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自然是讲女性的生理期的问题的。只可惜古人写书,那哪怕是个医书,也写得相当的隐晦。我研究了半天,依旧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残音又翻了几页,突然抬起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消了一半,缓缓道:“你……咳!你葵水出什么问题了?”
虽然我心里一直对夜残音有着相当抵触的情绪,可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的老脸,也,那个……不自禁的红了一红。
嘴里却硬气的很,淡淡反问他说:“我又没有怀孕,葵水怎会出问题?”
身为一个男人,夜残音就算再妖孽,恐怕也有男人的通病——并不愿与女人谈论这种问题。因此他的眼神在我的脸上逡巡了一圈,细细看了我的神情,认为我没有在说谎之后,便收回了目光,没有再问下去。
我的一颗椰子般的心,稍微的放了放。
我不懂医术,并不知道我现在这个,初步被我认定为是肺结核的病,到底病症是怎么样的。只是这个病因了发病期不长不短,可发病后却极其痛苦,整个人在咳血中死掉,惨绝人寰、惨不忍睹的状况,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于心不忍,而成为了“言情小说”第一病。也因了我年少时十分喜欢读言情小说,因而有了些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我只知道这病最典型的一个病症,也就是我现在常常发生的状况——咳嗽,并且咳血。
可是无论如何,我这个月的葵水,确实是已经拖了近一个月都还没有来了。
我因为身子不好,一直以来都没有很准时过。不过这么多年,每次也都只是前后浮动个四五天,却从来没有过一拖后就拖后一个月的情况。
最后一次是刚到莫府不久的时候,当时莫北每天都要给我诊脉,却独独有一次,我捂着手腕死活都不肯给他摸。这自然是因为我不太想让他知道我生理期的情况,而莫北,他先是一脸疑惑的皱眉看着我,然后却突然甩袖就走了。
我初时还以为他是生了气,没想到半盏茶之后,莫北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姜糖水回来了。一边帮我吹一边说:“趁热喝了,不然会肚子痛。”
我的脸立刻就在姜糖水的热气里红了。
可是那是最后一次了。从那之后,我被陈贵妃绑到皇宫去献舞,然后跟莫北吵架、回钱塘、休养几日然后送走鲍仁……这已经是一个月。可是本该在被绑到皇宫去的时候就该来的葵水,直到现在都没有要来的苗头。
夜残音不说话,我也就懒得说话,一边撑着头想,难道因为我该来葵水的时候掉到了湖里?然后被冷水一激,它就不来了?
还是说……我皱了皱眉。还是说,因为我的病愈发的重了,连带着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变得不好,葵水才不来了?
我这边想的正热火朝天,冷不丁的夜残音在榻上来了一句:“今日,莫北来了。”
我心里倏然一惊,猛的回过头去看他。
却只见夜残音一手撑着下颌,正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养神。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可真叫一个云淡风轻。仿佛感受到我的眼神,夜残音唇角的弧度更深,淡淡说:“他用一座银矿的四分利,换走了那两个拼死留下的侍卫。”
我皱了皱眉:“是和阮道一起的那座矿?”
夜残音倦倦的睁开眼睛,挑挑眉,略显惊讶的说:“你知道?”说完自嘲般的笑了笑,“他居然连这个都同你说。”
我也皱了眉。
莫北既然过来寻那两个人,自然也知道我现在在这里。可是夜残音今日明显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难道莫北,难道莫北……
我没再敢想下去。
可夜残音却不依不饶,浅笑盈盈的说:“那两个人,我留着也无甚用处,可银矿的利却是极大的。两相权衡,自然是允了他,遣人去将那两个侍卫带过来。接着我问他,‘莫公子是否想用一座金矿换走苏小小?’的时候,莫北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呢。”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夜残音继续道:“一句话都没有说。接着那两名侍卫被带来,莫北便道了告辞,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说:“这事若换做是我——不要说是我,便是阮郁,甚或是那个司仪南木,再不济,那个你百般相助的书生鲍仁——都不至于如此。便是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会当场抢了你去。”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然微微在颤,却死死握住。牙齿紧紧的咬着,气息却已经不稳的微微起伏。
“可惜啊……”夜残音摇头笑道,“可惜,苏小小。你挑选男人的水平……委实是高了些。”
我抵死握住自己的拳头,只觉得指甲都深深的陷入了皮肉,针锐般的痛,我却恍然不觉。只拼命抑制住心里翻涌的波澜。说不出什么话也不想说出什么话。
我低着头一下又一下的做着深呼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不,这一定不是真的。夜残音跟我说的话,我怎么能当真呢?莫北又怎么会这样对我?这一定不是真的,不要相信他,千万不要相信他……
可由得我不信吗?他的样子,又怎么像是在说谎?好。若说他说谎我看不出来,那莫北为什么会不来呢?以他的武功,若是真的想救我,怎会完全没有动静?上次只十个他府上的人就已经将夜残音院子里的侍卫杀了个片甲不留,如今他本人亲自过来,若是想要救我,我会完全听不到动静吗?
这夜里寂静无声,若是他真的想要救我……怎么会……
房间内静了半晌,夜残音突然站起来到桌旁坐了,一边拿筷子挑着菜一边说:“哦,对了,有件事还忘了告诉你。”
我依旧低着头,无法从自己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他却只作不见,道:“前些日子,钱塘出了位名叫茜雪的诗妓,才华也是一等一,据说也是倾城之貌。我今日见着了,却怎么看都觉得远不如你。”
我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理他的话。他尝了两口菜,继续道:“你自去了建康便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睛中,虽在宫中的名声传了出来,闹的也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可终归太久不见你人,钱塘便无甚新鲜事可出。这个茜雪也算是来的正是时候,一时间风头尽出,无人可出其左右,红火了半月有余。你常年在苏府里,偶尔走动也是香车来往,去你府上拜访也多半是不见人,因此见过你的人便是个‘屈指可数’,总让旁人存了念想。可她这人却与你不同。”
“她一出来便博了个名头,接着日日流连酒楼,出手也极阔绰,动辄便包下整层楼的‘以诗会友’,穿着也是极放荡的。因此这‘茜雪’的名字立时便传遍了钱塘。”
夜残音是很少这么循序渐进的跟我讲话的。
果然,接着他说:“这名字传的响亮,建康也有不少人听说。但一来你多年的名气摆在那里,且甫一进宫便这么惊才绝艳;二来你日前回返钱塘,众人的视线多半便又被你引了去,自是多多少少压制了她的气焰。可就在这气焰将将被压住的时候,你来了我这里。而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你那倾心相待的人、财大气粗的莫北莫公子,却突然将她买了去。”
我全身的血液“唰”的一下就离开了我的血管,身体徒然变得冰凉。
夜残音却依旧摇头晃脑唯恐天下不乱的笑道:“可更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今日莫北来我这里,竟带了她一起。现下知道为什么我今日能见到她了?原本以为只是一般的下属,可我去前厅时,却见到她与莫北同坐。两人十指紧扣,那叫一个……”夜残音摇摇头,“亲密。”
我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残音继续说:“难得的是,莫北居然给我引见,说是茜雪。我这才知道她的身份,原来就是那个名声险些盖过你的诗妓。真看不出哪里好,皮肤黑的跟碳一样,眉眼倒还端正,却也只是端正而已。莫北居然会为了她而弃了你,我可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身体已然开始簌簌发抖,呼吸都不顺畅。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怎么拿也拿不走。心中的痛已经无以复加,心头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肉,痛入骨髓的痛。
自南木背弃我离开,我又因时光机的错误而来到这里之后,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这些年,环绕在我身边的男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能让我倾心以待,直到遇到了莫北。
这么多年,我活在这副皮囊下,所有人都给我冠上“钱塘第一美人”的头衔,看到的只有我的美。阮郁与我相互赏识,师父与我相互敬重。南木待我亲如胞妹,残音待我宠爱狠绝。可是唯有莫北,只将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子。
那个可以将苹果核扔到我的脸上的男人,那个可以赤脚与我一起赏花的男人。那个可以说我无聊的男人,那个可以说我丑死了的男人。
莫北。
我一直以为,知我懂我的是莫北。爱我宠我的是莫北。利用我却永不会害我的是莫北。永远照看我在乎我的是莫北。
我曾天真的以为,他说要与我牵手一生是真。也曾天真的以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护我是真。更曾天真的以为,那些浓浓情话甜蜜回忆是真。
我甚至曾经天真的以为,他说爱我是真!
如今才觉得自己居然曾这般的愚蠢过!
南木背弃我离开,至少曾那么真挚的说了一句抱歉。可莫北……莫北,他却只是将另一个女子带到夜残音的面前,用夜残音的口转述给我:我不要你了。
莫北……莫北!你居然真的狠绝至此!
夜残音吹着茶沫,笑道:“如今知道我同你说过的,莫北身边从不缺女人是真的了?初时还以为我是诓你的吧?只是现下知道毕竟为时不晚。你在我身边,以后有我护着你,再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我却只是将拳握的更紧,死死咬着后牙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的像被砂纸磨过一般的、对夜残音说:“我要见莫北。”
夜残音端茶的手微微顿了顿,我提高了声音重复:“我、要、见、莫、北!”
夜残音依旧没有说话,轻缓的饮了两口茶,方才笑笑,道:“我约了莫北明日在沉醉阁饮酒,带你一并去便了。”
我没有想到夜残音会这么快的答应,可是心里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根本不能再去多想任何事情。胸口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夜残音端了热水了给我顺气,我喝一口下去,却是一口气提不上来,硬生生的将热水呛到了气管里。
我咳的满面通红,血气一阵阵的上涌,终于还是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从口中咳了出来。
夜残音脸色一变,正要扬声唤人,我却又是一声咳,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氤在纯白色的锦帕上,刺目的斑驳。
我一觉睡的极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无法合眼,直到窗外的天空都擦白才终于浅浅的睡过去。这一觉的时间极端,我却梦了许多事。
从小时候被师父领养回去,到开始学习,到每日清晨起床、上早课,练习各种乐器,学习舞蹈和各个朝代的历史、礼仪、文学作品,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的很满。到我和师兄的那些趣事,到我和南木在一起,直到南木背弃我而离开,再到我来到南齐。
接着梦境一转,从我附身在苏小小的开始。
从最初的不安和局促,到后来的名满钱塘。每一步都是一个脚印,一路走来,却是满目疮痍。我梦了许多,一切都历历在目。我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曾经的自己,看着那些笑颜和欢乐,看着那些痛苦和悲伤,一直在流眼泪。
泪水浸湿脸庞,我兜兜转转的看着不同的自己,走在不同的人群中,做着不同的事。后来一切都开始离我远去,梦境里一片黑暗,我尽全力的大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泪眼迷蒙间,有人走到我身边。我抬头看,却是莫北。
莫北一袭黑色的锦袍,一如我们初见。宽大的袖幅垂在身侧,他赤着脚,黑色的衣衫落在脚面。梅花斑斑凋落,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头发束起来,几缕发丝散落,宛若细心雕刻出的一张脸,轮廓很深,剑眉入鬓,褐色的眼珠。
他低着头笑。
我看到他身前背对我而坐着的女子。她穿着我那时新做的青色的衣裳,衣带随着微风飘舞。长发及腰,身影绰绰。
那是我们初见时的场景,应不该说是初见。我们的初见是因为了一个苹果核,我随手将苹果核扔出去,却被他反手扔回来,正砸在我自己的脸上。后来我们在索酒的院子里第一次正式的相见,他赤着脚,我靠在躺椅上。
我走过去,走到莫北身旁,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我颤抖着嘴唇,一字一顿的唤他:“莫北……莫北,莫北,莫北……”
莫北却像是没有见到我一样,只是脸上含着浓浓笑意的温柔的看着那个坐着的女子。我伸手想将他的脸扳过来,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他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我不死心的说:“莫北,你看着我……你看看我……我在这里,我是小小,你看看我……为什么你不来救我?你说过金山银山都不换的……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
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莫北却伸手,穿过我的身体,向那个坐着的女子伸出手去。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宠溺的、温柔的、曾经只属于我的笑容,唤她:“茜雪。”
我的脸色骤变,回过头去,只见那女子端端站起身来。
她比我高许多,身材修长,我却看不到她的脸。任凭我怎么努力,却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将手递到莫北的手中,两人十指紧扣。莫北左手握着她,右手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会护着你,一辈子的护着你。在我身边,你再也不需要怕。”
我听到茜雪发出低低的笑声,问他说:“那苏小小呢?”
莫北一声冷笑,淡淡道:“那个傻女人?想她做什么,不过是闲暇时候的一个玩物。”她转回头向着茜雪,脸色复又变得温柔,“我最爱的永远是你。”
我尖叫:“不——!”
我的太阳穴猛地跳动,心脏像是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身子到处都在痛,却比不上我的心痛。我一声又一声的尖叫着:“不!不——!不是这样的!不……!!!”
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我觉得周身寒冷,比上次掉落在满是寒冰的湖里还要冷。脸上全是泪,梦里的最后一幕尚在眼前,莫北的笑容,那女子的笑声,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
我抚着胸口,连呼吸都像是吸进千万把锋利的刀刃,顺着我的喉咙一路割下去,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一阵难捱的疼痛翻涌上来,还未咳嗽,就已经有一口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屋子喘息了半晌,终于将将压制住胸口的疼。抬头看了看天色,只不过堪堪三四个小时过去。
这一觉,梦的着实是长,一下子就是三十年在梦中悄然而过。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又多活了三十年,平白苍老了许多。
我捂着额头,整个思绪却还沉浸在那个梦境中。心痛的无以复加。
恰在此时,房门被“咣”的推开,夜残音大踏步的走进来,坐在我床沿上低头看我,说:“越婵说,你做梦大喊大叫的,像是被梦魇了。怎么回事?”
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脸庞埋在双臂间没有回答。
夜残音伸手抚了抚我的后背,嗔道:“瞧这一身汗!”说完将被子从我的身上拉下来,道,“我让越婵给你备了热水,去泡一泡吧。”
我没有动。
夜残音见我不答话也不动弹,倒是不恼。只是悠闲的在床边靠了,笑呵呵的看着我。接着,他十分娴熟的运用了蛇打七寸的道理,对我说:“你洗完,我就带你去见莫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