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城中的一个裁衣小铺内,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衣着破败的老道士,和一个衣着尽显华贵的少年。两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来买衣物的,一个穿的如此华贵的少年公子,怎么会看上凡夫俗子身上的布料?
衣衫褴褛的老道士进入小铺后,面色和蔼的对着一脸惶恐不安的老店主打了一个稽首。老店主赶忙生疏还礼,丝毫不敢怠慢。道士的身份,在古罗帝国是何等的尊贵,即便是眼前的这个老道士衣着破烂,以老店主多年磨炼的精明眼神也能看出,这两人非同一般。
华贵少年进店后,没有说话,而是独自走向挂满粗劣布料的墙壁,伸出苍白的手抚摸着略显刮肤的布料,然后悠悠叹息,“皇室的布料品佚不知比这高出了多少,怎么就没能出现这样一位人呢?”
而后少年又兀自轻笑,“真是天眷我也,只要你能让那泊清池中的金色龙鲤重新活泛过来,哪怕你向本殿下要一个太子妃,本殿下也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在太子府中,有一泊清池,池里卧有一尾十几年来都不曾动弹丝毫的金色龙鲤。这尾龙鲤从少年记事起,就已经存在,而且皇室还专门派了诸多人守护这尾“假死”的金色龙鲤,有道法不低的道士,有修为极高的修者,还有皇室这些年倾心培养的一波鹰犬死士,可以见得,那尾“假死”的金色龙鲤对于皇室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这尾金色龙鲤是在十五年前皇室联合扶道宗的人花了极大的代价从古罗之外的一个破碎小洞天捕获而来的,为了这尾金色龙鲤,皇室豢养的鹰犬死士折陨大半,扶道宗的几个宗师级别的老道士更是倾尽毕生道法心血,落得个灯枯油尽的下场才顺利的捕获并带回这尾金色龙鲤。
原本生机活泼的金色龙鲤在被送达到皇室,经过扶道宗高人的一番秘法夺舍后,便假死了过去,而那位承载着一国气运的皇子,也就顺理成章的“活”了过来。
事后,皇室又耗费天地材宝无数,打造了一泊占地仅有几丈大小的清池,清池建造完毕后,当今圣上沐浴焚香登祭坛,亲手为这片仅有几丈大小的池子提名。
金鳞卧清池。
要知道,古家是武迹发家,虽然这些年来提倡兴文治国,但是骨子里是很少提笔的,就连扶道宗的“甲子道祭”历代圣上也只是远远观望,不曾动过笔过。
在千年来,历代帝王都是很少提笔,向前追溯,古家开国先帝一生之中只为事物提笔两次,一次是那把金塑长剑高挂古罗庙堂时,另外一次则是那把金塑长剑跌落庙堂门槛,那策功勋册取而代之之时。而当今圣上更是“吝啬笔墨”,这几十年来,也就十五年前,为那方卧有金色龙鲤的小池提过笔。
衣袍华贵如披有璀璨星辰光辉的少年松开手中的粗劣布料,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后那个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少女。
此时,少女同样抬起眼眸,看着他,眼神拘谨万分。
少年那双闪烁着明亮光辉的眼眸看着那位被一袭无形气息缭绕的少女,温柔一笑,尽显典雅。
战战兢兢的老店主出声询问道:“敢问两位贵客是买衣还是屯进布料?”
老道士面色依旧和蔼,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贵店裁衣织线别出心裁,织裁的衣物更是独具匠心,尤其是老先生的闺女,更是一个织衣能手,我家公子想要聘请老先生的爱女为其‘织裁’,不敢说大富大贵,但会比在一个小小的春韭城收益要高出很多,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老店主听后,更是惶恐了起来,自家女儿的裁衣织线的本领老店主心里可谓是一清二楚,在春韭城内,可没有哪一个裁缝的手工能够与自己女儿媲美的,难道天降机缘砸到自己头上了?
老店主慌忙找椅凳想要两位贵客落座,老道士摆摆手,示意不用如此客气,“若是老先生觉得可行,那老道就带走老先生的爱女,若是老先生放心不过,可以一同前往,我家公子还是能够养得起你们父女的。若是老先生肯让爱女一人前往,以后随时都可以去找她,我家公子定会扫榻相迎。”
此时老店主已经被幸福砸昏了头,哪里还有考虑这么多,脑海中想的都是以后飞黄腾达的场景,慌忙点头应下。
老道士笑意柔和,“老道就先行谢过老先生的成人之美了。”
而后老道士藏在袖筒中的手一抖,一点金光浮现,当老道士的手伸出袖筒时,掌心便多出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物块。
老店主见到金光闪闪的物块后,顿时两眼放光,那是一粒金锭啊!
老道士将手中金锭交给店主,笑着说道:“等下我们就要离开,以后你要想去找你的女儿,可以去城主府那边,自然会有人带你去。”
老店主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这次喜从天降,不但攀上了大户人家,还攀上了城主府,这下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铺可真就成了金字招牌了。
老道士见到店主欣然应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而后走向店铺外,往前方的那棵盆景茶树招了招手,一个身如披流云的男子从茶树中走出,毕恭毕敬的单膝跪地。
老道士面无表情,与刚刚在店铺内的表情判若两人,“以后你就是春韭城的城主,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个女子对大皇子来说,至关重要,还有,这里离龙阳城不远,你应该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吧?”
身披流云的男子面色肃穆,坚毅点头应下。
而后老人挥了挥手,男子身影隐入那棵茶树。
老道士轻轻转身,看向龙阳城所在的方位,面有愁色,然后他打算再去一趟李家。
不久后,三道人影从锦绣小铺中走出,向北去了。
李家。
最近李源澄过得很悠闲,前不久,李源澄辞去了那个有名无权的都护职位,城主府那边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还给予了一笔不匪的酬金。生活悠闲是悠闲了,可李源澄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也读书,可是能读进去的很少。有空没空就喜欢去看看后院的那荷池,盼望着那池荷早日萌芽破泥,花叶早开。
李源澄最近喝酒了,但每次只是小酌一杯,一来是心中实在是苦闷,没有了儿子的欢声笑语陪伴,总得找个东西寄托才行,读书是寄托,但李源澄最近读不进去。二来是为那个老仆,自从李洛龙走后,起先老仆还耐不住酒虫作祟,会偷偷的小喝一口,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坐在李家门槛上的那个老仆还是没能等到小少爷归来,就干脆一滴也舍不得喝了。
李源澄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抱起一小坛酒去找那个老仆到后院的荷池喝酒,也不带酒盏,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不过老仆喝的很少,一小坛酒,要去几次荷池才能喝完。好像每少喝一口,少爷归来时就能多喝一口似的。老人以前是为自己腰间的油腻钱袋子算账,现在是跟一小坛酒算账,而且跟小酒坛算账要比以前跟钱袋子算账更加细致多了。
老人姓吴,服侍了李府一辈子,膝下无子嗣,早已经把李家当成了落叶归根的地方。一生活动范围从来没有出过龙阳城的老人对于外界的事,零星知道一点,所以老人才会如此对那个出门远游的小少爷放心不下。
年轻时那会,老人喜欢偷懒,平时喜欢去龙阳城城门那边向过往的行人打听些奇闻异事,顺便再瞅瞅穿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那会儿,龙阳城的名酒一线吼还在生产,人流也多,所以老人听说了许多外面的事。
老人听说的事情中,有手碎钢刀,有凝灵起尸,还有人操控泥人木儡耍些杂技,更令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人会一种通天之能,撷云以为裳,剥鱼鳞作瓦。一人提刀破万军,两只秀拳折千兵。外面凶险啊。
小少爷万一在外面遇到了歹人该怎么办?这让老仆怎么能放心的下。
在老仆心里,早已经把李源澄当儿子看待了,所以才敢在李洛龙出李府时,指着李源澄的鼻子骂,老人真的是对李源澄感到恼怒,怒其不争。同样,老人也把李洛龙当孙子看待,才会这样朝暮里惦记着外出游历的李洛龙,盼望着他能早点回来,瘦了黑了都没关系,只要回来就好了,老仆可是为他留了很多酒呢。
这一日,老仆仍旧是坐在李家大门门槛上,暮气垂垂的。
李源澄提着半坛酒,来到李家门前,看着老仆垂老的身影,原本一头白发,现在更显发丝伶仃。
李源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小老头?去荷池喝一口?”
老仆慢悠悠起身,而后两人一起去了荷池,两人行走间,李源澄有意无意的落后老仆半步。
整个李府,真正担心李洛龙安危的人,只有两人。一个是应该担心的,一个本可以像其他下人一样,晚年偷懒享乐就行了,可是老仆没有。
两人说是去喝酒,其实都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段时间,两人喜欢在荷池旁边说着李洛龙小时候的调皮事,两人都爱说,还都爱听,一些个事,翻来覆去的说,还是津津有味。
夕阳下,有三道人影走入龙阳城,老人在前,其次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和一身缭绕着说不清道不明气息的少女。
三人在这个捉襟见肘的小城中走着,老人不急,少年也没有催促,身后的少女,更是不敢出声。
三人来到了一张破旧的书案前,老人停下脚步,显得有些苍老,“谁不想在这片天地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管死后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都听不到看不到了。死前能看到的只有那些自己曾经亲手涂抹在这片天地间的‘色彩’,不过我们都是可怜的人,李霸天为自己留,他就算是死了,也无遗憾,可是我们呢?我为扶道宗留,你为李家留,那个老秃驴为世人留,就算是不理世俗的楼镇南都想为那栋楼留下一笔,整个古罗,真正洒脱的,只有李霸天一人啊。”
老人面色悲恸,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都没有错,我们只是道不同,立场相对而已,不管最后谁能在这片狭隅中写下那一笔,都值得尊重。或许我们能在地下谈笑晏晏,但是现在却是不能。因为你不会放下,我也不会放下,放不下啊。”
而后老人遥遥对着那张破旧的书案浅浅一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这张破旧书案作揖。
“陆先生。”
老人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也是收敛起表情,学着老人的样子,作揖。
喊了一声陆先生。
这一揖,少年放下了所有的身段,不再以古罗大皇子的身份,完全是以一个后辈对于前辈的瞻仰而作。
而后苍白少年又是一揖,这一揖,是为曾经替古家分疆裂土的战士而作,为李家而作。过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皇室和扶道宗,都不会再顾及任何的情面了。
恩怨一揖消吧。
老人做完这些,对着身后的少年说道:“大皇子,你们去一趟那座破落的老酒坊,替我拿回一样东西,我去一趟李家,去看一看我们培植出的圣人之相。”
少年带着少女转身离去。
夕阳西下,李源澄抱着半坛子酒,与那个老仆从后院荷池归来,这半坛酒,又没喝完。
两人一起走到前院,老人对李源澄说道:“忙你的去吧,我再去门口看一眼。”
李源澄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还够喝一次的。然后轻声说道:“我也想去看看,龙儿回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可不能只是你,也得有我这个爹才行。”
说完,两人一起去了,老人慢慢的坐在门槛上,没有要走的意思。李源澄也就这么坐着。
两人坐着,没有言语。都将目光放向远处。
在两人失神的目光中,一个老道士出现了。
老道士缓缓走来,身影在夕阳下拉的老长。
在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两人猛然一惊,而后确认不是他们要等的人影后,心头一阵失落。
不过两人还是拿出了恭敬,毕竟道士的地位,在古罗,很高。
最后老仆叹息一声,起身打算离开,李源澄也是起身。
老道士笑容和蔼,“李家主,别来无恙,可还记得老道?”
老仆停身,李源澄眼神恍惚。而后笑意盈脸。
“老道长,许久不见了,身体可还硬朗?”李源澄慌忙迎上去。
显然李源澄已经认出了这个曾经拜访过李家道士。
李源澄来到老道士身旁,想要接引他入李府,老道士摆摆手,说道:“老道就是途径龙阳城,还记得十几年前途遇过李家,赶巧碰到李家小少爷的诞生吉日,就来看看了。”
李源澄唉声叹气一番,“龙儿已经出门游历了,这次道长不赶巧,扫了道长的性。”
老道士一脸慈祥笑意,“不打紧,不打紧。出门游历好,多见见世面,历练些人情世故,好事好事。”
李源澄陪笑。
“听说李家主平时喜欢翻阅些书籍,可有些体会?”老道士看似随口的问道。
李源澄摇了摇头,“就是学着样子,瞎翻典籍,体会不多,有一点。”
老道士笑着点头,“无妨无妨,只要转轮无废,想来应该能从书本中体会到大气象。读书啊,讲究的水磨功夫,功夫到了,等你回头看原地时,所有的东西都会倒映在眼中的。水流不止,万物始终,风兴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已雕已琢,返还于朴。书是要慢慢读的。”
老人一边说,一边看向李源澄,在老人眼中,李源澄身上覆有一层极为淡薄的霜华,霜华之下,是宛如风华般的书生意气。
老人又笑道:“书本是死的,可书中的气象却是活的,读书不用苛责强求,读出自己的东西就好。”
李源澄点头应是。
老道士也不打算久留,李家的家门,不进了。不是不想进,是进不去了。
然后老道士告别了李源澄,独自远去。
李源澄目送着老道士离开,等老道士彻底消失在视线时,李源澄才转身,打算去书房看会书。
老道士的那番话,李源澄明白了一些。意思就是读书不必急于一时,但却不能落下,流水才能不止,转轮才能不废。
但是这句话的深意,李源澄却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