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典结束后,她自然跟苏宛依旧没什么交集,只是这次会面后,她突然看清了很多东西。譬如够不上的东西就算它是井底的月亮,捞出来的也是一瞬从手上流失的斑驳触碎的月影;还有,大抵人人脸上都安着一副面具,只为让其他戴面具的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真是有些可叹。
日暮西下,凉风四起,苏宛献完祭后并没有直接回疏风宫,倒是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去了疏风宫后的扶禹山。碧落泉的泠泠春水里,她拎着脱下来的白绣鞋,笔直的立在泉水里,赤着的白嫩的脚站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她静默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着一池春水被翻搅的红色染的触目。
“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还没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呢。”她依旧笔直的立在水里,垂头看着自己的脚趾,面上甚至称得上温柔,声音却是如凉凉的泉水般,响在寂静的山涧中。
远远走过来一个玄黑的身影,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我猜你大约宁愿伤着也不想我救你。”
她转头冲他笑,露出整齐的白色牙齿,眉眼弯弯,“你这么盯着我的脚看,难不成是想娶我。”
他笑笑,仍旧没有别过目光,“不敢。”
她自顾自的把脚伤包扎好,目光专注顺便淡淡的接着话,“我再怎么不识好歹,也不敢和北荒的黑龙君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她抬头看他,笑的嫣然,“下次就算我被苏媛算计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出手,更何况,以她的脑子,还不至于算计死我。”
“苏小五倒真是众人嘴里的不识好歹,”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近距离认真的看着她的脸说道。“不过,”他对她笑了笑,明明是好看的令人心动的一张脸,笑意里却是一把弯刀,“救不救你是我的事,我的事,怕是你也管不起。就算你有这个本事,难道你不打算一门心思的对付你的叔婶姊妹,还要分一份心思对付我,不累么?”
“呵,”她冷脸对着他,眉眼弯弯,眼梢挑起的弧度是她惯有的骄傲和讥讽“难道你不期待这个局面?对你而言可是渔翁之利。”
他静静的看她一眼,没说话,自然的拿过她的脚踝,动作熟练的拆开她难看的包扎,转而为她新上了药,再仔细的包扎好,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像是久而久之自然而然的习惯一样。
她好笑的看着他,笑容没有之前那么刺眼,甚至称得上温柔,“这好像变成了你新的习惯。”
“唔,倒还真是这么回事”他细细轻轻的揉着她的脚腕,也没有抬头,“你倒是折腾自己的一个能手。我倒是忘了,你迟迟不肯告发我,不就是不想看你父亲有丁点的如意么。那你为何不想着与我联手呢,有一个靠山,不是挺好么。”
脚腕处舒服的触感让她懒洋洋的眯起了眼,满意的托腮看着他,“扳倒苏家是我的事,可我毕竟是水麒麟一族的人,还不想背上个叛国通敌的罪名。”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圈“再说,借你的手除掉苏家,不是太没意思了,更别说,我一点也不希望你出现在我面前。”
他为她换好药,面无表情的拿掉她的手,但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还是落在了她的眼底。
呵,我有什么地方是你不厌恶的呢。
“不是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中,就像苏媛的这一击,就像苏祖、苏陌云,还有那个小姑娘。”他转身欲要离去。
“你做这一切是因为她吧。”她扬起白璧无瑕的脸孔,妖娆的笑。
玄黑的身影没有一刻停顿,径直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苏宛回到疏风宫,寻到自己的软榻,懒懒的坐了上去,差了奴仆阿箬送来了本花名册,一手拾起酒盏润了润嗓,一手信手翻看着册子,当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后,唇角的笑意不由加深,“居然敢用荧火芝这种邪物,苏媛我是不是该说你长进了呢?如果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主意的话。”
话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身边垂首侍立在一旁的阿箬,“苏祖帝君近来身子如何?我为着祭祀司的事半月没得个空闲敬茶给他老人家,今日又把脚给伤了,若让他知道了我定然少不了一顿骂。”
阿箬恭敬的近前一步,低头笑着回禀道,“殿下无需忧心,帝君他老人家身子骨一向硬朗。至于祭祀大典的事,也是多亏了帝君的一力支持,帝君恐高兴都来不及,又怎舍得责骂殿下。”
是么,她家老头的脾气她可再清楚不过。
苏宛若有所思的喝着自个酿的杏花古酒,眼神却瞟到窗外坠了满墙的常青藤上。微风拂起,带的她的衣袂也轻轻扬起,衬着她手边还未合上的册子。
阿箬甚有眼力的踮了细碎的步子小跑着去关上窗子。
苏宛没说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厚木桌面,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落在刚刚被和风吹到倒数几页的册子上,上面白衣的少女有着一张艳丽的脸庞,旁边附了她的名字——白皎皎。
次日一早,苏宛差了阿箬给她换了黑龙君昨日扔给她的药膏,便搬了湘妃竹的躺椅去了后花园的荷塘钓鱼,因着日头甚大,她还特意拿了本书覆在脸上。这几日脚上挂了彩,便也没法子再去碍着苏媛的眼了,但却也给了她几日空闲好好琢磨如何将她斩草除根。
正要颇为舒服的换个姿势,兜头的阳光却泼了下来,极为刺眼,她皱了眉头眯了眯双眼,眼风略向上一扫却见苏陌云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摘了她脸上的书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四哥?怎的来了也不吱一声,阿箬人呢,四殿下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
不远处的阿箬在一旁苦笑着看了看苏陌云。
“为兄近来政事颇多深觉冷落了你,过来想给你个惊喜看看你活的好不好,没想到,”他看了眼手上从她脸上摘下来的他送给她的《华严经》,又转而笑眯眯的看向了她,“小五甚为风趣的给了为兄一个更大的惊喜。”
“哪的话,四哥还惦念着苏宛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苏宛也仰着笑脸真诚的回望着他,苏陌云生了张英俊的脸,皇子里面数他长的最是风流,但这张脸却和她的长相没有半点相似。
“说说看吧,你的脚伤。”苏陌云径自坐在她旁边,嘴上这么说了但面上一点好奇都没有。
苏宛不紧不慢的将上钩的鱼放进鱼篓里,继续放饵钓鱼,“除了最看我不顺眼的苏媛还能有谁这么沉不住气呢?”
苏陌云解下翠竹的披风搭在躺椅上,伸手拿了《华严经》敲了她的脑袋,蹙了眉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昨天是谁救了你?”
苏宛拿着鱼竿的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口吻却仍是她一贯风轻云淡的作风,“告诉你你又不认得他。”
他看了她这副模样,不屑的哼了一声,转身拿了苏宛的酒壶一口灌了下去,挑起竹扇看着满池的白莲,嘴角一个玩世不恭的欠揍笑容,“该不是何见不得人的吧。”
“是很见不得人,”苏宛脑中掠过那个浑身散着冷气的玄衣身影,没什么表情,紧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靠近苏陌云,看着他的侧脸颇为认真的说道,“若我说他是我养在外头的姘头呢?”
苏陌云方才喝下的酒差点在此时尽数喷了出来,他转头看她一眼,“那还真是挺见不得人的。”
“说起来,苏媛这招棋倒是走的妙。”苏陌云翘着二郎腿,嘴里虽然说的是正题,但还是那副纨绔做派。
苏宛撑着头斜眼看了他一眼,看来面具戴久了是会长在脸上的,接着又淡淡的把目光转回到鱼竿上,“这等不入流的把戏也能入你的眼?”
“怎么就不入流了,都能把你这位混世魔王给伤了。”
听着这话,她不由打了个呵欠,“总得给她攒点把柄吧,你又不是不知我在谁面前都说不上话,想参她一本真是难如登天。”
园子里不知何故飞了些蒲公英的种子,洋洋洒洒的,轻若无物,更像是虚无的希望,他任它们在他手指间穿过,“不是还有老爷子给你撑腰么?”
苏宛顿了一顿,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大约怎么做老头都不肯接纳他吧,无论她厚着脸皮为他说了多少好话。
她一并想起了自己,身世什么的,最是可笑了。
她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却又有力的覆在他的手背上,嘴角挂着丝笑,“不是还有我陪着你么。”
他看着覆在他手背上的水葱似的手指,难得的收起了欠揍的笑容,眼底一闪而过的认真她却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