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上那片云蒸霞蔚的场景随着那道瘦弱小和尚的身影消失其中,便如流云般轻飘飘卷去,远离了即将成为战场的南山。
垂眉老僧法慈此时热泪盈眶,两缕花白胜雪的长眉不停地抖动,满目虔诚的望向那团定格在天际上云蒸如瀚场景,全然不顾已经冲破血幕,身驻半空中的那具漆黑色泥菩萨。
法慈翻涌着泪花的老眼此刻有些迷蒙,他竭力的睁开双眼,等待着他的师傅,敛一身金光,踏祥云而归...
南山寺内,所有僧人都已经停止了口中的佛诵,甚至是捻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好些个修炼不动禅的老僧此时也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这些早已经看淡生死的老僧人,此时一个个如坐针毡,面色焦躁难安。
虽然他们看不到远在南山城那边的情况,但是从寺庙大堂内,那些金身罗汉和怒目金刚的异样就能知晓一些状况。
此时,一尊尊矗立在寺庙大堂内的金身罗汉和怒目金刚表面有万芒凝金,宛如一摊金色浆液,顺着情态各异的罗汉金刚缓缓流动,佛纹如雾中观花,时而浮现,时而隐没。
一众僧人眼目难睁,刺眼的金光如烈火般灼烧眼球。但是,一众僧人此时强行盯着千丝万缕刺破眼球的光线,紧紧凝视着一尊尊佛像的变化。
不多时,明灭不定的佛纹悄无声息的定格而出,紧接着,那些历经数百年风雨飘摇,且在泥傀宗小土地强力镇压下都未曾出现一丝裂纹的佛像竟然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
金色裂纹很浅,恰似塑金未干时留下的褶皱一般。
就在这时,姿态各异的金身罗汉,齐齐垂眉合掌。两列罗汉姿态整齐划一,皆是作诵佛状。
同样,情态各异的怒目金刚,眉目收敛,各种怒而不威的面孔上都是浮现出一抹悲天悯人的神情。
寺庙外,有万丈金光生发,金光中心,宛如悬浮一枚金色烈日,散发无极。
同时,又有各色雾霭升腾,金光夹紫雾,黛色滚青霓,素白裹红绯。光彩斑斓,恰如泉眼翻腾,又好似一川烟波连万倾...
如果此时有僧人向外看一眼,就会发现,这片翻滚不息的雾霭,竟然全都是南山寺梦寐以求的香火!
随着香火不停地积聚,竟隐隐有下塌的姿态,由此可见,这片香火是何等的浓郁!
虽然这片香火声势浩大,如潮汐倾荡,但是和南山城那边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许多。
南山小和尚携带着从浓眉密髯身上强行掠夺而来的香火隐入南山寺仅存的一缕香火后,此时这处香火的浓郁程度,俨然已是一片小佛国!
自从这片香火突兀浮现后,那层浓厚的血幕气息便如水纹遇急浪一般,被极速吞没,再无狰狞气势。
可是,在这一小片宛如佛国鼎盛的香火下,却是一阵阵急促密集的厮杀声,各色武技呼啸奔腾而过,数道人影交错浮现,一众强者的齐齐出手,似欲引得这片天地山河摇落,天地为之变色。
但是,在纷乱的战场边缘,有几道身影站定如山,岿然不动。
禄家所在的方位,鲜红榴裙少女与老者禄冥已经向着白无常一帮人遥杀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气势威严的男子,男子面色漠然,一身无以轮比的气势不怒自威,不同凡响。
男子双手负后,并没有加入战场,而是将目光投放到悬驻在半空中的那具九尺黑影。
城主府那边的山头,已经无人立足,俞铭与其援手在泥菩萨出世的那一刻,身形就已经原地消失,以一种除我之外,皆是外敌的姿态卷入厮杀,不过几人并非全力参战,多是从旁窃取伤人致命的时机。对于俞铭这种没有对泥菩萨有着绝对一锤定音的强横手段的人来说,敌对者伤亡越大,他的成功率就越高,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选择加入这场混战。
老人柳垓面色冷漠如霜,全身血气愈发翻腾不休,精神紧绷如满弦,双目紧紧的注视着半空中的那具九尺黑影泥菩萨,似乎是在找一个玄之又玄的临界点。
柳垓是个大赌徒,所以他才会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柳青州死在自己眼前,才会赌上泥傀宗整座宗门的根基来收取这具泥菩萨,现在,他又要赌上自己的命,只为柳碧儿彻底得到这具泥菩萨!
此时倒映在老人瞳孔中的是一片无休止翻腾的猩红血气与黑色雾气,猩红血气夹杂着黑色雾气,给人一种阴晦瘆人的感觉。自泥菩萨冲破禁止法阵后,那片席卷的黑色雾气就已经与猩红血气脱离开来,安静的各自占据半壁天空。但是此时,这两股气息却是如同滚动长河一般,一线流掠,向着泥菩萨汇聚而去,两线色彩鲜明的“河水”不停地冲刷着悬驻半空的泥菩萨,而后尽数敛入其体内。
随着两线“河水”的不断掠聚,泥菩萨眉心处有一点阴沉暗红光芒凝聚而出,小如米粒,气势却是如长虹挂天,磅礴至极。
两线河流每推入泥菩萨体内一分,这具被封印了数千年之久的战傀气势就暴涨一丝。不多时,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气势似乎要凝固了这方天地的气流。
老人柳垓看着它的成长,面色无动于衷,其身旁短剑出鞘的少女面上却是梨花带雨,无言的悲恸。
而白龙等人所在的方位,此刻只有白龙一人,原本不想第一时间出手的白无常被迫参战,禄家的目的很明确,禄奉天和禄冥两人直接找上白无常,不由分说,直接一出手便是祭出强横武技。
白龙之所以没有参战,是因为他已经感知到了有一股淡淡的杀意萦绕着自己,白龙抬头看去,是面色冷峻的李洛龙。
李洛龙手中小雷音已经出鞘,紫电嗤然作响。
白龙一手斜提长枪,一手负后,身形挺拔如戟如山,面色平静,一股不同凡响的气度自然而然的向外倾泻而出。
李洛龙上前一步,抬刀指向白龙,“我来履行我们之间的诺言。”
白龙没有答话,只是幅度细微的点了一下头。而后手中斜提的长枪猛然向前一甩,长枪并未脱手,而是绷直于白龙面前,挺直坚韧的银色长枪只是枪尖激荡出一朵璀璨的银色枪花。
银灿枪花开合有致,“花瓣”银纹轻扩叠加在一起,而后湮灭。
白龙抽出负后的手,手掌一握镂刻有细碎花纹的枪身,慢慢捋过枪身,捋至枪身中间时,双臂一震,银色长枪被压迫出一丝细微的弧度,而后白龙目光淡然的看向李洛龙,嗓音漠漠说道:“是决高下还是决生死?”
李洛龙猛然斜挥下平举的小雷音,一抹熹微紫芒从刀刃处划出,甩向身后山石,山石一瞬成齑粉。
而后李洛龙看也没看身后一眼,双手外摊,脚尖一点地面,整个人身形便如雏鹰起飞般,向着白龙飘去。
在飘去的途中,李洛龙轻声说道:“生死!”
白龙朗声高调道:“好,我便与你决生死!”
而后白龙一抖手中长枪,长枪虚晃数下,掣电般的银色弧纹陡然争夺枪身束缚,向外卷绽而出,萦萦绕绕,不绝于枪身。
白龙挺拔身姿愈发飒爽,银色长枪斜刺于天,面色凛然说道:“我白龙虽沦落为流寇,可这是时运不济,命途不爽,我不为流寇,便生存不下去,今日因果,我白龙不过是想要活下去,何错之有?虽然我为流寇,但是我知何可为,何可不为,对于算计你一事,我白龙问心无愧,修者走世间,无异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可落,你应该知道。但是对于那条并不会运用元力的山精,我白龙问心有愧,有愧于我哥的敦敦教导,父母早亡,长兄为父,我对不起我哥,更对不起我爹娘,所以今日,我白龙就光明正大的与你一决生死,我不管你会不会使用鬼蜮伎俩,但是这一战,我白龙,会光明正大的与你对战!”
已如雏鹰展翅而来的李洛龙速度不减,一抹耀眼紫意拉长于半空,如一线纤长狭细的紫气流痕,“世事艰难,这个我知道,生活不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有些原则,是不会变的。”
“无论你算计谁,我李洛龙都可以不管,而且也管不来,但是你不该算计在我头上,可既然你已经算计到了我头上,那我便不会视而不见,因为我要给歆玉一个交代,只要她选择跟着我,我就不会让她平白无故的受人欺负,哪怕是伤痕累累,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保护她!”
白龙眼眶微红,这一对突兀出现在南山城的少年和小女孩儿多么像自己和哥哥的关系啊。
当初兄弟二人初入流寇群时,所有人都欺负他们俩,两个孩子相依为命。白无常咬着牙,忍着辱,站在白龙身前,眼神倔强的如藏有一双世间上最锋利的刀匕,但是却潜而不发,任由别人打骂,白无常都是一声不吭。可是直到那群毫无人性的流寇们将拳脚相向于自己时,白无常顿时暴起行凶,从人群中抢过一把铁刀,一刀砍掉了其中一人的脑袋,那群本事不大却最能窝里横的流寇杂鱼顿时吓破了胆,许久之后,剩余几人提刀扬言要宰了这两个小畜生,最后还是他们的老大出面,两人才侥幸活了下来,但白无常还是被那群人给打得半死。
事后,一身鲜血浸透破旧衣衫的白无常龇牙咧嘴的笑着说道:“娘说挨打能长个,你看,我比你高...”
然后白无常艰难的踮起脚尖,抬手量了量两人的个头。
两人一样高。
白龙当时年龄尚幼,见到白无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只是哭,涕泪横流。
白无常笑着对他说:“爹告诉过我,我们可以受外人的欺负,但是绝不能受自己人的欺负,爹要我保护你,让我们两个,都好好的活下去。他还说,他会看着我们两人长大的...”
白龙眼角有泪水流出,直到不久前,白龙才知道,这些话,根本不是他已经死去的爹娘说的,都是白无常自己说的。
白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眼看向白无常所处的战场,此时白无常手中“小星河”银辉四溢,一人压着两个人打。
然后他也不再迟疑,手中长枪再抖,一虹银光从枪尖喷薄而出,而后游离缠绕枪身而上,一条灿白蛇影如龙缠柱,炳蔚凝姿而成。
白龙一挑手中长枪,一挂白虹虚影掠枪而去,遥向着李洛龙冲腾。
一挂白虹如游蛇,点点辰光温存闪缀,在几欲凝固的气流中,生生扫出一抹肉眼可见的白痕。
李洛龙呼啸而来的身形有一瞬间的滞缓,而后一缕刀芒紫霓从一线身影中划出,刀芒紫霓速度之快,顷刻间就已经将李洛龙极速前掠的身形撇开。
一抹缀光白痕和一缕刀芒紫霓宛如两个相向激射而来的流光箭矢,长尾拖曳间,便不由分说的碰撞在了一起。
一抹形似辰光破云而出的白痕和一缕仿若紫气东来的霓影声势不大,气场不足,但是当交接在一起之后,这片天地,骤然有一点刺眼光芒乍绽而出,光芒之强盛,宛如皓月升空,灿萤窜夜...
两缕光辉昙花一现,璀璨光芒只在天地间浮现一刹,便如划落人间的烟火般,无声沉寂下去。
白龙抬眼见到这横扫的一枪并无任何建树,面色凛然不变,脚掌一踏地面,整个人以辰光闪烁之势向上弹起,与此同时,竖起手中的长枪,枪尖指天。一缕掣电光芒从枪尖凝聚而出,纷扰白光中,有一点刺割眼目的光芒升起,原本被天际上云蒸霞蔚香火和滔滔黑影以及浮动血气遮蔽的阴暗天空,在白光乍起的一瞬间,骤然放明,宛如这片天地间突兀的浮现出一颗光烈星辰...
从枪尖凝聚而出的一点耀目光芒不停地向外喷灼着哧然长电,银亮长电顺着枪尖向上递流,直窜长空。
下一刻,悬浮在这片战场最长空的那片翻腾的香火中,隐隐间有光亮划现,像是夏日阴云积聚处,悄然有一抹雷电滚动。
此时这片遮天的香火隔绝了这处战场,如若不然,现在众人应该能看到在浩渺的天穹上,有一点极其遥远的白色光点正在气若游丝般的与白龙手中的银色枪尖两相呼应。
白龙身形离地数丈,悬而不落,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似乎是在等待着遥远天际上的一点白光倾泻而下,片刻后,手中长枪上传来的感应依旧气若游离,白龙抬眼看向天际,眼中倒映着一片浮动的五光十色霞绯。
白龙已经猜到,是这片香火阻绝了自己一击必杀的枪术,原本想要牵引一颗辰星以雷霆手段斩杀李洛龙的想法只能无奈放弃。
就在这时,有呼啸风声朝着白龙铺面而来,一袭干净白袍被这股强烈劲风压迫的紧贴着身子,原本垂落在两肩的发丝此时如被狂风吹拂的劲草,向后飘荡。
白龙收回视线,向前看去,一袭攒动的紫影已经迫近自己身前。
既然自己的杀招暂时无法施展,那就只能正面对敌了。
而后白龙离地悬浮的身子一闪而动,猛然挥动镂刻有密麻细碎花纹的长枪,向着李洛龙刺劈而来的一刀激射而去。
在这一个时间点,整座南山,突然有一股厚重的气势以一点为圆心向外弥卷而出,这股厚重像是交接天际的大潮倾卷压来,几乎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身处这处战场的众人,一时间有所不适,体内奔腾不止的元力都是有一瞬间的中断。身处这片天地,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大潮挤压束缚,而他们这些人,则像是一片片无根浮萍般,无一不受这面大潮的冲刷。
这面厚重气势横弥而出的那个圆心,此时正是小女孩儿所处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