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去思考该送什么礼物给阮郁。想来想去,觉得送什么都不太好。金银珠宝他们宰相府自是不缺,随便送一个显得不够诚意。可是送我亲手做的东西吧,似乎又显得太过亲近了。直到夜幕来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想等索酒回来之后再跟她商量着办。
可是直到我要睡觉,方婶才来给我回话说:“九姑娘已经回来了,现在已经睡下,睡前让贴身使女传来话说明日是阮公子大婚之日,请苏小姐早些休息。”
我只好点了点头,换了衣服躺下。脑子里乱乱的一团,可是却破天荒的沾枕而眠,一夜无梦。
宰相公子娶亲自然不同平常百姓,阮道也故意将排场摆的极大,现场可真不是一个摩肩擦踵人声鼎沸可以形容。我看着一辆辆马车接二连三的到达现场,下来的人估计都是朝堂上的官员和家产万贯的商人,如我这般无名无姓的小女子大概就只有我一个。
我放下车帘,对索酒说:“你当真不去?”
索酒反问我:“我去干什么?”她抚一下额前的碎发,“这种场合人人虚与委蛇,一句真话都没有。见到新人也全是千篇一律的贺辞,半点乐趣也无。”
其实我何尝喜欢这种场合?只是阮道以宰相的身份邀请我,昨天又特地登门拜访,可不就是一种无形的施压。我咬咬唇,昨天阮道来访的事我没有告诉索酒。倒不是有什么目的,只是直觉上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处境有这般难堪。
等到宾客陆陆续续都到齐,门前马车散尽,只余院内喧闹。我对索酒说:“那我进去了。”说完让善檀在外打了车帘,缓步而下。
我刚行了两步,索酒忽然出声将我叫住。停顿了一瞬,低声对我说:“你……小心些。”
我有些感动,对她点点头,便转身行去,身后长久的静默。善檀上前将请帖递给守门的小厮,那小厮看了一眼,收在一旁,闪身让我进门。
待我刚走了两步,忽然听他对身旁的另一个仆役嗤笑一声,道:“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年头,一个妓子,居然随身带两名婢女!”
我本来正往院内走,闻言身形顿了一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前行。今日除了善檀,索酒还硬塞给我一名她的婢女,名唤墨阳。墨阳这个名字,是古时著名的铸剑的地方。她以此为名,意义不得而知。我只奇怪索酒为什么会如此慎重,搞的我好像是去赴死一样。
我坐在很靠前的一张桌子前,遥遥看着阮道坐在上首,接受阮郁和萧雪霏的叩拜,笑的嘴都快合不拢。阮郁脸上仍旧是那种温和的笑容,可是红色的衣服没有给他添什么喜气,反而凭添了些苦涩。
我叹一口气,自古嫁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郁不幸,可也该庆幸。至少从我昨天见那个小郡主的时候她对阮郁的称呼来看,似乎是自小相识的。总好过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夫妻俩。
两人行完礼,司仪高声道:“夫妻对拜!”阮郁和郡主缓缓转身,相对而立,盈盈对拜。身旁坐着的一位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抚着胡须笑道:“郎才女貌,真真一对璧人!”同桌的众人立即附和,又是一阵笑言。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抬头,只见阮郁远远看向我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微僵,满眼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苦笑一下,我何尝想不到邀请我来此并不是阮郁的主意?果然阮郁顿了顿,立即看向阮道。后者笑坐在高位上,迎上阮郁的眼神,“哈哈”一笑,对阮郁道:“还愣着做什么?莫不是高兴的傻了?”
所有人都笑了,司仪忙说:“请新人入洞房吧。”
喜娘搀扶着郡主向内堂而去,阮郁仍望着我,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愣在原地没有动弹。人们看他如此神情,不知发生何事,窸窸窣窣都在低语。我忙远远的对他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快些和新娘一起走。阮郁再看我两眼,终究回身走去。
身边再一次遁入无比和谐的酒会。
我扶着善檀的胳膊站起来,对她们两个说:“我有些不舒服,去后面走走。你们不用跟着我,若这里有什么事,到后面来寻我就好。”
墨阳还要再说,我伸手止住她,转身走开。
宰相府很大,估计人手都被调去了前院,我一路走来什么人都没碰到。正走到离花园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待走进去细看,只见满园姹紫嫣红的花朵竞相绽放。宰相府的花园本来规格就已经大的十分罕见,此时满是花朵,真的宛如花海一般,看的我呆了一瞬。
不远处的墙角,两个小厮合力抬进来一大盆紫色的花,一个低声抱怨道:“公子大婚,这些人送的却全是一样的花!有什么意思?!搬了两三个时辰了才搬完,真是折腾……”
我闻言细看园中花朵,只见遍地都是各个品种各个颜色的芍药。这个时节,芍药本已应谢,可是这些花却全都傲然绽放,争奇斗艳。我笑了笑,这两个小厮怕是不知芍药乃是“花相”。以此送入宰相府,自然暗喻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示阮道的地位尊崇无人可比。
我见那两名小厮远远走开,方才踱步走入园子去。每一株花都是经过精心栽培,个个都是极品。我一路行去一路看,即使我本不喜欢芍药,也不禁被这些花朵的艳丽所折服。
正笑看着花朵,忽然我的脚步微微一顿。只见身前一个巨大的褐色花盆,里面种着一株颇高的花株。那花朵几如碗大,双色同枝,同一朵花的花瓣上竟镶嵌着绛红和浅粉两种颜色,居然是一株极品的牡丹!
我惊讶的看着这盆花,并不是被它双色同枝所吸引,而是——牡丹号称“花王”,居然有人敢送阮家牡丹?
这不是摆明了说……
我脑海中迅速的思索了一瞬,环视四周,目及之处只有这一盆牡丹而已。想了想,以刚才那两个小厮的智商来看,估计根本看不出这株牡丹有什么不妥。阮郁虽然一直没有对我言明身份,可是索酒对我回护颇多,他又是索酒的义兄。那我……
叹口气,我随即俯下身,在花盆周边借着微弱的烛光摸索,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帖子或其他方式的标注,让我能知道送花的人是谁。最好能在找到之后尽快通知什么人去处理掉。免得被旁人发现,只怕徒增事端。
摸了一圈都未摸到,我一边放慢速度更细致的查看,一边暗骂阮府的下人疏忽。这牡丹收进来,若是被皇上知道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毕竟密谋造反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时候都是统治者最痛恨的事情。可是反过来想,谁会有这个胆子送阮道这种东西呢?
正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醇郁如陈酒般的声音慵懒的对我说:“这盆花,是我送的。”
我大惊,忙回过头去。微微烛光下,唯见一个削瘦高挑的人影向我缓缓走来。来人穿的是一袭暗血红色的长袍,锦袍的袖子宽的出奇,竟比寻常衣服的袖子宽了两倍有余。血色衣衫上的左侧绣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一半在前一半在背后。衣襟迎着微风轻轻飘动,衬得那只蝴蝶像是要飞起来一般。他只是将衣衫随意的搭在身上,左边肩上的衣襟随着步伐微微滑落,露出极瘦的肩头,骨感而寥落。
我忽然不可抑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见过古今中外所有排的上名的俊男美女,可如斯这般妖艳不可方物的男人,真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男人。这般妖物,居然是个男人!
他缓缓走近我,微微俯下身子,用折扇微微挑起我的下巴。我愣了愣,偏首躲开。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凑近我道:“这盆花,是我送的。”
我抬起头看他。他长的一双凤眼,狭长而妖魅。细腻苍白的肌肤,殷红似血的薄唇,颈间的血管透着微微的青紫色,透出难以言喻的邪气。
我盯了他半晌,才出声问:“你是谁?”
他又笑了一声。那笑容与阮郁的舒心温柔不同,一样的弧度一样的笑意,我却看的几乎要打寒颤。他低低的笑声传入我的耳朵,凑在我耳旁道:“我姓夜……名残音。”
姓夜,名残音。
我快速的搜寻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可是却找不到任何有关“夜残音”的资料。再次看向他,刚想张口问话,却见他突然挽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我说:“你的小情人来了。”
我皱了皱眉。小情人?
紧接着,只见夜残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欺身凑近,我刚想往后退,却忘记自己本来是蹲着。此时如此重心一变,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夜残音的嘴唇就忽的贴上了我的脸颊,又迅速的收了回去,依旧笑着对我说:“我们……下次再见吧。”说完,便起身缓缓向偏门走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我囧囧的坐在原地,心里却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偷香?可是,可是……好吧,算了吧。我就当自己是诗妓歌妓的,被亲在脸上我就不计较了……我不计较,真的不计较……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别扭呢……
别扭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男声惊讶的响起:“小小?你怎么坐在地上?!”
我抬头,看到阮郁正从大门处快步向我走来,不禁愣了。夜残音说的“小情人”,莫非是他?我的那个妈,怎么人人都把我和他往一起凑。
阮郁伸手要扶我,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阮郁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收回手去皱着眉问我:“是我爹请你来的吧。”
我没说话。他继续说:“对不起,小小。我本说要娶你护你,如今看来……”叹了口气,他道,“我不想委屈你做我的……小小,我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我……唉。”
我知道他的意思。委屈我做妾室?乖乖,我可真没这个意思。
我笑笑,对他说:“你们两人都不是普通人,不过数次谋面,你们却能将我引为知己,诚心以待,不芥蒂我的出身。前些时候,虽没人告诉我,可我知道你和索酒为了我的事,应当着实费了些心思。这些我都很感激。你的身份非同一般,初时相识不过萍水相逢,不愿透露也是应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说:“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你们既没有问过我,却依旧能将我视作朋友。何苦认为我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心生不快?阮郁,你说娶我,不过不忍见我一个人孤苦流落。此诺无关风月,我也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所谓日后平安,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无需强求。”
我缓了缓,深吸一口气,说:“我大概能够猜到你为何会突然娶她。想来是宰相大人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便信以为真。只不过,如今你迎娶郡主,也是喜事。你和郡主应当是相识已久,郡主也是难得的佳人。如此,也算是你的幸。”
阮郁眉头微皱,立刻切中要害。问我:“你如何知道我与郡主相识已久?”
我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镂雕锦盒交给他,道:“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