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1]尽头姊姊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注释】
[1]市梢:市镇的尽头。
【原文】
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子吃着。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炷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着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1],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2]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注释】
[1]追比:旧时地方官吏严逼人民,限期交税、交差,逾期受杖责。
[2]老官:对老者的称呼,此指父亲。
【原文】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1],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chǐ)革[2],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注释】
[1]国课:中央的税收。课,税赋。
[2]褫(chǐ)革:夺衣冠,褫革除功名。旧时生员等犯罪,必先由学官褫革功名之后,才能动刑拷问。
【原文】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tǎng)[1],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盐规[2]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
【注释】
[1]非帑(tǎng):国库里的钱财,公款。
[2]盐规:盐商按照成规缴给地方官府的银钱。
【原文】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1],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注释】
[1]越石甫故事:春秋时,齐相晏婴对贤者越石甫有救助之恩,越石甫并不言谢,晏婴反对他愈发恭敬。
【原文】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哪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1];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丝萝:比喻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