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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安娜

水晶瓶中的眼泪

“离婚吧,不要再抱怨了!”安娜终于把压在心底十几年的话说出了口,如释重负。坐在她身边的女人愣住了,转过脸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半张着,没说完的话像被斩断的尾巴突兀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女人觉得难以置信,追问道:“你想让你妈妈离婚?”

“我只想让你过得开心一点。”安娜轻轻握住妈妈的手,那只手手背的皮肤已经松弛了,手掌干燥粗糙。看着妈妈眼角的皱纹和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安娜心里一阵发疼,“妈,三十多年了,你幸福快乐过几天?放手吧。”

“三十年!”妈妈的眼睛里流露出恨意,咬咬牙说,“让他逍遥快活去?不行!”

“无论你怎样,他都会继续逍遥快活。可是你呢?你还能有几个三十年?”安娜的眼睛里涌出泪来,她和妈妈之间,已经不似女儿和母亲,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惜。

“我这一辈子啊……”妈妈摇摇头,也落下泪来。忧伤催人老,尤其是女人。

安娜紧紧搂住妈妈的肩膀,母女二人的头抵在一起。

“妈,我都二十八岁了,已经完全独立了,你不用再顾虑我。你以后要为自己好好生活,你开心了,我才能放心。”

“可是我好恨呐!”妈妈心里的苦毒太深,从喉咙深处呕出这句话。

“妈,你不想放过爸爸,但是你知道吗,你不放过的其实只有你自己。你把自己绑在苦刑柱上已经太久了。放手吧,放过自己,不然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安娜轻轻晃动身体,妈妈瘦弱的身子随着她一起轻晃,如同母亲哄着睡在臂弯中的宝贝,给她保护和安慰。良久,在泪光中,妈妈轻轻点了点头。

下午4点多,安娜离开妈妈在苏州的家,驱车赶回上海。因为是周末,高速公路收费站已经排起了长龙。她算算时间,距离和律师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即使堵车也来得及,就耐心随着车流一点点前进。

手机叮咚作响,来电显示是刚来不久的助手婷婷,安娜立刻通过蓝牙用车载电话接了起来。

“安娜姐,不好意思周末还打扰你。”婷婷乖巧地说,“有件事情我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还是得请教请教你。”

“没关系,说吧。”工作状态的安娜习惯言简意赅。

“是这样,有位自称是作家的陈先生刚刚联系我,说他在写一本书,想采访十五位年轻的企业家,通过他们在不同行业创业的故事描画当代商业环境、发展机遇和挑战,鼓励更多想要创业的年轻人。”

“这个机会你怎么看?”安娜把球反抛给婷婷。

“嗯……我觉得这可能是个好机会,”婷婷的语气中流露出不确定,“也许可以提升公司和杜总的知名度,但又觉得没有特别大的把握。陈先生催得急,想让我星期一就和杜总约时间,尽快安排采访。所以……所以……”

听着这个职场新鲜人认真却苦恼的声音,安娜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继续问道:“既然这位陈先生自称是作家,他都出版过什么书?”

“哦,这个我一会儿去问问他。”婷婷似乎在边听边记。

“他说要采访十五位年轻企业家,有没有具体的名单?”安娜知道婷婷自然回答不出来,现在,她通过提问教会这个小姑娘如何思考和分析问题,“有没有已经完成采访的企业家?如果有,请他把初稿发给我们参考,以便了解作者的实力、思路和风格。”

“哦,好的……”婷婷在电话那头儿奋笔疾书。

“还有,问清楚作者针对这本书有没有合作的出版社,知识产权、保密协议、商业推广有什么想法。”

“呜……”婷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混杂着对安娜的佩服、对自己缺乏经验的惭愧和找到难题出口的如释重负。

“婷婷,你收集好这些信息再和我汇报吧。咱们要做好评估,不能白白浪费杜总的时间。”

“安娜姐,幸亏我先问问你,没有冒冒失失地去约杜总的时间。哎,我真是……”

“没事没事!”安娜笑着安慰她,“经验都是累积起来的,以后遇事可以通过问好问题来帮助自己理清思路。作为助理,我们可不仅仅是老板的手和脚,要成为老板的外脑。”

“我知道啦,安娜姐,能跟着你学习真是我的运气!崇拜你呦!”婷婷振作精神,开始拍马屁。

“好啦好啦,你赶快去把那些问题搞清楚吧。”安娜笑着摇摇头,挂断电话。

工作多好,工作有方法可寻,只要用正确的方法去努力,早早晚晚会有和付出大体相当的收获。感情却不然,感情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常常是谁付出得越多,谁反而越被动。安娜的思绪从工作转回爱情,从清清爽爽渐渐走进迷雾。

“妈妈就要走出长达三十多年的困境了,我和李旭的婚姻最终又会如何呢?难道也只能以离婚收场?既然李旭已经认错,是不是应该再给他、给自己、给这段苦苦经营了五年的婚姻一个机会?但是,李旭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今后的日子和这五年会有什么不同吗,会变得好一些容易一些吗?”安娜正心乱如麻地想着,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有短信。是不是林律师?她赶紧拿起手机,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张照片。

“咦,谁的照片?”她心里纳闷儿,打开短信,照片映入眼帘的瞬间,安娜感觉心脏好像一架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被人冷不防按下电源开关,骤然停止运转,由于停得过猛过急,在胸腔里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她几乎没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照片上,李旭躺在不知哪里的一张的床上,赤裸着上身,已经睡着了。一个年轻女人头枕着他的一只胳膊,上身只穿了一件小小的黑色蕾丝胸衣,大半个酥胸袒露着。李旭的另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腰上,女人正举着手机自拍,脸上露出得意和挑衅的笑容。照片右下角显示出拍照的时间:2011年9月7日,23时30分。

“就在昨天!在李旭认错之后不到一周!”安娜感到头晕目眩,本能地伏在方向盘上紧闭双眼,四周的车水马龙已经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使劲儿敲打她的车窗把她从意识的深渊里呼唤回来。她慢慢抬起头,向车窗外望去,眼睛花了两秒钟才调整好,看清是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原来她已经把车停在收费站入口足足半分钟了,后面的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女士,您没事吧?”收费站的工作人员是个经事不多的年轻小伙子,他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女人神情紧张地问,“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我没事……”安娜疲倦地轻轻摇摇头,“对不起,挡住路了……”

“没事就好……您开慢点,如果再不舒服就赶紧开到应急停车带上。”小伙子不放心地再三嘱咐她。

安娜慢慢从方向盘上撑起上半身,将头靠在驾驶座的靠枕上,像个快要窒息而死的人终于被松开口鼻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收敛起四下散落的意识,发动车子,缓缓开出收费站。

她的大脑一片麻木,似乎空空如也,但又像被塞满了各样杂物混乱不堪。她几乎是机械性地开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市区,途中好几次用残存的理智控制住想要猛打方向盘冲向高速公路护栏的冲动,似乎只有一场猛烈的撞击才能平息内心熊熊燃烧的愤怒,被撕扯般的疼痛,以及深入骨髓的羞辱。

但是,妈妈……安娜想起妈妈送她出门时的叮咛和眼中的期待。“娜娜,妈妈答应你好好生活,你也要为妈妈好好照顾自己,妈妈只有你了。”想起妈妈,她才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依然存在着牵绊和坚持下去的理由。

“不能放弃,安娜,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忍不住泪如雨下。

找到和林律师约好见面的西餐厅,停好车,报上姓名,服务生将她带到一张安静的桌子,桌上放了“预定”的小桌牌。

“您先喝点饮料吗?”服务生毕恭毕敬地问。

“请先给我一杯house wine(餐厅特选葡萄酒),谢谢。”安娜回答,她想笑得自然一些,但结果只是勉强牵动脸部的肌肉做出一个想要微笑的动作。

二十多分钟后,林律师拎着公文包准时到达,安娜已经喝下三杯红酒,有点微醺了。

“安娜,你还好吗?”

林律师比安娜年长七八岁,从第一次接触就很喜爱这个善良聪明的小妹妹。但随着交往和了解的加深,她察觉到安娜面对情感时的单纯和不自信,内心似乎还像个孩子,渴望爱却不知道怎么去得到它。

“林姐姐,妈妈的命运会遗传给女儿,是不是?”安娜双颊泛红,眼睛闪闪发亮,林律师看出那是眼里的泪光映射出餐厅吊灯的光晕。

“命运怎么会遗传!你不要乱想。”林律师在安娜对面坐下,有点心疼地看着她,“不过,我们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你妈妈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想到命运会遗传呢?”

“我妈妈啊……”安娜忽然笑了,但那笑容看起来却无比悲伤。红酒的后劲儿上来,她醉意更深了,“我妈妈要离婚了,我也要离婚了,我们家的女人都会离婚……你说,这不是命运遗传是什么?”

“你妈妈也要离婚了?”林律师很意外,“她这个年纪离婚很不容易啊。”

“嗯,不容易!”安娜大力摇摇头,和平时矜持的举止很不一样。“我妈已经五十多岁了,痛苦了三十年,犹豫了三十年,今天终于被我劝离了。劝自己妈妈离婚,我可真是个孝顺女儿啊,哈哈!来,为我们母女都离婚干杯!”

林律师叹口气,想拿过安娜手里的酒杯,她却躲开了,把第四杯红酒一饮而尽。

“我爸啊,三十年来不停、不停、不停地出轨……”安娜放下酒杯,又摇摇头,凄然笑了笑,说,“这叫习惯性出轨!就像附骨之蛆,他一辈子都改不了!我妈啊,她是那种老派的女人,就会哭,就会吵,两个人不停地吵,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都是他们的争吵。吵完我爸就十几天不回家,我妈就天天哭……把自己折磨成了黄脸婆,连件好看点的衣服都没有,怎么比得过外面那些女人的手段啊……”

从安娜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林律师大致明白了这个原生家庭的故事:妈妈是上海的高中毕业生,在下乡插队的火车上遇见了安娜的爸爸。爸爸是农村娃,只有小学毕业文化程度,是个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回乡探亲途中。爸爸年轻时一定很帅,有军人英武的气质,出身又好,没怎么费力气就追到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是单纯漂亮的姑娘。一年后,战士退伍回到老家,娶了这个漂亮的姑娘,让村里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可惜,婚后好几年,他们才只生了个女儿。村里人议论说“人哪能处处得意,这不,生了丫头片子”。爸爸第一次觉得脸上无光,对妈妈开始变得冷淡。对于妻子执意要给女儿起名叫安娜,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苏联爱情小说看太多了!”安娜三岁时,爸爸成了比较早下海的弄潮儿,家里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爸爸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爸爸妈妈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争吵却越来越多……

林律师默默听着,心想:“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真是这样吗?发生在安娜父母身上的故事,难道不是上一代人中典型又常见的悲剧吗?这样的组合,就像从一开始就扣错了的纽扣,可惜他和她都没有意识和勇气去解开这个错误。三十年,一蹉跎,一辈子。”

“至少安娜还来得及!”望着伏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安娜,林律师为她能下定决心离开不忠的丈夫和凉薄的婆家感到庆幸,但想到她即将为此付出的代价又觉得于心不忍。

“律师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也无能为力。”林律师轻声叹了口气,她已经善于调整自己的想法甚至感受,尽快恢复心态平衡,否则律师这条路就走不远。

那天夜里,在酒精的作用下,安娜在似梦非梦中穿越时空之门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天下午,二十二岁的安娜第一次遇见李旭。

A公司前台旁的沙发区,即将大学毕业的安娜穿着崭新的衬衫和短裙,拘谨地坐着,等着人力资源经理的首轮面试。一个年轻男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把黑色双肩背包放在脚边。安娜偷偷打量此人,心里嘀咕他是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这个人看上去年长几岁,脸上没有应届毕业生的青涩,神情自信坦然,穿一件休闲款式白色棉衬衫、卡其色裤子、咖啡色休闲鞋,有点胖,算不上英俊,但有种干净的书卷气。

“你也是来面试的?”青年男子微笑着和安娜打招呼。

“啊,是。”安娜以为男子发现了自己在偷偷打量他,不好意思地回应一声,低了低头。

“你是应届毕业生吧?”男子接着问。

“你怎么知道的?”安娜反问。

“哈哈,我也是从应届毕业生过来的啊。”男子开心地笑了,“别紧张,要相信自己!对了,我叫李旭,来应聘IT经理的。”

安娜正要自我介绍,人力资源部助理走过来招呼她:“安娜,到你了,跟我来。”

安娜赶紧站起来,李旭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说:“加油!”安娜感激地冲他点点头。

面试的过程并不顺利,人力资源经理打断了安娜事先演练好的自我介绍,问道:“在你的经历中,你最骄傲的一件事是什么?为什么?”

安娜愣了一下,连忙在记忆库中搜索自己觉得骄傲的事情。可是迄今为止,自己一直过着普普通通的人生,既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也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人力资源经理用眼角扫了一下手表,安娜敏感地捕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不耐烦,紧张得手心渗出了汗。

“我……我给一个中学生做家教,连续做了三年,她已经顺利考上重点高中了……她妈妈特别感谢我。”安娜终于想到一件拿得出手的事情,“这件事情我觉得骄傲,是因为我坚持下来了,三年……”

“哦,挺好。”人力资源经理再次打断了她,扬了扬眉毛。安娜知道她对自己所说的根本不感兴趣。“第一轮面试先到这里,如果你能进入下一轮业务部门面试,我们会在周末前通知你。”

“明白,谢谢您。”安娜站起身,礼貌地道谢、告辞。根本不会有第二轮面试,这点显而易见。

看见安娜蔫头耷脑走出来,李旭站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安娜摇摇头。

“没事,别灰心,面试就得屡败屡战、越战越勇!等你积累多了面试经验,一定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说完热情鼓励的话,李旭停了一秒钟,轻声问,“安娜,我想认识你,能留个电话吗?”

安娜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地看着李旭,他的目光热切而诚恳。

“李旭先生,请您跟我来。”人力资源助理站在不远处催促。

“好,稍等我一下!”李旭回应一声,继续热切地看着安娜说,“我真的很想认识你,可以吗?”

炙热的目光像一阵暖流涌进安娜心里,让她不能不说出自己的手机号码。

“记住了,我会打给你。”李旭满意地笑了,跟随人力资源助理往会议室走去,还回过身来再次冲安娜挥了挥手。

二十二岁的安娜站在原地,沉浸在刚刚发生的情境中,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二十八岁的安娜站在她身旁难过地想:“如果你没来参加这次面试,该有多好!”

滴滴滴滴,闹钟打断了梦境。安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看表,7点整。环视一下自己醒来的这个房间,感觉很陌生。窗帘怎么不是奶油色而是浅蓝色?卧室的水晶吊灯何时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塑料吸顶灯?哦……想起来了,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是一间出租屋,自己两周多以前才刚刚搬进来,因为……要离婚了,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真的要离婚了。安娜的眼眶湿了。

挣扎着坐起来,头有点晕,一阵饥饿感敲打着胃壁。她想起昨天约了林律师吃晚餐,谈财产分配的事情,但结果什么都没谈、也没吃,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边喝酒一边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安娜轻轻叹口气,伸出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在指尖触到屏幕的一刹那像被烫到了似的猛然缩回手。李旭和一个半裸女人相拥而卧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怔怔地盯着手机,握紧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在掌心压出深深的血痕。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起身下床,不顾头重脚轻、胃里空空如也,朝浴室走去。因为昨晚忘了打开热水器,洗澡水是冷的,哗哗冲下来,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在身上。正好!她此时需要借助身体上的疼痛来抵御心里的疼痛。

安娜匆匆吃了早餐,然后打车到昨晚和林律师见面的西餐厅把车开回家。想起今天要和林律师继续沟通,她看了看表,正好9点钟,于是拨通了林律师的电话。

“你好,我是林进。”林律师成熟干练的女中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林姐姐,我是安娜。”一说话,安娜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

“安娜啊,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林律师关切地问,“感冒了吗?”

“啊……”安娜支吾着回答,“可能刚刚的洗澡水有点冷。”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林律师的关心流露出同情的味道,这让安娜心里一阵难受。

“林姐姐,财产分配的事……”安娜知道林律师的时间宝贵,赶紧切入正题。

“嗯……”林律师沉吟了一下,“我昨天见了你老公和婆婆。你婆婆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角色啊!”

“我知道。”安娜苦笑一下,“她怎么说?”

“她拿出一个房本让我看,就是你和李旭共同贷款买的那套房子的房本。可是房本上怎么会有三个人的名字?你婆婆的名字怎么会在上面?”林律师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感到很意外。

谈到房本上婆婆的名字,一年多前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家庭风波在安娜脑海里回放,她情不自禁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按压太阳穴来舒缓隐隐发作的头痛。

“婆婆坚持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安娜慢慢地说,尽量不让神经受到刺激而使头痛加剧,“我们婚后一直和公公婆婆住,婆婆说我们只交饭钱,并没有付房钱,算是白住。而且,买这套房子,首付了二十万,婆婆借了我们两万。她说,算一算,这套房子也该有她的份儿。”

“这是什么逻辑!”林律师有点生气,“你就同意了?你老公也由着他妈妈这么做?”

“我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实在不想为了房子吵来吵去,伤了家人的感情,房子毕竟是身外之物。”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李旭说,爸爸妈妈就他一个儿子,这套房子也好,爸妈的房子也好,早晚都是我俩的,何必去争呢?现在暂时让老人满意一下会有什么损失呢?”

“损失可大了!”林律师长叹一声。

“啊?有什么损失?”安娜心里一惊。

“我查了一下,你妈妈在上海给你买的那套二手房,房本时间是你们领结婚证后的六个月,算婚后夫妻共同财产,按照婚姻法,你老公要分一半。你们共同贷款买的这套房子,因为房本上有三个人的名字,你只能分到三分之一。”

“啊?!”安娜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连妈妈省吃俭用十几年给自己攒下的房子都要保不住了。“这不行啊林姐姐,妈妈给我买的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啊!”她心急如焚。

“你婆婆说,如果你想留下那套房子,就得放弃现在这套房子的份额,还要把差价补给他们。”林律师有点恨自己必须转达这样的话。

“那要补多少呢?”安娜有点怯懦地问。

“你妈妈给你买的那套房子虽然小,但是地点好,现在的估值是一百六十万,李旭分得一半,折合八十万。你们共同贷款买的房子虽然面积大很多,但地点比较远,而且是期房,估值一百九十五万,你占三分之一,折合六十五万。这样,仅仅是房屋差价,你就要补给李旭和他妈妈十五万,另外还要加上分摊的贷款利息十万,你一共要支付二十五万才能把你妈妈给你买的房子留下。这就是你婆婆提出的要求。”

“李旭自己怎么说?”安娜还在赌一口气似的问。一日夫妻百日恩,缘尽仍会留慈悲,她这样期待。

“李旭……”林律师虽然不忍,但不得不如实相告,“他说,他同意妈妈的决定。”

电话里一片沉寂,好像琴弦突然断掉了。

“安娜……安娜,你在听吗?”林律师问。

“我在。”声音沙哑而疲惫,似乎穿越了经年的时光传过来。

“你怎么想?这条件……”

“我接受!我要离婚!”安娜决绝地回答,眼泪顺着眼角汩汩流下来。

蚀心之毒

再次见到李旭是两个月后,在婚姻登记处。走到这个境地,两人都不知说什么,讪讪地。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国内的婚姻登记处将办理结婚手续和离婚手续的办公室设在一起。大厅里人不少,来结婚的和来离婚的混在一起,不过很容易就能识别出哪对儿是来结婚的、哪对儿是来离婚的——只要看看他们脸上的神态是幸福甜蜜还是疲倦冷漠。

“离婚原因?”女办事员问。

“性格不合。”安娜轻声说出千篇一律的理由。办事员抬眼看李旭,他点点头。

“按照规定,我们需要进行一下调解。”办事员例行公事地说。

“谢谢,已经无法调解了。”安娜立刻回应道。李旭悻悻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孩子吗?”办事员问。

两个人摇摇头。

“财产分配达成协议了吗?”

李旭拿出打印好、双方已经签名的协议交给办事员。上面清清楚楚写好了名下房产和微薄存款的分配方法,以及安娜应该多长时间内将二十五万元房屋差价支付给李旭。

“这些条件你都清楚?”办事员仔仔细细逐条阅读后问安娜。

“清楚!”安娜很肯定地说。

“好吧,没有孩子、财产分配达成一致,就简单了。去那边照相吧。”女办事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每天经办形形色色的结婚或离婚程序,也算看遍了世间悲欢离合,谈吐不动声色。

在照相机前坐下,面光灯打过来,明晃晃很刺眼,安娜睁着眼睛,怔怔地落下泪来,李旭转过脸去。

走出婚姻登记处才刚刚10点多,两人都要赶回公司,就此道别时心里五味杂陈。

“娜娜,你恨我吗?”李旭终于忍不住,喏喏地问道。

安娜摇摇头:“我……我也对不住你,没有尽到妻子……”

“别说了!”李旭打断了她,“你是个好女人……”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半晌,抛下一句珍重,转身离去。

安娜仍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尽情呼出来。她抬头看看天,阳光很亮,天高云淡,初秋是最好的季节。

六年的生活好像一页书,轻轻就翻过去了;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从此变成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路。望着李旭的背影,她有些不舍,却又十分舍得。她很讶异自己心里的这种轻松感,本以为面对离别会特别失落,但其实并没有,甚至有一种解脱感,好像正在人生这条轨道上奔驰,忽然听到道岔咔嗒一声,自己下一秒钟就已经朝着一个新的、未知的方向跑过去了,没有回头路,唯有向前。

我们总以为,人生发生重大转折或改变的那一刻,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感触、深邃的思考,但那时的感受却常常是淡淡的。这份痛,是要留给以后漫长的岁月,如动物反刍般一点点涌上来,逼迫你一次又一次面对它。伤害不会消失,只是痛感最终被岁月磨钝了。

安娜从离婚登记处赶回公司继续上班,努力让自己的言谈举止一如往常,因此没有人觉察出她有任何异样。

“安娜,《保健与健康》杂志的赵总刚刚来电话说想请我去他们的高峰论坛做主讲嘉宾,”老板杜墨非问,“你觉得怎么样?”

“哈!”安娜笑着摇摇头,“现在杂志越来越不好做了,广告收入掉得厉害,只能另辟财路。高峰论坛的主讲嘉宾肯定是要赞助的。我联系他问问来宾是哪些人,如果是我们需要的资源,稍稍赞助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只是空架子,我就找个托词回了他。”

“嗯,你去办吧。”杜墨非赞许地点点头。五年多的时间,这个聪慧而内向的小姑娘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果断的职场精英,他的左膀右臂。

晚上,安娜高中时的同学兼闺密白雪约她喝酒,怕她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白雪却惊讶地发现安娜虽然有点伤感,但状态还不错。

“你啊,为什么不让律师用李旭出轨的事儿作为谈判的筹码呢?你手上可是有照片啊!他可是过错方!”白雪读罢离婚协议,为安娜吃了大亏感到愤愤不平,“你婆婆,她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干了什么事吗?”

安娜喝下一口红酒,摇摇头。

“为什么啊?”白雪怎么也想不通,“你就这么爱李旭?即使他背叛了你,你还要维护他?”

“不是维护他,是维护我自己。”安娜竟然笑了,显得很怪异。

“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白雪把协议往桌子上一放,靠在沙发背上,双臂抱在胸前,嘟着嘴看着好朋友,佯装对安娜有事情隐瞒颇为生气。

安娜盯着杯中的红酒,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眼睛看着好朋友的脸,缓缓地说:“李旭出轨,不能全怪他,我也……不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维护他,”白雪不解地问,“难不成你还喜欢他?”

安娜一愣,初见时那个自信的、带有书卷气的、微笑地看着她的李旭又浮现在她眼前,她轻轻一声叹息。

白雪看安娜沉默不语,以为说中她的心事,埋怨道:“婚姻最重要的就是忠诚,一个出轨渣男,有什么可留恋的?”

安娜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紧咬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破釜沉舟般一字一顿地说:“我……我被强暴过,所以,我不能……”

白雪杏眼圆睁,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过?”

“我跟谁都没说过,本来想自己带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带进坟墓里。”喝进越多的红酒,安娜的脸色越苍白:“我对李旭都没有说,他把我当成纯洁又害羞的小女孩儿、白雪公主。我多想忘记一切,扮演成那个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和玷污的小女孩儿。可是,不行啊……”安娜说不下去了,她紧闭双眼,痛苦地摇摇头,仿佛那强暴的一幕就发生在昨天。白雪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她呆呆地看着好朋友,连呼吸都忘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才睁开眼睛,凄然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说:“我知道我自己从心里拒绝任何人,我没办法和任何人接近,哪怕是他。每次亲热时,我的身体都会绷得紧紧的,害怕得发抖,然后像发疯一样推开他。他不解,又是尴尬又是愤怒,甚至有好几次大声地斥责我,我编出各种理由来搪塞。可那又怎么可能呢?最后,我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好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呆呆地看了我很久,然后走到客厅里,一言不发地坐了一晚上。清晨时,他问我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好害怕、好痛苦,但是我爱你’。他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看着一个仇人。后来,他走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一道泪水从安娜的眼角滑落。她拼命忍耐不想哭出声,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突然间,她身体颤抖起来,似乎就要分崩离析。白雪慌了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搂住安娜的肩膀,陪她一起落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低声说:“真不好意思,这么失态。吓到你了吧?”

白雪摇摇头,微微笑了一笑,说:“不会。”

安娜默默盯着桌上的酒杯,思维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是高中二年级时,下晚自习回家……从那以后,我常常会做噩梦,白天精神恍惚,好像灵魂出了窍,书读不进去,做什么都集中不起精神……”

“原来是这样,”白雪深深地惋惜说,“你以前学习那么好,哎……”

“这就是命吧!”安娜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无限落寞与痛楚。

“那后来……那个罪犯抓住了吗?”白雪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安娜惨然一笑,摇摇头,“因为,我根本就没报案。”

白雪愕然,刚想冲口而出问为什么要放走那个人渣,但马上又想到,一旦报案,调查、取证、审理……那样的话,被强奸一事必定会闹得众人皆知,如此下来,对安娜的伤害可就更大了。她黯然点点头说,“我明白,很多受害者都选择了沉默。”

“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活下去,想和别人一样拥有幸福,我竭尽了全力,可结果还是失败了。”安娜闭上眼睛,整个人看上去好像褪了色的水彩画。

“这不是你的错!”白雪既像是安慰她又好像替安娜分辩,“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不能因为这一个挫折就给你整个人生做判决。”

安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虽这么说,可是,身处其间,又有多少人能看得开。我不是……不是不想。后来,我和李旭谈过,告诉他我愿意解决我的问题,希望他能给我一些时间,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了。而且……”安娜苦笑了一下,“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坦白……”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的,会有人明白的,你会找到一个不耿耿于怀的男人,一定会的!”白雪不知该如何安慰好朋友,因为她对自己所说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只有继续紧紧搂着安娜的肩膀,借给她一点安慰和力量。

那天午夜,在半睡半醒之间,二十八岁的安娜再次穿越记忆之门。但是这次,她回到了更久以前,回到了那个高中二年级女孩儿的身边。

客厅里,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饮泣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爸爸不在家,这一次他又是好多天没回家了。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站在淋浴头下面,拼命地擦洗身体,由于时间太长用力太大,皮肤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安娜好想把女孩儿抱在怀里,告诉她不要怕。但在梦的边缘,她只是一个灵魂一样的存在,她触摸不到别人,别人也感受不到她。

“娜娜!”妈妈冲进浴室,抓住女孩儿的双肩,使劲儿摇晃着,神经质地切切叮嘱:“这件事情,咱们对谁都不能说!说了人家会看不起你的,以后也没有男人会娶你。明白吗?妈妈这是为你的将来着想。对谁都不能说!千万千万不能说!记住了吗?”

妈妈的指甲几乎陷进女孩儿的肉里,女孩缩了缩肩膀,一脸泪痕,点点头。

“可是妈妈,我太累了,”二十八岁的安娜心如刀绞,“十几年背负着这个过去,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垮了。我觉得我不值得别人对我好,不值得别人爱我。李旭说他爱我愿意娶我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得到施舍的乞丐一样。我那么卑微地爱着他,我以为我被他救了,可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

安娜退出自己的梦,在午夜醒来,睁着眼睛,凝视黑暗,那黑暗浓得化不开,似乎连月光都被它吞噬了。

爱是饶恕

离婚的事,除了妈妈和白雪,安娜对谁都没提起,在公司里更是如此,毕竟人多嘴杂。她大专毕业后进入一家小型民营企业,从前台做起,一年后被提拔为总经理助理,一晃六年过去了。安娜聪明勤奋,为人正直细心,颇受老板杜墨非的赏识和信赖。随着公司业务越做越大,对市场推广的需求逐渐增加,安娜想要学习新的知识和经验,就申请加入市场部。杜墨非理解这个选择有利于安娜长期的职业发展,但又不想失去这个得力的助理,答应安娜放权一部分工作给婷婷,腾出时间学习一些市场营销的知识。

时值元旦和新年,公司一如既往热热闹闹地举办家庭日活动,邀请员工带丈夫或妻子儿女参加,单身的员工可以带男女朋友。

安娜独自站在角落里,看着满满一屋子欢笑寒暄、吃吃喝喝的男女,恍惚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世界那么遥远。回忆不请自来地占领了她的脑海。婚后,李旭每年都来参加家庭日活动,他虽然不英俊高大,但亲切幽默的暖男风格颇受公司一票女同事称赞,大家纷纷夸安娜好福气、好眼光。

“哎呀,我老公要是能像你家李旭这样温柔体贴就好喽!”一位女同事一边说一边白了老公一眼,男人讪讪地赔笑。

“他这是在你们面前,在家里也是甩手掌柜,脾气大得很呢。”安娜笑笑。

“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安娜的话,女同事们不信。

“咦?你们这么快就被他收买啦?”安娜装作大惊失色。

李旭凑近安娜的耳朵,压低声音说:“怎么样,给你长脸吧?”

安娜轻轻打他一拳,娇嗔地说:“少臭美!”

“看看,老夫老妻了还公然打情骂俏!”“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女同事们七嘴八舌,羡慕不已。安娜也乐意呈现给人这种美好的印象,从小到大,妈妈都教育她:“即使胳膊折了,也要折在袖管里,不要给人看到”。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2012年初的家庭日活动,安娜迥然一身。“李旭出差了”,她这样告诉每个问起他的人。

“哎,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啊?”有人拍了她一下,安娜回过神来,见人事部总监李霞站在身边,“我的本家妹夫呢?”李霞一边说一边将一杯粉红色气泡酒递给安娜。

“师父……”安娜站在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李霞面前,那句“李旭出差了”的谎言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觉得再巧妙的谎言,也逃不过李霞那双清澈的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是一双善良并且深谙世事人情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睛。

安娜刚进公司做前台时就是李霞带着她工作。李霞那时候是人事部副经理,她耐心地给初出茅庐的安娜做职业培训,帮她化解大大小小的麻烦。当老板杜墨非想要从内部找个合适的人选做助理时,也是李霞推荐了安娜。安娜打心眼里感激李霞,因此虽然现在两人不在一个部门,职位上也没有汇报关系,但安娜还是一口一个师父不改。

“师父……我和李旭分开了。”安娜小声地说,不敢直视李霞的眼睛。

“是吗?”李霞问了一个轻松的问题,却得到一个沉重的回答,她颇感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她沉默了两秒钟,点点头,然后用很平常的口气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多月了。”

“今后,一个人也要活得漂亮哦!”李霞没有大惊小怪、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怜悯,明亮的音色就像她名字中的那个“霞”字。

“师父,你不问我为什么吗?”这回轮到安娜感到意外。

“为什么?”李霞笑了,摇摇头,“不问。夫妻间的事情很多时候是拎不清楚的。再说,拎得清不清楚重要吗?自己活得坦然、开心才重要。”

“师父,你总是活得这么通透,我要是有你一半儿明白就好了!”安娜对师父既欣赏又羡慕。

“通透?不要羡慕别人的通透。”李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摇摇头,“你看见一个人有多通透,就知道她受过多少磨难。”她转过头,看着安娜的脸,那一瞬间,安娜觉得师父好像一本有很多很多故事的书,但这本书却没有任何想要吸引读者的愿望,那些故事,只是留给她自己的。

“向前看吧。”李霞和安娜碰了碰杯子,“不过,要吸取教训,不要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哦。”

“嗯,我会的。”安娜点点头,“师父,这件事,你替我保密啊。”她切切地嘱咐。

“保密?哎,好吧。”李霞无奈地笑笑说,“你啊,还是看不开!”

安娜确实看不开,她甚至还没有真的明白她需要吸取的教训究竟是什么。因此,生活对她的磨炼仍在继续——这个秘密很快就被泄露了,但不是从李霞口中,而是从S公司有名的“广播站”。

这天早晨,安娜一进公司就被行政部主任张悦叫住,并一脸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进一间小会议室。

“娜娜,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这位四十来岁胖乎乎、大嗓门的姐姐回身将会议室的玻璃门关严,转过身来颇为郑重其事地说,“这件事你听了可能很震惊、很难过,但我琢磨了一晚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你!”

“这么严肃,你别吓我啊!”看着张悦煞有介事的神情,安娜有点忍俊不禁。

“哎,你还乐……”看见安娜笑了,张悦烦躁地用手抓抓一头卷发,“我要说的是关于你的事,大事!”

“哦?什么事?”安娜收敛起笑容问道。

“昨天晚上我去逛太平洋百货,商场正打折,嘿,折扣还真不低。我一口气买了三双鞋、一件大衣、一件羊绒衫,让我老公拎着,然后就想去看看内衣。他倒好,说东西太多拎着累,也不好意思逛什么女人内衣区,让我自己去逛,他去商场门口找个地方歇着等我……”

张悦说话像放风筝,一松手就飘出好远了,安娜耐着性子等她说到点上。

“你猜我在内衣区碰见谁了?”张悦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问,眼睛紧紧盯住安娜的脸。

“谁啊?”安娜反问,但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老公,李旭!”张悦的口气好像在揭开世界之谜,她停顿一下等着安娜的反应,却意外地发现安娜没有如她预想中那样大吃一惊、立刻追问究竟怎么回事,而是冷着脸定定地看着她。

安娜反常的举动令张悦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少了点把握,但她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接着说,“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女的挺妖的,一看两个人关系就不一般。”

安娜只是听着,仍旧一言不发。张悦觉得安娜也许是太震惊了,以至于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叹了口气嘱咐道:“我老公让我别管这样的闲事,但我觉得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作为大姐我有责任告诉你……你得赶紧冷静下来拿个主意……”

“张姐,谢谢你关心我。”安娜淡淡地说。

“娜娜,这个事你想怎么办?”张悦急切地给安娜出主意,“我建议先抓到证据,跟踪他,拍到照片!然后和他当面对峙!他要是能悔过、写保证书……”

“不用了。”安娜打断张悦,“不用了,已经没有必要了。”

“不用?”张悦吃了一惊,一脸茫然问道,“你难道不在乎你老公……”

“他已经不是我老公了!”安娜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口气好像要和谁吵架,“我们离婚了,离婚了!”

“离婚了?”张悦被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搞得晕头转向,“李旭真被那个女人拐跑了?娜娜,你……”

一股又羞又恼的感觉如洪水冲破堤岸,安娜涨红了脸,哗的一声打开玻璃门逃离会议室,冲进洗手间,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

安娜很少有这样冲动的举止,特别是在公司里,但这一刻,她敏感脆弱得好像一片纸灰,轻轻一碰就碎了。有时,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消化掉了的伤害、委屈、愤怒,其实依然凝聚在体内,甚至如幽灵般悄悄膨胀,涨满了我的心、我们的身体,压迫着我们的每一根神经,令我们承受不住更多的外部压力,只消轻轻一触,就溃不成堤。

“这下好了,至少半个公司的人马上都知道了!”想到张悦这个著名的广播站将要发挥的巨大威力,想到可能有人看自己的笑话,安娜的自尊心一阵刺痛,妈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的事故,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故事。”

“尽了最大的努力,终归还是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她叹了口气,“事已至此,知道就知道吧,笑话就笑话吧,无所谓了!”

她靠在小隔间的墙壁上,疲倦地闭上眼睛,将自己浸入深海一般的虚空之中,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在体内积聚力气,好能从这里走出去,面对外面纷纷的议论和廉价的同情。

时间好像沙子,无声地流逝,安娜多么希望世界就在此刻停止,没有下一秒、没有明天。但是,下一秒和明天都会来,你别无选择,只能面对它。

“娜娜姐……”一个年轻的行政部女孩儿正要进洗手间,和安娜打了个照面,欲言又止间神情尴尬,“你……还好吧?”

“我没事。”安娜淡淡地笑了笑,匆匆侧身而出。“已经尽人皆知了吧?”她倔强地挺了挺背,心想,“该来的都来吧!”

当安娜回到自己办公位的时候,李霞已经在那里等她。

“你怎么样?”李霞柔声问。

“还能怎么样?”安娜自嘲地笑笑,“大家都知道了吧?”

李霞也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广播站可不是徒有虚名。不过,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非要藏着掖着呢?”

“但这是我的私事,不想公之于众也是可以的吧?”安娜分辩道。

“当然可以,你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李霞点点头,然后问,“但是明年家庭日呢、后年的家庭日呢?难道以后每一个这样的场合你都要用谎言来遮掩?”

安娜半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办公桌上方的无名虚空。

“你不肯承认过去,就不会放下它,你放不下,就不会真的重新开始!”李霞语重心长地说。

“公之于众就能放下了?”安娜孩子气地反问。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李霞耐心地说,“我说的公之于众不是大肆宣传,这毕竟是私事、是一个挫折,但故意隐瞒只会适得其反。好像一个人受了伤,为了不让人看到伤口就偷偷把它遮掩起来,不消毒、不包扎,结果伤口慢慢溃烂,殃及全身。疗伤会痛,但我们比伤口强大。”

安娜的心被冰做成的盔甲包裹着,但李霞的话像冬日温和的阳光,一点点穿透冰层,温暖着她,软化着她,但她仍然逞强地沉默不语。

“唉……”李霞轻声叹了口气,柔声劝慰道:“娜娜,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评判你,那些议论你的人其实并不关心你。不关心你的人,你又何必在乎呢?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只会苦了自己。”

“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评判你……”安娜咀嚼着这句话,她的心被触动了,恍然发现,把自己绑在苦刑柱上的何止是妈妈,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她抬起头,正碰上李霞那双关切的眼睛,泪水忍不住再次滑落。

“娜娜,把重担放下才能往前走。你要从心里饶恕李旭,也放过自己,别让别人的眼光变成自己捆绑自己的枷锁!”

安娜透过泪光看着李霞充满善意的眼睛,轻声说,“我会尽力试试,谢谢你师父!”

李霞点点头,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说:“这不容易,但我相信你。”

很多事情,只有脑袋想明白了,心里才能放得下;但脑袋想明白了,并不等于心里一定放得下。从脑袋到心,不过一尺的距离,有时候却要走上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要经历灵魂在旷野漂流般的孤独挣扎。

爸爸来到安娜的出租屋是在她离婚后三个多月的时候。他站在这间兼做客厅和卧室的房中,环顾四周,对屋内的寒酸感到吃惊。屋子里的家具和电器只有必需的几样,非必需品一件也没有;即使是这几件必需品,也是为了省钱购买的便宜货。

“娜娜,你妈妈不是在市中心给你买了房子吗?为什么要租这么偏远,又小又旧的房子?”爸爸在椅子上坐下来,不解地看着女儿问。

“那套房子租出去了,我得用房租的差价还欠款。”安娜口气很冷淡。

“还欠款?”爸爸又吃了一惊,“你欠了谁的钱?欠了多少?”

“李旭。”安娜口气依然是淡淡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为了离婚谈的条件,要赔偿二十五万。”

“二十五万?怎么要你赔二十五万呢?”爸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女儿的生活和所思所想,他知道得太少了。

人和人之间,如果长时间缺少共同的生活经历和交流,即使曾经关系非常亲密,也会感到千言万语却无从谈起。父女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像海绵,胀满了小小的房间,令人透不过气来。

“娜娜,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他似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一句,“我……我和你妈妈一直感情不和,怕是对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吧。”爸爸说完,却不看安娜的眼睛,只盯着她坐的那张椅子的椅子腿儿。

二十多年来,父女二人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在安娜心里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愤怒和委屈翻滚起来,如烧开了的江水。

她紧紧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是!你不知道,从小我就害怕,每次你好多天不回家,我就害怕你再也不回来了!你回来了,我就小心翼翼看你的脸色。我努力学习、做乖女儿,以为这样就能让你高兴,就能让你不离开我和妈妈。可是没有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

安娜越说情绪越激动,几乎是在低声咆哮。在她的诉说声中,爸爸脸色发灰,低声喃喃:“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安娜仰起脸,不让眼泪流出来,继续说道:“李旭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想,爱不爱有什么重要呢?有一个男人,愿意给我一个家,让生活从此稳定下来,才是重要的。他和爸爸正相反,不帅、也不富有,应该很安全吧。我真傻啊!”说完,她自嘲地苦笑一下,身子情不自禁晃了晃,好像风中的芦苇。

“娜娜,爸爸想尽力弥补对你的亏欠。”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找到了难题的答案、迷宫的出口,殷切地看着女儿。

“弥补?怎么弥补?我们还能回到二十年前吗?回不去了!”安娜摇摇头。

“是,回不去了。但是,爸爸可以帮助你解决眼前的困难,照顾你今后的生活。”

安娜看着爸爸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爸爸年纪大了,精力体力不比当年,很多新手段也跟不上了,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爸爸轻轻叹了口气,“但手头还有些积蓄。爸爸给你开个折子,存五十万。你把欠李旭那二十五万还了,还是搬回市中心住吧。你那辆车太破了,也该换换了。”

“别要他的钱!”一个声音在安娜心里尖声呼喊,“他想用钱买心安理得!这是做交易!妈妈三十年的幸福和你自己受到的伤害就值五十万?这太容易了!就让他继续内疚、继续自责吧,这才是最好的报复!他罪有应得!”

“为什么不要呢?”另一个声音说,“你不要,这些钱也都便宜了外面那些女人。你和妈妈什么也得不到,这更不公平!”

“公平?钱能换来公平吗?钱能改变过去吗?能弥补伤害吗?”第一个声音再次尖声呼喊,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但是钱可以改变未来!”第二个声音把这些问题像打网球一样,狠狠地抽回去,“你不是想要重新开始吗?难道你心甘情愿这么狼狈地重新开始?”

看安娜默不作声,爸爸有些按捺不住,极力劝她说:“娜娜,你再恨爸爸,也是爸爸唯一的女儿啊!”

“对啊,你只是拿了你应得的那一份!”第二个声音继续说,“即使不为自己,你难道不应该帮妈妈再多争取一些吗?”

听从了第二个声音的建议,安娜开口说:“好,我接受!但是五十万不够。”

“啊?”爸爸吃了一惊,问:“那……你需要多少?”

“一百万!”安娜斩钉截铁。

“一百万?这么多啊?”爸爸露出为难的神色,“娜娜,你怎么需要这么多?”

“是,我需要这么多!”安娜的口气显明她根本不想解释,也不想讨价还价,“我没向你要过钱,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说完,她定定地看着爸爸的脸。

“好吧!我去想办法。”爸爸咬了咬牙,答应了。

送爸爸下楼,父女二人各怀心事,默默不语。

“爸爸……”分别的最后一刻,安娜说,“我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待你们。你们是爸爸和妈妈,也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有普通男人女人的缺点和软弱。你们……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今后……各自安好吧。”

“娜娜。”爸爸有些哽咽,“你长大了……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你妈妈。她一辈子骄傲……我对不住她……”

爸爸此时在想什么?他想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父母能说出来的,恐怕只有他们心里的十分之一吧。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究竟是我们不会爱、不会表达,还是过分相信亲人和爱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真正的亲密,是很多家庭所缺少的。

“爸爸,我想过要恨你,但我做不到啊。”安娜望着爸爸的车子渐渐远去,自言自语道。

爱是体谅

一个月后,安娜在银行的账户转入一百万,她开始细细规划如何使用这些钱:偿还李旭二十五万;用十五万把妈妈现在住的老房子好好重新装修一下,家具电器都换新的,让她住得舒舒服服、安享晚年;留十万给妈妈作为养老金和以备不时之需;花一万给妈妈买一台单反相机,她一直爱好摄影却从来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自己搬回市中心前也要把房子再收拾一下,预算十万;另外还要换一辆新车,就像闺密白雪的大学同学杜娇娇说的:女人,学会爱自己,要从舍得给自己花钱开始。

安娜在笔记本上逐一写下这笔巨款的用途。

“一辆高级轿车太贵了,买了车,这笔钱就所剩无几了。”安娜咬着圆珠笔的一端,眼睛盯着买车的预算,心里舍不得,“要不,买一辆车况好的二手车吧。”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眼前一亮。

就这样,在接下来三个月的时间里,安娜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不断变小,计划和心愿却一个接一个实现了。

“这房子太赞了!”白雪来到安娜市中心的公寓,兴致勃勃地在客厅、卧室、餐厅和卫生间进进出出,细细打量,“这是小豪宅啊。”

“豪宅算不上,主人品位好而已。”安娜得意地笑了。房子的装修、布置,安娜花了不少心血,她对自己的品位与眼光十分自信。

“哎呀,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白雪感叹,“以后你要多笑,笑容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

“我会的,放心吧。”安娜点点头,露出会心的笑容。

两个好朋友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吃水果一边继续聊天。

“小雪,你的咖啡厅怎么样了?我最近都没顾得上关心你。”安娜不无歉意地问。

“你问得晚啦,刚刚关门大吉!”白雪爽快地回答。

“啊?关门了?这么快?”吃惊的同时,安娜感到内疚,这几个月来她自顾不暇,分不出精力关心一下挚友,连她创业受挫这样的事竟然都不知道。

“外行人想干内行的事,注定不成功,这是我买到的教训,惨痛啊……”白雪虽然大呼惨痛,可她脸上却一幅满不在意的样子。

“接下来想做什么?”安娜关切地问。

“有个老客户给了个项目,先做着,钱不多,但是很自由。”

“你是个有灵性有冲劲儿的人,我对你有信心!”安娜这样说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白雪,而是直觉认定这个古灵精怪的好朋友必定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肯定贼心不死,但还没找到新的方向,边干边看吧。现在的状态我还挺享受的。”白雪话锋一转,又转到安娜头上,“现在说这话已经于事无补了,但是想到了如果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当初,你和李旭结婚以后,如果在这里住,而不是跟着公公婆婆一起住,也许……”

“不会有什么也许。”安娜摇摇头,“归根结底,能不能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婆婆虽然一直拿我当外人,处处计算,但如果我们两人之间感情牢固,有什么不能忍耐呢?当初决定和公婆一起住,把这套房子租出去,也是为了赚点钱,支持李旭创业。”

“他的小公司还需要你出租房子贴补?”白雪大吃一惊。

“是啊,一直起色不大。”安娜耸耸肩,“每个月都需要拿房租贴补员工的薪水。交给婆婆的生活费和我们两个人的其他花销就只能靠我的工资。”

白雪静静地听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每次婆婆抱怨我还不给生活费,我就骗她说‘还没发呢’,其实已经发了。她越催我,我越是要故意拖几天再给她。”安娜眨眨眼睛,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计谋得逞了。

白雪哭笑不得地说:“娜娜啊,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蛋啊?你工作上那么出色,又精明又果断,怎么在感情上大智若愚的只剩下愚了啊?”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捂着自己的宽脑门儿,表示深感头疼。

面对闺密的奚落,安娜很汗颜,她无话可说,只好咧咧嘴苦笑一下。

“不要总这样自己委屈自己去做烂好人。”白雪忽地坐直身子,挥了挥拳头,大声说,“不要做女奴,要做女神!”

“是是是,你说得对,我自己先去好好修炼成女神。”安娜向白雪举手投降,好躲过她的继续教育。

住进市中心小豪宅的安娜给自己添了新衣、换了新车——一个朋友帮忙买到一辆才刚刚开了不到两万公里的银色宝马,车身闪亮如新。虽然安娜觉得自己距离女神还有十万光年,但周遭的人却已经开始这么看待她了。

有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做出了很大的改变,但实际上,变的常常只是表面,有些根本性的东西,仍然像一枚硬核,坚冷难化。

一个人生活和一家子生活的方式和时间表全然不同。下了班,安娜不用急着赶回家帮忙做晚饭,餐桌上也不用小心应付婆婆的各种意见,晚饭后到睡觉前的几个小时,不用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一边自欺欺人对自己说:“创业阶段都很忙,李旭现在肯定在办公室加班呢,不要打电话搅扰他。”现在,下了班,安娜要么约朋友同事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要么去健身房锻炼,或者自己炒几个精致的小菜,饭后看书或看美剧……她的生活,开始一点点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但是,每当夜深人静,冷清的感觉就会像幽灵般悄悄潜进来。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慌张。安娜把每盏灯都点亮,循环播放轻音乐。灯光和音乐填充了寂静的虚空,给房间增加了一些温度。

焕然一新的安娜在过去与现在、熟悉与陌生、失去与得到、回忆与憧憬之中默默前行。未来会怎样呢?还有幸福的可能在前方等待吗?安娜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很期待,又不敢期待,因为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转眼到了7月。这天早上,安娜刚刚到办公室就听见老板杜墨非的召唤:“安娜,我把管理层会议要用的文件落在家里了,你让婷婷去取一下,应该在书房里。”

“婷婷帮我去展馆取参展证了,我去您家里取吧。”

“你的事情也不少,要不让我太太送过来吧。”杜墨非说。

“还是我去一趟吧,我可以安排开。”安娜说,“您太太要是不知道是什么文件,找起来麻烦,没准儿耽误您使用。”

“也好,辛苦你了。”杜墨非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安娜按响了杜墨非家的门铃,苏珊打开门见到是安娜愣了一下。

“珊珊姐,您好。我是来帮杜总拿会议文件的,他说早上走得匆忙,忘带了。”安娜赶紧说明来意。

“哦,我去看一下。”苏珊温和地笑笑。很快,她拿着一沓文件回来递给安娜,安娜打开迅速翻了翻,找到杜墨非需要的那份。

她正要谢过苏珊告辞,苏珊却说:“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安娜只道她是客气,婉言谢绝:“不了,杜总一会儿开会要用这份文件,我还得赶回公司。”

苏珊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失望。“没关系,几分钟而已。”她坚持道,“我过几天就陪明明去美国读书了,今天有这个机会和你说说话,正好!”

老板娘既然这样说,安娜只得从命。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环视客厅,家具、电器和各种摆设装饰与自己两年前来时看到的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整个房间的布置显示出女主人的品位,低调优雅,毫不张扬,并且保养得极好,纤尘不染。

安娜第一次来老板杜墨非的家是在两年前。当时,公司聘请了几位外企高管,意图拓展海外市场。为了增进空降兵和老部下的关系,杜墨非特地在家里请团队共进晚餐,菜都是老板娘亲自下厨做的,足显诚意。

大家边吃边谈,气氛相当热络,但细心的安娜发现坐在她旁边的老板娘苏珊只是微笑着倾听,并不参与大家的谈话。

“听我们净聊这些生意上的事,很无趣吧?”安娜善意地和她搭话。

“没有,不无趣……”苏珊的笑容里有一丝尴尬,“哎,在家当了几年全职妈妈,觉得自己都快和社会脱节了。”

“全职妈妈也很伟大,您是杜总有力的大后方。而且,您看您把明明培养得多优秀啊!”安娜听出了苏珊的落寞,有些心疼她,但心里也羡慕她嫁得好。

苏珊听了安娜的话,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一晃两年,姗姗姐是不是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日子?”安娜心里默默思忖。

“娜娜,你做杜总的助理有五年了吧?”苏珊端着一杯橙汁返回客厅递给安娜。

“快六年了。”安娜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接过杯子。

“六年……时间过得真快啊。”苏珊在她对面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语言,然后恳切地说,“娜娜,虽然我们接触不多,但我觉得你是个善良可信赖的女孩儿。我这次陪明明去美国上学,要等明年他放暑假才能回来,杜总还请你多费心支持他,男人嘛,总是心大,我在美国,很多事,心有余,鞭长莫及。”

姗姗姐为什么这样说?安娜听出苏珊语气中的忧虑。“这是我的职责,应该的。”她谨慎地回答。两年前的那副场景再次在眼前闪过,苏珊缺少底气的忐忑再次轻轻刺痛了她的神经。

“父母,特别是母亲,为了孩子,真的会付出很多很多。”苏珊有点感慨,“你还没孩子吧?”

安娜摇摇头。

“老公不着急吗?婆婆不催?”苏珊似是随口问道。

“我现在是一个人,我离婚了”安娜微微低着头,轻声说。

“啊,你离婚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苏珊礼貌地道歉,安娜却更感不安。

“没关系,”安娜摇摇头说:“半年多了,杜总知道,其实公司里也有不少同事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离的呢?是你主动提的吗?”苏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眼中却露出一丝紧张。

苏珊的紧张令安娜困惑。她知道苏珊此时此刻应该没有多余的心情关心自己,她这么问,似乎是在旁敲侧击试探什么。莫非?她心里一惊。

“他……”安娜咬着嘴唇,她本来不想说,但明白只有如实相告才能打消苏珊的疑问。

“他有外遇了。”说出这句话,无疑是让自己再次去面对不堪的事实。

“哦……原来是这样,”苏珊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又加上一句关心和同情,“真是苦了你了。”

苏珊的反应印证了安娜的猜测,痛心、羞愧、伴随着一丝怒意从她心里升腾而起。

“不是每个人的婚姻都能像姗姗姐和杜总那么幸福完美的。”安娜淡淡地说。

苏珊听了脸上微微色变,像被施了魔咒般地愣在那儿。

苏珊的无措和颓然安娜全看在眼里,让她忽然觉得于心不忍。她好像又看到那张李旭和陌生女人的照片,照片中女人挑衅、狂傲的样子曾让她痛彻心扉。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难道我也要变成那样的人吗?我的婚姻毁于出轨和背叛,我就有权把这样的痛苦加在眼前这个无助的女人身上吗?她没有伤害过我,甚至就算怀疑,也只能这样用近乎讨好的方式和我谈。她始终不敢正面问那个问题。她应该是害怕吧,害怕得到那个回答。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全职家庭主妇,一个说自己几乎与社会脱节的、胆怯的女人,一个只能站在男人背后的女人。如今,要与丈夫相隔万里,面对未知的生活和无法掌控的一切,她心里是恐惧的吧?”

想到这些,她心里生出对苏珊——这个她原本羡慕的、在老公的保护下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女人的同情。

安娜看着苏珊的眼睛,温柔而诚恳地说:“姗姗姐,离婚以后。我曾经认为我的婚姻不幸福都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够好,甚至以为我根本就不配得到幸福。这些想法积在我心里,让我很苦,也让我对婚姻、对男人感到绝望。婚姻既然是这么伤人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存在世上?为什么还要让那么多人受苦呢?可是,当我看到你们,我知道我错了。不管世界怎么样,不管人心怎么样,总还有美好的东西值得去相信,总还有美好的人值得去寻找。这种美好,就好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给人希望,让人愿意去寻找、去守护。姗姗姐,请你守护好这盏星光,对我、对很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子是莫大的鼓励!”

“安娜……我……”苏珊的眼睛有些红了,神情复杂,有感动也似乎有歉意。她欲言又止,拉起安娜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安娜会心地笑了。她和苏珊之间产生了一点点微妙的相知相惜,这是一个女人在不经意间瞥见另一个女人的软肋时产生的共情。

离开杜墨非和苏珊的家,安娜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看到苏珊如释重负的样子,安娜心里替她高兴,但又有一丝伤感。爱情,婚姻,最美好也最伤人,更有无数寂寞,委屈,如今纷繁多变的生活中,过去那种平淡却长情的婚姻还有没有呢?

“有这样的感情吗?”安娜在心里问自己,“即使有,我能遇到吗?即使遇到了,他不会变吗?”她默默摇摇头,没有信心自己今生能有这样的幸运。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四下一片安静,连汽车的声音也听不到,一线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在被子上画下一条细细的亮线。安娜坐起身,将被子抱在怀里,感受着四周的空空荡荡。太安静了,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空洞的鼓音。

这黑暗似乎如浮沙般窒重,仿佛要把她埋葬。安娜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下床,给自己了倒了杯水,然后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月光倾泻而入,房间里泛着冷冷的白光。她抬头看月亮,苍白单薄的一片挂在夜空中,像个懂事的孤儿不声不响。

一大颗眼泪忽然滑落,她赶紧用手背擦去。

“我这是怎么了?”她低下头,一只手扶着大理石窗台,另一只手抓着窗帘的边缘,默默思想,“我并不后悔离开李旭,因为已经不爱了,甚至连是不是真的爱过都已经分辨不清了。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会流泪呢?是因为恨李旭,还是因为可怜我自己?”一念及此,过去的种种回忆在脑中纷至沓来,痛苦、自伤、愤怒,冲击着她,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这疼痛令她无力承受,失声痛哭。

安娜干脆不再克制自己,转身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号啕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这样毫无控制地放声大哭还是第一次,似乎所有默默忍耐的委屈、受过的伤害、前尘往事、前生后世此刻统统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这样哭了许久,安娜渐渐平息下来,之前如决堤般的泪水变成缓缓淌下的小溪。她蜷起身体,如在母亲的子宫中,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

“嘘……别怕,有我在。”她对自己说,一如她试图安慰那个高中女孩儿,那小女孩儿还住在她的心里不曾离去、无处可去。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现在,请给我一个最温柔的拥抱、一个最深情的吻。”她喃喃自语,无望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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