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桐木古琴静静置于包裹中。暗色的琴身沉淀着岁月,细细的琴弦流转着光。还有……那有些乌色的琴尾。
我呆立了的站在那里,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只觉得耳畔嗡嗡,世界却一下子都静了。整个人傻了半晌,才喃喃了三个字出口——
“焦尾琴……”
焦尾琴,由东汉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亲手制作,是中国四大古琴之一,现代已失传。在《后汉书·蔡邕传》中,曾这样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如绿绮琴一样,我并未见过焦尾琴。可是焦桐制的焦尾琴的大名,想必略微通晓古琴的人都一定知道。我轻轻抚过琴身,心中的激动翻涌不止。三日之内得见两张绝世古琴,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福分。
我端起一旁早已冷却的清茶一口灌下,略微平息了一些心中的激动,坐下画完了眉毛调了琴弦。调好弦后,便试着弹了一段。焦尾琴作为中国四大古琴之一,当之无愧。高音清脆有金石声,中低音浑厚而丰满,音质松透圆润,在我听来,比绿绮琴还要好上一分。
我深吸一口气,将焦尾琴小心翼翼的放到我之前订做的桐木琴盒中。然后让善檀捧了琴桌,我自己亲手捧着琴盒,往烟霞岩的方向而去。
马车走的不快,却很稳。我闭目坐在车内养神,偶尔听到车外善檀与贾姨低声讲两句话,也很快回复沉默。我想,也许大家的心情都不只是去听一场琴那么简单。
贾姨于我自然只是一个日夜相见的主仆或朋友的关系,可她于苏小小,却是半个母亲。从乳母到一府管事,十六年的朝夕共处,贾姨必定已将苏小小当做亲生女儿般的看待。
有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人们口中的“歌妓”呢?
可是即使她的眉目那般忧愁那般不忍心,我却始终不能够改变自己的道路。
走了不知多久,忽而听到善檀在外升调的“咦”了一声,对贾姨道:“前面才是烟霞岩呢,怎么向右转了?这不是去烟霞岩的路啊。”
贾姨“嘘”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小姐说去烟霞岩对面的山峰。你别那么大声嚷嚷,小心吵到小姐养神。”
善檀“唔”了声,过了一小阵,又低声问贾姨说:“为什么要去对面的山峰?酉戌交际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你看,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外面窸窸窣窣了一下,传来轻轻的“啪”的一声,想来是贾姨拍了她一下。贾姨低声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饶是我心情有些紧张和抑郁,此时也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掀开车帘的一角看了看天色,对车夫吩咐:“加快一些。”又转向坐在车夫身旁的她两人,道,“就快到了,你们准备一下东西吧。”
贾姨应了声“是”。我放下车帘退回马车里,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望着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的车帘,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烟霞岩对面的山峰的景色并不出众,是以平日前来游览的人也很少。这座山峰距离烟霞岩并不远,却比烟霞岩略高了一些。借着天边残存的一丝余光遥遥望去,依旧能够看到雾霭那边不断晃动的人影。
我眯着眼睛粗略看了看,来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许多。因为天色渐暗,那边好似已经有人燃起了蜡烛。几朵烛光点衬在众人间,人影绰绰,有些看不真切。
旁边善檀却已感叹了一句:“来的人好多啊……小姐您瞧,那个站在大树边的穿黑色衣服的人,是不是莫公子呢?”
我顿时无比萧瑟的看了她一眼——什么大树什么黑色衣服,我好像都有点看不清楚。不是吧……难道鼎鼎大名的苏小小居然还是个近视眼?
这也太……
悲叹过后,自然还是要有正事做。我让善檀和贾姨把东西都放好,然后捧了琴再次调了弦,看了看天色,应该已到了酉戌交际的时分。天色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雾霭沉沉,寒风卷着落下的红叶,天地间充斥着一丝萧瑟黯然。
我对他们三人挥了挥手,三人对我行了礼,便躬身退到了后面几丈远的地方。
我双手覆在琴弦上,又静坐了几分钟,才缓缓抬起手腕,手指搭在琴弦上,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悠远而沉吟的琴声便从我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原本以为自己会对选曲很头痛,可是当我翻阅自己的琴谱时,却一下子就定了这首《乌夜啼》。这首古琴曲是南北朝时的宋临川王刘义庆所作,距现在的时间并不长,流传的却很广。琴曲表达的是人们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现实的挣扎。不知是不是我自己现在的心境使然,总之,最近我自己倒是真的很喜欢弹奏这首曲子的。
琴曲时而怆然悲凉,时而悠远绵长。琴声飘飘扬扬到对面的山峰上,雾霭渐渐浓重,我已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只听到琴声沙哑,荡漾在山峰之间,配着风卷残叶的沙沙声,加之焦尾琴的名不虚传,我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将这首琴曲弹得如此淋漓尽致过。
曲子并不长,一曲毕,我闭着双眼,听着余音缭绕,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息。直到了一盏茶的时间,对面山峰上突然传来了雷动的掌声,经久不绝。声音在山谷中激荡,环绕在我耳边的任何一个方位,一层叠着一层的袭来。
我犹自坐了半晌,待掌声稍微平息,才活动了一些在寒风中有些僵的手指。善檀已上前来,披了一件衣服在我肩上,暖意立刻袭来。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上次莫北给我的白色的狐皮毡衣,怪不得这么暖和。
贾姨将一个暖手炉塞到我怀里,眉眼满是心疼。我笑了笑,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到烟霞岩上去吧。”
一行人再度乘马车至对面山峰,我见晚风渐凉,便让善檀和贾姨都进车来坐。善檀笑着对我说:“小姐今天弹得真好!明日来府上来拜访小姐的人肯定更多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今天我确实发挥的很超常,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好。我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焦尾琴的琴身,这张琴……
莫北居然能够同时拥有绿绮焦尾两张琴。
到了烟霞岩,我让车夫将车停的远一些,扶着善檀的手走下车,正待向前走,却突然想起一事,转手将狐皮外衣和手炉都放回了车里。
贾姨顿时皱眉道:“小姐……”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其实我何尝不冷,可是前面做的一直都是怆然萧条的气氛,现在我如果穿的如此华丽丽的过去,前功尽弃虽然不至于,却一定不会善始善终。
风扬起我的裙摆,我孤身一人一步步走的极缓,在人群前一丈处站定,对着众人略微一拜,道:“钱塘苏小小……拜谢各位听琴。”
对面的人群鸦雀无声,片刻后,当首一个身着青色儒衫的书生突然对我躬身还礼,行了一个正式拜见的礼,朗声对我道:“学生鲍仁,拜谢苏小姐奏琴。”
我心里微微一震。
记载中,苏小小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第二个男人鲍仁——
终于,
出现了……
随即,人群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个的矮了一截。所有人都纷纷躬身行礼,黑压压的一片人,不同的服色不同的身高,不同的打扮不同的身份,全部对我行了南朝正式拜见的大礼,所有人齐刷刷的朗声对我道:“拜谢苏小姐奏琴——!”
他们连说了三遍,一次比一次声音大、语气更激昂。声音以此处为中心一圈圈的扩散开去,声音之大,整个山谷都为之震颤。我未料到竟会如此,一时间只觉得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我在这里的七年没有白费,三十年的古琴练习没有白费。心中激动的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会做,只觉眼眶忽然变得温热,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人群恢复了原状。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略略平复了心情,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对众人道:“天色已晚,山上风大,小小已包下飘香酒楼,请各位移步品酒。”说完站到了一旁,伸手道了声“请”。
人群骚动了一下,随即人们一个个向这边走来。人们依次经过我的身旁,每个人都赞我一句。诸如:“今日算是见识到真正的《乌夜啼》了!今生得闻苏小姐奏琴,学生此生无憾!”
或是:“苏小姐如此年纪轻轻便能在古琴上有如此造诣,在下自叹弗如!”
抑或是:“在下听闻钱塘苏小小今日在此奏琴,便连夜赶路自建康而来。本是身心疲累,此刻却觉得不虚此行!多谢苏小姐,让在下能够听到如此琴艺。”
每一个人经过我的身旁,我都会笑着点头致意,对方也都略略点头回礼。可是连我都没想到,今天来的人会如此多!我都不记得自己点了多少次头、听了多少句赞美的话。直到我的脖子都已经点头点的有些酸、脸上的笑肌也已经完全僵硬,人群才算是几乎走完。
说是“几乎”,是因为……
我抬头看向仅剩的几人,索酒穿着一件金碧辉煌的大衣向我走来,将手里的暖炉塞到我手里,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弹琴呢,居然如此好!”
阮郁紧跟而至,脸上依旧是那般浅笑,对我说:“小小,弹得真的很好!恭喜你。”
我笑了笑,说了声“多谢”,捧着暖炉暖了半晌,手指才总算有了些知觉。阮郁像是看到我很冷的样子,想找件衣服给我穿上。可他身上没穿大衣,便看了一眼索酒身上的衣服,正要说话,却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没有出声。
许是索酒身上的那件衣服太过耀眼,我便不禁多看了几眼。即便是已经要入夜,光线不足。可那件衣服上却依旧泛着一层光泽,十分奇特。便对她笑道:“什么时候制的新衣服?挺好看的。”
索酒耸了耸肩:“并不是我制的。旁人送的,今天第一次穿,还算合身。”
我还待再说,阮郁却突然打断,对索酒道:“小小今日也累了,有什么话改日再叙吧。”接着转向我,“不打扰你的正事,我们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我明日去红袖招找你们。”
索酒也点头,对我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我却有些奇怪。那件衣服……总感觉提到那件衣服的时候,阮郁和索酒的反应都有些奇怪,像是都不想多提的样子。
我望着他两人的背影正奇怪着,身旁却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清冷而磁性,道:“知道冷还不多穿些?你的身子……哪里受得住。”说着,一件厚重的衣服已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转头看去,莫北正站在我身旁低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责备。
“上次给你的那件狐皮大毡呢?”
我指了指油壁车的方向,道:“在马车里,正想着哪天还给你呢。没想到今日你也在,不过还好善檀带着。等一下拿给你好了。”
莫北默了一默,道:“难道你看不出,那件衣服是我送你的。”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莫北却说:“我府上哪里会有这么贵重的女式的衣服。”说着又似乎有些无语的望了我一眼,续道,“看你身子不好,还总是不记得穿厚些,就专门取了狐皮找人来给你制的。”
我颇有些意外又颇有些感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莫北伸手过来,帮我将大衣的衣襟拢好,又将压在衣服里面的发丝拉了出来。我正想道谢,莫北却突然将右手放到我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笑了一下,声音沉沉的道:“这件也是送你的,不用想着还了。”
我被他这一揉,揉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无比惊讶。
莫北却恍然不觉有什么问题,看了看身后,道:“今日就不打扰你了,明天去你府上找你喝茶。”说完转身走了。
我缓了一下情绪,抬头向前面望去,一边在想:难道还有什么人没有走?
却在看清楚不过半丈远的那个身着青色长衫的、自称“鲍仁”的书生的脸庞后,脑子彻底的当机了。
我手中的暖炉“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肩上虚搭的那件外套也从我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寒风瞬间灌进了我的衣服内,凛冽的割过我的皮肤,有些生疼。发丝和裙摆都被吹起,在风中纷扬飞舞。可这些我都恍然不觉,只知道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滑过我的脸颊,喃喃的失声道: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