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儿点点头,叹了口气,将实情道出。因幼时后背得了这怪病,医药惘闻,鳞儿父母狠心将他抛弃荒山。幸得戏班柳老板将他捡回来留了性命。因鳞儿模样生得俊俏,柳老板将他送到得月楼学习技艺。鳞儿长期在妓院与姑娘们混在一起,习得化妆、打磨背甲之术,且琴棋书画皆样样精通,很快就得到客人们的喜欢。得月楼的鸨母发现这些客人不仅喜欢姑娘,更加宠爱长得好看的少年且赏赐更多。为了敛财,鸨母与柳老板一起编了个穿山甲审案救外姑的荒诞故事,且谎称鳞儿便是那妖兽之子,以吸引更多花客赏玩。
故事被戏班排成了戏剧,看客愈多,流传愈广,前来得月楼专门找鳞儿的花客也是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华府的昶公子。那华昶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深信鳞儿穿山甲之身,一度如着魔一般,将家中三妻四妾皆抛诸脑后,日日在得月楼与鳞儿厮混。然而他毕竟有功名在身,夜夜待在妓院总不方便,于是索性连鳞儿带戏班一并买了下来,治了一处宅院,随传随到,供他玩乐。
虽得了自由,鳞儿仍旧难熬:不去华府的日子,一来太过寂寞,二来身上顽症加剧,苦不堪言;去了华府,自己便如宠物一般,无非是歌艺献媚,任由摆布。鳞儿终是厌倦了此种生活,总想等个机缘,了结一切。谁知就在此时,华昶得知程敏政作客四季阁,以为鳞儿另寻了新欢,醋意大发。今日唤鳞儿过府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顿责怪,鳞儿百口莫辩,泣道:“贱伶蒙昶公子错爱,承欢八载,终不如一句谗言。公子父母康健、妻妾成群、锦衣玉食自然是养尊处优,鳞儿在公子眼中如犬儿一般,不过是个玩物,公子何必拿那酸话羞辱鳞儿。”
“你干的好事还怕我羞辱?我待你好与不好,你心里最清楚。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钱可还少么?我因学府事多,又要读书,虽是冷落你了,可你也不该背着我勾引别人呀。那姓程的不过是京城来的,比我早先中了科举,你便献媚于他,拿着我的钱讨他的好。你的眼中可还有我么?”华昶亦气愤道。
“我不过是看程先生稳重博学,多交个朋友而已,平日里来四季阁的客人亦多了,如何只盯着程先生?公子若真要管我,自把我绑了锁在家里,看鳞儿再诱惑谁去?”
“你看看,如今又说出这等无名的气话,有何意思?你若是厌了我,我便是绑你一世,终不得你;唯你心里有我,自有一百个客人,一千个客人也拐不走你。如今只来一个程敏政,你便换了个人似的,就与我这般叫屈,我这几年对你的情谊也算是白费了!“
二人直吵了半夜,鳞儿回到家里自是难过;偏又被程敏政戳穿了身份,索性一五一十将实情全盘托出,道出多年的苦水。
“鳞儿自十二岁起便在得月楼弹琴卖唱、陪酒献舞,与花客们贪图床上风流;沉沦风尘数十载,欺世盗名,顽性不改;如今病魔入体痛不欲生,悔之莫及。鳞儿从未想过以后之事,还望先生教我。“
程敏政望着鳞儿迷茫的双眸,又瞟了一眼宝箱,道:“既是如此,你随我回北京,我有办法医治你的病。”
主意已定,鳞儿命阿金连夜打点行李,又喊来柳老板,告诉他今夜便要离开,柳老板诧异,鳞儿道:“我自小被父母遗弃,幸得师傅抚养长大,不管善恶,总归父子一场,这一箱财宝权作报答师傅养育之恩。从今往后,戏班不准再演穿山甲之戏,这世上也再无穿山甲之子。”柳老板含泪点头。
阿金将行李收拾好,驾车载着程敏政和鳞儿先到了李三公酒楼,李三公一见程敏政回来了,急忙上前道:“哎呀,程相公,您总算回来了,您那个胖伙计被如意赌坊的人带走啦!说是欠了赌坊很多银子,您赶紧去赌坊救他吧。”
“这个麻胖子,又给我添麻烦!”三人在酒楼歇息了一夜,翌日一大早,程敏政到钱号兑了银子,至如意赌坊交钱赎人。麻胖子被关在柴房好几日,见到救星,又怕又悔,战战兢兢道:“谢、谢程相公相救,这银子俺日后一定还你。能、不能别告诉东阳少爷,不然俺没脸进李家呀。”
“麻胖子呀麻胖子,没想到你还挺要面子。依我看倒没事,怎么说你也是东阳的救命恩人,不过是五十两银子的事情。此事我可以替你隐瞒,只是这小赌怡情,大赌伤钱,日后切勿沉溺,否则必定赔上身家性命,叫你后悔终身。”
“是是,程相公教训的是,日后俺再也不敢了。”
一行四人走大运河,顺流而上直奔北京。而他们不知,那夜昶公子与鳞儿吵架之后,有些自责,遂第二天清晨亲自赶去四季阁寻鳞儿,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此时四季阁已经人去楼空。昶公子大悔,问柳老板鳞儿去向,柳老板道鳞儿被程敏政带走,大怒,喝道:“程敏政,你夺我所爱。他日我必不饶你!”
到了北京码头下了船,程敏政便让麻谷生自行回家,自己带着鳞儿和阿金直奔西郊。马诺再次见到程敏政,很是高兴。程敏政拿出西洋船员手札交予他,道:“这些都是原稿,你且收好仔细查找,或能找出有关令祖父的些许线索。克勤此番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程敏政将鳞儿叫至马诺跟前,让他脱去上衣,马诺亦被鳞儿的身体深深吸引,他戴上目镜,仔细观察其后背的“鳞甲”,不时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此症颇怪,不知马诺兄可有把握治好这少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乃一种皮肤疣症,我曾在南洋群岛上见过,但还需要进一步试验。患者后背结满疣样皮损,恐怕非手术不可根除。我必须广查医典,以制定诊治方案。虽没有十成把握,但或可一试。”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程敏政专心待在黑市与马诺一起齐心救治鳞儿,大小数十次手术,终于将他治好。鳞儿感激马诺妙手回春,救他性命,赠与他一箱财宝以示感谢。
鳞儿的病治好了,程敏政这才想起要来我府上。原来他此去苏州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风雨。我原本责怪的心也消掉大半,问道:“既是如此,我权且不再怪你。只是那鳞儿日后作何打算?”
“他一直生活在穿山甲的神话之中,是个风月无边之人;如今梦醒了,需要面对的是削皮挫骨之痛。我永远忘不了他每次术后因疼痛而发出的狂啸,本是个花季少年,却经历了这样的人生,其心已死,复有神焉?遂欲剃度出家,了却红尘。”程敏政感叹道。
“若他真想皈依三宝,我倒是有门路送他一程。鳞儿现在何处?”
“在我府上呢。”
“让我见一见吧。”
我见到的鳞儿,一袭白衣,面容清瘦,身材端庄,他怀抱瑶琴立于堂前,见到我后,非常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贱伶鳞儿见过李先生,先生万福。”
晚膳时,鳞儿主动提出要为我们歌舞一曲,望着他的婷婷身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程敏政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似这般水媚伶人,是问有谁能不动于心?
一曲舞毕,鳞儿跪于我和程敏政面前,道:“此乃鳞儿今生最后一舞,当谢二位先生再造之恩。我还有财宝一箱,也是无用了,权赠予二位;请程先生替我收留仆童阿金,为奴为仆,且赏他一口饭吃。”阿金泪如泉涌,直扑鳞儿怀中,两人声泪俱下。
半月后,在白云观的三星殿,无印道人赵九亲自为鳞儿剃度,正式收他为道家弟子,从此再无鳞儿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