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推开莫北,绽开一个许多年前,曾几何时,我对南木绽开过的笑容。然后伸手抱住莫北的脖子,嘴唇在他的脸上轻轻一碰。说:“我知道了。”
我这边抱着莫北脖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开,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高声道:“公子。”
那声音虽然像莫北一样平淡无波,可也许是因为女人独有的第六感,我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语气中夹杂着的一丝怒气。我和莫北同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宽袍的女人站在大厅的门边,目光正落在我抱着莫北脖子的双手上。
我把手放下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莫北。
那女人走过来,对莫北行礼,道:“公子。”又看向我,却没有行礼,只是垂着眼睛瞥着我,说,“苏小姐。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吃莫名的飞醋,但她那副神情却让我看了着实有些不舒服。苏小小真真是应了这个名字,个头并不高,可能只有一米六多一些。可这个女人却真是修长。站在莫北身边,只是矮了半头多。我目测莫北至少一八五,这女人,估计也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
便只是笑了笑,道:“你是……?”
那女人还未答话,莫北却抢先一步打断说:“北边的事情办好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了声:“已办妥。请公子放心。”
我垂了垂眼帘,再抬起,已敛去了眸光波动。望向莫北道:“我先回房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向我自己的小院走去。
烧衣服这件事我以前从未做过,是以烧的并不熟练,弄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呛的我一直在咳嗽,眼泪一直往下流。这个年代,又没有排风扇这种东西的存在,便只能开了门窗通风。可房间是绝对不能呆了,于是换好了衣服,到院子里散步。
住在莫北家这么久,其实我还没有好好的走过,这一次走来,细细看过,只觉得设计的着实是不错。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掩映在树木中,一山一湖都装点的恰到好处,一路走去倒真的是赏心悦目。
我蓦地想起莫北曾说让我烧完衣服就过去他房里。不过,那多半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一句话。更何况方才那个女子跟他的对话,就觉得他们两人今晚定是有事要处理的,便没有到他那里去。
因了莫北喜静,我走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都没有见到有人。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想着这么久时间,房间里的味道应该已经散的差不多,便决定往回走。可是,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认路水平。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我幡然醒悟——自己已经迷路了。
这若是在旁处迷了路,想必也没什么要紧。可是在一个人家里迷路,那可真是丢人的事。我一边看着星月辨认方向,一边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扬声叫人,便看到一个人影迎面而来。
却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换了一身衣服,着一袭鹅黄裙裳,一路袅袅走来,不多时便与我正面相遇。本来,这院子里莫北最大,我便是其次。任何人见了我都必行礼,唤一声“苏小姐”,可她却不。目不斜视的从我身边走过去,让我瞬间以为自己已经习得了隐身术。
于是只能拉下脸来,转身唤住她,道:“姑娘留步。”
她倒是还给我点面子,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抬着下巴甚是傲气的看了看我,道:“原来是苏小姐,方才还以为是个粗使下人,失了礼数,望小姐恕罪。”
她口上说着“恕罪”,但神情语气里可丝毫歉意都无。说着“失了礼数”,可连补一个礼的心思也没有,只是平平站着,抬着下巴——俯视着我。
我心里有一点明白她的不满从何而来。莫北这样的男人,确实当得一句“天之骄子”,若我不是见多了出色人物,若我也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想必也逃不过他的魅力。可我曾被爱情那样的伤过,又经历了无数花开花落世态炎凉,便对感情的事情理智了不知多少,很难再发生一见倾心这种事了。
便对她的态度视而不见,只淡淡笑了笑,问她:“莫府着实太大,夜幕之下光线又不足,小小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姑娘是莫公子的下属,想必对他的府邸甚是熟悉。不知可否指点?”
她先是淡淡的听完,随即眼里闪过一丝锋芒,问我:“苏小姐可是住在西泠院中?”
我点了点头。莫北的府邸中独立的小院有几个,其中之一便取名“西泠院”。我因了苏府便是在西泠桥畔,是以对这个院子很是喜欢,莫北便让我住在了那里。
那女子见我点头,垂了垂眼帘不知想了什么,再然后,便也笑了。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小径,道:“从这里过去,走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可见到一片梨花林。穿过林子再往前走约一盏茶的时间,苏小姐便可见到自己的院子了。公子还有急事让属下去处理,便不陪苏小姐去了。”
我道了谢,转身向那条小径走去。待我刚走进去,再回头,茫茫夜色中已见不到她的身影。我脚步定住,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
这女子对我的敌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可是她刚才那么热情的跟我说话,却是丝毫敌意都没有了。我向前望了望,并看不到她说的那片梨花林。往日我在府中走,也从未见过什么梨花林,莫北知道我一向喜爱花草,也没有提过这片林子的事。
我站在那里想,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转念又一想,现在是在莫北家里,那名女子如何都不可能敢对我怎么样。就算她吃醋妒忌,最多也是小小的戏弄我一下,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危害,最起码不会要了我的命。更何况,婢女若是见我一直不归,一定会去禀明莫北。到时候莫北一定会寻我。
在他家里,岂会有寻不到我的道理?
便展了展衣襟,向着前面走去。
一炷香的时间约是五分钟,半柱香便是两三分钟,路程并不远。我走了一会儿,便见到浓浓夜色中一片雪白的景致,走近了一看,居然真的是梨花林!
梨花本是春季开花,夏季凋零。可是如今盛夏时分,这一林的梨花竟是争相绽放,半点凋落的意思都没有。我放缓了脚步,看着如鹅毛大雪般的一树白花,只觉得一下子掉入了仙境中,满目美景,美不胜收。
地上落着一层的梨花花瓣,踩上去松松软软,晚风吹来,便有几片花瓣被吹落枝头,落在我身上。我慢慢摩挲手中的几片花瓣,心里蓦地十分放松。
这梨花林着实不小,我走了足有两盏茶都还没有看到尽头。正倚着一棵树休息,忽然看到树枝有些微微弯折,似要断了一般。便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丝绢,细致的绑在树枝上固定住,生怕它真的折断了。
我一边继续向前行一边想,怎么我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居然突然有了黛玉葬花般的多愁善感?
可是五分钟后,我已经在无限的感激自己突然出现的那么一点点多愁善感了。
我一路都是走的直线,笔直笔直的直线。可是待我又走了五分钟,抬头一望时,心里已经霎时间冰凉彻骨。
我看到,我右手边的那棵梨花树上的那一条,迎风飘舞着的,白色的丝绢。
几乎是颤抖的,我伸手将它解下来。丝绢一角以银线绣成的一个“苏”字赫然在目。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变得空白,紧盯着那个字发愣了好几秒钟,才突然醒悟——我居然,一直都,在走着,相同的路!
这怎么可能?!
我一路都走的直线,这一点我自己深信不疑。既然是直线,怎么可能会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同样的地方?唯一可能的就是我在走着一个圆圈。可是我虽然认路的水平不是很好,但分清楚是直是弯的水平还是有的。我不可能,绝不可能,会,出,错!
那一刻,我心里开始有些慌了。不过立即镇定了下来——这里是莫北家。
我立即开始扬声唤人。先是喊了一声“有人吗”,接着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句“快来人”,再然后又喊了一句“喂!”。三声过后,我彻底放弃了这个方法。
以莫北的习惯,他府上所有人的耳力都想也想得到有多好。那么如果我喊了三声都还没有人应,只能说明这附近根本就没有人。抑或是——
有人。
但他不会,或不愿,来救我。
梨花树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个半透明的鬼魂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一瞬间全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从小就最怕看鬼片,每次看,都一定要拉着所有的师兄陪我一起。于是当我看到无数个真正的鬼魂在我眼前飘来飘去的时候,我除了尖叫了一声便开始没方向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乱跑以外,根本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决方法了。
有句话叫“上帝与我同在”。我现在的处境却是——鬼魂无处不在。
现在的场景若是被奈奈看到,我想她一定会睁大了眼睛甚是惊讶的说一句“你被火烧了屁股啦?”可是我现在真的觉得比火烧屁股还可怕。我身后有无数的鬼,我身前也有无数的鬼。我被恶鬼追赶着,我甚至听到他们发出的阴测测的笑声。
最重要的是,我这辈子,最怕鬼。
原本我并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可是当我经历了灵魂穿越这种我以前觉得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可能性的事情之后,我相信,甚至坚信,这世上一定是有鬼魂的存在的。
我跑的简直快吐了,可是我不敢停下来。我兜兜转转在无数的梨花丛中,撞到树干了无数次,身上火辣辣的痛,眼泪不停的流,可是我不敢停下来。
这样的折磨简直让我一瞬间意志崩溃。我甚至想,如果让我此刻死了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柄匕首,泛着银光的静静置于地上。我看着它,心里有些犹豫。可是我手上的动作却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我的身体仿佛根本不受我自己的控制,冲上去把它捡了起来,刀柄一竖就往自己的胸口上刺了过去。
意识涣散之前,我仿佛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黑色的衣衫,发丝飞扬。他怒吼的喊着什么,我却都听不清楚。只想着,让我死了。
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