,“在警局,警探展示了照片。当时我看不出什么,可今晚……忽然就联想到了。伯恩教授,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树,真实存在吗?”

“约书亚树。”伯恩只觉荒谬怪诞,但还是坦诚告知,“我随口说的,要知道,在加州、内华达州的野外荒漠里随处可见这种耐旱植物,你应该熟悉……”

“啊……”艾薇蓦然发出一声惊叫,脸色剧变。

突如其来的叫声回荡在浴室,让伯恩悚然心惊:“怎么了?”

没有回答,艾薇紧紧抿着嘴唇,原本健康而泛着光泽的唇色失血般变得苍白,颤抖着,看起来恐惧至极。伯恩紧张起来,艾薇一定想到了某种不好的事,不由得问:“你想起了什么?”

艾薇看似被谁扼住了咽喉,身体僵硬,慢慢地转头瞪眼看着浴缸,肩膀一下下耸动,抽搐似的,脸上的惊恐之色越发明显,柔和的五官变得扭曲起来。

“我……我……”她声音发颤,说不出完整的话。

“不要怕,慢慢深呼吸,可以缓解惊悸。”伯恩见她坐在浴缸边上摇摇欲坠,想伸手去扶。“啊!”艾薇躲开他的手,蜷缩着身体,目光死死盯着他,流露出又惊恐又厌恶又哀求又绝望之情。

伯恩不禁愣住,从来没见过谁的眼眸可以传递出如此丰富的情感,但他确实切身感受到了艾薇复杂而强烈排斥的情绪反应。

“别碰我!”艾薇颤声说。

“好吧。”伯恩向后退开两步,拉开距离。他的后背贴到了洗手台。尽管不知艾薇为何惧怕他,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得给她留出有安全感的空间。“好了,你慢慢呼吸,如果还感到不舒服,我可以离开浴室。”

艾薇眼神变化不定地看着他,迷惘地说:“抱歉,我失态了……”

伯恩报以微笑。不用言语安慰,展示友好轻松的表情更好些。

“说起来难以启齿。”艾薇缓和了些,不安地说,“我以前做过可怕的噩梦……”犹豫了下,费劲地说,“约书亚树,我梦见一棵血红的约书亚树,就在荒野上,然后发生了……”陷入回忆的一刹那,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和……我被杀死了,很残忍的……”

原来是这样。伯恩明白了。

噩梦的确会给人带来异常难受的感觉,某些梦境清晰深刻,由此产生的痛苦不弱于真实往事。实际上,有些噩梦也就是痛苦往事的意识投射,是令人不敢想象的真实厄运。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往往会自我屏蔽痛苦的记忆,尽量淡化心灵的创伤,但潜意识中却烙印清晰,在放松状态下的睡梦中就被激活,释放出记忆来,像突然撕开结痂了的伤口那样再次刺激心灵。

曾经有过这种案例,一位惨遭暴徒施虐的女人,由于惊恐过度导致失忆,无法给警方提供破案线索,在自我意识里完全抹去了这段悲惨的记忆。而后过了六年,某天晚上做梦又梦见了那全部的可怕场景,很难承受。噩梦尽管惊醒了,人却心理崩溃,差点疯了。

艾薇的反应与案例类似,伯恩推测,艾薇也许有过某种非同寻常的心理创伤。可怜的女人,被自己的内心恐惧吓坏了。转念他还想到一点,当看见这幅“亡魂之画”时,抽象而富有想象空间的线条刺激了潜意识,从而引起可怕的联想。正如艾薇所说,荒野上的约书亚树,那意象也许不仅是一个噩梦,也许还意味着什么。

他希望艾薇接着说下去,说出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痛苦。这并非猎奇,通常把痛苦的事说出来能释放心理压力,会变得好受一些。当然,愿意说的话,也意味着信任听者……伯恩不禁想到,他难道在试图获取艾薇的信任?

心底隐隐期待,可等了会儿,艾薇却沉默不语。气氛有些沉闷,得换个轻松的环境。伯恩提议:“我们去外面坐吧。”他先行离开了浴室。

艾薇拾了烛火来到客厅。她看了看四周,把烛火放在地板上,拆开从便利店买来的盒装蜡烛,全都拿出来,一盏盏地点燃,摆在地上围成一圈,然后在烛光中席地而坐,神情肃穆,像在进行某种守灵仪式。

一朵朵灵动的火苗仿佛活物一般,发出光和热,驱散黑暗,也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室内明亮暖热。艾薇的身姿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更加柔美,金发闪耀,发梢边缘丝丝缕缕地透亮,仿佛圣光透过云层缝隙在萦绕;脸庞也柔和了许多,皮肤光洁,唇色水润粼粼,但见她眉梢凝结着浓重的忧郁,眼眸低垂,在想那个噩梦吗?

“蜡烛围成圈有什么含义?”伯恩打破沉默问。

“随意放的……我不知道怎么招魂。”艾薇怔怔看着烛光,“只希望兰迪的灵魂还在,主动与我心灵感应。”

这注定要失望。伯恩安慰她说:“逝者已去,也许不想被打扰。”

“兰迪不会的。”艾薇叹息,“他肯定在尝试找我,唉!”

伯恩明白艾薇的心意,灵魂驳论的推测:人与亡灵各在一方,生死相隔,再也没法像以往那样交流了。他颇有感触,其实活着的人同样如此,世人众多,而能与之交心的人却很少,不互相伤害已是难得,何求坦诚相知?这不仅是信任的问题,人与人外表可能无异,内心世界却大相径庭,有些人彼此之间简直就是异类。

“人终有一死,如能在世间相认相依,纵使时光短暂也无憾。”伯恩这话才说出口,忽然想起这是帕顿夫人之言。暗示还挺深刻的,不知不觉中植入了他的潜意识。他不由得苦笑。

“是啊,我们最终都要回归灵界。”艾薇恍然回应。

听她这话,伯恩转念想。艾薇是否也有可疑之处?在葬礼上,艾薇转述给他的警示信息就是真的吗?也许是另一种方式的心理暗示。兰迪已死,死无对证,而没有证据的话都不可靠……念头闪过之后,伯恩打住了这个离奇的猜想。他的怀疑也没什么根据,且过于冷漠。对于艾薇,他更信任感觉,那种细微的由内到外的情绪变化,绝难伪装,艾薇若是做到了欺骗如真这一步,那他也认了……

伯恩正寻思着,忽听艾薇说:“我父母还没移居加拿大以前,住在拉斯维加斯市,兰迪家也在那儿。我和他一起度过了童年。”

伯恩有些诧异,不知艾薇为什么突然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早在经济大萧条时期,我们的祖父应召参与修建胡佛水坝,最后和很多建设者一起留下来,在拉斯维加斯大道安家落户。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那块写着‘欢迎光临神话境界的拉斯维加斯’的招牌。我们两家的房屋挨在一起,中间没有院墙或栅栏。小时候,我和兰迪做什么事总喜欢在一起,很有默契,像一对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

“你与兰迪有感应?”伯恩问。

艾薇点头,神色不容置疑地说:“我和他常常发生相似的生理和情绪反应,通常一个人遇到什么事情,另一个人也会遇到。我们同时生病;在同一天晚上做同一个梦;他不小心跌倒,我也会感觉到脚疼;更奇特的是,我们的思想还会同步。许多次,兰迪想到某件事只说了个开头,我就可以把他后面的话接上,如同有一根隐形的天线连接着我和他的大脑,让我们可以相互读出对方的心念。”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我和兰迪尽管不是双胞胎,但实际上,我们出生在同一天,几乎同时间,我母亲和他母亲在同一家医院的产房生下我们,神奇的巧合。”

“3月27日?”伯恩惊讶问。

“是啊。那天晚上,兰迪早了我5分多钟出生。”

“看不出来,你比兰迪年轻多了。”

这事还真是巧合!伯恩诧异地想,他也是出生在那天。艾薇和兰迪,还有他,三人居然出生在同一天,还有缘相识。这意味着什么?他忽然感到命运的奇特。“兰迪出事那晚你感觉到什么?”

“不明显。”

“可你们平时都有感应,发生那种大事怎么会反而没感觉!”

“我不知道何故。当时我们实验室在做一项重要的实验,不能间断,需要人日夜轮流守着。那晚我有点不舒服,可能太累了,感到有些恶心头晕,我打了个盹儿……没做梦,也可能忘了梦见过什么。”艾薇凝神思索,忽然说,“我被嘈杂声惊醒,附近隐约传来音乐……”

“音乐,你确定?”

“噢!当时快凌晨了,怎么会有音乐声?”艾薇愣住。

几乎同时,伯恩和艾薇转头看向客厅里的那台古典留声机。蓦然间,伯恩感觉到了微妙的意象,某种意念闪现在脑海里。他走过去,看见留声机的唱盘上放着一张黑胶唱片,唱片没标注专辑名称……他忽然发现,唱头保护套搁在木箱上。难道兰迪当时在听音乐?听什么?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开启了留声机,犹疑了下,他将唱针缓缓搭在转动的唱片边缘。音乐奏响,一首摇滚乐赫然在室内响起。

“自从恋人远离,我离群索居,独自在街道尽头,在伤心旅馆……”夜深人静时分,一个燃烧生命般的男声苍凉唱响,“你让我寂寞,孤独一人,孤独到想要死去……”

伯恩听了会儿,听出这是一曲经典老歌,猫王的《伤心旅馆》。这首流行歌曲没什么特别的。他长出一口气,但意识深处隐隐生出一种令他难受的虚脱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抬手移开唱针,音乐戛然停止。他看着艾薇问:“是这首歌?”

“记不清了……”艾薇脸色变得苍白,神情浮现异样的迷惘。

“熟悉吗?”

“不,我很少听摇滚乐。”艾薇的神情由迷惘转为恐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却又不说出来。

伯恩心慌不已,无法猜透翻腾在心里的那种意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看木柜上的唱片专辑,但没找到唱片封套。哪来的这张唱片?在他印象中,兰迪几乎不听摇滚乐,而喜欢巴赫、门德尔松那类的经典乐曲。

寻找了一阵,无果,伯恩停住手,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一本书上。

下午查阅兰迪的藏书,他记得这是一本介绍17世纪法国黑魔法的书。他拿了起来,翻到记载有招魂派通灵术的那页。

“书上有招魂的方法。”伯恩阅读起来,“蜡烛摆放成象征力量的五角星符号,并冠以神圣的名字。法师在圈子的中央念咒语,召唤阴间的灵魂,如果作法成功,灵魂将从火焰中出现……”他问艾薇,“想不想试试?”

艾薇紧紧抿着嘴,脸色发白,但没反对。

一盒蜡烛有十个,正好可以摆放成点状的“☆”形的圣圈符号。

伯恩感觉自己有些失控了,仿佛要发掘什么似的,按照书上的记载吟诵了黑暗诗篇《亡灵复活近身》,然后没有迟疑,开始正式的招魂仪式,念咒语命令道:“以拉斐尔、拉依尔、米拉顿、泰米尔、雷克斯之圣名护佑,打开灵界之门,引灵至指定之所,于光芒中现形……”

艾薇颤抖了一下,脸色越发惨白。

伯恩抬起头,盯着烛光。一团团火焰并无异状,静静燃烧着,光晕恒定。室内寂静,外面城市的灯光隐约透过窗帘射进来,此外就是一片暗影,没见从哪里浮现幽灵。

伯恩镇静下来,又念了一遍招魂咒语,依然没发生任何异常。“可能我缺少死灵法师的权杖。”他摊手说道。

艾薇看似松弛了些,对他笑了笑说:“你还缺失虔诚的信念。”

“怀疑者神鬼莫近。”伯恩把书放回了原处。

“你怀疑过自我吗?”艾薇问。

“那当然,我和兰迪在大学时曾争论过什么是客观和主观存在,自我虚实与否。我们聊得很投机,思维开阔、发散,囊括了古今哲学和宗教。”

“然后呢?”

“我那时认为不存在个体主观。假设去掉物质世界,包括去掉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生命,把外界变成无边无际的虚无,没有时间、空间,‘我’将不再有意识体验。”

“你是一滴水,假设大海不存在了,你也将不存在。”

“差不多是这个含义。主观建立在客观的基础上,是一个整体。”

“唯物一元论。”

“也没那么单纯。实际上,我也怀疑客观物质是否存在。有时忽然会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幻,除我之外,他人全为虚假。我问兰迪,眼前这一切真实吗?有没有一种被创造、被摆布,以及被转变和替换的感觉?”

“怎么这样想?”

“宇宙如果是一个封闭系统,那么以整体观来看,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变,无论是宇宙大爆炸前的虚无,还是貌似多彩的现世界,都一样。”

“你觉得谁创造、变换了世界?”

“无解。”伯恩摇头说,“如同忒修斯之船这个难题,而我们置身船上。”

一艘船在海上行走,它的零件因为变得陈旧而不断被替换,当它的最后一个原零件被替换后,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如果不是,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是的?这个哲学问题近乎无解,除非引入时空连续性的概念,才能说,零部件尽管都被换掉了,但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

“改变”不影响它的统一性。

世界的整体和局部存在差异,却又呈现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宏观与微观之间仿佛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线,边界无形,让人无法捉摸。

“世界充满未知,可我们连自身的生死问题都没法解决。”艾薇说着吹熄了蜡烛,只留下一盏放在桌上照亮。

室内昏暗下来。

窗外沉睡的城市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投射在窗帘布上的朦胧光晕。空间仿佛收缩了,橘黄的光线笼罩着周围一圈。

艾薇斜靠着沙发布垫,随意拢着双腿,却有一种让人敏感的优雅姿态。她的金发自然地垂在身后,肢体是收敛的,可掩饰不住那别致的美感。

伯恩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一抹弧线上,只觉那么动人。

艾薇的衣装偏传统,又有点自由风格的学院派,浅色薄衬衣搭配修身牛仔裤显得别样随和,脚上一双女士棕色牛津小皮鞋,鞋跟不高,精致的皮革泛着柔和的光泽,可见裤管下露出白皙的足踝,娇小玲珑。

他再次感受到了女人独特的随着体温散出的淡淡气息,恍若海滩上扑面而来的温煦季风,沁人心脾,不知不觉浸入体内每一个细胞,抚慰着每一寸神经末梢……他有些口干舌燥。沉默间,情愫暗涌,犹如恋恋花枝的蝴蝶。

艾薇仿佛意识到了他内心的变化。室内空气闷热,艾薇却怕冷似的紧紧抱着手臂,眼眸若隐若现地透着令人心颤的惶恐。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垂低目光,以掩饰自己的不安和隐藏在内心的秘密——或许,她感到了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所以才惶惶不安——他约她来公寓那时动了心,而她,在答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也有了同样的心念。

心意相通,竟然默契如前世情人,举手投足间的一颦一笑、一忧一喜皆有着妙不可言的心灵感应。

一枝黑夜里绽放的罂粟花。伯恩想:我被这个女人深深吸引了。

似曾相识的意象,仿佛认识她很久很久了,仿佛她就是从少年萌动时就一直憧憬的女子,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浮现,无数次粉色梦境的温热感真实极了。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对于他却完全不一样,恍若记忆中那个虚无幻想的影子活生生展现在了他眼前,温腾腾弥漫的感觉将他淹没,没有了以往那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空虚和孤独。

他习惯离群索居,宁愿独自一人待着,厌恶人群中那些一看就是夸夸其谈的人。心里油然生出的冷漠世故,让他有一种想逃离人群却又不得不与之周旋的狂乱烦躁感。艾薇给他的感受迥然不同,她能抚慰他的心,给予宁静。

“困了吗?”伯恩打破沉默问。他忍耐着如火灼心的冲动,不愿破坏这心灵相融一刻的宁静。

艾薇摇摇头,手搭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

“有点奇特,我和兰迪也生在同一天。”伯恩微笑说,“当然,我和他没有心灵感应,只是谈得来的好友。我的朋友不多,算是独行于斯坦福的怪人——兰迪这样形容我,他知道我不善于社交。”

“是不喜欢吧?”

“确实,我厌恶人多的地方,尤其是肉体密集袒露的海滩。”伯恩看了下昏暗的室内说,“幽闭的环境还觉得舒服自在些。”

“可你得面对学生。”

“那时我会展现另外一面——他们认为教授应有的幽默开朗。殊不知,我看着教室里那一双双颜色深浅不同的眼睛,心里的压抑止不住蔓延,浑身不适。讲完课,我就找各种借口快速溜走。”

“你害怕别人的注视?”艾薇抬眼看他,唇角隐隐浮现笑意。

“不是这样的。”他回敬说,“每个人都有惧怕的东西,也有倍感亲切舒适的东西。”

“除了被人盯着看,你还怕什么?”

“还有一样东西令我压抑……没谁猜得到的,一种罕见的物品恐惧症事例。”

“不是蟑螂、蜘蛛、蛇虫鼠蚁之类的吧?”

“不是。”

“也不是悬崖、黑夜、深海、血腥、鬼怪这一类?”

“一件日常生活用品。”伯恩给出提示。

“镜子?”

“哈,也不是。尽管我被帕顿夫人的神秘黑镜摄魂了。”

“剪刀、针、铅笔、电话、玩偶、绳索……”

“都不是。”

“揭秘吧,我猜不到。”艾薇说,“生活中有太多东西了。”

“肥皂。”伯恩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对滑腻腻的肥皂感到恶心、恐惧,一接触就遍体发凉。我从来只用洗手液。”

“还真让人意想不到,一块肥皂居然会吓坏教授!”艾薇失笑说,“你没从心理行为学追溯缘由?”

“没法解释的反常现象。”伯恩摊手说,“有些莫名恐惧与生俱来。”

艾薇对他这话似乎深有同感,想起让自己恐惧的事,不觉皱起眉来。她迟疑了下说:“我害怕公共卫生间。”

“噢?”

“学校那种很多人一起使用的卫生间,我进去就感觉喘不过气来。”

“曾经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艾薇摇头说:“正如你说的,有些恐惧与生俱来。”

令人爱怜的惶恐不安,伯恩向艾薇伸过手去。艾薇缩了一下,目光落在伯恩的左手上——那儿戴着一枚订婚戒指。

“她叫什么?”艾薇轻声地问。

“克丽丝。”伯恩不由得沮丧,感觉极度不舒服。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艾薇的声音冷淡下来。

“没确定。”伯恩保持着风度说,“克丽丝在好莱坞处在事业上升期,恐怕得等一阵子。”

“她是个演员?”

“嗯,毕业于国家戏剧艺术学院。”

艾薇没应声,伯恩解释说:“我父亲也曾就读于那所学校,进入电影界后,他先当剪辑师,后任编剧和导演,现在是米高梅的行政管理,地位相当于制片人。克丽丝是我父亲介绍的,主要拍小众文艺片,尚不出名。”

艾薇没再说话,抿着嘴唇。

气氛冷下来,一时间相对无言。伯恩渐渐烦躁起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反应悄然滋生,如同种子萌芽,在漆黑湿润的土壤里生出一条条根须,向心灵深处滋长。欲望破土而出,迸发出坚不可摧的初始力量。

他再也忍不住了,迅速向艾薇靠拢过去,双手紧紧缠绕住她。

艾薇挣扎起来,没呼叫,手脚默默抵抗着他,行动异常坚决。

伯恩不放弃,一点点地撕扯着怀里的女人,撕她的衣服,吻她,灼热的疯狂……咬衬衣下的果实,贪婪吸吮记忆中那温热湿润的气息……星芒坠落,罂粟花随风摇曳。伯恩迷乱地想,灵魂是孤独的,尤其像他这样的人。

烛火颤动起来。

光热盈盈,融化的蜡液顺着烛芯流向高温中心,持续迸发出灼热的火焰,直至燃烧殆尽,熄灭,冷却。

他在黑暗中摸索,亲吻女人的眼睛。他看不清,只感到怀里的女人颤抖着睁大眼,似乎看着某处,她脸颊潮湿,不知是泪还是汗。他问:“在想什么?”

“你听……浴室那儿。”

他屏息聆听,四周寂静无声,这一刻听不到任何响动。

“声音空洞,像在挖土,‘嘭……嘭嘭……’”

窗帘低垂,窗外蒙蒙亮着一圈光晕,看不清室内的物体。他紧张起来,试图感知那种声响,却什么都没发现。也许幻听了。

女人没再说话,过了会儿好像睡着了。困乏袭来,他渐渐入睡。

梦境浮现。

他的梦起初很凌乱,混沌迷蒙,仿佛跌落至黑暗深渊的最底处,虚空飘浮着一种脱离身体的失重感;很冷,是彻骨的凛冽,如沉入冰海一般;寒冷的液体侵入他的意识,冻住他的知觉,麻木了;又依稀嗅到一股尸臭味,隐隐约约缠绕着意识,令他感觉无比深刻……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是一刹那,他蓦然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马克斯……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

随着声音想起,梦境里一双灰褐色的眼珠在黑暗中浮现,如嵌在夜幕中的星芒那样俯视着他,让他心灵战栗。遥远处亮着一盏灯,散发出无穷无尽波动的光的海洋。梦境清晰起来,在无数细密尖锐的光线交织中浮现,天地显出朦胧形态。

“马克斯……马克斯……”那遥远的声音召唤着他,他飘浮在空中,飞速掠过白茫茫起伏的大地。他从夜空中往下看到一列火车。

肮脏的雪在飘,四周雾气茫茫,列车穿行在浓雾中。地面建筑物上耸立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刹那间,尸臭味强烈起来。

列车冲破寒雾驶入车站停住,车门打开,涌出密密麻麻的人,嘈杂的声音响彻站台,一盏盏灯光晃动,他悚然听到了德语发出的命令。

意识深处,他感知到这是1944年秋那个阴冷的场景。

恐惧至极,他想拼命逃离,却无能为力,失去实体般飘向那片建筑物。在恐惧和绝望中,他被巨大的力量无情地拖着穿过那道黝黑的铁门。

铁门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

他置于寒冷的车站那一片黑压压密集攒动的人头之上,人群里的那些人全都显露惊恐麻木之色。他在虚无处旁观,在密集的人堆里看见了自己,他意识到那就是他——马克斯。瘦小的身影晃动在烟雾中,马克斯稚嫩的脸惨白,眼睛瞪大,死死盯着前方,他的父母和姐姐被党卫军拉走了。

母亲的背影消失,他和双胞胎弟弟丹尼尔抱在一起发抖着哭泣。

纳粹医生霍尔曼挑选了他和他弟弟。霍尔曼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绿色纳粹制服笔挺,军靴锃亮,眯眼盯着猎物——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纳粹集中营,列车带来一批批人,然后进行挑选,有人被押送去劳动,有人被驱赶进毒气室,有人被医生选中送进实验室——医生称他们为兔子。

霍尔曼医生把猎物分成两列,皮肤上有斑点和疤痕的排在左边,右边的一列留下做活体实验。“马克斯……丹尼尔……”霍尔曼医生挑选出他和他弟弟,还有另外两对双胞胎。他看见自己幼小的身体激烈颤抖着,被剪掉头发、脱衣、消毒处理,手臂刺上编号……他们被带进10号楼实验室。

他依稀感到这是个噩梦,想从梦境中醒来,但无法动弹。

恐惧,恐惧,无尽的恐惧……幽灵般飘荡在这死亡之地,他看到了集中营里那耸立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无数白花花的人体堆成一堆堆肉山,然后消失在焚烧的烈火中,尸臭味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无数的灵魂在痛苦挣扎、嘶吼……

他看着赤裸的妇女涌进伪装成浴室的毒气室,铁门关闭,灯光熄灭,毒剂弥漫在黑暗中,拥挤的人们挣扎、惊恐大叫。惨叫声渐渐停息,她们的喉咙被死神扼住。

他的母亲面孔狰狞,皮肤青紫,窒息的痛苦使她与她们相互撕扯,缠成藤蔓般密集的肉坨。一具具尸体凝固,堆成纹丝不动的金字塔形肉体雕塑。杂役们戴着防毒面具,用水龙头冲洗血迹和粪便,用斧头砍断纠缠的手臂和手指,用绳套分开尸体……他飘荡在巨大的加工车间,看着一条条处理尸体的流水线,金牙被拔出熔化成金锭,头发被织成袜子,肌体被利刃割开,取出脂肪,加入适量的水和苛性钠,煮沸,冷却,形成一块块人脂肥皂……一具具处理后的尸体被提升机运到焚尸炉火化,磨碎机把没有烧化的骨头碾成粉末,抛撒或埋掉。

他走进那个棚舍的院子,看见一个个年轻女人倒在血泊中,乳房被割去,身上的皮肤被剥离了,露出血红之躯。他走在黏稠的血水里,寻找姐姐和丹尼尔。齐踝深的血黏着他,沉重下坠,坠入黑暗……他感到丹尼尔的喘息声,却什么都看不见。

“丹尼尔,丹尼尔……”他绝望至极,一遍遍呼唤弟弟的名字。

灯光亮了。霍尔曼医生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精美的台灯,灯光柔和,灯罩色泽细腻,透着精致的皮革纹理。

医生扒开他的眼皮,观察他的眼瞳。“马克斯。”医生注视着他,“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

他麻木不语。他明白医生在进行一项实验:挑选一对双胞胎,折磨死一个,观察另外一个的反应,以验证双胞胎之间是否存在心灵感应,研究意识与物质世界的联系。

他清晰地感到丹尼尔在放射室遭受X射线的持续灼伤、身体痉挛、双手抓挠地面、指甲脱落……丹尼尔被活体解剖、截肢、摘除内脏器官、眼球泡在福尔马林瓶里陈列。他看到样品陈列里一个个贴着标签编号的玻璃瓶,瓶子里泡着一颗颗不同颜色的眼球,暗黑色、淡黄色、淡蓝色、绿色、紫罗兰色……

“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

“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医生的声音一遍遍响起,绞肉机般撕碎他的意识。

伯恩终于从梦中醒来。

没发出惊叫,他咬着牙齿僵硬地躺着,那缠绕在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减弱,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

极度难受的虚脱感,热汗浸湿了全身……他在黑夜中瞪大眼睛。

梦境真实至极,意识深处的场景历历在目,如同真实的往事。醒来的一瞬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是何人。不知是他梦见了马克斯,还是马克斯梦见了他。

他是否还在梦中?还会不会再次醒来?

一条无形的绞索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窒息般透不过气。天花板模糊昏黑,他瞪着眼,直到蒙眬地看见室内阴影的深浅变化,才渐渐反应过来,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身在兰迪的公寓,确认自己已经从噩梦中醒来。

恐怖、诡异的梦境。

他闭上眼专注回想梦中的场景。以往经验告诉他,想要记住在梦里发生的事,必须在醒来的第一时间追忆,毫无杂念地一遍遍回想,强行记下来,否则思路一旦岔开,梦境就会快速消失。

但今晚的梦非同寻常,诡异而清晰,他毫不费力地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场景、发生的每一件事,记得在梦中看到的人和事物的任何细节。那一幕幕发生在纳粹集中营的可怕梦境冲击着他,潮水般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他想忘记都不可能。

尸臭、人堆、金字塔形凝固的肉体雕塑、烈火焚烧、双胞胎活体实验、痉挛的丹尼尔、纳粹医生霍尔曼灰褐色的眼睛、福尔马林瓶里一颗颗颜色各异的眼球、皮革灯罩、剥离的皮肤、一块块人脂肥皂……无数场景的影像在他的意识中晃动,尖锐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睁大眼睛,痛苦大叫……

梦境感应生成记忆,仿佛超自然力量,穿透灵魂,让他无法抗拒。

黑夜笼罩客厅,窗帘如一块裹尸布般蒙住外面的世界。他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扑到墙壁那里,摸索着打开了灯。

灯光雪亮刺目,他忍痛睁着不闭眼,生怕看不见房间里的实在物体。

室内安静如斯,仿佛没发生任何变化,除了内心无边无际蔓延的恐惧。

幸亏是个梦,一个噩梦。他下意识抬手看表:3:16:16。

一瞬间,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表盘上重叠成一条线。而后,在他的注视下,秒针一格格悄然跳动:3:16:17、3:16:18、3:16:19……尖锐的秒针仿佛灵魂脱壳般渐渐远离时针和分针,指向虚无之处。

凌晨时分的城市依然在沉睡。

镇定!镇定!镇定!没什么可怕的……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我催眠似的不停地想:这只是一场噩梦,一场噩梦,一场噩梦而已。

他只觉浑身酸痛乏力,在桌子前坐下,想做点什么事驱散内心的恐惧。梦里所见纳粹集中营的场景残忍至极,同类相残,无数人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至屠宰场,屠宰后被分类处理,在人体实验的痛苦折磨中死去……他下意识抓起钢笔,拿过信笺纸,试图记录梦境所见之事。

人们在潜意识里无尽延伸内心存在的恐惧,并以此展开丰富的联想。他推测,今晚他遭遇一连串心理暗示,导致在梦中构建出可怕的场景。

他要写下文字,画出梦境图案,从中寻找那些事物之间的某种联系……蓦然间,刺痛袭来,他发觉手指僵硬、剧痛,握不住笔。

钢笔滚落,在纸上印出一点点斑驳血迹。笔杆上沾染着血。

他抬起颤抖的两只手,翻转过来,见掌心上各有一道血槽。血色煞目。伤口红肿着横过手掌,局部皮肤挫伤,不断渗出鲜血。他的喉咙被无形的绞绳死死勒住,一时间无法呼吸。

我的手怎么了?哪来的伤口?怎么弄伤的?

大脑麻木空白,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苦思着,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他惊惶转头,环视室内,赫然见沙发上搭着浅色的女式衬衣,一条衣袖撕裂,宛如凋零在枝头的白色花瓣。

他浑身僵硬,吃力地抬着呆滞的视线一点点移动。他看到了断裂的皮带、一条牛仔裤、胸衣……地板上孑然落了一只女式皮鞋,另一只鞋遗落在浴室门口。

“嘭……嘭嘭……”诡异声响传来。

他死死盯着浴室。沉闷的声响若有若无,在寂静的夜,像肢体挣扎时脚后跟磕碰浴缸发出的声音,又像谁在洞穴深处挖土。“嘭……嘭嘭……”挖掘声断断续续,渐渐消失了。他木然地想:我过度紧张导致了幻听。

思维麻木,恐惧到极致反而变得不觉恐惧。他站起来,走向浴室,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鞋,偏头打量着。他见精致的皮革泛着柔和的光泽,闻了闻,似乎残留一丝温热的罂粟花汁液的气息。

熟悉的女人气味……她在哪儿?

他拎着鞋走进浴室,打开灯。灯光照亮狭小的空间。浴室地板上趴着一条尼龙绳,绳索扭曲如蛇,沾染斑斑血迹。

“啪!”鞋子跌落,他抬手看了看掌心上的伤口。这是绳索勒紧皮肤摩擦造成的挫伤,他想,用力紧握绳子拉拽就会产生这种外伤……奇怪!我还能有条理地思考?我为什么要用力拉绳索?视线顺着绳索延伸至浴缸,他走过去,看见了耷在浴缸边上的金发。

绳索如毒蛇缠身,穿过蓬松凌乱的金发,勒在女人白皙的脖颈上。脖子被勒处青肿瘀血。女人吐着舌尖,仰面躺着,肢体僵直不动,头颅扭转弯曲成一种怪诞的角度,眼珠凸出,眼神涣散,失去光泽,眼球密布玻璃裂纹般的血丝,曾经清澈的湖蓝色凝固成混浊的暗蓝,空洞地折射着尖锐的灯光,看着他。

他俯视浴缸里的女人。饱满的果实僵硬挺立,犹如冷库里白净的猪肉,看不到丝毫生命的起伏。

他恍惚了,又举起手掌疑惑地看了看。这双手握着绳索勒死了女人?什么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在梦中勒死了女人?他一遍遍质问自己,苦思冥想却找不到答案。死寂的脑海凝结成绝望的虚无。他失去意识,就这样麻木站着,站了很久,直到猛然清醒,他神经质地看了下表:3:49:49。

外面的城市将要苏醒,他嗅到自己面临极端危险的状态。

3:49:50、3:49:51、3:49:52……

我杀了人,我得做些什么,不!他摇头,不是我杀了女人,绝对不是,我绝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没人相信,谁都不信。我将被送进监狱和那些粗俗肮脏的囚犯关在铁笼子里干苦力活儿,永无出头之日。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有目击者吗?他拼命回忆守灵之夜。希望没有,离开实验室以后女人独自走了,我一个人驾车来公寓……该死!女人在便利店打过电话,和家人说过什么话?提到我了吗?不管了,我什么都不承认,在警察找来前,我得赶紧处理这具尸体。

如何处理尸体?

首先清理现场,然后转移尸体,不留任何痕迹。他很快作出决定。这才是明智的选择,不是吗?行动吧,别犹豫了,立刻行动,在天亮以前解决麻烦。他驱使自己麻木的脚移动起来,在房间里搜寻能装运尸体的物品。很幸运!他在储物柜找到一个大号行李包,估计容量足够,像魔鬼早就为他专门准备好的。他返回浴室,把行李包搁在地板上敞开,从浴缸里拖出女人,用力折叠僵硬的肢体,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塞了进去。

沉甸甸的包重一百多磅,双手使劲能提起来。很好!就这么干,快一点,还有机会的,他鼓励自己,下意识看表:4:21:21、4:21:22……

该死!耗时太久了。快!快!我得加快速度。

他快速收拾尼龙绳、女人手袋、鞋子、衣物、沙发和地板上的一缕缕金色毛发,全部都塞进行李包。他仔细清理浴缸,检查房间,擦拭每一处血迹,抹去指纹,处理一切可疑痕迹。

4:54:54、4:54:55、4:54:56、4:54:57……

秒针一格格悄然跳动,仿佛越来越快。天快亮了吗?他掀开窗帘一角,但见城市灯火幽明,天幕沉沉,被灯光染得泛黄。

该走了,快,快走,迅速离开,离开死亡现场。

5:27:27、5:27:28……

城市路灯照耀,一条条明晃晃的公路犹如通往灵界的光之隧道。他驾车急速飞驰,大脑麻木,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感觉不到恐惧,唯有绝望,绝望,麻木至极的绝望。

为什么杀她?怎么杀她?这些疑问仿佛被诡异的力量撕扯而在大脑中变得透明不可见。她死了,装在车后备厢里的行李袋中。人生前无论哭笑爱恨,死后只是一具无知觉的冰冷尸体。而他,还要开车去抛尸。

城市夜景清冷如冰,空寂可怕。

他全身流汗,憋闷燥热,却驱不散凝结在骨髓里的寒意。恐怖的寂静让他快要发疯了,他打开车载收音机想打破寂静,随即传来一阵嘶嘶啦啦的频道声响,电台音乐赫然唱响:独自在街道尽头……你让我寂寞,孤独一人,孤独到想要死去……

见鬼!见鬼!天哪!他关掉收音机,恍然疑惑腐蚀灵魂的摇滚乐又是一个心理暗示!

他恍恍惚惚握着方向盘,瞪大眼睛,努力辨认前方路上的标识牌。路边加油站灯光通明,加油机旁站着一个黑衣男人,冷漠地盯着他。

世界虚幻。我还在噩梦里吧?恐惧的尽头是什么?我何时才能醒来?他的意识徘徊在崩溃的边缘,莫名想到波德莱尔的一句名言:人间是一座医院,每个病人都日思夜想着要调换床位。

邪由心生。他是一个癫狂的病人,魔鬼诱惑了他的灵魂。

5:59:59、6:00:00……

他开车抵达墓地,关闭车灯,熄火。

夜黑如墨,笼罩枝叶狰狞的松树林,天幕透出点点星光,仿佛一袭精美的黑绒上滚动的一粒粒水银泛着微光。灰褐的眼珠俯视着大地万物。

他窥视墓地四周的状况,依稀记得,穿过草地步行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座仓库,库房里有挖土机、铲车,还有处理墓穴的各类工具。去那儿吧,可以找到掘墓用的铁铲、手推车、十字镐和铁锹。他想,我要做的事很简单,从库房拿来工具移开墓穴草坪,往下挖四五英尺深的坑,把行李包放入坑底,回填掩埋,重新平整草坪,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开车回去了。天亮以后,昨夜之事都不曾发生过,只不过一场噩梦而已……去吧!你能做到。他鼓励自己。

他盯着手表,看秒针转动了两圈,等沸腾的恐惧平静了些,他推开车门准备潜去库房。

“嘭……嘭嘭……”若有若无的声响从后备厢里传来。他侧耳凝听,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天地安静异常,草地潮湿,昨夜的雨仿佛洗刷掉所有的生命体。

“嘭……嘭嘭……”女人还活着,尚存一息,挣扎着隔着行李包敲击后备厢,希望我去救她……不!愚蠢的念头,她死透了,被我勒死扔在浴缸里,我亲手勒死了最爱的女人……响动是幻觉,幻觉。但他忍不住又想,我忘了检查她的脉搏,万一她还活着呢?见鬼!这肮脏的念头太顽固了。他战栗着,仿佛沉甸甸的行李包压在胸腔,渐渐难以承受负荷,无形的巨大力量撕扯他的心脏下坠,拖着他坠入地狱。

他打定主意,去看一眼,否则该死的幻觉永远不会消失。掀开后备厢,他点亮车内的灯。

橘黄的灯光照耀,行李包的深棕色皮纹清晰可见,泛着诡异的光泽,拉链扣锃亮,触手可及。该死的懦夫!快拉下拉链,检查一下,只看一眼。他摸着鼓鼓囊囊的包,汗水滴滴落下。

“唰……”他拉开拉链。金发凌乱地遮掩脸部,一只暗蓝眼睛注视着他。

了无生机,世间再没了那种心灵感应。女人死了。

刺痛让头脑渐渐清晰。他决然前往库房,用手推车运来工具,准备挖掘兰迪的墓穴。昨天下葬后移植的草皮还有拼接痕迹,他点亮从库房拿来的手提灯,趴在地上寻找接缝,一块矩形的草皮宽约两英尺、长4英尺,他估计至少要移开两块草皮才足够放入行李包。

他脱掉全身的衣服,赤裸着抄起铁铲干活儿。

移开草皮,像揭起大地躯体上的一块皮肤,卷到一旁,露出灰褐色土层。他换了铁锹挖土,再把土铲进手推车。有些吃力,这个活儿要是可以使用机械装备就容易多了,但不能开动挖土车,他想,那会制造大麻烦。他只能像辛勤耕作的农夫那样挥锹挖土、铲土,忍耐手臂肌肉制造的剧烈疼痛。他咬牙硬撑着保持意识清醒,不让自己昏倒,尽快干完这肮脏的活儿。

土坑渐渐变深。在手提灯幽亮的照射下,坑洞像野兽张大的嘴,露着利齿伺机吞噬他。“你吞掉了兰迪,还要吃掉我?”他在灯光的阴影中笑了,狠狠一锹砸下去。

6:32:32、6:32:33、6:32:34……秒针疯狂跳动。

土坑挖掘而成,他闻到了泥土中弥漫的生石灰味。这个深度差不多接近埋葬的棺椁。他停住手,筋疲力尽。尽管戴着手套,手掌依然磨起了血泡,掌心伤口渗出的血浸湿手套,黏糊糊的结成硬块。他疲惫不堪,两条手臂抖得像飓风中的桅杆,腰椎和后背僵硬疼痛,脑袋也剧痛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快要站不住了。

撑住!快完事了,他拖着腿去车上拿包。

墓地安静无人,唯见阴影处飘浮的亡灵。

霍尔曼医生灰褐色的眼瞳在夜空高处注视着他,不!不是眼瞳,那只是个噩梦,世界上没有鬼魂,一切都是幻觉,幻觉……晨露的水汽袭来,他不停打着寒战,双臂发麻,竟然拎不动行李包,手完全使不上劲。包里像塞满铁块,顽固地坠在后备厢里纹丝不动。耳膜嗡嗡作响,他咬着牙拼命往外拉拽。

“还差一点,坚持住……”他在心底发狂怒吼,疯狂地把行李包用力拽出来。包砸在地上,女人发出呻吟,她也感到疼痛难当。“没时间了,我不能再看你。”他辩解着,拖着包带她去墓穴。

天际压着厚厚云层,黑沉沉的,黎明迟迟未至。

但时间不多了,死神在他身后徘徊,看着他踉跄而行,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随时有可能倒毙。黑夜无止境,草地变成广袤的天穹,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嘭!”行李包被扔进坑底,发出闷响。

兰迪似乎被响声惊醒,隔着棺椁冲他大喊:“保罗!你强暴她。”

“没有……我爱她。”

“你勒死了她。”

“我不知道。”

“她那么美丽,与你心心相印,你却杀了她。”

“别说了,闭嘴!”他移过手推车,倾斜,抄起铲子铲土入坑。泥土击打在行李包上,“嘭嘭嘭嘭……”沉闷之声不绝于耳。

“你要埋葬我们?”兰迪叫起来质问。

这事显然没什么可说的,他咬紧牙。藏尸于墓穴,尸体不会在别的地方被人发现。墓穴是灵魂的归宿。你们安息吧!

“嘭!嘭!嘭……”随着兰迪的一声声诅咒,他挥铲掩土。

“该死的,跳下来吧。”兰迪在地下狰狞地咒骂。

他充耳不闻,又铲了一铲土,扔进坑里,疯狂填埋着泥土。全身骨头和肌肉像要炸裂,汗水急流,手掌血淋淋的,体力抽离一空。他像地震中颤抖的屋舍——快要散架了。

“你感知到她的灵魂了吗?”兰迪阴险地问。

“她看着你。”

“肮脏东西……”

“闭嘴!闭嘴!不是我的错。”他嘶吼着扔掉铁铲,瘫软在地上。

脸贴着冰凉的泥土,几乎休克。

站起来,干完最后的活儿,他告诉自己,土坑填平,最后覆盖上草皮就完事了。但办不到,他瘫在地上没了一丝力气,浑身剧痛,痛楚程度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脑神经轰鸣,像无形的绞绳死死扼住他,绝望,绝望。

黑暗中,霍尔曼医生和兰迪发出“嘎嘎”的嘲笑声,声音透过腥臭的泥土钻进他的大脑,蹿入脑神经回路深处疯狂震荡。他绝望地想,这一定是魔鬼设下的圈套,我无法反抗,要死了,我躺在这里得了,和兰迪埋葬在一起。

恍惚间,灯光蓦然消失,手提灯的电池耗尽。天地瞬间一片昏黑。

他瞪大眼睛,注视着兰迪的墓。朦朦胧胧,那阴沉之处似乎有东西浮起来,向他飘过来。传来“嘭嘭嘭”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压迫感。他冒出恐怖念头:女人的幽灵从地下渗出来,逼近他,白皙的足踝娇小玲珑,脚上套着女式棕色牛津皮鞋,一步步走到他身旁,蹲下来看着他,金发灿灿,发丝长长,波浪般浮动。

手掌哆嗦,他从地上摸到铁铲,紧握着,一瞬间,他冲动地想将手里的铁铲横扫过去,打破窒息的死寂,驱散幽灵。但无论他怎么下决心,手臂都不能移动半分,手掌上的血粘住了铁铲的把柄。

时间仿佛凝滞,女人轻抚他的脸,在他耳畔呢喃……

昏昏然,天光透亮,黝黑的空间渐渐显出层次,他发觉身旁什么东西都没有。猛地一抬头,见东方透出曙光,云层再也遮不住黎明的到来。

天亮了,快走!快!他奋力爬起来,平整土坑,将草皮覆盖,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痕迹。天越来越亮,墓地周围的阴影变淡了,幽灵消散,他总算干完了活儿。

墓穴恢复原状,外观看上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就像没被动过。

他趴在草皮上贴耳倾听,没听到一丝声响。“兰迪!”他轻声呼唤。没有回答。“丹尼尔,丹尼尔……”他又叫了几声。

没应答。

兰迪沉默了,地下很安静。

很好!这样很好!你和她生前能心灵感应,死后待在一起,灵魂相融。

晨风习习。体表的汗水干了,像覆了一层硬硬的盔甲在皮肤上。他快速收拾工具,擦净沾满血迹和污泥的手掌,用布条勒紧伤口,穿上衣服。他亡命似的逃离墓地,跑到车子那儿,拉开驾驶室的门。

艾薇坐在车里,拢着腿,摆出一种令人敏感的优雅姿态。

他呆住了。

晨光中,女人栩栩如生,焕发出异常别致的美。“保罗,带我走吧!”女人眼眸含笑,轻轻踢荡着玲珑的足踝。

尸臭味弥漫。

他痛哭流涕,视线模糊,唯见那白皙刺眼的足踝荡漾在脑海深处。

7:05:05。

他挣扎着爬上驾驶座,头痛欲裂,几乎看不清时间,表针尖锐地穿透了他的心脏。发动引擎,他昏沉沉握着方向盘驾车驶离墓地。

开车盘旋下山,路过桥梁时停下,他把沾有血迹的工具扔进水里,水花溅起一抹血红……他开车来到海湾公路上,融入车流中行驶着,麻痹感蔓延,痛苦一点一点消失,他不再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种怪异的轻飘飘的愉悦感。结束了,还算不错,他解决了最艰难的事,还可以苟延残喘下去,往后就看运气了。他想,绝不能再糟糕了,活着就好。

旧金山湾区开阔的海面倒映着天际的曙光,海浪泛出青涩的光亮。

来到服务区停车,他软软地靠在座椅上,注目一轮红日跳出云层。阳光照耀城市,光线一缕缕斜射进汽车,烧灼他的眼瞳。

“不是梦……肮脏的真实世界。”他咒骂,明白自己永远不再醒来。

他到药店买了止痛药、消炎药、止血纱布和绷带,处理手掌。从麦当劳买了热红茶和双层汉堡,他强迫自己吃下食物,然后开车去自助洗车场,彻底清洗了他这部肮脏的克莱斯勒汽车。

8:10:10。

他回到兰迪公寓,仔细清查室内,反复搜索每处地方。一根金发,一根金发!他在沙发上找到一根女人的金发。该死的,见鬼!他拿了金发冲到浴室,点燃烧掉。他又检查了两遍,再没找到任何痕迹。

公寓里一切如旧,艾薇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没到过这里。

浑身剧烈疼痛起来,像吞了枚冒烟的手雷,一块块僵硬的肌肉扭曲炸裂。他从木柜里拿来一瓶博林格香槟酒,然后拧开水龙头,放出热水注入浴缸。

水声哗哗响着,热气腾腾。

他站在洗手台前,面对镜子,心里默念:“昨晚离开实验室,我一个人开车来到兰迪公寓,彻夜守灵。”他控制呼吸的节奏,让气息缓慢下来,凝视镜子里的眼睛,催眠镜中人,“我一个人点燃蜡烛,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唱片,一个人沐浴,一个人……”

热气弥漫浴室,黏着赤裸的皮肤。镜子凝雾,渐渐模糊,镜中人的狰狞面孔随之朦胧,唯见一对眼珠血红。

蓦然,镜中人挣脱催眠状态,冲他阴险地笑起来,尖声说:“你深爱她,却勒死了她,你爱她,勒死她,勒死她,哈哈哈……”镜中人尖锐的笑声越来越放肆,歇斯底里地尖声嘶叫,最后发狂大笑,“你爱她,你爱她,你爱她,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久久在浴室回荡。

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镜中人笑了,笑声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变成崩溃的嘶吼,迸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血水渗出紧握的手掌,他不得不笑着重新处理伤口。

酒精疯狂在血液里流窜,醉意浓重压下来,头脑晕眩。

“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一个人在公寓,一个人,一个人……”他一声声默念,直至声音化为坚硬的意念潜入大脑深处。

意识模糊,他极度迷惑,感到大脑某个区域麻痹了,一段记忆被深深埋葬。他恍恍惚惚爬进浴缸,躺下,浸泡在热水中。温暖的舒适感淹没了他,身体渐渐麻痹,肩膀腰背大腿手臂不再痛楚,脑袋昏沉沉,他打起了盹儿。光亮茫茫,朦胧中,他仿佛荡漾在母体暖暖的子宫羊水里。

一个声音在远方回荡:“忘了吧,忘记昨夜的事,你将获得新生。”

另一个低沉悲凉的声音隐隐回应:“我们在梦中相见,我梦见她,梦见一对湖蓝眼眸。在梦境世界,没有任何女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不能……”

但他没做梦,什么梦都没有。意识深处一片荒芜,悲怆浸心,他将陷落在孤立无助的世间日夜痛苦,带着罪恶,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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