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行动都是在朦胧之中。冲出大门的小草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高一脚低一脚,拼命朝前走。她走啊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直到走得筋疲力尽,实在迈不动步了,才如同瘫了一般坐在地上。
她望望四周,不知自己来到了何处。东京的路很少有直路,明明看起来是一条直线的大道,可只要往前走,不知不觉就拐了弯,再走一段时间就已经拐了几个弯。此时的小草对自己已经拐了几个弯,跑出来多长时间全然不知。
4月的夜晚还很冷,一轮清月高挂在天空,早春的风送来股股寒意,她木然地坐在地上仰望天空。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她不觉打了个寒战。摸下来一看原来是樱花的花瓣。再定睛环视一下周围,风吹着樱花纷纷飘落,宛如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低头一看,地面上已经铺满了花瓣。此刻她完全清醒了,自己是从中村家跑了出来。只是完全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现在是在哪里。
她再次环视一下周围,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是站在一条河边,纷纷扬扬的雪花来自河岸两边的樱树。昨天的大雨使河水奔流湍急,卷着樱花的花瓣急急从眼前流过。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奇怪耳朵里为什么听不见哗哗的流水声。河水冲走了她的恐惧,也熄灭了她心中的怒火。那随水漂流的美丽而短命的落英勾起她对自己不长不短的人生回忆。
出生的年代和家庭没有让她感受到多少温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谁,也没有从心里往外讨厌过谁。无论在小学、中学还是在大学和单位里,自己都是不显眼的存在,没有人刻意与她为敌,也没有人一定要和她成为朋友。当然也不能说一个朋友没有,但最忠实于自己、给自己带来最大快乐的还是那些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书,还有时常与她讨论问题的冥冥之声。
来日本虽然时间不长,她真心喜欢上了丽子和千代。是她们让她发现自己还是个漂亮女人,给了她做女人的自信。她还喜欢中村家的那座宁静的小楼,甚至包括平静时的中村良一。她多么渴望治好良一的病,想让中村家有个优秀的后代,以了报恩的心愿。
“中村良一抓你咬你,说明他没有真正喜欢上你,否则他为什么不抓咬自己的母亲丽子和千代呢?”
小草开始检讨自己。
“都怪你因恐惧而冷淡躲避良一,没有像母亲那样去爱他。你为他做了什么?你不但不能使他平静,反而害他病情加重,如今又临阵脱逃,你这样做算是报恩吗?”
她后悔起来。
小草后悔自己从中村家跑出来,后悔没有像以前那样忍耐下去。千代曾经对小草说过,有精神病患者通过房事治愈的例子。也许再忍耐几次,良一真的会好起来。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站起身要往回走,回到中村家去。
当她抬脚正要迈步往回走时,耳边突然响起良一的怪吼声,眼前闪现出他苍白手指上的尖尖指甲向自己抓来,一瞬间那沾满了鲜血的尖尖指甲又变成了一簇簇梅花针朝自己的脸上身上狠命戳来。
小草被眼前的幻象吓得双眼紧闭,身体僵住了,迈出去的脚僵在了途中,缩不回来也放不下去。将来会怎样呢?良一的病绝不是通过房事能治好的。这次回去,能够保证自己今后不再外逃吗?中村良一一直不好的话,自己要么继续做性奴隶,要么像罗切斯特那样把患精神病的老婆锁起来,自己不可能这么做,也不会有人授权自己这样做,还有那可怕的小夜子、怪异的水晶球、烫人的烛滴……
活路在哪里?
中国是不能回了,第一次离婚回娘家,已经寒了心,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想再回去了。回中村家就意味着继续承担接续香火的责任,也就意味着继续做性奴隶。
离开中村家,另找活路,可来日本后,自己的全部财产除了眼前身上的一件睡袍和脚下的一双拖鞋之外,还有几本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别说独立生活,就连买瓶水、打个电话的钱都没有。
她思来想去,得不出任何结论,越想越没有出路。
那声音突然闯了进来,一反常态,对她阴阳怪气地说:“杨小草你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你明白现在你该做什么。大胆起来吧,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
听了它的提醒,她意识到留给自己的路已经完全堵死了,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有同感,眼下除了你指点的那条路之外,别无他路可行。”她无可奈何地回答。
受到它的鼓励,她不再思前想后,开始思考如何结束生命。
问题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既迅速有效地结束生命,又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肉体上的痛苦。
找棵树吊死,买根上吊绳的钱也没有。
从高楼跳下去,眼前也没有高楼,即使有,现已是筋疲力尽,哪里有力气爬得上去?
想来想去,还是撞车最简单,只可惜会落个尸首不全,做个血淋淋的鬼魂。
“罢!罢!连活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死后的事?电视里说的那些血淋淋的鬼魂是生命保险公司的骗人伎俩,以免更多的人为保险费选择撞车也说不定。”
她决定选择撞车。
不远的前方有座桥,桥上有汽车来往行驶。她艰难地走到桥头坐下,想选一辆一下子就能没有痛苦地结束生命的汽车去撞。
迎面驶过来一辆车,这车太小,恐怕立刻被撞死的冲力不够。
又有一辆开了过来,速度太慢,还是不行。
她决心等待大卡车。
远方车灯一闪,一辆名副其实的大卡车驶了过来。
见她有些犹豫,那声音便鼓励她,
“上啊!杨小草,勇敢些!机会来了,你还犹豫什么?迎上去,你立刻就会获得解脱!”
在她犹豫的片刻中,卡车一溜烟从眼前开了过去。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它在讥笑她、咒骂她。
小草被它骂得心烦,决心不再犹豫。
车灯刺眼,定睛看去,又是辆大卡车。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迎着车灯冲上去,然而,冥冥之中两只脚似乎被人紧紧握住,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正沮丧着,又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朝这边驶来。既然站不起来,她便决定匍匐前行。但后腿依旧被什么紧紧拖住,动弹不得。
小草心里一惊,心想“完了!肯定遇上鬼了!”吓得她头也不敢回,紧紧抱住了桥墩。
她闭上眼,定定坐了一会儿。
“一定是我的死法选得不对,才受到鬼魂的阻止。”她喃喃地说。
那声音“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她给自己找借口。
她不再固执下去,打消了撞车的念头,转身下了桥来到河边。
“你本来从一开始就该选择投水。”声音猜出了她的心思。
“我怕自己会游泳,达不到目的,所以才选择去撞车,看来还得借助这条河。”
她边走边解释着,不愿让它看出自己是个怕死鬼。
为了有意识控制自己不游泳,她先定定地站在水里,直到冰冷刺骨的河水使她的腿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后,她举起双臂,费力地迈起步来。
耳边的那声音在不断地激励着她。
“杨小草,你大胆向前走,不要叹息,不要留恋。看啊!你那柔美的长发飘散在河中,如同美丽的娥菲莉娅 ,让我们与马丁?伊登 一起朗诵那首诗吧!”
“丢弃了对生命的热忱,
摆脱了希望和恐惧,
我们以简洁的献辞
感谢冥冥的上苍:
幸喜生命竟有期,
冥后的长眠不复起;
纵使河流常逶迤,
终要安然归大海。”
她慢慢向河心走去。
三
小草无意之中朝下一看,只见地面上一个披散着一头湿湿长发的女人在一根接一根不断划着火柴,那情景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女孩”。她一定是冷得要命,才向火柴求救。一只冻僵的手凑在火柴上取暖,火柴灭后,又划着另一根去暖另一只手。突然小草看见火柴就要烧到那人的手指,可那女人却毫无知觉,仍举着燃烧的火柴不放,她急得要命,拼命向长发女人喊道,
“快扔掉!”
但那长发女人置若罔闻,就是不扔,小草一时情急,朝那人扑了下去。
“你醒了吗?”
小草听到一个声音。她用力睁开眼睛一看,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个燃烧着的小火堆,火堆旁坐着一位老人。老人留着长发,面孔看不清楚,他身旁的小煤气灶上放着一把壶,壶里“吱吱”冒着水汽。老人站起身来,拿起壶,往一个打开了盖的碗里冲开水。不一会儿,碗里飘出了香味儿,一碗香喷喷的方便面端给了小草。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接过老人递给她的热乎乎的面,向老人道了谢,先喝了一口汤。那汤的味道好极了,是有生以来从未尝到过的味道。一股暖流下肚,唤醒冻僵了的胃,小草方才感到饥肠辘辘。她狼吞虎咽地吃完这碗面,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她对老人连声说“谢谢”,想要站起来。
老人对她说:“你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话明天慢慢说。”
老人说完,便扶她进了篝火对面的一个窝棚,让她躺在地铺上,给她盖上被子,转身走了出去。困乏袭来,她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梦都没做。
当小草第二次睁开眼时,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也不记得此刻为什么会睡在地铺上。她悄悄环视了一下周围,注意到地铺对面的小椅子上有个电子钟,数字显示是12点30分。她再次闭上眼,竭力搜索自己的记忆,想记起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但除了那碗热乎乎的方便面外,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躬身走出窝棚,强烈的阳光使她感到一阵晕眩,脚下不由踉跄了一下。她眯缝起眼睛站定,低头看见了穿在身上的睡袍,由此记起了昨天晚上从中村家跑出来的事。
“你醒了吗?”
一个声音传来,和第一次听到的声音一样。小草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点了点头,定睛看过去,只见窝棚左边的一个绿色的小儿童塑料椅上,坐着一个长胡子长发的老人,他的身边有几只猫在来回走动。她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了下来。
老人从一个破烂的背包里掏出两个三明治和一盒牛奶,递给她,自己也拿出来一个三明治,二人一声不响地开始吃了起来。三明治一个是金枪鱼的,另一个是鸡蛋沙拉的,非常可口,不一会儿就被小草三口两口一扫而光。还没来得及道谢,老人站起身来,对小草说了声“稍等一下。”就钻进了窝棚。
小草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奇特的小窝棚。
窝棚搭在桥墩下面,是用若干个纸箱摞起来的,纸箱和纸箱之间用胶带粘接,窝棚顶上搭着一块极大的天蓝色塑料布,四周用细绳绕着窝棚捆起来,不用说,一定是为了防雨。窝棚周围除了那把小椅子外,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挂着各种颜色的大小塑料袋,车梁上搭着衣物。
一股浓香的咖啡味从窝棚里飘了出来,她忍不住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不一会儿,老人躬身走出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只破旧的木碗,碗里咖啡的香味儿扑鼻诱人。老人让小草拿了一碗,自己端着托盘又坐到了那把只能坐半个屁股的童椅上。
4月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几只猫又围拢过来,在老人身边蹭来蹭去。小草仔细打量着老人,他个子不高,瘦瘦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子从侧面看很像古希腊神的雕像,花白的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斑白的胡子修剪得整齐干净,灰色的长袖T恤杉和黑色的裤子也很干净,给人以飘飘若仙的印象。这样的老人走在街上,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住在桥墩下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二人仍没有一句话,慢慢品着咖啡。
时间停顿在明媚的阳光和浓香的咖啡里,小草感到全身松弛,内心充满幸福感。喝完咖啡,老人拿给她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让她进窝棚换下了睡袍。小草在河边洗了睡袍和双脚,穿上老人递给她的一双白色运动鞋,把睡袍和内衣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
二人间的对话仍然只是“给你”、“谢谢”,就像普通的父女或者多年相识一样。
这些事做完,小草倚着桥墩坐下来,老人仍坐回到那把童椅上,用小鱼头喂那几只猫。
老人始终没有开口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投水自杀,也没有催促她离开。这眼前的一切,陡然使小草产生了很久以前就来到过这里,眼前的老人、窝棚和猫似乎早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此时此刻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己,此情此景才是最真实不过的景象。过去的事包括昨天的事,都成了非常遥远的记忆,甚至有必要怀疑是否曾经发生过。
时间停顿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平和,听着那潺潺的流水声和河岸樱树上的鸟鸣,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依然是两个三明治、一盒牛奶和一碗喷香的咖啡。老人推起挂着几个大塑料袋的破自行车,依然对小草说了声“你等着”,就推车走了。
老人走后,小草无所事事,坐到那把童椅上,闭眼回忆昨天晚上老人的话。
几只猫踱了过来,审视着她,不时地朝她“喵呜喵呜”叫几声。当它们发现小草在注视着它们时,猫们一面躬着背警惕地向后退,一面更大声地冲她“喵呜喵呜”地叫,甚至还朝她愤怒地扬起了前爪。看得出,猫们是在向她表示抗议,抗议她占领了老人的童椅。看来自己是很不受猫们欢迎的不速之客,小草苦笑了一下,离开那把童椅,躬身进了窝棚。
窝棚里,地铺的边边角角上摆满了书,她拿起几本看看,完全看不懂,又放了回去。
中午老人回来,车把上挂着两个装得满满的麻袋般大小的黑色塑料袋。
小草迎上去说:“您回来了。”
老人“唔”了一声,算作回答。
老人拿下鼓鼓的塑料袋,把破车架稳后,递给她一个饭盒,二人便吃起了午饭。
猫们高兴地围住老人,在他的脚边转着蹭着,不肯离开。老人打开饭盒,把里面的鱼夹了出来给猫吃。小草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把自己饭盒里的鱼拿出来给了猫,期待着能笼络一下猫们的感情。
午饭后,老人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原来全是大大小小的空易拉罐。他开始把易拉罐一个一个放在脚底下踩扁,小草也过去跟他一起干了起来。两大塑料袋的易拉罐不一会儿全踩扁了,把这些扁了的罐收好后,老人转身又要推车上路,小草忙过去从老人手中接过车推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老人后面走。
一老一少沿着河边,边走边拾被人扔到草丛里、河滩上的易拉罐,拣起来后,倒掉里面喝剩的饮料,再放进塑料袋里。
一般来说,日本的大小河畔上都种满了排排的樱树,樱花盛开季节,河岸几公里的花一齐开放,河堤变成了樱花夹道,景象十分美丽。日本人有赏樱的习惯,每到这个季节,人们喜欢三五成群来到河边,边喝酒边赏花。随便丢弃垃圾的情况在这个时候也最多,河边的草丛里、路边上、沙地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易拉罐,二人将塑料袋全鼓鼓地装满后,开始沿河往回走。
夜晚,星空满天,老人用树枝生起了一个小火堆。拿来几罐札幌啤酒,二人就着盒饭,边喝边吃,猫们也心满意足地卧在火堆旁打盹。
几罐啤酒下肚后,老人显得十分惬意,眯缝起眼睛像在对小草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大凡因车祸丧生的魂灵,不愿自己五体不全,他们总是要在丧生的地方徘徊不散,拼命要找回自己身体失去的部分。因此成为升不了天的孤魂。”
小草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眼前浮现了闪亮刺眼的卡车车灯。
“水死的鬼魂由于不堪忍受寒冷、黑暗的折磨,他们不住地抓挠救命草,拼命要离开那冰冷的水界。”
老人不管小草听还是不听,继续慢悠悠地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