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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Side[夏宇]

[一]

冰冷的夜。

眼前是被夜染成墨色的海,轻轻地,轻轻地翻涌着,仍无休止地泣诉着千百年未变的古老的歌谣。于是我嗅到,连风里也尽是眼泪的味道。

信手捡起一块石子,扬手,一道泛着月色光晕的弧线湮没在那声声翻涌里。

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

头顶的夜空,孤月一轮,看不见星斗……

不知什么时候,强子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他手里的烟燃着,海风吹过,忽明忽暗,也吹乱了他的头发。

我说,为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强子不说话。

我说,她一声都不吭地消失了,我再见到她时,她和别的男的在一起,还那么无辜地看着我。你说这是为什么,凭什么?

反正都这样了,别想了,算了吧。

这种放屁的话谁都会说,这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说话当然不腰疼了。

强子有些不高兴,一脚把我踢倒在地:这事儿是没发生在我身上,但我知道为了这种女人这样,我瞧不起你!

胸口一阵绞痛。

强子走过来拉起我,替我拍去身上的尘土,低声说,还有我们呢。

我笑,说你们只能慰藉我的现在,谁又能填补我的过去呢?

——就像,明日的阳光永不会照亮此刻的夜。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缄默,耳畔是海的声音。

强子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抽一根。

我摇摇头。

来吧来吧,说着强子便把烟塞进我的嘴里,拿出火机,点燃。往里吸,吸完了再吐出来。

一股辛辣直冲我的喉咙,很难受,我猛地咳了起来……

强子笑,拍了拍我的背,说你真是死心眼,第一次谁让你抽那么大口的。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身后,墨色的海浪仍在不知疲倦地翻涌着,低怨着,吟着……

[二]

楼兰,做我女朋友吧。

为什么,就因为她不要你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个不值钱的替代品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还喜欢她吗?

嗯。

好吧,我答应你了。

谢谢。

我真傻。

我也挺傻,不是吗?

[三]

在楼兰成了我女朋友的第二天,我又看见了谭夕。

他穿着那件厚厚的破旧的风衣,身后背着的,是与他朝夕相伴的吉他。他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走来,踩着清早的霜花满地,脸上一如既往地刻满了迷惘。

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强子一下冲了上去,给了谭夕一拳说,艺术家,你还活着呀!我和夏宇正准备给你收尸去呢。咋样,没遇到什么女流氓对你非礼啊?

谭夕冷笑,说托你的福,在路上我只要提强哥的名,女流氓都躲着我走。

强子说那是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谁啊。

谭夕没说话,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从袋子里拿出那把吉他。我看见,那吉他似乎又旧了许多,伤痕累累,像极了谭夕沧桑的脸。

起手,如水的音符从他的指间泻出……

我说,还好吧?

谭夕说,还行吧,就是特别累,再就是想你们。你呢,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混日子过呗,还是你好,起码有个东西去追求。

我这算什么追求,过了今天看不到明天的,根本找不到方向。

我笑笑,转过头看窗外的天。

班级里的气氛如旧,凌乱的桌椅,千奇百怪姿势的学生,各自做着百无聊赖的事情。女生们对着小镜里那张怎么看也不完美的脸摆弄着自己的头发,男生们低头看着从书屋租来的厚厚的脑残般的武侠小说,但绝大多数的人都在睡觉。强子和几个男生歪坐在后排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着些什么,很开心的样子。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男人,单薄矮小的身体上顶着没有太多头发的脑袋,可能是太重的缘故,他的头一直低着,自顾自地讲着让人难懂的话。偶尔抬头抛出一个问题,然后又立刻低下头自己回答。

同学们叫他老刘。

老刘是个沉闷的人,而他身上的沉闷又和谭夕不同:在他的眼睛里,看不见谭夕的锐气,透过老刘鼻梁上茶色的蛤蟆镜,是落寞的淡定。

在我刚来这所学校没几天的时候,老刘问我说,你的成绩这么好,为什么要转来这里呢?

我笑,说这总是有原因的,我喜欢这里的感觉。

老刘摇了摇头,对我说,那就好好把握自己吧……

我说,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好,老刘点燃了一支烟,从嘴里吐出淡蓝色的烟气:将来想干点什么?

不知道,可能当个老师吧。

我看见,老刘的眼里流过一丝黯淡。

老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老师做什么?当老师有什么好的……

思绪突然回到现实,老刘仍在讲台上闷着头自说自话着,我突然想起了谭夕,眼前闪过他那倔强的脸。或许在好多好多年前,当老刘还是小刘的时候,也曾有过和谭夕一样坚毅的眼睛,也曾站在三尺讲台上发下桃李满天下的大愿。可现实的残酷只注定他成为一介平凡的教师,面对三流学校里顽冥不灵的学生,削平了锐气,在额头上刻下深深的岁月的痕迹。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老刘有时也会对着我们感慨:大好的青春,荒废了多可惜。

那年轻时做的英雄般的梦呢,要埋葬在哪里?

时间在指间飞快地流过,当我在那张密密麻麻的数学卷上写完最后一个得数时,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这所学校的课堂是自由的,所谓的老师也不过都是站在讲台上例行公事,为那可怜而微薄的养家糊口的工资倦殆地疲惫着。无所谓什么责任,孔夫子早在两千年前便提出了“因材施教”这一伟大学说,于是历史老师那句话便成了这所学校课堂上最现实的写照:上课说话的同学,如果你们能像睡觉的同学一样安静的话,就不会打搅到上课看小说的同学了。

呵呵,都自得其乐吧,并且乐在其中。

斑驳的教学楼,涂鸦的墙壁。楼顶那早已走不动的钟表迟钝地望着海边,已不知道望了多少年。

时至午后,阳光普照。

漫无目的地闲走在操场上,远处的篮球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着篮球。篮球拍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知不觉地,停在了艺术楼门前。

艺术楼有着和教学楼同样的沧桑。随着城市的扩大,生源的减少,在这所学校上学的学生少得可怜,学艺术的就更没有多少了。

楼里很安静,踏在陈旧的大理石台阶上,空阔的回音在空阔的楼里荡漾。

二楼的尽头,推开已变形的木质门,发出滞涩的声响。

画室里,到处是凌乱的画板。

角落里,一个画板的后面,有一个玲珑的身影,侧着头,如水的长发流泻下来。

笔尖触碰着画纸,沙沙作响。

楼兰抬起头,见到了我:你怎么来了?

我笑,走过去说挺无聊的,过来看看你。

哎,别碰到石膏……

我对楼兰讲了刚刚的一些思绪,楼兰放下手里的铅笔,看着我。她说,夏宇,你的脑子里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充斥着这些奇怪的想法?

如果没有想法,那脑子里岂不是一片空白?那这样会空虚死的。

楼兰一边竖起铅笔揣摩着石膏像的比例,一边对我说,没有想法,做一个庸人也是好的。

我没有说话。

楼兰说,你呀,总是做着太美的梦,可现实却不总是如你所愿。

是啊,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愤青嘛。

楼兰说,画了一上午石膏也够累的,夏宇,你给我当模特吧。

[四]

夜晚,海边,浩月当空。

破碎的吉他声,伴着沉闷的海浪的声音,交织出安静的旋律。

强子坐在大石头下抽着烟,不语。

谭夕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气质的味道很浓,可以让四周的人立刻安静下来——甚至强子这样的人,那感觉让人不喜却也不忧。

喜欢和谭夕在一起的感觉,只是看一看他那张淡定的脸,也会使心里的万般杂念灰飞烟灭。

一曲尽,空旷的夜里又只剩下了海的声音。

谭夕也燃了一支烟,眺望着那海夜相接的尽头……

拨弄琴弦,谭夕又闭上眼,轻唱了起来:

一次次,想同你一起归回。在梦里,和你在阳光里飞。再回味,那些事让我心碎。在夜里,飘入无尽的伤悲。天空如此美,却不知向何处飞……

天空如此美,却不知向何处飞。

多美的句子,却又是那么的落寞与无助。像极了谭夕。

关于谭夕,我知晓得并不多。只知道他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玩吉他,总是自己一个人背着吉他流浪。厌倦了学校的生活,流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当了兵。部队的生活更枯燥,一年后,当了逃兵,又流浪了一段时间,然后便又回到了学校。再然后,便认识了强子,最后认识了我。

所有的故事到了谭夕的嘴里,便都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几年来的常人无法理解的经历,在谭夕的叙述里竟然如此地轻描淡写,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但长眼睛的人都可以透过谭夕的眼知晓,他的故事,一定英雄般地惊心动魄。

异样的生活经历给了谭夕那更加淡定更加洞察一切的眼,也赐予了他如铁般坚硬的躯体里那颗脆弱敏感的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谭夕对我说,他的梦想是背着他心爱的吉他走天涯。可越发地走在路上,就越发觉得这个梦距自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甚至连脚下的路都不见了,迷失了方向……

我说,那可曾想过放弃?

谭夕说,当然想过,但夏宇,你知道吗?那梦太美了,太美太美。

我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执著的人。

执著?呵呵,或许是贪婪吧,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不是正确的,没人能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

既然是自己喜欢的,就去追求吧,这样老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是啊,即使死在了路上……夏宇,你的那个梦,是怎样的呢?

——心尖突然被狠狠地刺痛。

我摇了摇头,诚然,仅仅是不敢去面对,就像谭夕说的,现实真的太残酷。

还好,谭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笑。

海风吹乱了我的思绪,谭夕的吉他声依然。

我看不见,空白的昨天,我听不见,你温柔的呼唤;我看不见,曾幻想的明天,我看不见,那遥远的春天……

夜深了,回去睡吧。

[五]

我有些失眠。

睁开眼,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伸出手,便被这千丝万缕的黑色所缠绕,紧紧的。

这是一种多美妙的感觉呀,无法呼吸。

——又开始想她了,抑制不住地。

——还有他们,那些总以为离开了逃避了便可以忘记的却还是念念不忘的人们。

夜是个沉淀的过程,将一天的浮躁静置下来,荡起湛蓝色的灵魂,在夜里飘荡……

睡吧,睡吧。

真的睡不着呢。

忘记吧,忘记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忘不掉呢。

过去的一幕幕,却总阴魂不散地在我眼前游离着,不可触及。

[六]

当楼兰笑着将藏在身后的我的画像展开在我面前时,我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拨开重重浓云的阳光。

简单的线条,分明的色块,画得干净漂亮。只是——为什么眼睛是空洞的,没有瞳孔呢!白眼的我,是木讷的,没有生气的,面部所有的东西似乎都随着那双眼而变得僵硬,没有表情了。

我指着画里我的眼睛,问楼兰说这是什么意思啊,艺术需要吗?

楼兰说,这个嘛,是因为你眼里的戾气太重了,我不喜欢。夏宇,我不想你被那些复杂的东西捆得紧紧的,我想让你变得简单,纯粹。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那样的话,那就不是我了。

嘻嘻,是呀,算了,不说这些沉闷的话题了。夏宇,我今天不想在学校里呆了,陪我出去透透气好吗?算是——咱俩的第一次约会?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当然可以了。

楼兰开心地笑了。

我们翻过宿舍楼后面那堵残缺的墙,穿过附近的小树林,来到街上,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楼兰张开手臂,尽情呼吸着自由的感觉,她大叫着:啊,我想飞!啊……

似乎,好久没这么快乐过了。

我走到楼兰的身后,猛地将她抱起,飞快地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我看见,周围的树在旋转,头上的天在旋转,阳光也在旋转……

我听见,她笑着,她叫着,放肆地,开心地。

楼兰身上女孩子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唇齿间,也荡漾在我的鼻间。眩晕,那种感觉,就像——在飞。

我放下楼兰,将她的身体转向我。

我们贴得很近,甚至看得见,她鼻子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楼兰的脸一下子红了,挣脱我,轻轻说了句:你坏。然后背着手,自顾自地走了。

心底的一种感觉,沉寂了很久的,似乎复苏了呢。

我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她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她的手很软,也很凉,刚好可以放在我的手心里,大小正合适。

我笑,幸福瞬间洋溢在脸上,但随即却僵硬了。

——该死,为什么总是想起她呢?

林荫下的小站,远方缓缓驶来的公交车。

我和楼兰挽着手跳上没有人的车,车内洒满了阳光,很明亮。

满脸胡茬的司机冲着我们笑,我们也对着他笑。连他也被我们的甜蜜所感染了呢。

我们在后面的两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司机拉了一下挡,脚踩了一下油门,说,走喽。汽车缓缓地驶着,楼兰打开窗,新鲜的植物的味道伴着海风迎面吹来,惬意的凉爽。

我转过头,看着楼兰那双明亮又妩媚的眼。

思绪又回到了过去,我与楼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清晨的食堂里,当我买完饭从人群里挤出时,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她穿着白色带黑色碎花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睡眼蒙眬地走进食堂。她的眼很大,眼角微微上扬着,透着无尽的妩媚与高傲。

她不是最美的,也没有那般璀璨耀眼的光彩,却是熙熙攘攘人群中素面朝天得最倔强的一个。像杂草中一朵黑色的玫瑰,以傲人的姿态舞动她特有的气息。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那注定是一个不凡的女子。

楼兰似乎发觉了我的目光,转头看着我,说你干什么呢,傻乎乎地看着我……

没,没,突然想起咱俩相遇的时候,你真美。

说什么呢,真是的……

楼兰打了我一下,重新将脸对向窗外,不再理我。

再次来到市中心,这阔别已久的繁华。

楼兰拉着我穿梭在各种各样女孩子喜欢光顾的小店里,时不时拿起一个毛绒小狗说这个像你,时不时拿出一个精致的发卡问我说这个好看吗?

穿梭的车辆,来往的人群,我紧紧拉住楼兰有些潮湿的手,生怕这城市的繁华迷乱了我们的眼,丢失了方向。

楼兰问我,说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了。

我说是啊,爱情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你们男生真是会花言巧语,我们才在一起几天,就变成爱情了,嘁……

好好,不是爱情,是纯洁的友情好了吧。楼兰,我一直拿你当我最好的兄弟,真的。

哎呀,你坏。

楼兰说,夏宇,你说咱俩这么明目张胆地招摇在街上,你就不怕碰到——你曾经的那个“她”啊?口口声声说着忘不掉她,此刻却牵着别的女孩子的手,哎呦,好一条白眼狼呀。

——伤疤再次被揭起,很痛。

我说,不要再提她了,好吗?

楼兰把我的脸扭过来,说怎么了,不愿意了啊,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好好,就不勾起你伤心的回忆了。夏宇,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

——又一层伤疤。

我说,过去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是这样,我当初就不会转学来这里了。

那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呢?

逃避。

包括与我在一起?

嗯。

逃避所有的一切吗?那你究竟是来寻找什么的呢?

寻找一份能让我安静的幸福。

包括与我在一起?

嗯。

楼兰看着我的眼,问我: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笑笑,说暂时找到了。

——或许,楼兰,你是我一个安静的避风港。

——或许,楼兰,后来你真的不该爱我那么深,因为风平浪静后,小船还是要远航的,这是它的宿命。

——或许,楼兰,你真的是我此生中应该永远停泊的港湾。

——或许,楼兰,洋流太强了,小船驶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冰淇淋店里,我们对着面前幸福得融化掉的圣代傻傻地笑着。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像今天般如此明媚的阳光了,好久好久没有体验过今天般如此安静的温情了。

至少,此刻的我是幸福的,我想。

如水的月光下,我和楼兰在那片树林里接吻。

耳畔,是海浪的声音,一遍遍,拍打着沙滩。

月亮与海,见证着这一幕。

夏宇,我爱你。

我也是。

夏宇,我真傻。

我也挺傻,不是吗?

[七]

逃避终归是逃避,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已。

有时不得不面对,比如——生活费山穷水尽的时候。

推开那扇千斤般沉重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我十多年来最熟悉的也是在预料之中的场面:歇斯底里的骂声,摔东西的声音相互交织着,并渐渐在屋子里腐朽的气味中升华。

这里,便是我的家,在我记忆里最难以抹掉的灰色的记忆,我的伤疤。

到处是残破的东西,碗的碎片,变形的不锈钢杯,飞舞着羽毛的枕头。还有,我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那敞开门的卧室里的男人和女人——我的爸爸妈妈,似乎发觉了我的存在,却依然如往常般疯狂地吵着,甚至扭打在了一起。

司空见惯的场面。

推开我房间的门,进去,然后重重地关上。想把那些吵闹隔绝在门外,然而这木门太单薄,隔不住这冲天的怨气。就像我自己的宿命,再怎么逃避,也跳不出这痛苦的轮回。

又能怎样呢,冲过去对他们大喊说你们别打了?

无济于事。

又能怎样呢,给其中一人递过一把菜刀让他把对方砍死?

幼稚可笑。

只好像往常一般,沉默,继续沉默。

打开MP3,将耳机狠狠地塞进耳朵里,低沉的音乐瞬间充斥了我的全身。是强子给我存的一些歌,窦唯的,那个神秘又迷离的才华横溢的歌手。

迷幻的音乐,诡异的风格,贝司强烈的重低音刺得我胸口涨痛。

听不懂歌词,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唱词: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喔,这便是你们赐予我的幸福吗?

幸福在哪里呀?

打我记事那天起,父母便是无止境地争吵,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弄得锅碗瓢盆满天飞。砸东西声,争吵声,还有我的哭声,共同奏响了我童年最纷乱的音符。

那时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没有爱的孩子,他们从没有爱过我——直到现在我仍这样想。

因为就连我生病,抑或啼哭,都不能制止他们的争吵。记得六七岁的时候吧,我高烧39度,昏迷了好久才被弄到了医院,大夫说我再晚送来半个小时估计就会烧死了,可他们却竟然在医院变本加厉地吵,没有丝毫停歇的架势……

我是个坚强的人,也不像那些青春文学推崇的那般所谓的忧伤,却整日如林妹妹般以泪洗面。

那是最不完整的、最支离破碎的童年了。

他们说,父母是孩子最温暖的港湾,是孩子最坚强的依靠。可为什么我见到的,却都是人类最凶残丑陋的一面?我从未奢望过他们能牵着我的手,幸福洋溢地在公园悠闲地散步,只求他们能够不吵架,哪怕是表面上的和平。

于是很小的时候,沉默便是我在生活这所大学校中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那时妈妈哭着问我,小宇,妈妈和爸爸离婚好不好?咱们娘俩过,不要爸爸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两行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时,傻傻的我还报有一丝傻傻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他们真如同学的爸爸妈妈一般和睦。

喔,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我告诉自己,拼命告诉自己。

太深了,那些记忆洪水猛兽般袭来,我促不及防。

也许,即便是逃离,却也逃不出记忆的梦魇。

窦唯磁性的嗓音仍在低诉着,抚过屋子里每一样伴我成长的东西。灯没开,屋子里很昏暗,所有的东西被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黑色。每一样东西都记录着一段黑色的记忆,那是仙人掌,上面布满了太多尖锐的刺……

床头的墙上,那行稚气未脱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在——长大后,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你们,永远不回来。

永远不回来……

打开抽屉,那张淡粉色的信纸还在。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我曾经的爱情。

遇见她后,我才彻底体会到那种感觉,我所一直寻觅着的——或许将注定是我一生去寻找的,那短暂的安静的温存。

她是邻班的女孩子,长得特别漂亮,落落大方,笑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但我朋友却说她不好看,也许连我也俗不可耐地应了那句古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如那些女孩子手捧的奉为圣经的恶心人的却让她们眼泪淅沥哗啦的爱情小说里写的一样,我喜欢她时连天空都是明媚的,忘却了所有的不愉快,见不到她时,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当我自认为羽翼丰满的时候,我提出了转学,到那所偏僻的有海的寄宿学校,只想早日逃脱苦海。

成功地绝食三天后,我成功地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成功地离开了这里。

原以为,没有了那些喧嚣,只剩下我与她之间的温存,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

可残酷的现实还是告诉我,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一场白日梦而已——梦终归还是要醒的。

原来,所谓的梦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原来,所谓的逃避只是更痛苦的延绵。

我自以为丰满的羽翼,在现实的生活中原来可以如此的脆弱。我毕竟还在上学,根本没有能力去靠自己维持生活,到头来还只是被拴住的风筝,飞得再远也逃不过那柔弱的线。

当他们都累了,彼此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打开门,走到妈妈的身边说,妈,我没钱了……

没有问他们争吵的原因,也不必问。

我只是来要钱的,啃食他们的血汗,却一脸的冷漠茫然。

——我又何尝想要如此呢?

拿了钱,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着,逃离这里。

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八]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精彩的插叙,因为我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多么希望,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而已。梦醒来时,阳光依旧灿烂美好。

那么,快睁开眼,睁开眼吧。

眼前还是茫茫一片的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

只能继续梦下去了。

好吧,闭上眼……

[九]

我的生活,就这般地以宁静的姿态开始了。

坐在海边听谭夕弹唱着他的心情,偶尔对我讲讲那些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和强子肆无忌惮地说着笑话,然后扭在一起打闹;看楼兰认真地在纸上勾勒明朗的线条,看她漫不经心地在调色板上混合着油腻的色彩,和她躲在尽是凌乱画板的画室里接吻……

我们的宿舍位于宿舍楼的最顶层,再下面一层空着,女生们住在宿舍楼的最底层。谭夕说,这是他和强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将堆满杂物的顶层楼收拾好,和管宿舍的大爷再三请求才搬进来的。谭夕说,这是整个宿舍楼里唯一能看见海的屋子。这时强子接过了话头说:那是,正宗的海景房!

凌乱的衣服,满地的烟头和方便面盒子,靠在床头的谭夕的吉他,一盏昏暗的台灯,一盆谭夕养的至今也没开出花朵的君子兰——这便是我们的世界,仅属于我们的。

在夜里跳舞,在夜里流泪,在夜里唱着我们的歌。

——甚至在好多好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我们的这段生活时,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酸楚。

——多么迷离的青春时光呵。

一起快乐着,却各自迷茫着忧伤。

那夜里的,青春的歌谣。

谢谢你们,陪我一起沉醉,一起沉睡……

笃笃笃——清脆的叩门声打碎了宿舍里寂静的气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随即便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坏坏地冲着里面的我们笑着。

是楼兰。

强子说,呦,贵客临门啊,快进来快进来。平时这层楼里除了我们仨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今天楼兰大小姐能百忙中来探望我们——啊,探望夏宇,真是令我们宿舍蓬荜生辉啊……

强子,你酸什么酸啊,我来看夏宇碍你什么事了,你嫉妒啊?

哪敢,哪敢。来,进屋坐。

楼兰环视了一圈这遍地的凌乱,皱起了眉,背着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这怎么这么乱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男生真是的……

谭夕说,干净是给别人看的,平时没有什么人来,也就无所谓什么整洁了。

算了,有时间帮你们收拾收拾吧,整天睡在猪窝里也不嫌难受。

我笑,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你少糟蹋古人了,人家是“陋室”,又不是你们“乱室”“臭室”。

好好好,说不过姑奶奶你,我投降。对了,楼兰,今天怎么突然想着来我们这了呢?

怎么的,不行啊。是不是你们在屋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来啊?那好,以后我不来了。

别啊,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楼兰坏坏地一笑,从身后拿出一袋东西在我们面前晃了晃:你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强子眼尖,大叫了一声“酒”,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抢过楼兰手里的袋子:哎呀,蓝带!多长时间没沾酒了,都快憋死我了。来来,今天咱们一起喝个痛快!说着拿起一听向谭夕扔去,谭夕伸手抓住,打开,仰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我对楼兰笑笑,说,楼兰,谢谢你。

楼兰也笑笑,说,拿什么谢呀?

我在楼兰的脸上亲了一下。

楼兰握拳捶我。

星夜,空气中弥漫着海的味道。

我们四个蜷在阳台,手里拿着啤酒,抬头仰望天空中繁星点点。

月亮好圆,月色撩人。

我轻揽着楼兰,楼兰将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我能嗅到,楼兰身上那淡淡的香气。强子闭着眼,悠闲地吐着烟圈,缭绕着。谭夕放下酒,拿起吉他,流水般的音符从他的指间泻出……

天空中孤单的飞鸟,墙壁上昏暗的夕阳,总是让你柔软的心,轻轻掠过一些暗影。你坐在朝西的阳台,让寂寞随黑夜袭来,那曾经闪亮的心啊,为等待已开始黯淡。你坐在朝西的阳台,让寂寞随黑夜袭来,任那寒冷的秋风肆意,吹乱你为爱等待的心。

我曾是孤单的飞鸟,飘荡在远方的天空,如今我已飞得太久,才知道你就是春天。我用力地挥动翅膀,开始寻找家的方向,我用力地挥动翅膀,融进这宽阔的天空。化作为你盛开的夕阳,越过遥远的千山万水,来到你寂寞的阳台,温暖你疼痛的心。我是为你盛开的夕阳,越过遥远的千山万水来到你寂寞的阳台,温暖你为我疼痛的心。

呜——我挥动翅膀。

呜——找家的方向。

呜——找家的方向……

琴声宛转,弹碎了夜幕。

楼兰说,谭夕,你弹得真好,唱得也好听,特别有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

谭夕笑,说很多东西,都是在路上感悟的。

是流浪吗?那感觉很美吧?

不,很痛苦。

那你为什么还要流浪呢?

因为找不到方向,因为要寻觅那最美的地方。

哇,夏宇,有时间咱们也一起出去流浪吧,好不好啊?我小的时候就有做浪人的想法了!

呵呵,每个人的心里都潜意识地存在着流浪情结,那是灵魂深处对自由本能的向往。但是,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谭夕,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个歌手,而更像一个——诗人。

是吗?谢谢。其实我觉得画画的人的内心纷乱的色彩也是一片很美的世界。

夜深了,海风微凉。

我脱下外套,披在了楼兰的身上。

楼兰笑。

楼兰说,今天来找你们,是有点事请你们帮忙。

强子说,我就说嘛,大半夜买这么多酒来献殷勤,肯定是有事求咱。得了,喝人家嘴短,有什么事你就讲,除了杀人放火,啥事都行。

嘻嘻,没那么严重,就是我想搬到顶楼来住。

什么!搬到顶楼来?这怎么行,跟你住一起,夏宇那小子就不管了,我和谭夕可都是清白之身,万一被你轻薄了让我们怎么有脸见人啊。

想什么美事呢,我还怕我吃亏呢。谁要和你们一起住了,又臭又乱的。我是想让你们帮我也收拾出一间宿舍来,我自己住。

谭夕说,和室友们在一起不好吧?

我不喜欢那些女生,整天叽叽喳喳的,很讨厌,为一点小事就勾心斗角,没劲。一个人住清净,没人吵我画画,还可以看见海,还可以……

还可以二十四小时监视夏宇这混小子吧。强子接过话头说:哈哈,楼兰,你可要把夏宇拴住了,别看他平时装得一本正经的。

我给了强子一下子。

谭夕说,好吧,不过学校那边你要自己沟通。

没问题。来,咱们把这些酒干了。

地上,歪歪斜斜空空的啤酒罐。

楼兰的脸颊红润得如桃花般。

我从强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红塔山,放在嘴里,燃上。

没有了第一次那么刺吼的疼痛,顿时,一种眩晕冲上了我的头顶,遍布全身。这就是尼古丁的味道吗?可以麻痹人的神经,好美的感觉。

楼兰说,夏宇,怎么你也抽烟啊?

我笑笑,将她搂得更紧了:只是有些难受。

醉了,有些醉了。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尼古丁的作用,抑或是此刻我怀里这个美丽的女子呢?

真美,一切的一切暂时都是那么的美好。

耳畔仿佛又突然听见了窦唯的歌:

那是从前梦的一天,

我们彼此相遇相见。

无法摆脱梦的诱惑,

可梦,把我们欺骗。

喔,请原谅……

啊,是这样……

呵,真的醉了呢,真的。

[十]

楼兰拿着两大瓶冰镇的可乐来慰劳忙了大半天挥汗如雨的我们,说大家辛苦了!

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可乐,一阵快意的凉爽穿过食道进入胃里,然后痛快地打了一个饱嗝。抬手抹了抹头上的汗,继续打扫着棚顶挂满灰尘的蛛网。

楼兰说,夏宇,瞧你的脸脏得跟小花猫似的,真可爱。

我白了她一眼说,那还不是为了你。

楼兰从后面抱住我,将脸贴在我的背上说,是啊是啊,为了我,我真幸福。像在收拾我们的家。

心刹那间抽搐了一下——“家”这个称谓对我而言,似乎太过沉重而敏感了。

阳光透过窗子射进屋子,可以看见那浮在空气中的颗粒,在跳舞,飘旋着,荡漾着。像那浮躁的心情。

我轻轻挣脱楼兰的怀抱,不经意地,继续干活。

当屋子里阳光的金黄变成暗黄时,我们四个坐在干净得透亮的地砖上吃着薯片。

楼兰将自己的东西从箱子里拿出,书,泰迪熊,笔筒,画板。一一摆放好,一间明亮宽敞的宿舍就这样收拾好了,只属于楼兰一人的。

打开窗子,凉爽的秋风吹了进来,伴着新鲜的海的味道。

强子摘下头上用数学报纸折的帽子,拍了拍手说,好了,以后咱们是邻居了,常走动啊。

这样,顶楼又多了间可以看海的房间。

我们和楼兰的宿舍,各自在走廊不同的尽头,中间隔着堆得高高的废弃的桌椅。

想念的时候,彼此靠在两边的墙上发着短信,一抬头,便能看见对方的表情,很甜蜜。

干净得,像窗外照在叶子上的,光晕。

看着我与楼兰的幸福,谭夕说,也许我也该找个女朋友,好好地爱一场了。

[十一]

谭夕在外人的眼中,一直是神秘而孤独的——甚至在我和强子看来,教人捉摸不透。

俊朗的外表,凌乱的长发,飘忽不定却坚毅的眼,那一袭黑色的风衣,加之他一手的好吉他。在年少的女孩子心中应该是白马王子的不二人选了,学校里就有不少追他的,隔三差五的各式情书不断。只是谭夕平时沉默寡言,性格也甚是孤僻,对这些,一直都很冷漠。

谭夕说,爱情这东西,爱的时候激情得火热,不爱的时候却千丝万缕般黏着甩也甩不掉。那本是粒裹着糖衣的毒药,燃烧着青春,也摧毁着人的意志。

——寻梦的浪人总是要放下诸多牵绊上路,何必招惹却又被爱情拴住了脚步。

也许,是我一个人的妄加揣度吧。仅仅是心里瞬间流过的奇怪的想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谭夕,真的是猜不透呢。

当谭夕拉着一个女孩子站在我们的面前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强子说,原以为你小子四大皆空了不近女色,说找个女朋友我们只当听个笑话。没想到你倒动起真格的了,出手之快,只有夏宇能够媲美了啊。

我白了强子一眼,说,你能不能不逮个屁嚼不烂,一有点什么事就拿我和楼兰说事,你无不无聊。

谭夕没有理我们,看了看身边的女孩,看了看我们,只说了一句开场白:她叫晓。

楼兰见她有些拘谨,便一把拉到自己身边,说起了家常。

与楼兰牵着手走在林荫小路上,突然就谈及起了晓。

楼兰说,晓对她讲,她欣赏谭夕的才华,喜欢他身上不羁的气质,但他的孤僻却又那么让她心疼。她想用她的所有,来感染谭夕,让他重拾信心,快乐起来。

我笑了,说谭夕从来就没缺过信心,至于快乐嘛,除非她老爹是某某大唱片公司的老板,圆了谭夕的梦,给他一个让他的才华畅快淋漓展现的舞台。呵呵,这女孩子有点傻。

——有些东西,并不是爱情所能填补的。

楼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也很傻嘛。女孩子都这么傻的,把希望寄托在你们男人的身上,到头来只有被负的份儿。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受啊,你哪来那么大的怨气啊?

这是给你敲警钟呢,夏宇,你要是敢对不起我,信不信我能杀了你。

你舍得吗?

当然舍得!怎么不舍得,负心的男人,就不应该活着!

我说,谭夕是个精神上漂泊的人,他与晓的感情,终究不会长久的,一定。

这我也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呵呵,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夏宇,你别转移话题啊,每次一说负心的事你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你存心是怎么着。你快说,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啊。

真没有?我怎么不信呢。

当然没有——哎,楼兰,你觉没觉得,晓有点配不上谭夕啊?

你又转移话题!

——说爱我。

——我爱你。

——不许说谎,我可没逼你。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

[十二]

从此之后,我们的宿舍里,便又多了一个新的客人。

总是在黄昏的时候,谭夕坐在浸满夕阳的阳台上,闭着眼,弹着吉他,唱着歌。伴着谭夕的歌声,晓挽着袖子用宿舍的盆给谭夕洗着衣服,一遍遍地跑去水房换水,不嫌麻烦。

闲的时候,晓也会捎带着将我和强子的衣服也洗了,弄得我俩怪不好意思的。晓笑着说没关系的。

有晓在的日子,宿舍里突然干净得明亮了。

楼兰说,晓有着传统中国女子的气质:低眉顺眼,任劳任怨。

可是谭夕,似乎并不为这些而感动,依旧冷漠如旧,从未对晓讲过一句甜腻腻的话。而晓望着谭夕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殷切与爱恋。

阳台上,谭夕的君子兰,在晓每天细心的照料下,似乎变得更加绿更加干净了呢,只是迟迟不肯开花。

晓总是深情地望着那盆君子兰,喃喃地说,总会开的,总会……

[十三]

高二的生活,不比高一时那般轻松了。尽管学文,也仍有着铺天盖地的卷子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看来,虽然处在这个重理轻文的年代,可教育,并不想放过任何一位学子。

班级的同学显然没有这种感悟——他们早就放弃了,只有我站在这里杞人忧天。

突然觉得很躁,对班主任说,我想出去走走。

班主任说,行,先把我的英语卷子写完。

逃出学校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

独自走在市里的街头,穿公园,逛商场,吃街边的小吃,哼着歌。此刻楼兰一定在画室里调着那滑腻腻的颜料吧,是不是弄花了小脸呢?

于是想起陪楼兰在画室里闹的日子,她用画笔在我的脸上涂满了颜色。我抓过楼兰吻她,那未干的颜色也便沾了她一脸。她说我坏。

我笑,对着头顶的阳光。

——明媚的阳光迷惑了我的眼,给了我一个狠狠的微笑。于是我便傻傻地以为,生活真的如阳光般灿烂。

转过街角,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

我愣住了。

震惊,迷惑,转而是出离的愤怒,这猝不及防的一瞥竟然是这般突兀的景象。我不敢想像,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翻涌……

穿过斑马线,穿过车辆穿流的街。

站在那人的面前,还有小鸟般依偎在他怀里的女人。

我的出现使他一怔。显然,这一幕在他设想的完美的风花雪月中是不曾预料的。

他强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说,小——小宇,你怎么在这?

我说,怎么,打扰你们了?呵,真是不好意思。

啊,没有没有……小宇,这是我单位的同事,你就叫她赵姑姑吧。

那女人随即也挤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红得鲜艳的大衣,短裤,棕色的靴子。领口很低的黑色绒衣,却也遮不住胸,只戴着个领巾掩着,忽隐忽现。

——不过她真的很美,至少比妈妈漂亮。呵,年轻果然是女人最大的本钱。

我说,叫姑姑多显老啊,可惜了,还是叫姐吧。然后转过头对那男人说,你说呢,爸?

再然后,我走了,留下站在路边的他们,头也不回。

我想,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难看。

那些黑色的记忆,又如海浪般袭来,一浪高过一浪,拍打在我的心尖。

转而,狂风暴雨。

我仿若看见,那帐黑色的帷幕在徐徐地拉开:在无休止的争吵声中,一个小男孩,看着遍地摔坏的东西,蹲躲在角落里哭泣,旁边是润满了泪水的打着红红“优”的100分考卷。他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不再吵了,能抚摩着他的脑袋笑着说好孩子,继续努力呀。

后来,小男孩长大了,长着和爸爸一样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只是他的眼睛不再只懦弱地流着眼泪,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悲凉。

愤怒吗?没有愤怒。他仍爱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仍爱着那个他幻想中的,他温馨的家。

因为爱,他选择了离开。

因为爱,他选择了逃避。

那黑色的帷幕缓缓落下,伴着那男孩子渐渐远去消失的背影……

我曾问过妈妈,爸爸在院里是那么的优秀,那么一个受人尊重的大夫。为什么,回到家里,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妈妈不说话。

——头顶的阳光依然那么灿烂地笑着。

——喔,阳光,你竟然给了我这么温暖的一个欺骗。

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红塔山,强子给我的。抽出一支,燃上。

苦香吸入肺里,连整个身体都随着飘起来了呢,很舒服的感觉。

尼古丁果然是好东西。可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小的时候没有接触呢?那样,就不会那般痛苦无助了吧。至少是唇齿间的抚慰。

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

——苍白的调侃,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也不禁哑然失笑了,化作黑色幽默。

——幽默,真的是太幽默了。

强子说,夏宇,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咋了?

我说没咋。

谭夕走到我的身边,俯身对我耳语说,有些东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诧异: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是从你的眼里看到了困惑,猜到你遇到麻烦了。看来我猜准了。

谭夕,谢谢你。

没关系,都是兄弟。如果真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说出来,至少还有我们。

那晚,阴郁的心情仍萦绕在我的心头。

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

还在恨吗?这么久了,难道还没有释怀吗?

一边是童年的不幸,一边是我爱的爸爸。教我怎么忍心释怀,教我怎么忍心去恨?

至于那个骚女人,也不过是对我家庭的伤害当中,前赴后继的一个同样可怜的人。

我很懦弱吗?不,我很坚强。

——哪怕是头破血流的坚强。

[十四]

妈,咱别跟他过了,离婚吧。这样就不会再吵了。

妈妈在哭,抱着我,将头靠在我那比爸爸更加坚固的肩头,眼泪湿了我的衣衫。

我看见,妈妈真的老了呢,再高级的锔油,也遮不住岁月对她头发的霜染。细小如蚯蚓般的皱纹,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爬上她的眉头。

我以为,我恨她,像恨爸爸一样恨她。恨她没有给我那份我应得的爱,恨她没有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可这一刻,我突然读懂了她——我的妈妈,读懂了一个年届中年的女人的辛酸与无奈。我才深深地发现,原来曾经我的任性,对她是多么的残忍:一个无奈的女人,一个不被丈夫爱的女人,是多么依恋自己高大的儿子,那是她的一片天。

我身上背负的,原来是两个人应该承担的爱,虽然是那么沉。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恨的并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还有我自己。

妈妈说,小宇,妈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妈妈没有好好地照顾你,都是妈妈不好。

我轻抚着妈妈那有些枯涩的头发,轻轻地说,妈,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恨你。

乖孩子,你是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了,妈不能没有你。

瞧你说的,我这不是没走么,怎么好像说得跟我死了似的。

妈不哭了,为了那种人,不值得哭。小宇,妈想好了,不跟他过了,跟他离婚。以后咱娘俩一起过,妈挣钱养活你,不是没了他就活不了的。

嗯。

小宇,回来上学吧,在那边太不方便了。

呵呵,不了,我在那边过得挺开心的,真的。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妈就怕你不开心……

妈,不是都说不哭的吗?怎么又哭了呢。不哭了,乖。

[十五]

我躲在楼兰的怀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她的怀抱很温暖,也很柔软,淡淡的香气,渐渐恍惚了我的精神。

楼兰轻拍着我,喃喃地说,这不是你所能选择的,也不是你所能左右的。为什么,夏宇,为什么你总是背负太多你不该背负的东西呢?

我说,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也正是因为这点,我才爱上你的。

楼兰,对不起,你不该爱我的。

已经爱了,太晚了,太晚了。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楼兰的脸,楼兰对我笑着,那么嫣然。我突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我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楼兰,那承载着千年繁华的梦的神秘古城。

明朗的阳光,照亮了楼兰宿舍雪白的墙壁,还有明亮的地砖,泛着光。海风吹动着窗台上楼兰栽种的兰花,娇小的身子随风飘摇,混合的气味弥漫了整间屋子,乱了我的心。

楼兰将一支画笔和调色板递到我手里,说,如果难过,就画出来,把你心里想的,统统发泄到纸上。

我颤抖着接过调色板,看着上面楼兰为我弄好的缤纷的色彩,拿起画笔,蘸上颜料,疯狂地在纸上涂抹了起来。真如楼兰说的,那是一种很淋漓的发泄,我画着,画着,疯狂地画着,似乎一瞬间忘记了所有,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存在……

——那是用狂野的黑色涂抹的旋涡,扭曲着,旋转着,仿若要吞将一切。

——旋涡的中间,是我用手抓起溅在上面的红色,血一样的鲜红,顺着纸流淌了下来。

这是什么,是我心底最深处的梦吗?

喔。我不敢看,不敢。

楼兰说,夏宇,你真的好可怕,这黑色的旋涡,吞噬了你的灵魂。

我猛地站起身,凳子被我的疯狂推倒。我用沾满红色的双手抓住楼兰的脸,狠狠地,看着她的眼说,还有更可怕的。说完,不顾一切地向她吻去,粗鲁地,野蛮地。

——像头野兽。

突然,楼兰挣扎着推开我,我没有防备,从她的身上倒落在了地上,碰翻了调色板。霎时间,所有的颜色都溅了起来,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身上……

楼兰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嘴巴,我看见,她的眼里浸着泪水。

再次清醒。

逃也似的离开那里,奔回我的宿舍,重重地关上门。

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掏出一支烟,燃上,想用它来安静我的心神。

——可是,无济于事。

谁能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十六]

我跑到水房,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将头伸进去。

彻骨的冰冷刺痛了我的全身。水花四溅,湿了我的衣服。

我将衣服脱掉,放在一边,蹂躏着自己的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楼兰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抱着胳臂,侧头看我。

她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我的衣服,打开了旁边的水龙头,洗了起来。

水花声很大。

终于,楼兰扔下我的衣服,抓起我,狠狠地亲了起来。

[十七]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我将杂乱的长发剪掉,理成了小寸头,干净利落。楼兰说这样我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呢,帅多了。我笑。

尽管处在年温差起伏不是很大的海边城市,但秋日的飒爽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海风带着眼泪的味道掠过我的头皮,凉凉的,触电般传过我的全身。

冷颤。

虽说学习一般,但处在这偏远的学校,成绩还是名列前茅,老师们都很器重我;我有着一个虽说不是惊艳般漂亮的女友,但她至少很迷人,浑身散发着女人味,还有,她很爱我;两个最好的兄弟陪在我的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喝酒,说话,逃课,坐在宿舍里发呆;惨淡的现实并未完全剥夺我思考的能力,至少我每时每刻都在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没有麻木,还在喘气。

这么说来,至少我该是幸福的,不幸福也该是安逸的,不安逸也不该是痛苦的。

可为什么,我的眼前却仍是无边无际赤裸的黑色呢?

我不想这样,于是我痛苦地挣扎,像万年前处在混沌中的盘古那般,疯狂地,想劈开天地。

那黑色太紧,甚至更用力地包裹我的躯体,教我动弹不得。

——这便是我的幸福了吧,可为什么,我却仍觉得自己不幸福。

——追寻错了么,谁能告诉我,怎样是我想要的幸福呢,幸福在哪里呀?

——大海,你为什么还在痛苦地呻吟着呢,你也迷失了自己的幸福吗?告诉我呀,告诉我。

——喔,难道你寻找了千万年,也未曾找到吗。

——这个梦太难做了,我不要做了,让我醒来。

——可是醒来后,会否是比这黑梦更黑的梦境呢?

——我不敢去猜。

海边。

我们在大石头的背面升起了篝火,五个人围坐在周围,伸着手,靠近火焰,感受着那神赐般的温暖。跳动的火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脸,盈盈的,带着各自不同的笑容。

晓轻靠在谭夕的肩上,温顺地。她抬起手,轻抚谭夕怀里那斑驳的吉他。

不小心触了一根弦,破碎的音符迎着海风流泻了出来,又被风带走,散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谭夕的眉头,又在不经意间蹙到了一起,全无了安逸。

谭夕轻吻了一下怀里的晓,晓的脸泛起了红晕。

谭夕说,晓,我想为你唱一支歌……

晓笑了,点了点头。

吉他声流水般地响起——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我要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我只想看你长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

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我是谁。

曲散,海风吹乱了谭夕的头发,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

晓一脸沉醉地看着谭夕,似被那悠扬的吉他声和谭夕有些破碎的声线所吸引。

我与强子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晓,你可知道,这是谭夕告别的歌声。像这首歌的名字,《苦行僧》。

——晓,我不知道谭夕是否真的爱你。但你不知道的是,在他平日里坚毅冷漠的背后,是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或许只有我和强子知道,他那颗不安的心,从未停止过漫无节奏的跳动。

大海不语,只低低地吟着,吟着。

[十九]

果然,谭夕走了。

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可能那夜的歌声是最好的告别吧。谭夕是不需要人送行的,他怕朋友们的挽留,怕那挽留牵绊了他执著远行的脚步。

晓在哭,哭得眼睛红肿。

晓问我们,是不是谭夕不喜欢她,是不是她做了什么让谭夕不开心的事?

我们摇摇头。

晓问我们,谭夕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也摇了摇头。

——该走总是要走的,该回来也注定会回来的。

谭夕走的第二天清晨,我透过窗外,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这个秋天,过去了呢。

谭夕的那盆君子兰,果然孕育出了红色的花蕾。

[二十]

接到爸爸结婚的消息,是个雪花纷飞的日子。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对此,我没有过多的惊讶。不仅是这些,我甚至还知道,新娘一定是那个姓赵的女人。

我回到家,妈妈给我买了很多冬衣。她说,小宇,天冷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别感冒了。

我笑笑,拍拍妈妈的肩膀。

妈妈没有哭——至少在我的面前。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球,布满了血丝。

——妈妈,你该还是爱着爸爸的吧。

——我也是。

——妈妈,你该很恨爸爸吧。

——楼兰说过,因为爱,才会恨。没有了爱,也便无所谓恨了。

我将君子兰搬到了屋里,每天观察,看着那花蕾一天天地长大。

一天天地长大,思念着算计着远方谭夕的归期。

谭夕,天冷了,你走时那袭黑色的风衣,是否会太显单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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