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斜倚在软榻中,双眼微闭,去除了精致指套的细白指尖轻按着右侧的太阳穴,想是偏头疼的*病又犯了。
“老祖宗,”守夜的粉装宫女轻手轻脚地来到太后身前,轻声相询。
“嗯?”太后挑眉,睁开了眼睛,示意宫女开口。
“皇上差人来了,说有急事禀告。”
眉间一蹙,太后坐起身来,心道,这么晚了,皇上会有什么事非要她知道呢?
“叫他进来。”
“是。”
不稍片刻工夫,那小太监便恭身走了进来,“扑嗵”一声跪在太后跟前。
太后见他身上的衣服已有一大半被雨水淋湿了,额间也满是汗珠,想是走得很急,于是心里更是奇怪。
“繁礼免了,”太后摆了摆手,问道:“快说皇上究竟交待了什么事儿?”
“喳,”皇宫上下谁人不为懿祯贝勒爷和星宓格格之间的爱情所感动,特别是刚刚见皇上听闻此讯时也是龙颜失色的模样,小太监的脸上亦不免闪着哭意,有些哽咽地道:“九王府差人来报,说星宓格格已于今晚戌时落水夭亡了。”
“什么?”太后猛然站起,到了她这种年纪,这种权位,已经极少有什么事情能够令她惊骇了,但是现在,她却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的小太监,试了好几次才吐出一句话:“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对于太后的反应,小太监也在无意中吓了一跳,瑟缩着道:“是九王爷的三子亲自进宫禀报的皇上,此时皇上已经派了人赶去九王府了。”
太后呆坐了下去,软榻中,她的容颜似乎在瞬息之间显出了老态。
“此事可已告知懿祯?”
“还没有。太后……”小太监沉吟了下,不知要如何安慰,只得待为传达皇上的话,道:“皇上请太后注重凤体,务必节哀。”
室内,静得像要窒息。
室外,大颗大颗的雨滴向着地面奋不顾身地猛扑着,立时汇聚成蜿蜒的小河。
许久之后,长*的寝殿里倏地响起了一声哀鸣——“懿祯啊,我可怜的孩子。”
太后痛苦地揪紧了胸口的衣襟,戴在颈前的黄花梨木佛珠项链应声而断,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星宓是懿祯的命啊……
淅淅沥沥的雨,从昨晚到现在,依然下个不停。
寿真宫中。
“瞧瞧,咱们贝勒爷穿上这身大红吉服来,真真的是俊雅不凡那。”从懿祯的母亲倩莲格格起就在寿真宫当差的老嬷嬷笑开了满脸的皱纹,欢喜地将懿祯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聚在寝室门口的边看热闹边贴红双喜字的小太监们,扬声说道。
“那是自然啦,”小铁子率先不无得意地道:“谁不知道爷的容貌是天下间罕有的丰神俊秀呀,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对啊对啊……”
“就是就是……”
叽叽喳喳,一干平均年龄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均随声附和地说着,笑容洋溢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
懿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玉的面颊浮上几许红晕,为了转移话题,他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刘悦?”
“回爷的话,”接口的是小铁子,“刘总管昨夜应召去了长*,至今未归。”
“哦?”懿祯怔了一下,不明白皇祖母找刘悦所为何事?难道是要交待一些婚礼庆典上的注意事项么?可是平常宫中有喜事时,都是几个年长的老嬷嬷在操持这些呀。
正思虑间,却听得院中有一太监高声唱道:“太后驾到——”
……
“星宓……真的出京避灾去了么?”懿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帘,看不出心中在想着什么,只是沉声问道。
刚刚赶回寿真宫的,此时正恭立在他身后的刘悦,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却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尽量以平常的语气回道:“回爷的话,钦天监的王大人昨日占卜后得知,星宓格格近两年会有血光之灾,务必尽快离京,向南行,方可避祸。”
“今日大婚,昨日才卜卦吗?”懿祯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盯着刘悦,因为从太后到刘悦,他们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是的。”刘悦的额上已有汗珠渗出来,不敢抬头,怕被主子看出端倪,道:“皇上已至王大人失职之罪,免了他的钦天监之职。”
“你……”懿祯咬牙道:“还不同我说实话吗?星宓在哪?我要立刻见到她。”
刘悦立即跪下,惶恐地道:“奴才不敢欺瞒贝勒爷,格格昨夜确已出京了。昨儿个夜里,是太后特命奴才亲送格格出的城。”
其实这话里有半句是真的,昨夜太后将刘悦叫去,就是让他亲去九王府确认星宓格格是否真的夭亡了,即使明知九王爷没这个胆子欺骗圣上,但是在太后的浅意识里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的。
但是,既成的事实摆在眼前,星宓格格是真的死去了。当刘悦看到星宓的尸体时,已经预知了眼前的情景,所以他早已和太后对好了说词,能瞒得懿祯一时是一时,能骗得一刻是一刻吧。
懿祯瞪了刘悦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开,看向桌子上放置的,刚刚换下来的吉服,那么夺目的红色,预示着喜气和美好的未来,可是,谁又能相信,就在大婚在即的前一夜,冒着滂沱地大雨,新娘居然远走他乡了,只为着一个连鬼都不愿意相信的理由。
刘悦不会说的事,就算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会开口的,所以懿祯只好放弃了从他这里找突破口。
第一个闪进懿祯头脑中的猜想就是,靖月有可能强行带走了星宓,但是这个想法又被他立即否决掉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想方设法追踪靖月,救回星宓才是,没有必要皇上、太后,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骗他吧?
第二个,是九王爷买通了钦天监的王大人?这个可能是更加的微乎其微,从没听说过九王爷与王大人有过什么交往,更遑论是这种欺君犯上的大罪,任谁也没这个胆子。
又或者,是星宓突然改变了想法……不,不会的,星宓是爱我的,我怎么可以怀疑她?再也不许想。
懿祯挺立在窗前,任由水气中冰凉的感觉浸染着他的身心,看似平静的表情,内心里却早已是兵慌马乱。
刘悦跪在懿祯的身后,因为懿祯没有要他起来,他便不敢动上分毫。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就这样对峙着,直到天地万物渐渐被黑暗吞噬。
皇城中亮起了无数盏灯。
虽不似昨晚的气势磅礴,但绵密的雨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铁子?”懿祯扬声喊道。
“喳。”小铁子很快进得门来,看到屋中情景,知道主子是真的动了大气,亦不敢多言,恭身听候着差遣。
“你去找件合我身的太监服,再拿一根结实的绳子来,将刘悦给我绑了。”
“呃?”小铁子一愣,震惊地抬起头,不明白主子意欲何为。
“还不快去。”懿祯皱眉。
“喳。”
而跪在原地的刘悦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宫门前。
“请出示出宫令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守卫上前来将车拦住,大声要求道。
小铁子从帘后探出头来,边从怀里掏出令牌边陪笑地道:“守卫大哥辛苦了,小的是寿真宫的小铁子,我们宫里的小杨子近日染了风寒,贝勒爷怕他染及旁人,所以特地派小的连夜将小杨子送出宫,待养好了病再回来。”说着,小铁子将帘子向上一挑,示意让守卫看清楚车里的人,其实天色昏暗,又大雨连绵,“小杨子”又因“染病”而用帕子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着,看起来像是真的病得不轻,似乎有点儿肺痨的迹象,守卫心里打鼓,说是染了风寒,还指不定是什么毛病呢。
宫中最是忌讳这类恶疾,所以守卫在检查了小铁子递上来的令牌之后,皱了皱眉,只大略的对“小杨子”瞧了一眼,也不敢靠近,便摆了摆手,道:“可以走了。”
小铁子背地里抹了把冷汗,放下帘子,正要驾车通过宫门时,不料有一个人匆忙赶来,未到近前,已急急地喊道:“且慢,传皇上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宫。”
大家定晴一瞧,认得此人正是皇上的近身总管大太监杜重,于是守卫已来不及多想什么的,将长枪一横,再次拦在了马车前。
……
长*中。
懿祯着一身太监服跪在前厅,已是很久。
“太后偏头疼的*病又犯了,所以不及黄昏时分便已服了药歇下,现睡得正熟,奴婢不敢打扰,烦请贝勒爷明日再来吧。”
刚刚接待他的宫女如此说道,但是懿祯却执意不肯离去。
烛光映着懿祯俊美的容颜,已经再也不可能维持以往的淡定无波。
直到他以为太后今晚是真的不打算见他时,忽地听到内室传来了一阵响动。
又过了一会儿,太后才由宫女搀扶着走了出来。
懿祯抬头,可以看得出太后的面色的确没有往日里红润,便关心地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不知皇祖母身子不适,现在可有好些了?”
太后在软榻上坐下来,叹气道:“已经好很多了。你跪得也已经够久的了,起来吧。”
但是懿祯依然没有起身,他说:“孙儿有个请求,恳请皇祖母恩准。”
“哦?”太后并不意外,挑眉上下打量了下懿祯的衣着,道:“怎么?哀家不准你出宫,你便穿上这一身打算溜出去找星宓?”
“是的。”
“不行。”太后回答得很是干脆。
“为什么?星宓是孙儿未过门儿的福晋,孙儿想与星宓在一起。”
“白日里哀家不是同你说了吗?王大人不止给星宓卜了一卦,还给你卜卦说,要你近年来都不得出京,最好连紫禁城都不要踏出一步吗?”
“这种占卜一说,孙儿并不相信,孙儿只想与星宓在一起,如果星宓必须得在南方避灾,那么,孙儿愿意去陪她。”
“你这孩子,怎么还说不听了?”太后修长的双眉紧皱在一起,沉声道:“实话告诉你吧,不止是王大人,钦天监的众位大人也都已算出了星宓是个不祥之人,她会给你带来灾祸的,所以日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哀家定会为你再觅一桩好姻缘。”说完,太后便站了起来,再也见不得懿祯痛苦的神色的背过身去,将手搭在宫女的手中,作势就要进内室去。
“皇祖母,”懿祯低喊,同时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地声响,“孙儿不要别的女子,孙儿只要星宓。”
太后的身体一震,紧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严命自己狠下心肠,道:“别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只有星宓不行。”然后不待懿祯再说些什么的,对屋外扬声道:“来人啊,送贝勒爷回寿真宫。”
立即有两个小太监进得门来,向懿祯施了一礼,说了声“对不住了”,便要将其扶起。
“皇祖母,”懿祯甩开太监的手,膝行数步来到太后身边,紧紧抓住太后的裙摆,他说:“不管怎么样,就让孙儿再见上星宓一面吧,求您了,皇祖母。”哀求之声已再也无法抑制地现出哽咽。
太后的心颤抖成一团儿,这个孙儿她最是了解,从小到大都是寡淡的性子,在她的印象中,懿祯为了什么事情掉眼泪那是少之又少,而此刻懿祯却以这么可怜兮兮地模样求着她,让她怎能不痛断了肝肠?
可是为了懿祯的命,此时的她能够留给懿祯的只能是背影。
“还不快将贝勒爷送回宫去,在等什么?”太后厉声喝道。
“喳。”两个小太监再也不敢手软地架起懿祯强行将其带离了长*。
“皇祖母,求您了……皇祖母……”
这一夜,懿祯回到寿真宫,就此一病不起。
每天皇上、太后都会去看懿祯,而躺在病榻中的懿祯却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再见星宓一面。
就这样一直挺了有大半个月,直到太医们只剩叹气和摇头时,所有人都知道,再也留不住他了。
那一日,连绵不断地雨终于停了,但太阳却还是舍不得露出头来,空气中满满地都是湿凉之气。
官道上,一队人马正默默地前行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掩不住地悲伤。
只有端坐在马车里的懿祯,虽然眼眶凹陷,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但是精神看起来却还不错。
他的唇边一直飘浮着一丝浅浅地笑,因为皇上终于肯答应他,让他见星宓了。
看着马车缓缓地向京城西郊陵园的方向行进着,懿祯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所有的猜测都被他否定了之后,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星宓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懿祯从怀里取出星宓亲手做给他的玉佩和他一直没能送出手的镯子,轻轻地抚摸着,有两行清泪滑了下来,滴在玉身上,晶莹剔透。
语音沙哑地,他说:“星宓,我这就去找你了。”
千万不要喝孟婆汤啊,等等我……
不远处,一座新坟正静静地伫立着,仿佛正在等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