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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重障碍

从宫中归来,见到佳人已去楼台空的太子殿下如孤寡老人一般凄凄凉凉地在箜梧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等来了心上人的回信。

他急不可耐地将封口撕开一瞧,瞬时激动得合不拢嘴。

小文子瞅着自家殿下两眼放光又碍于身份不得不在宫人面前努力压制的模样,踮脚伸脖子,试图瞅一瞅那书信上究竟写了什么。费尽心力,总算看清,空白的信笺上仅仅写着一个大字——有。

五页纸换回一个字,怎么看也不是个划算生意,也不知殿下究竟在高兴个什么劲儿!答案尚未揭晓,急不可耐的太子殿下已越过门槛,朝太子府的大门冲出去,待他追到大门口,夕阳西下的黄昏里只剩绝尘而去的马蹄声。

只有温良景知道,这个“有”字来得有多么不易。前头的十几年,他守身如玉,哪怕被吕金枝折磨得体无完肤也没有想过要将一颗心付在旁人身上,后头的这三月,他放下自尊,处处退让,只为了与斗了十几年的吕金枝重修旧好。如今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总算有了回应,温良景自然架不住内心的狂喜。

一路策马疾奔,太子殿下又一次来到吕府的后门。侍女通报时,吕金枝刚吩咐完卫川去打探薛胤的行踪,一听到太子来访,忙不迭地撒腿往后门的方向狂奔。快奔到门口,又觉得这个速度显得不那么矜持,调整调整,方迈着小碎步出了后门。

哪知她刚跨下台阶,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外之人,温良景便一个健步,拉过她一把压在了墙根。

红墙碧瓦,茂盛的常青藤恣意垂下,吕金枝深陷一片花叶之中,被他箍得动弹不得。两颗心离得这样近,以相同的频率跳着,不知谁的呼吸先乱了。

四目相对了一瞬,身上之人头颅微倾,粗暴又霸道地啃上她的嘴。那火热的唇齿在她的嘴边转啊转,就是没啃到重点。贴在冰凉的墙上的背脊忽然腾上一股火气,吕金枝猛一使力,扭转身子将太子压在了墙上。

两人调了个位儿,感觉好多了。

吕金枝定定地看着太子:“殿下技术不好,不若我来?”不待他说话,身前的女子便踮脚欺身,重重吻上他的嘴唇。湿热的唇瓣相交,贝齿轻咬,灵活的舌一不留神探进入他的口中,舌尖相碰,立时在他脑中绽起庞大的火花,身上如漫过暖暖的潮水,又如被汹涌的浪涛拍打,再拍打。

太子的呼吸越发深重,情迷之时几欲紧紧将身前的女子抱住,却被她扳住手腕死死地抵在了耳侧。

女上男下,反客为主。昔日被轻薄的羞耻感再度腾起,纯情的太子殿下一面贴着墙根退避,一面又觉得……好……好刺激。正当血脉膨胀之际,吕金枝却适时地将他放开了。

温良景不舍地追逐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吕府的后门虽无人轻易踏足,但总归是条胡同,被人瞧见岂不说她欲求不满,企图婚前与太子行僭越之事?四下张望了一番,吕金枝道:“此处不便,来日方长,你我不如改日……”

温良景这才缓过神来:“也……也好。”

坐上门口的台阶,吕金枝甚至不大敢看身侧之人的眼睛。方才贸贸然被他压上红墙,实在羞窘难当,与其被动受下他这毫无技术可言的一吻,不如后发制人,踊跃反击。与太子相交多年,不论何时,她还是更习惯自己掌握主动权。只是嘴唇刚碰完,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前几年她爱看话本,时时被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故事迷得神魂颠倒,但话本中的女子大多温软被动,与她的性情相较甚远,实在没有什么相处之道可以借鉴。

思忖半天,吕金枝一把搂住太子的肩膀道:“殿下,过往是金枝愚钝,如今却当真想明白了,愿与殿下成就这锦绣良缘。”

缠绵的情话在耳,温良景却微微一愣。这些话明明该是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从吕金枝嘴里说出来却透着一股西出玉门的豪气……

似乎不大对劲啊!

温良景默默抖了抖搭在肩头的那节手臂:“金枝,你能想明白,孤真的很高兴。今日入宫,孤已向父皇言明,刘氏心机深沉,不宜担任太子侧妃,父皇也已准允。明日一早,孤便亲自去一趟刘家,拒了此事。”他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只是世人对你多有误解,届时刘氏再闹,你怕是要多受些委屈了。”

只要他日能后宫清净,受些委屈又何妨?

吕金枝展颜一笑:“无妨无妨,殿下既一心一意地待我,那我吕金枝也可向殿下保证,吕家定会为殿下扫清障碍,助殿下顺利登上大宝。”

还是不大对劲啊……

温良景呼吸一窒:“金枝,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眼下先说些别的,可好?”

“好。”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疑惑了。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敬他、爱他,力所能及地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于太子来说,最好的莫过于皇位。可看他的神情,听到这些话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顿了顿,她问:“那殿下想说些什么?”

温良景轻咳一声,将视线望向不远处梧桐下拴着的马儿,不好意思地道:“孤想问……孤的技术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

夜色渐临,远处的马儿叫了两声。吕金枝的脸上微不可察地一红:“也不是很差劲,可能殿下只是差了那么一点悟性。”

太子殿下很是谦虚:“那金枝可愿陪孤勤加练习?”

“愿意是愿意……”但这个话题怎么就那么别扭呢?吕金枝咬咬嘴唇,“不如……我们还是聊一聊叡王的心腹薛小将军?”

“行。”

在吕金枝的理解中,情人间的相处应是“相见欢”,而不是没羞没臊地满脑子寻思着如何化解眼下的尴尬之境,简单来说就是不解风情。温良景认识她十多年,早已摸透她这个性情,干脆不再勉强,从善如流地与她说起被劫的税银。

其实今日奉诏入宫,乐丰皇帝与他商讨的正是此事。大约年事渐高,温家这位风流帝王一改往昔的凌厉,开始走起仁慈的路线了。

乐丰皇帝的意思,大皇子的做派他并非不知,税银一事早在太子归京禀报之时就已经派人查探了,如今事情已有眉目,之所以按下不表,实则是有心放他一马。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太子有吕家扶持,继承大统之事肯定出不了岔子,只要大皇子闹得不太过分,他都暂且还可以忍上一忍。劫税银这个事,虽说伤了皇储,但吕金枝睚眦必报地在庆功宴上撒了一把巴豆,也算是对他略施惩戒了。

吕金枝听完一拍大腿:“我就说陛下是想借我的手教训儿子吧!我爹他非是说我不知轻重,还将我好一通训斥,到现在我还觉得耳根子疼。”

温良景想笑未笑:“给我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瞧不着。”吕金枝摆手道,“陛下既已发了话,薛胤那边我就先放他一马,只是衙门那个事儿……”她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上回在江阴时,我收了范大人一盒子首饰,你不会生气吧?”

墙角的蛐蛐叫着,身侧之人却迟迟没有出声。黑灯瞎火的,吕金枝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心下一咯噔,大呼坏了。

下一瞬,温良景却嗤笑出来:“孤怎会生气?像范通那样的贪官污吏,就该多放他点儿血!当日你来找孤施美人计,孤还以为你收了他几万两银子,没想到才一盒子首饰,孤只是在为你不值。”

“……”就在吕金枝暗暗呕血的间隙,温良景又道:“不过,孤与吕家虽唇齿相依,但朝堂上的事有我和你父亲足矣,金枝,今后你不必再为了孤的事费心了。”

原来……原来她前后奔走地忙活他全都明白啊!真是不枉老娘的一番苦心!吕金枝激动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殿下既什么都明白……嗯?殿下,哪去了殿下?”

夜幕降下,稍远处的民房中燃起点点灯光,吕府的后门处却始终黑洞洞的。吕金枝寻了半天,只见屁股下的台阶旁费力地爬起一个黑影,声音颇痛苦地道:“孤……孤在这儿。”

“哦……”又……又用力过猛了?

虽说陛下发了话,但吕金枝并不打算停止对薛小将军的调查。扳不倒大皇子,除掉几个助纣为虐的虾兵蟹将还是颇有益处的。税银既已劫了,大皇子撂下的这口锅总是要有人背的。薛胤是薛思远的独子,就算不告发他,拿着这个把柄要挟薛大将军办点事儿肯定没问题。

卫川幸不辱命,趴在薛府的房顶上听了一宿,总算探得,税银被劫的那几日薛胤都不在府上。也就是说,不论是时间还是声音都已经对上了号,唯一差的,便是人证。但偏偏就是这关键的一步,它……它卡住了。当日唯一与薛胤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便是刘舒,可刘舒与她势同水火,且太子还打算断了她想进东宫的念想,要请她出来作证,基本等于不可能。

初冬雾蒙蒙的清晨有些清冷,吕金枝抱着手炉在屋檐下连踱数步:“卫川,你说我现在去刘府,会不会被刘小姐打出来?”

卫川郑重地点头:“会!”

吕金枝再一望灰蒙蒙的天色:“那你说我现在去拦住太子,让太子收了刘小姐做侧妃,会不会被他生吞活剥了?”

卫川再狠狠点头:“会!”

吕金枝挠挠下巴:“难!要想拿住这个薛胤,太难了!”

这厢吕家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撬大皇子的墙脚,那厢的端敬皇后也没有闲着。自打刘舒将吕金枝告到衙门,端敬皇后便觉得,破坏太子与吕家联姻的机会来了!筹谋了一夜,今日一早,由端敬皇后的舅舅颍川王牵头,连带着与商家关系匪浅的朝中大臣一道,大伙儿一窝蜂地向乐丰皇帝上了奏疏,说此时民怨沸腾,太子与吕家万不能成了这桩婚。

与此同时,太子也正赶往刘府,要断了刘舒想踏足东宫的念想。

一夜之间,似乎各方势力都忙碌了起来。

明光殿上,乐丰皇帝瞥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疏条陈,又看向一旁跟了二十年的徐公公:“意思是,若朕非要促成这桩婚事,就是逆了民意,悖了温家择贤媳的祖训?”

徐公公在龙椅边嗫嚅了两下:“老奴觉得,即便那一盒子首饰当真不是什么贺礼,百姓也不该闹出这么大阵势,只怕……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坏了太子的好事。”

温实骏再瞥一眼桌上的奏疏,问道:“那几个老东西还在外头跪着?”

徐公公小心地点点头:“是。”

一股汹涌的火气顿时升上来,温实骏一拍身前的桌案道:“当年朕立后之时他们就横加干涉,如今还想干涉朕的儿子!”

徐公公忙递了茶水去给陛下顺气:“陛下息怒……”

息怒个屁!这怒气如何能息?当年做太子时,这帮老臣便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如今登上皇位,他的儿子娶亲他们仍有话讲,温实骏气得将奏疏掀到一旁:“入冬天寒,朕倒想看看他们能跪到几时!”

于是,殿门之外,大理寺典簿揉了揉冰凉凉的膝盖:“王爷,陛下迟迟没有召见,究竟是几个意思?”

宗人府主事摸了摸发红的鼻子:“王爷,那吕金枝的罪证还未坐实就急急上奏,是不是大题大作了些?”

瞧着前头两位已经开了口,詹事府左中允也忍不住了:“王……”

王爷被冷风灌了一早上的脸一黑,几不可察地扭了扭肉墩墩的腰身道:“急什么?不管那首饰是贺礼还是贿赂,东西总归是吕金枝收的!堂堂太子妃不想着如何辅佐储君,却忙着背后敛财,这样的媳妇我温家要得?”

众人齐齐摇头:“要不得要不得……”

吕严进宫禀报北方水务,路过明光殿时正看到这一幕。瞧着殿门口齐刷刷跪着的老家伙,首辅大人上前道:“西北风刮得冻骨,几位跪在这风口上做什么?是……锻炼身体?”眼神扫过去,“哟!颍川王也在?王爷好不容易养出一身的福膘,跟着他们遭什么罪呀?”

颍川王瞪他一眼:“哼!”

众臣也瞪他一眼:“哼!”

眼瞅劝不住,吕严只好摇头晃脑地进了殿。

温实骏正在生气,见着吕严进来,眼睛一瞄:“外头那些老东西你可都瞧见了?”

吕严躬身作揖:“瞧见了。”

温实骏再一指桌上的奏疏:“这些你也瞧瞧?”

吕严望着书桌上那乱糟糟的一摞,微微一笑:“那老臣就瞧瞧?”其实不用瞧他也知道上头写的什么。两个月前,太子就是在这明光殿,凭着万寿菊的案子撬了颗端敬皇后的棋子。昨夜颍川王前脚把上奏疏的事摊派下去,刑部的李尚书后脚就将此事报到了东宫。他与东宫那位是什么关系?这件事岂有不知之理?

将所有奏疏认真品读了一番,首辅大人道:“回禀陛下,老臣觉得,这些条陈之中,属颍川王文笔最好,从大齐江山的传承出发,再谈到皇家的威仪与责任,将小女不能列居太子妃位乃至后位的考量说得是……”

“朕是想问问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奏疏上条条件件都写着吕金枝德行有亏,当不得太子妃位,身为她爹,他的见解当然是一人二十大板,打完抬回去了事,但以温实骏的脾气,断不敢下这个旨。

首辅大人摸了摸鼻子:“先不提小女是否当真借机敛财,陛下当知道,这桩婚事是先皇后的意思……”这帮老臣公然忤逆,就是对先皇后大不敬。

温实骏当然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这些老家伙抱团为官,颍川王更贵为宗族之长,不是说治就能治的。抛出这个话头,还不是又将难题丢给了自己?

老狐狸啊老狐狸!

闹出这么大阵势,消息很快就从宫里传了出去。

连掌管皇族名册的颍川王都上书劝谏,百姓更加觉得这个吕金枝大有问题。滚滚舆论之下,衙门澄清“贿赂实为贺礼”的说辞也成了遮掩,变得苍白无力了。皇后一党的奏疏本是应流言而生,百姓的流言却因奏疏更盛,这两样东西似乎在互相印证,稍不留神,便拧成了一股麻绳,缠得温实骏的脑袋疼。

到了傍晚,他不得不暂且妥协,答应亲自过问吕金枝,同时召江阴巡抚来京与刘氏当面对质。

陛下既表了态,颍川王一干人等也不好再纠缠下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各自回府。毕竟殿门口的地砖遭得住,膝盖遭不住啊!

其实从乐丰皇帝的态度来看,这个事铁定是站到吕家这边。不过一盒首饰,千把两银子,光凭这点东西实难定下吕金枝的罪状。皇后一党所倚仗的,是难平的民愤。

“古往今来,百姓的流言一直是文人政客最好的武器,当初我知道太子的婚事里头还插着刘舒一脚便觉不好,今日来看,刘家果然将飞谋钓谤的伎俩用得是炉火纯青!”吕金枝本以为,刘舒的那点伎俩,无非是在太子面前耍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百姓听过看过也就忘了,没想到这回皇后也参与了进来,倒当真杀了吕家一个措手不及。吕金枝临窗而立,望着外头即将黑下去的天色叹一口气,“本以为刘舒遇劫归来会有所收敛,看来还是女儿大意了!”

坐在桌前的吕严亦是眉心一皱:“若单单是刘氏一家倒不足为虑,为父忧心的是,刘家会不会与端敬皇后串通一气。”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只要吕家与太子成不了婚,便可大大削弱太子的势力。思及此,吕金枝倒抽一口凉气:“若当真如此,那皇后一党断不会让此事轻易了结,奏疏之后该不是还有什么栽赃陷害的后招吧?”隐隐有些担忧浮上来,吕金枝挠挠脖子,“爹啊,你说我与太子的婚还能成不?”

“先皇后下的旨,你说能成不?”瞧着闺女情急的模样,吕严笑着捋了捋胡须,“爹说过什么?凡事要往好处想,起码陛下还是支持吕家的不是?你想想,削弱了太子,是谁最不想看到的?”

这话倒是解了她几分忧虑。陛下苦心扶持太子多年,定不愿意看到叡王坐大的局面,不论如何,在这件事上总会站到吕家这边。

吕严挑了挑眉毛:“自古皇帝最痛恨的又是什么?是有人逆他的龙鳞!我吕家之所以屹立至今,就是关键之处懂得适可而止,若皇后非要跟陛下对着干,那也太没有眼力见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既说要宣你入宫问话,你便在家中好生等着就是,到时入了宫,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错了什么自有陛下帮你兜着。”

吕金枝有些疑惑:“上回入宫谢恩,陛下明明说过他与皇后心中的太子妃人选是刘大学士之女刘舒,你确定陛下会帮我兜着?”

吕严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瞪完仍觉得不解气,又踱过去戳了戳她的脑袋瓜子:“陛下都说了,这是他与皇后商讨的结果,皇后是谁?是叡王的生母。你以为她这些年教唆着叡王亲近你是为了什么?将刘氏赐给了太子做正妃,你这边空下来,不就正好嫁给叡王做媳妇吗?”

“……”

难怪大皇子打小就对她顺着护着,端敬皇后又三天两头地请她到宫里吃糕点,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吕金枝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被戳得生疼的脑袋瓜,“原以为像刘舒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才是大家心中的良人,想不到更加抢手的是我?”

“可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经她爹将事情一件件捋出来一分析,吕金枝的心境顿时开阔了许多。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也不担忧能不能与太子终成眷属了。她乖乖在屋里等了小半炷香的时辰,宫里果然传来了圣旨,要她即刻进宫问话。

临行前,吕严再三交代,凡事不必多问,听从陛下的安排便是,吕金枝不耐烦地挖了挖耳屎:“是是是。”

踏进明光殿,陛下当真没有多加为难,简单问过几句后便着人安排她在宫中暂住一晚。此时宫门已关,出入不便,将她留在宫里,日后说起来,不仅堵了颍川王疑她互通消息的话茬,也显得温实骏公正无私,确然是在认真查案。

吕金枝也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地随着宫人的指引住进了关雎宫的秉烛轩。

关雎宫曾是端敬皇后做贵妃时的居所,从前太子住在这里,大皇子也住在这里,后来端敬皇后封了后,住进了中宫,两位皇子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府邸,此处便空了下来。幼时吕金枝每每入宫,便是来关雎宫里,要么来找端敬皇后蹭糕点,要么来找太子的不痛快,此处的一砖一瓦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望着雕梁画栋的寂寂宫闱,幼时的点点滴滴逐渐跃上脑海。

那时的端敬皇后包揽了大齐两位最尊贵的皇子的日常,可谓是人生赢家,如今两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昔日后宫最热闹之处也日渐萧索了。

她正倚着门框叹气,只见门外的回廊上蓦然燃起了一排排灯笼,且瞅着那灯笼移动的方向,正是朝她而来。这么大的仪仗,该是中宫的那位吧?

果不其然,执灯笼的队伍在回廊的暗影里拐了个弯,光线透出来,立时浮现出端敬皇后雍容华贵的身姿来。

吕金枝慌忙迎门一跪:“皇后娘娘万安。”一连串动作下来,门外之人已经来到了她跟前,入眼处,正好见着一双缀了珍珠的鞋面。鞋面之上,绣着鸣凤祥文的裙角动了动,端敬皇后温和地道:“快起来快起来,门口风大,里头坐下说。”不待她爬起来,皇后娘娘已自顾自地寻了凳子坐下,“听说你今夜住在宫里,本宫特地来给你送些衣物吃食,还有你从前最喜欢的如意糕。”

话音一落,门口站着的十二宫人里便走出四个提东西的,恭恭顺顺地进屋,将皇后娘娘的厚礼呈在了桌上。

这可当真是厚礼,大到平时穿戴的金银器物,小到解闷用的书籍毽子,用得上用不上的应有尽有。吕金枝特意看了看,光是其中那柄足金的簪子,少说也值个二百两银子。这么多东西加在一块儿,已经远超过范通那一盒子首饰的价值。

吕金枝笑得含蓄:“娘娘,金枝前一阵才因收了点贺礼身陷囹圄,娘娘转头又给我送来这许多东西,金枝哪里受得起?”此话既是推脱,也是揶揄,自从知道自己要嫁给太子,吕金枝便铆着劲儿地想跟大皇子这边断绝关系,尤其昨夜知道皇后娘娘打着想让她当儿媳妇的主意,吕金枝更是对她以往的示好产生了怀疑。

皇后娘娘听完也不生气,脸上依旧是一派祥和:“本宫赏赐的东西,谁敢说半句不是?来,过来坐。”说着一把将她拉到身侧坐着,继续道,“朝中那些老臣就爱管东管西,不过一盒子首饰,竟也值得大做文章?此事你不必忧心。”

谁不知道颍川王上书正是她的授意?可听她的说法,怎么还有点想帮她做主的意思?

吕金枝忧心忡忡地望向房梁:“怎能不忧心?此事来势汹汹,怕是难以释清。”说着眼神一闪,亲厚地拉着皇后的手道,“颍川王是娘娘的舅舅,要是有娘娘作保,他定不会再与金枝过不去。”

皇后娘娘手上一僵,呆住了。本是来做说客,却险些被这个丫头片子给套进去。调整了神色,皇后惋惜地道:“众多官家小姐中,就属你与本宫最为亲厚,今日颍川王上书之时本宫就曾在明光殿外劝谏,但此事关乎太子,是有关国体的大事,本宫身为中宫之主,也不好过多干涉。”

吕金枝略微失望地缩回手:“那是金枝唐突了。”与刘舒相处是要拼演技,与皇后相处还得拼演技,可见演技这门技艺运用广泛,是安身立命的必学之技。

皇后娘娘斗败了无数妃嫔,将后宫治理得妥妥帖帖,技艺已是炉火纯青。此时她瞧着吕金枝微微失望的神情,忙安慰她道:“幸而此次只收了一盒子首饰,拒了那五万两白银,否则便不是你借机敛财的罪名,怕是连太子也脱不了干系。你且放宽心,待陛下查清此事,定会还你清白。”

这回换吕金枝呆了。若真有那五万两白银,便是欺上瞒下,暗许了范通贪污税银的恶行。而太子奉命督税,若是治下不严,也难逃朝廷的追责。

可刘舒只在衙门状告她收了一盒子首饰,银子的事半句不曾提及,皇后是如何知晓的?

吕金枝讷讷地问:“什么五万两白银?”

皇后微微一笑:“据说范通本想献给太子五万两银子的炭敬,是你拦下的?”

吕金枝瞬间失忆:“有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此事可大可小,若承认了确有那五万两白银之事,那此事便不再是贺礼与敛财之争,而是当朝储君收受巨额贿赂,纵容下属贪污,掏空国库。即便在陛下的庇护下保得住太子之位,也逃不过举国哗然,更逃不过载事的史官。

原以为皇后打的是搅黄婚事的算盘,没想到她却一直在五万两银子上头打转,可见颍川王的奏疏根本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是太子。

想明白这一层,皇后再问,吕金枝都说子虚乌有,笑着挡回去了。

碰了一脑门钉子的皇后娘娘眼见套不出什么,便又将话头引到她与太子的恩怨上:“从前住在此处时,你就常来宫里与我说话,那时才这么高,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她张着手比画,很有一股慈母贤后的味道,“本宫记得,你与太子素来不睦,但凡见面,就将关雎宫里闹得鸡犬不宁。原以为你与良吉才是青梅竹马,当初拟定刘氏为太子妃时,本宫也曾提议将你许给叡王做王妃,没想到,首辅大人入了趟宫,这鸳鸯谱就改了。”

其实只要她不提那五万两银子,一切都好打发。

吕金枝乖顺地道:“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这回是陛下亲自赐婚,金枝自当遵从。”

皇后却嗔她一眼:“婚事关于女人的一辈子,岂能委屈将就?你若实在心有怨言,本宫倒有个法子可以助一助你。”

“没有啊,没有怨言。”

“……”

吕金枝羞涩垂眸:“金枝愿意嫁给太子。”

“那就好。”既然如此油盐不进,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后努力维持着凤仪道了一声恭喜,又闲扯了几句,但不论她说起什么,吕金枝都装傻充愣。

皇后的胸口上下起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天色已晚,你好生歇着,本宫先回去了。”还不等她答话,便带着宫人们走出去。

吕金枝恭送完从地上爬起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着初冬的寒气打了个哆嗦,她心中又隐隐浮上一丝担心。皇后既知道了五万两银子的事儿,那便说明刘家果真与她串通了一气。自个儿这边将口风遮得严实,却不知范通那边会如何应对,来京的路上变数太多,若被皇后的人马拿住什么把柄,抖出实情……

那不仅她与太子的婚事黄了,吕家的千秋大计也黄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清早,同样着急了一夜的太子殿下总算来到关雎宫与她会合。

两人难得见面,吕金枝本想将昨夜的情形告诉太子,哪知太子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入门就拉着她东看西看,看完又扑到皇后的赏赐之中左翻右翻。不到片刻工夫,好端端的秉烛轩里就跟遭了贼似的,花瓶倾倒,圆凳侧翻,满桌满地的物什乱成一片。

吕金枝杵在后头直纳闷儿:难道,他掉了宝贝在这儿?眼见太子走进里间,伸手就要去掀那张黄梨木制的床板,吕金枝终于没忍住:“殿下,你在找什么?”

温良景忙活出一脑门的汗:“毒针,毒药,或者别的什么。”瞧着桌上的一盒子糕点,又问,“这些糕点你吃了没?”

吕金枝撸起袖子帮他擦了把汗:“殿下,你宫斗戏看多了吧?”

她说的没错,温良景曾经活在这危机四伏的宫闱里,见过的宫斗戏码数不胜数。他昨夜在太子府中担心了一夜,其实并不是担心与之有关的案情,而是害怕她在吕家被呵护惯了,不懂得宫中的生存之道。

自打她贴上太子妃的标签,她的一言一行都与他密切相关,当年的皇后连储君都敢下手,何况是她呢?瞧着心上人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且还有精神拿话呛他,温良景心下一松,立马转身将她紧紧抱住:“你没事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晃了晃神,被他这么抱着还挺暖和的。

吕金枝用脸在他胸口蹭了蹭,也环手抱住他的腰:“殿下放心,皇后娘娘还指着我们吕家帮着她来对付你呢,怎会轻易对我下手?”幼时皇后对吕金枝的亲近他都看在眼里,她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情,只是没想到,婚事已赐下多时,她竟还不死心。

温良景将她推开一些:“听闻皇后昨夜来过,她对你说了什么?”

原本他进门时吕金枝便想将昨夜的情形全盘托出,太子主动问起,她便照实地说出那五万两银票的事:“那银票我可分文未取,只要我不说,范通不说,这件事就无从查起。趁范通还未进京,殿下不若派人去给他提个醒?”

此事确实要紧,但留下她一人在宫中又不放心,温良景沉吟片刻:“孤即刻就去,但在孤回来之前,你万不可离开秉烛轩一步,闲逛也不可以,知道吗?”

开玩笑,皇后的赏赐铺洒一地,说得轻了是目无尊长,说得重了就是大不敬,她还要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哪有工夫出去闲逛。

吕金枝听话地挥挥手:“那你……你也早去早回。”送走了太子,她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放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要想不惹事,那就少出门。吕金枝乖乖地执行着温良景的命令,将一屋子的狼藉偷偷地拾掇了,方坐到窗口的书桌后翻闲书。

直觉告诉她,今日的关雎宫会很闹热,能闲一刻是一刻。

果然,一个故事还没看到尾,外头就一阵吵嚷,随侍的宫人通报道:“吕小姐,叡王殿下来了。”

吕金枝倚着窗门一瞧,大皇子玄袍金带,此时已到了门口。难道……上回的巴豆还没吃够?宫里人多口杂,太子前脚一走,大皇子就毫不避讳地登门,传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又引发什么风波。

她的脑子还未转过来,温良吉已越过门槛踏进来:“金枝,我来看看你。”口气不怒不喜,还是透着以往的亲和力。

吕金枝放下书迎出去:“良吉哥哥来得正巧,昨夜皇后娘娘送了好多东西,一会儿走的时候你正好带回去。”

温良吉稍稍朝桌上一扫,将目光落在那盒子一口未动的糕点上:“从前你最喜欢吃如意糕,如今不喜欢了?”

哪里是不喜欢,只是不敢吃罢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从婚事赐下,与皇后一党站到了对立面,她就恨不能将从前吃下的糕点全吐出来。

吕金枝两手一拍,笑着道:“口味改了。”

温良吉的神色略微一黯:“从前你还说要嫁我为妻,如今也改了。”

吕金枝面容扭曲:“童言无忌,你总记得这个做甚?我与太子就要成婚,此刻又因贺礼的事被软禁在这里,良吉哥哥,你今日过来,是不是有失考虑?还有……那夜叡王府的巴豆是我下的,你……你不生气?”

其实他生不生气不要紧,重要的是,太子回来若瞧见她与叡王共处一室,太子会很生气。

但大皇子显然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与你一同长大,你行下的顽劣之事不胜枚举,我几时生过你的气?你与太子就要成婚,日后你我相见的日子怕是少之又少,像此刻这样单独的说说话更是不能了。金枝,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一问你,你我青梅竹马,就当真没有一刻对我动过心?”

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作甚?

吕金枝顿觉头疼:“良吉哥哥,你我没有男女之爱,只有兄妹之情,幼时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个屁放了行不行?况且,况且你与刘小姐的关系不也说不清道不明?眼下她缠着太子,你又缠着我,不若你回头将她收了做王妃,咱们四个人都干净?”

其实起初吕金枝还不确定,但自打皇后提到那五万两银票的事,她窝在屋里想了一夜,忽然有些回过味儿来。皇后从未见过刘舒,不可能听她亲口陈述当日的情形,唯一得知此事的途径便是她的儿子。

果然,当她提到“刘小姐”三个字,温良吉的眼神里显出极大的震惊。

吕金枝挠挠下巴:“说来也巧,我曾有幸见过你与刘小姐的书信,后来又在公主府的假山旁逮住她来会你,再后来,你出兵剿匪,将她从贼窝里救回来,又听闻刘家为了答谢你,三天两头往你的府上走动,你们……就没考虑考虑结个亲?”

温良吉瞪大眼睛,听完呼吸一窒:“你早就知道这些事?”

吕金枝谦虚地笑了笑:“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温良吉的神色又黯然了一瞬,片刻之后,面色沉痛地道:“我承认我心里有她,但我也同样放不下你。金枝,酒宴上的事我可以不生气,只要你……”

“等等……”听你的意思,是想尽享齐人之福的意思?吕金枝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良吉哥哥,先不说我对你有没有意思,首先你这个心态它就不对,世上哪有绝对圆满之事?什么都想要,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昨日太子已向刘家澄清,他对刘小姐并无兴趣,你欢欢喜喜地将她娶回去不就完了,一边让她跑到衙门告我,一边又跑到这里来与我牵扯不清,这算怎么回事?”

温良吉深吸一口气:“我总还是不忍心算计你,总还是盼着你能回心转意……”

多说无益,吕金枝站起来道:“我从未将一颗心放在你的身上,便也谈不上什么回心转意。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掖着藏着了。我喜欢太子,愿意嫁给太子为妻,更打算好要与太子一起承受你们对付他的阴谋诡计,你若实在不忍对我下手,就当……就当是金枝负你吧!”

眼前的人身形一顿,眉头拧起。

他与吕金枝对望许久,眼睛里最后一丝光彩也渐渐地灰暗下去。待那些失望的情绪过去,愤怒与不甘急速跃上他的脑海,温良吉眼神一凛:“但愿你不会有后悔的那天。”

不会。嘴上虽未说出来,但吕金枝的心底却冒出这个声音。太子不仅是他们吕家权力登顶的基石,也是她甘愿相守之人,又怎会后悔呢?要爱就明明白白地爱,要恨就彻彻底底地恨,最怕两个人牵牵扯扯牵出身旁的无辜之人。大皇子今日之言,确实有些天真了。

“良吉哥哥。”秉着以往的情分,吕金枝还是喊了他一声,“我帮着太子对付你,你却始终盼着我回心转意,这份情谊,金枝很是感激。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你想做的事也并非三言两语便可相劝,事已至此,金枝只希望你好自为之。”

温良吉再未吐出一个字,拂袖而去。

从前她对他很是同情,觉得温实骏十分偏心,但太子又有什么错?谁不想好好活着?

你哪里是放不下我?你只是嫉恨太子,想要抢夺属于他的一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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