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止不住的下,天地间一片朦胧。
水洼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豆大的雨滴。水花四溅开来,浸湿了红色的土地。反而青绿的植物,仰起头迎接或许是最后的绽放。
兰子筠认得是白日里药圃里的主持,此时已被雨水打湿半个身子,腿脚上也尽是泥泞。他也不顾及,闷着头往前走,兰子筠便拦住道:“大师何故如此急切?”
那僧人便道:“白日里晾晒的药草,因为近日事务繁忙,不曾收到仓库,只是拢在一堆。若经了雨,就失了药性。”
兰子筠闻言,便道:“我与大师一同去。”连同山重打了伞,跟在众僧后面。
趁着雾色不明,山里路也不好走,半晌方到了药圃。
几块分割均匀的药田,沿着山路盘旋。在怪石森立的罅迹,通往深山的路黑漆漆的一片。天空中躲不及雨水的漆鸦,嘶哑着飞回巢穴。
几个僧人正收拾,便听主持说道:“静泗何在?”
半晌也无人应。众僧便道:“来时便不见他。想是有事出去了。”
主持道:“药圃着他看管,当真十分坏事。”
就有人说道:“我看见师傅往山里去了。”
主持便不再管,只招呼弟子收拢药材。
看见兰子筠使竹耙搂药材,就拉着他到僻静的地方。
茅屋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滴下来,在地里滴出一排小水坑。兰子筠往里站了些,听主持说道:“彩云上人吩咐贫僧的药材,僧人们已经准备了。听闻那位居士的病,是脑中生虫,这事非同小可,想来药方与其他病症有所区别,也是理所应当。贫僧也看了十数年病症,虽然不敢夸口,但基本病理还是知道的。从不曾见过香炉堆积的香灰入药。当然,上人医术独到,或有斟酌处,阁下不如问一问。”
香灰入药大都是些行脚医生和些神棍诳人的法子,主持自然不好多说。兰子筠心下明白,却笑到:“此事我当面质。多谢老师了。”
主持便道:“贫僧这里拿了药,施主自行带回去便是。”
兰子筠谢了礼,领了药正走。在苗圃那边望见一个和尚,行迹间像是静泗,只是雨水太大,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想到主持正在找他,便上前,却不想假石一侧还有一个女人。兰子筠躲在树下,正看见那个女子,却是白日里望见的侍女。两个人搭着话,雨声哗啦啦的下,一点也听不清楚。
正望时,却见静泗抬起头,正与兰子筠对视。静泗变了脸色,随即转过笑脸,走过来说道:“兰先生怎么在这里?”
兰子筠道:“师傅还有这个心情,下了雨,把药圃里晒干的药材淋湿了,主持正要找你。”
静泗慌了神,说道:“竟然忘了这遭事,坏了坏了。”便急忙辞别兰子筠,说道:“既然如此,贫僧还要快走。”
却望见兰子筠手里提的药囊,还不曾开口,兰子筠望见,便说:“前日我们求些药材,今日顺便拿了。”
静泗便不再说,赶忙回了药圃。
兰子筠再抬头时,已不见那女子身影,就回了禅房。不多时,又听钟鸣,想来午会已经开始,便收拾书卷,带了两本佛经,往大殿来。
环顾四周,胡佛子却是不在。想来可以安心听经。
一众和尚分成两列,各自坐在一旁。身后就是怒目金刚,威严屹立。
中央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手捧经卷说道:“须菩提,曾有弟子问,宇宙可度也。”
原本是《金刚经》上的高深论述,但因为此处大都是些向善居士,所以和尚尽可能的说的普通。
“佛陀说,宇宙之极广。高下不可计,纵横不可什。如人之向善,心中广阔,不能以凡俗之节衡量。此之谓,极大。又有极小,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方寸之间,于他焉,亦无边世界。正可谓,一花一世界也。”
随后便有比丘提问。
真正的佛学是经得起考验的,在本源的哲学上寻找正确的法则来进行红尘中历练。
几个和尚坐在那里,慢吞吞的引据经典,滔滔不绝。嚷了半晌,雨势小了下来。有两个和尚敲钟,午会暂休,众人得了憩,四散而去。
一众僧人不但不曾歇息,反而愈加争执。说到情动,执书本大声呵斥,只差拳脚相向了。
兰子筠也拿了书本,转到佛寺背后。得过一阵秋雨,那朵壁兰已经结苞。白生生的花骨朵盘在一起,青叶犹如翠绿玉盘,将其素白衬托的端庄的紧。
刚刚打过雨暴,旁侧野花都将花枝打折,花瓣打破,空气中交杂着百花之味。而那朵壁兰,自然香气缭绕,却又与其他不同。而花瓣更是水露欲滴,美色独宠其娇。八九月天气,万物纵然有心,也到了不得不怜息待春之时,唯兰菊正到时候,凌霜而立,浴露生姿,无愧花中君子之誉。
兰子筠看的开心,环绕左右,见四下无人,便取出一个瓷瓶来,将那兰花的露水摘下。见那露水清澈透明,折射百样纷飞。闻起来似乎含香而立花瓣之间,更有别样滋味。
兰子筠顾自欣喜,听的后面彩云上人走过来。说道:“阁下真有雅兴。”
兰子筠道:“上人说笑了。”
彩云上人又道:“兰花素雅,却不知有无毒性。”
兰子筠说到:“兰为花中君子,怎会有毒性呢?”
彩云上人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原来如此。那不知阁下取露水何干?”
兰子筠说到:“实不相瞒,兰花茶清香细腻,味道又与其他不同。小可生平甚爱。其中以兰花之露煮茶,更是相辅相成,更上一楼。”
彩云上人方才长呼道:“唔,当真多活多学。”
随即点头告别。
兰子筠便离了别庵,到了正堂。正遇见如知庵的惠宁法师和松月庵的静闻法师。二人刚刚台前争执不休,此时虽然还在打腹稿,却免不得喉咙生烟,在此品茶饮水。
兰子筠正有疑惑,便上前问道:“大师,小可有礼。”
二人当即合十还礼。
兰子筠便问道:“二位大师所言,小可受道颇多。只是有些疑问,却要请教。”
二人皆称不敢,说道:“若有持疑,不如畅言,我们讨论便是。”
兰子筠于是道:“兰为禅花,兰所寓意,定也。也与佛教中的禅定不谋而合。即佛曰,坚守本心是也。”
看二人点头,兰子筠又道:“可是大千世界,花样繁多。如何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蚀。兰某自陕入川,一路所见,富者淫靡纵欲,浑浑噩噩。穷者勤勤恳恳,食不果腹。权者,贪赃枉法,横行无度。鄙者,偷鸡摸狗,得过且过。对此,佛有如何说呢?”
“贫富权鄙,皆相也。佛愿众生得悟,又愿其自悟。佛希望做错的能够自己悔过,向善的再接再厉,不会被其他人的果引诱。但是这种事情,佛纵然想,又怎么能够参与其中呢?”
静闻笑到:“阁下倘若要佛去帮盖房子,去做饭。尽管这不是他的工作,他也会尽可能的去做。但你要让他去替你吃饭,替你睡觉,便是强人所难了。悟性也是如此,本心就在那里,坚持与否,全在个人。花开万界,各有不同。但总归说起来,仅仅是一朵花罢了。此之谓,着相。”
说的热切,却使人道:“沏茶来。”
小沙弥贡上香茶。兰子筠若有所悟,不及细品,便说道:“吾等说兰,怎可没有兰花茶。”
便亲自煮了茶水来,等那露水烧开,茶叶上下浮沉,不得一定,一股清香油然而出,沁人心脾。
三人不由道:“好茶。”
“东风还有难为时,不因无人孤自芳。好茶!”惠宁法师望见兰子筠有沉吟之色,知他有悟。于是与静闻相视一眼,含笑饮茶。
静闻望着兰子筠,待饮水时,却见惠宁脸色不对。血气饱满的光头上,忽然布满青纹,随即惠手握住脖颈,血气陡然上涌。脸色变为绛紫色。
静闻搂住惠宁,却去点他穴道时,眼见他大口呼气,出气的少了,一声咳嗽,大股鲜血涌出,乌黑的五脏碎块夹杂而出。打到茶桌上。
静文丢下杯子,扶起惠宁,道:“茶里有毒。”随即点住惠宁气海穴,喝道:“叫医生。去院里,把些懂毒的,会药的,都叫来。”
惠宁一指兰子筠,便僵在静闻怀中。已是死了。
静闻喝道:“不用去了。找庵主来。”几个小沙弥还未动,此刻面面相觑,缓缓退出门外。静闻说道:“不要声张。”
兰子筠刚要开口,又忍住,上前道:“小可久病成医,也稍懂一些,却让我看看。”
静闻道:“施主。此时此刻,他说已经无意义。茶是阁下的,水是阁下的,虽然茶具是我们的,但茶水是阁下亲手煮的。纵然你我都知道,阁下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阁下终究难辞其咎,不如还是等人来了再说。”
不多时,庵主,护寺,维那,记事,方丈,主持,一行人等,俱都到齐。齐喝一句佛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来路上沙弥已经将前因后果说的详细,不过此时看来,又比言语间说的骇人。惠宁已死,面色由青转黑,四肢一动不动的耷拉着。但尸体仍旧在止不住抽搐。一起一伏之间,漆黑的血液自嘴角流出来,淌在胸前洁白的华服上,印下血色的斑纹。
静娴不可置信的环望四周,随即深吸一口气,说道:“令人把守庵堂,不要使闲人来往。不相干众人都去,其他人在这里,却不要妄动。”
这时,静娴才望见茫然的兰子筠。他紧锁着眉头,像是在极力回忆某些东西。
静娴道:“茶是先生的。”
“是。”兰子筠回过神来,他无话可说。
“水也是先生的。”
“是。是兰花露水。”
“人是先生杀的?”
“不是。”兰子筠与静娴对视,他平静的说道:“小可与惠宁法师无冤无仇,今日也是初次得见。因为仰慕法师的佛学,幸以也得到法师的指教,因此喝了茶而已。”
静娴不说话。
便有惠宁的徒弟高喝道:“我们却是与你无冤无仇。你又如何下次狠手。倘若受人指使,便能就此揭过吗?”
静娴闻言色变,松月庵众人脸色也不太好看。虽然有诸多辩白,奈何惠宁确实死在自家院中。因此言语有些过激,也是难免。
静娴道:“报官了没有?”
沙弥说道:“此处离府衙甚远,已经着人去送信了。但衙内有人在此,要去稟之吗?。”
正说话时,只听人说道:“不用去了,我已经来了。”
只见一消瘦老者自身后出声,众人分开道路,让他出来。眼见他个头不高,形貌如常,只是两鬓却有两绺白发被束缚住。配合这样精干的气质的,就是常年在府衙中练就的凌厉眼神。
“原来是侯先生。久仰大名。”静娴将其让入其中。
侯弘进了庵堂,只是大致扫了一眼。他因为不是办公的缘故,知穿了一件华丽的常服。所以小心翼翼的环步一周,说道:“既然有人出了人命案子,自然由官府接管。随后会有捕快到此,请各位留下信息,先行退去,不要打扰官府办案。”
众人面面相觑,等府衙众人来时,都躬身离去。
候弘走上前,瞥了一眼惠宁,说道:“好厉害的毒。”
静闻说道:“我们正在说话,惠宁法师就死了。估计只是茶水刚刚入腹。”
侯弘点点头,随即望向兰子筠,问道:“是阁下煮的茶?”
“不错。”
这本来就是显而易见的。他撸起的袖子还不曾放下去。
“用什么茶叶,又用的什么水?”
“茶是兰花茶。水是百花露水。”
“嗯。”侯弘摆摆手,说道:“我已派人令仵作上山,具体因由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过阁下有重大嫌疑,当然,此处一干人等,本捕都会调查。不如阁下…”
“大人从法度而行,小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侯弘道:“如此最好。”
随后令人将兰子筠带到静室。此处原本是说道:“阁下既然不是此处人,可有属地的批文?”
兰子筠呈上文书。侯弘接过度牒,瞥了一眼兰子筠,说道:“你是宁夏府的人,却来我南疆做什么?”
“有个朋友生病了,来南疆求医。”
“求医?向谁?”
“彩云上人。”
侯弘点点头,眼睛扫过下面的章子。
“萧如薰大人的章子?”
“嗯。”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既然如此,我等还会再调查。”侯弘将文书还给兰子筠,说道:“届时还有用得上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就在这松月庵,不要走动。”
兰子筠点头道:“自然如此。倘若用得到兰某的时候,请直言。”
侯弘笑笑,说道:“请吧。”
兰子筠出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远处虽然还是阴云密布,面前倒是雨水少些,太阳也自重云处露出一些。
山重已经等久了。
“人是谁杀的?”
“不清楚。”兰子筠也不知道。“但彩云上人知道。他提醒过我。”
兰子筠还记得那个小老头的模样。毒很明显是下在露水里的,如果不是惠宁当了替死鬼,死的一定是他了。
如此高明的下毒手法,一定是一个精通药理的人。
可是在精明的狐狸面前,他依旧无所遁形。
“两条蛇呢?”兰子筠问道。
此刻应该担心不是他,反而是身份不明的黑白二蛇。
“藏起来了。”蛇只有在隐匿身形的时候,才是有威慑力的。“黑蛇白蛇都是罪大恶极的通缉犯,遇到侯弘,不得已远遁了。”
兰子筠想起那个精干的老头,他总是背着手,说些奇怪的话。
一个体制内的官员不可怕,但如果在掌握武力的时候少通政治,就会变得稍有不同。
侯弘不是什么高手,他的“气”虽然强悍。但在兰子筠眼里,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已经在走下坡路。外强中干的身体,尽管还在装作尚有余力的样子。
他不是正在当年的白蛇的对手。但同样的,白蛇惧怕的,并不是一个年迈的老头。
至于黑蛇。
兰子筠总觉得他与众不同,但他的气质具体表现在那里,却又说不上来。
“那我们去找彩云?”
“不,他什么都不会说。”
兰子筠摇摇头,他清楚彩云的秉性。
“午课还继续吗?”
“暂时散了。”山重叹口气,毕竟是生死大事。尽管静娴有心遮掩,小道消息却是不胫而走。有些香客已经偷偷下山,但目前还很稳定。
对于有些人来说,事不关己的话,能看些热闹也是不错的。
晚上的时候,抚慰司的人马过来了。他们是当地土司,对于此事只说,刻日破案,便不再追问。随后交由蔡老板办案。
兰子筠才看见他,昨日胡佛子大闹此处的时候,便是他出来话事。如今见他,像是比昨日清瘦些。
刚下过雨,天气也冷,他就穿了直缀,套上官服。兴许不怕冷,但脸色已经红溜溜的了。
他将兰子筠领到别院,那里有一颗大枣树,经了露水,凉丝丝的。
书房已经有人掌上灯,蔡东权走到书柜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人将兰子筠带进来的时候,几个侍卫就带着刀在外面等候。
“你是宁夏府的批文,萧如馨大人的章子。可是吗?”
“是的。”
蔡总司笑笑说道:“这件事我问过侯弘了,他说,依他的经验来看,九成不是你做的。虽然你的嫌疑没有洗清,也不好到处走动。但其他东西你倒是不用在意,侯弘自己会处理。说起来,我与你们的萧大人,也是旧相识。”
兰子筠狐疑的望着蔡东权。兴许早就知道兰子筠的表情,所以蔡东权笑到:“这件事不是什么大秘密。二十年前剿灭孛拜之乱的时候,就是由我的父亲派遣苗军入陕。他曾说,李如松将军运筹帷幄,麻贵将军胸有成竹。但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处变不惊,坐怀不乱的萧如薰。”
“太师过奖了。”
“哈哈,不要如此。”蔡东权摆摆手,坐在桌子上,说道:“我对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不是很懂,但听说,你杀了姜柯。”
兰子筠一怔,这件事发生很久了。虽然当时起了很大轰动,但想来南疆地处偏远,不该传到这里才是。不过蔡东权问起,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错。姜柯勾结鞑靼,意图作乱。我在得到上峰批文的情况下,了结他。”
事实上,萧如薰知道姜柯死亡的消息时,军衙的将士的说法是,汗如雨下,战栗不能言。
姜柯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在江湖上混迹久了,所以有些好勇斗狠的本事。所以入伍之后,每每冲锋在前,所以萧如薰对他颇为赏识。
而且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小,尤其是他的气刀,“元磁五极刀”,号称为天下第一气刀。
在此之前,没有人相信,他会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下。直到兰子筠将姜柯的脑袋,栽在了花盆里。
或许姜柯却有其罪,克扣军饷,鞭挞将士之类的。但混迹军伍的人,大都有或多或少的缺点。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拿到台前的东西。
但事已至此,萧如薰也无话可说。
“姜柯的气刀,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吗?”蔡东权饶有兴趣的问道。
兰子筠迟疑片刻,说道:“不错,我也见过许多气刀,但像他一样臻至化境的,不多。哪怕天下第一气刀的名号,他是担得住的。”
塞外的冬天很冷,姜柯死在雪窝里,冰冷的天气让他的脸颊异样的泛红。血液已经凝固了,像是一朵怒放的兰花。
他死的时候很宁静,一点也没有天下第一气刀的威风。
“你呢?”
兰子筠想起那个时候,尽管他一剑洞穿了姜柯的胸膛,可他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我快死了。但我活下来了。”兰子筠对视蔡东权的眼睛,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取了巧。”
蔡东权一愣,他原本准备这样说的,现在只好笑到:“你不是赢了吗?赢了就行了。”
他刚站起来,就听到外面的声音。于是问道:“什么事?”
军士答道:“是铃心姑娘。”
蔡东权道:“她不再后院,却跑到我书房干什么?”
随即道:“我没有问题了,兰先生,你可以走了。”
兰子筠点头离去。出了门,便被军士挟住。离远一看,正是那日的小姑娘。
急急忙忙的,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