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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尘

{在那个仰望星空的夜晚,她注视着千万年前自己发出的光芒,只觉得这真真是再好不过,再圆满不过的时光了。}

1.

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恭玉有了个认床的毛病。

在白家陌生的床上辗转了一天,这才稍稍有点儿困意,一声电锯般的高八度琴声就直接将他好不容易积累的困意冲得烟消云散,恭玉暴躁地揉了揉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直冲下楼,砰砰砰地叩起了门。

琴声戛然而止,几秒之后,门被打开了个缝,露出白洛歆怯生生的脸。

“恭玉……啊!”

长腿少年毫不客气地先挤进一只腿,接着整个身子都挤进门里,而后利落地一下关上门,白洛歆被他这番闯入吓到,抱着琴弓往后退了几步:“你、你要干吗?”

“我说小白,你难道这里有问题吗?”

恭玉拽了拽自己的耳朵,一脸怨愤地质问着。

白洛歆老实地答:“没有,我听力很好的,我妈妈领我去医院检查过,我的听力甚至要比常人更敏锐,能听到普通人很难听见的声音。”

恭玉对天翻了个白眼,又狠狠瞪她:“你耳朵那么灵就没听出你拉的那琴难听的要死?”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白洛歆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她没有音乐细胞,也不喜欢大提琴,可母亲对她期望很高,相信勤能补拙,然而时至今日,她依然像个刚摸到大提琴的新手。

恭玉向来直言直语,不是个会考虑他人感受的人,但是此刻,看着白洛歆耷拉着肩膀,抱着琴弓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忽然思虑起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于是,满肚子的火气消了大半,清了清嗓子,放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大提琴,或许换一种乐器,就……很好?”

“不会好的,”白洛歆自艾地摇了摇头,“我根本没有音乐天赋,再换十种也还是一样。”

“那为什么……”

恭玉识趣地闭了嘴,他后知后觉地记起那日裴老头儿寿宴上的一幕,在她那过于强势的母亲面前,天生软弱的她哪里有话语权。

恭玉有些愤愤,又有些可怜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传来白母的上楼声。

“洛歆啊,琴声怎么停了?”

白洛歆惊恐地瞪大眼,看着尚杵在她屋里的恭玉,慌了神:“怎、怎么办,你……”

“别这样看我,打死我也不躲床底了!”恭玉瞪她,转身直接踩上书桌,推开窗,娴熟地顺着油桐树跳了下去,白母进门时,正好看见白洛歆扑过去要关窗的动作。

“洛歆,你在做什么?”

白洛歆解释的声音干巴巴的:“风、风有些大,冷……”

“这么热的天,你这孩子怎么说冷呢?”

白母走过去,在白洛歆紧张的神色里往窗外狐疑地的看了几眼,几分钟前,她分明听见咣当咣当下楼的声音,如今这楼上可是住了外人的,不得不多存一点儿心。

窗外,风从簇簇浅绿的油桐果间掠过,沙沙声细不可闻,只有那此起彼伏的虫鸣,喧哗不歇,像在出演一场永不谢幕的音乐会。

树影摇曳,月色清冷,是再普通不过的,盛夏的夜。

白母放下心中的怀疑,关了窗,继续教育起女儿来。

而黑暗处,那靠着墙根而立的少年,一向傲慢轻佻的眼角,此刻却添了些其他的意味。

这天晚上白洛歆无精打采地调完琴弦,重重地吐了口气:“好累呀。”

“嘁——”

凭空出现的嗤笑声让她吓得差点儿把琴丢出去,往声音处看去,窗外,蹲在树干的少年一派气定神闲,正弯着一边嘴角看着她笑。

“恭、恭玉?”

她打开窗,看着他无语,这人属猫的?怎么偏爱爬树?

“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累才怪。”少年冲她做了个鬼脸,“活该!”

然后,他站起来,几步跨了过来,好整以暇地蹲在窗台上,一只手抓着窗框,一只手对白洛歆招了招,笑眯眯道:“你来书桌上,近一点儿,我跟你说个要紧的事。”

“啊?”白洛歆虽有迟疑,但仍旧毫无防备地脱了鞋爬上书桌,还未站稳,就被人一把勾钩住了脖子,“啊!唔——”

下一秒,她的惊呼声就被恭玉自颈后圈过来的手紧紧捂住,少年还颇为不满:“你这么大声,是想招来谁啊,我跟你说不管你招来谁,咱们这两只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都得完蛋!听懂没?”

白洛歆慌忙点头,恭玉见了,这才满意地松开手掌,只是圈在她脖子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像怕她跑了似的,下了力气,白洛歆被他勒得难受,挣扎着拍了拍他的手臂:“恭玉,你、你松手……”

“嘘!”

恭玉不满地瞪了她眼,从怀里掏出个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瞬间,拉大锯一般的琴音就萦绕了整个房间。

白洛歆傻眼了,这是什么?

恭玉咧着嘴,神秘地笑了:“小爷我录了几天,找音像店老板做了剪辑,是不是跟真的一样儿,有这个替着,你想去哪都行。”

白洛歆虽然笨,可她不傻,很快就抓住了他这句话里的重点,立马出声:“我我我哪都不想去。”

恭玉愣了愣,笑了,八颗贝壳一样的小牙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哦?怎么你以为,我会征求你的意见?”

2.

直到坐在恭玉的自行车后座,冷风兜头灌来,白洛歆才稍稍回了点神。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恭玉的胆子竟然大到这个地步,直接将她扛下了树。

要是爷爷知道,他特意留在后墙,引以为傲的那棵老油桐,竟成了她“离家出走”的工具,估计得气到吐血。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后怕地戳了戳恭玉的后背:“恭玉!你、你到底想干吗?”

“不干吗啊,就是你太听你妈话了,跟一小太监似的,你妈就是老佛爷,说什么你都点头道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曾帮过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水深火热里呢,所以咯,就带你体验一次,不听你妈的话也不会死的过程。”

风将他一本正经的声音吹散在华灯初上的街道,白洛歆想到了什么似的,认命地闭上了嘴。

她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是在报当初火场里她非要帮他忙的仇,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罢了。

恭玉载着她一路来到中山巷里一间破旧的豆汁店前。

同店里忙着招呼客人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后,恭玉就领着她径直上了天台,不过几平方米的天台上,搭了间小小的铁皮房,铁皮房外是一张旧长桌,和随便摆放的凳子。

白洛歆望了望四周,又望了望恭玉:“恭玉,这是哪儿啊?”

“阿玉,不给干妈介绍一下,这小姑娘是谁啊?”

陌生声音自身后响起,白洛歆有些怕生地悄悄往恭玉身后挪了挪。

在这一刻,或许他们俩人都没有意识到,她已将他当作可依靠的浮木,而他,也自然地充当起她的保护伞来。

恭玉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路上捡来的,非要跟着我,赶都赶不走。”

“才不是。”

白洛歆怯生生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抬眼望了眼老板娘,然后,便是一愣。

老板娘将手里捧着的蛋糕放在长桌上,笑着道:“你啊,又长一岁的大人了,怎么还是没个正经的时候。”

“诶!还没唱生日歌吹蜡烛呢,不能吃!”

“我饿!”

“饿也不行,你来我这儿,就得遵着我这儿的规矩。”

“行行行,我怕了你了,女人老了,就是麻烦!”

一老一小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白洛歆却始终安静,不发一语地看着蛋糕上果酱写着的“阿玉生日快乐”的字,摇曳的火光中,面前的少年满脸不耐,但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眼,像浸了幽谷的山涧,比何时都要温柔。

今天,是他的生日吗?

可她努力回想起今天白日里的一切,裴爷爷和福伯的表现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她记得裴爷爷的寿宴上,他虽不正经地送了一捧狗尾巴草,但,那也说明他将裴爷爷放在了心上。

被最亲的人遗忘,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白洛歆的心里突然涌上酸涩的味道。

“恭玉。”

撅着屁股鼓足了气准备吹蜡烛的少年腰间被人轻轻戳了戳。

他怕痒地抹开身,凶巴巴地瞪着近在咫尺,正仰头望着他的女孩儿:“干吗?”

“生日快乐。”垂在身侧的手蜷成拳头,深吸了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记下来了,以后,也会一直记得,你的生辰。”

恭玉愣愣,戴着口罩的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得见那双努力做出笑来的眉眼里,有着轻纱般朦胧的涩意。

他忽然想起了哥哥,那一年,他还小,却日日因私生子的名头受着白眼,为病榻上的母亲犯愁,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过过生日,那天他路过蛋糕店,在门口停了很久,艳羡的目光全数落在偷偷跟在他身后的哥哥眼里。

后来回到家,就是在这个天台上,哥哥端着蛋糕,还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轻轻摸着他的头,说得的很慢,却掷地有声:“以后,我会一直记得,你的生辰。”

他那时像只浑身竖着刺的小刺猬,虽感动的厉害,但嘴上还硬着:“你记得?!你骗人!你能记一辈子吗?”

“嗯,”哥哥点点头,对他勾起小拇指,“我会记一辈子,如果一辈子太短,我也会让别人替我记得。”然后便笑着对立在一旁的郭姨道,“阿姨,这小子不信我,你做个见证吧。”

说出的话,成了造的口业。哥哥陨落在最好的年纪,他没有一刻不在为年少的妄言后悔。

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他其实很少感受到。因为没有,所以才比常人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每一点。今早醒来,他当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到已经去世的哥哥,孤独感油然而生,他承认自己失落了很久。

可是此刻,当他看着白洛歆,忽然觉得那颗失落的心,被慢慢填满了。

认识她月余,哪怕一起经历过生死,可他是到此刻才发现,原来,她长了这样一双生动的眼。

心脏,咚咚跳错了两个节拍。

“谁稀罕。”

他回,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却突然伸出手,将一捧奶油拍在她头顶,然后为她的狼狈笑得前俯后仰。

老板娘揪着他的耳朵骂他,而被捉弄的白洛歆则摸着额上黏腻的奶油,望着猴一样上蹿下跳的少年,傻傻地笑。

多年以后,白洛歆在加德满都的一间书店里读过这样一句话: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个爆炸了的恒星,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物理学中最富诗意的东西,你的一切都是星尘,星星都死去了,你今天才能站在这里。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奶油、烧烤、豆汁、酱料和笑闹声交织的夜晚。

在那个仰望星空的夜晚,她注视着千万年前自己发出的光芒,只觉得这真真是她这辈子,最最好的时光了。

两人没有在豆汁店待多久,分完了生日蛋糕,就离开了。

中山巷外,街边的停车场,恭玉刚将被几辆摩托挤在中间的自行车搬出来,一抬眼,目光越过白洛歆的肩膀与几步开外正从酒店里出来的长发女孩儿撞在一起。

女孩儿一惊,步伐不觉一顿,本来波澜不惊的脸在看到恭玉旁边背对着她而站的白洛歆时变了颜色,牵着她的西装男注意到她的异常,鹰鹜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恭玉身上,有着危险和警告的意味。

恭玉皱起眉,觉得女孩儿长得有些眼熟,脑子里飞速搜寻了一遍,方才记起,这是那个在学校里总和白洛歆出双入对的那个,叫什么越的。

恭玉挑了挑眉,淡淡扫了他们几眼,然后收回目光,将车头一转,不动声色地挡在白洛歆面前,拍了拍后座,催促道:“走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车流里,陆匪捏了捏手心变得冰冷的小手,沉声道:“你认识?”

吴越越还盯着远方,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学校的同学,见过几次,不是很熟。”

“明天我让杨舜安排转校。”

“不用了,陆叔叔,”吴越越淡淡抽出自己的手,“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去适应新的环境。”

“陆叔叔……”陆匪低低重复了声,抬手抚在少女冰凉的脸上,拇指暧昧的摩挲了下,笑了笑,“好。”

3.

后来白洛歆回想起来,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侥幸之神站在了她这一面,录音机深藏功与名,没让母亲发现她曾偷偷离开过房间,而她被压制在体内十多年蠢蠢欲动的勇气,和追逐远方的不安分,便也是在那一夜悄然埋下了种子。

只是到了后半夜,她天生娇惯的肠胃便起了反应,又不敢惊动母亲,佝偻着身子摸黑下楼找止泻药。折腾到大半夜,才得以入睡。

迷迷糊糊中,她被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出去时,才发现动静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等下去了,才听得清楚。

“这都是些什么?”

“不知道啊,我的老天,这怪味儿,真冲。”

“还能是谁,肯定是那小子的恶作剧。”

白洛歆凑过去望了一眼,当即一愣,那装在简易食品袋里的灰绿色液体,可不正是恭玉昨天临走时特地从豆汁店老板娘那讨来的。

白洛歆觉得自己仿佛知道恭玉的心思了,他同老板娘那么熟悉,豆汁一定是他最喜好的东西,他将自己喜好的东西拿了回来,放在厨房里,大概是想感谢白家收留他们一家老小的好意。他比谁都单纯,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便认为全天下的人都同他这般想。

这个少年,他张扬跋扈目空一切,却也善良的不动声色。

看着母亲提着带子将两大袋子豆汁全都倒进了洗手台里,白洛歆的心里突然涩涩的。

等到恭玉下来吃早餐已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餐厅里也只剩下白洛歆一人,恭玉在她身边坐下,叼了个馒头,往厨房里转了圈,回来后用手肘撞了撞她,清了清嗓子,问:“小爷我的东西呢?是不是被你偷喝了。”

白洛歆从他一下来就绷着全身,就怕他会问她这个,她支吾了几声,然后抬头咬着筷子,看着他,顺着他演戏:“啊,那、那是你的啊,我……不知道,就喝了,爸爸妈妈也喝了,他们……很喜欢。”

乖孩子做惯了,说起谎来,磕磕巴巴,演技拙劣。

恭玉看着她,没有说话。

白洛歆被那双清明澄澈的眸子这样注视着,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遮掩都荡然无存了,她和她的谎言,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她羞愧的想找个缝钻进去。

“好喝是吧,小白啊,”恭玉拍拍她的头,咧开嘴,笑得天真又烂漫,“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知、知道啊……”

白洛歆点点头,看着恭玉越发灿烂的笑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午饭过后,便是安静地午休时间。

三楼转角的房间被偷偷打开了条缝,白洛歆转着眼珠子,瞄了半晌儿,在确定没有人时,才轻手轻脚地整个钻了出来,往楼上跑去。

“恭玉。”

她站在贴满涂鸦纸的门前,声音压得极低,一面紧张地看着四周,一面心如擂鼓,万分纠结,不该啊,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像昨天她也不该偷偷逃家,可她怎么就在恭玉的唆使下,一次又一次的胆大妄为了呢。

就在她心中擂起退堂鼓想要离开时,门开了,少年的手臂强而有力,一把将她扯了进去,门后,他一手撑在门上,居高临下地看在被他困在门与手臂间的女孩儿,不满地哼哼:“怎么这么慢!都超过十分钟了,你能不能有点儿时间观念!”

“我、我、我……”

白洛歆吸了吸鼻子,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恭玉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放下手,挥了挥:“别废话了,你开始吧。”然后,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跷起二郎腿,捧着本漫画书,看了起来。

白洛歆哦了声,看了看少年乱七八糟地屋子,认命地蹲下身,从脚下扔得零乱的书本开始整理起来。

一边整理,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乱,怎么能这么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难怪他早上强行碰瓷,半是逼迫半是威胁地让她来给他整理房间。

白洛歆委屈地瞄了眼床上一派悠闲的恭大少,在心里学着他的模样,翻起了白眼。

她时刻注意着墙上的时钟,加紧手里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腾出走路的空间。

再然后,就……从书架开始吧,站起身,白洛歆往书架前一站,却看着书架中央的位置,微微地,愣住了。

在这样乱糟糟的环境里,唯独,这书架上的一小方天地,是干净整洁的,一点儿灰尘都没有,看得出,主人天天有打扫。

那是一个相框,照片角度离奇,画面上,午后古朴安静的室内只有俩人,石台上坐卧着的少年低头看书,而在他身边不远,托着腮逗弄玻璃瓶里蟋蟀,圆脸大眼少女笑得神采夺目,让看见的人忍不住被吸引。

白洛歆的心里突然涌上奇怪的感觉,看着照片,闷闷开口:“这是……偷拍?”

恭玉从漫画里抬起头,下了床,走过来,看着照片里的宁泽川,他的记忆又回到去年暑假,嘴角浮现笑意,连声音也变得柔软了:“是啊,他不喜欢拍照,是我偷偷拍了洗出来的。”

白洛歆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的酸涩感越来越重了,她垂头,盯着照片里的少女,轻声道:“她很好看,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听见有人夸自己最好的朋友,恭玉瞬间觉得自豪起来,笑嘻嘻道:“那还用说吗。”

夏风微颤,女孩儿仰望的金色天光中,少年笑的温暖和煦,那是正好的天气,正好的早晨,正好年纪里,他和她。

一个自问,一个自答,会错了意,爱情几种滋味儿里,她尝的第一口,便是酸和苦。

4.

白洛歆曾经以为,那一夜的逃家是她人生仅此一次的疯狂。可当第二日练琴时分,恭玉坐在窗外的油桐树上,晃着录音机对她笑得一脸奸诈时,她便哀叹着想,难怪人都说美丽的东西是危险的。

从古至今,那么多英雄好汉都前仆后继,沦陷于此,何况她一个小女子。

凡事大都如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养肥了胆和一颗侥幸之心。

暑假最后的时光便是日日在这样的疯狂里结束的,开学第一天,母亲送她上学,在办公室里同副校长说了很久的话,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导致她在文理分班中被直接分到了理科最差的五班,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后黑了好些天的脸。

从办公室出来,母亲将她送到教学楼门口,语重心长对她道:“周校长说了,如果这学期期末你能考进前百名的话还是有机会换班的,不要让妈妈失望,知道吗?”

“我会努力的。”

白洛歆低下头,愧疚之余又明显力不从心。

白母看她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再说,就走了。白洛歆看着母亲的背影难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教学楼里走去。五班被分配在教学楼最偏暗的角落,教室里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班主任老师坐在讲台上翻着名册,看她进来,问了名字,便笑道:“白洛歆是吧,你坐那儿。”

白洛歆落座后便拿出教辅书做预习笔记,教室里进进出出,她仿佛置身于外,直到那轻佻明媚的声音响起。

“恭玉,老恭的恭,如花似玉的玉。”

白洛歆手一抖,圆珠笔在书上带出长长一道折线。如擂鼓般的心跳中,白洛歆错愕地抬起头,周围是因他而此起彼伏的窃笑,还有女生兴奋的交谈声,白洛歆却觉得恍惚。

“安静!都安静,笑什么笑,你,坐那儿!”

班主任拍了拍教案,指的位置正是白洛歆旁边的空位。

恭玉抬眼望过来,又立马扭过头,大声道:“报告老师,我不要坐那里!”

班主任一愣,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班里来头最大的,便是白家和裴家的孩子,尤其是裴老司令,帮过不少人却从没求人帮过忙,这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孙子开口,学校的领导都给他一分薄面,他自然也是,才特地将这个倒数第一的孩子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可如今这情况,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清了清嗓子,班主任问:“你说说,为什么不要坐那儿?”

“我个子高,坐前面会挡着后面的同学,而且我两眼5.0,第一排应该照顾近视的同学。”恭玉眨巴着水汪汪的眼,一副懂事又乖巧的模样,白洛歆的嘴角抽了抽,这个人怎么就练就了一副心安理得胡说八道的本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无非是觉得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不好干其他的事。

可年轻的班主任却信了,感动道:“那你就自己挑个位置坐吧。”

“好的老师。”

身后熙熙攘攘,白洛歆忍了老半天,还是借着翻书包偷偷回了头,余光中,恭玉坐在斜后方最后一排,和前座的女同学笑呵呵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同学年轻的脸红红的,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白洛歆觉得那天在他房间看见那张照片时的酸涩感又在胸腔里翻腾起来,沮丧地扭回身,全然没有了看书的心情,直到身边有人落座,同她打招呼。

“你好,我叫宋昀,你叫什么?”

“白洛歆。”

她的思绪游离于状态之外,随口应着,没有抬头。

宋昀眉眼微挑,他长这么大就没被这样敷衍过,没想到转校生涯的第一天他就遭到了人生的滑铁卢,他觉得这戴口罩的女孩儿有点儿意思,不免存了番心思多看了几眼,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白洛歆身上,并没有发现,来自斜后方敌意甚重的注视。

前座本来和恭玉聊得热火朝天的女孩儿注意到恭玉忽然的沉默,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除了一颗颗后脑勺儿,什么异常也没有:“恭玉,你在看什么?”

恭玉收回视线,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没什么,一只苍蝇罢了。”

5.

早操过后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白洛歆如往常,去操场的老槐树下等吴越越一同去食堂。她和吴越越不在一个班,这是俩人间不成文的规定,每天,谁先到,谁就在这里等。

等了没多久,吴越越没见着,倒是来了个矮了她半个头的男生,戴着棒球帽,叼着根棒棒糖,对她说了句“吴越越说她今天有事,不来了,让你别等她”便急吼吼的跑了。

“她……”

白洛歆一句话提在嗓子眼儿,问也来不及,化作叹息声吐了出来,虽然她是千万个不愿自己去人多的地方,可耐不住年轻易饿的五脏庙,唯有捏了捏小拳头,给自己打了气,跟在了往食堂行去的大部队后头。

就像恭玉常给她灌输的,她总不能靠她妈一辈子。

她也总不能依赖吴越越一辈子的。

开学第一天,食堂的人比平时更多,白洛歆个子矮,又瘦小,被高年级的挤来挤去,半天都没排到她。

“给你。”

脸上突然被贴了热乎乎软趴趴的东西,白洛歆受惊,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缩脖子,抬头,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陌生男孩儿,而他手里伸过来的,是个装在袋子里的热包子。

“我是宋昀,你同桌,”宋昀笑着提醒她,他想自己果然没猜错,方才两堂课,这姑娘根本没放半点儿注意力在他身上,“我看你排了许久位置都没动过,怕是等到上课也排不到的,刚巧我多买了一个,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吃吧,喏,给。”

然后,不由分说地塞到眼神尚在怔忪中的白洛歆手里。

白洛歆盯着手里的包子愣了愣,又抬头看了看微笑着的男生,有些莫名,又有些感动,轻声说:“谢谢。”

“应该的,”宋昀笑眯眯的,他长了双又细又长的眼,一笑,眼睛就完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特别有感染力,“在期中考试前,我们应该会一直做同桌,我刚转校到这里,以后,多多指教。”

白洛歆有些腼腆地点点头:“好。”

第三教学楼的天台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踹了开来。

恭玉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蹦了进来,看了眼正靠着栏杆冷冷看着他的长发女孩儿,微微一怔。

“是你?约我干吗?”恭玉走到她旁边,学着她的样子靠在栏杆上,然后侧过头,吊儿郎当地上下打量了下女孩儿,轻佻道,“不会是要和小爷我告白吧?那你可要快点了,跟我告白的人每天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我很忙,你就长话短说。”

吴越越冷冷一笑:“废话真多。”

恭玉也不生气,直起身,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就不要说了好啦,我走了。”

“你那天晚上带白洛歆出去,她家大人知道吗?”吴越越冷冷喊住他。

恭玉看着她,突然就笑了,不答反道:“那天晚上我忘了东西,又回到了中山巷,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吴越越的眼皮跳了跳,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默了默,勉强与恭玉直视:“她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要把你那套作风安到她身上,她受不起。”

恭玉转头对她笑了笑:“她和我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她现在所在的那个世界里,很不快乐。”

吴越越怔住了,恭玉说的没有错。

白洛歆只有跳出那个她妈筑起的将她保护的太好却也锁起她本性的世界,才能快乐。

“你是她朋友?我倒觉得你像她妈,你们总要她不要这样,就好像不按照你们说的那样她就活不下去了,她不是小孩儿,她虽有缺陷可不代表她只能小心地活着,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什么?”

吴越越本意是想要教训恭玉,然而现在的状况,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知道白洛歆不喜欢大提琴,可她却从没让她不再继续弹下去,而恭玉却以另一种方式让白洛歆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吴越越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了,她认识白洛歆这么多年,却甚至比不上恭玉更懂白洛歆的心。

与此同时,走在链接两栋教学楼的空中走廊上的白洛歆,不经意地一抬眼,脚步却蓦然刹住。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眼尖地的看见天台上面站的两个她熟悉的人,一个是吴越越,另一个是恭玉。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两人靠得很近,姿势暧昧而亲密,她能清楚地看见恭玉灿烂的笑脸,和这九月的太阳一样,闪的她眼睛又酸又胀。

脑子里是持续的嗡鸣声,她是在此刻,在刺痛的眼瞳里,在胸腔五味杂陈的翻涌里,意识到自己是喜欢恭玉的。或许是多年前桐花下的那一眼,又或许是在那日,他从天而降在她面前时,无数个可能的瞬间,他成了她心里的一颗种子,根深蒂固。

这实乃是件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这辈子,可以喜欢任何别的人,唯一不配喜欢的就是裴睦哥哥的弟弟,而吴越越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善良美丽,和恭玉走到一起,才是众望所归。

可她抑制不住嫉妒在她身体里蔓延的速度,白洛歆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龌龊了,连自己都厌恶。

“怎么了?”

发现她停下来的宋昀回头问她,白洛歆垂下头,什么都没说,忽然朝前跑去,宋昀只看见她通红的眼角,来不及仔细琢磨,只能跟着她的步伐追了过去。

“白洛歆!”

天台上,恭玉仿佛听见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吴越越,向下方望去。

吴越越转过身,顺着恭玉的视线,看着空中走廊上一前一后的俩人,皱了眉:“那人是谁?”

恭玉把牙咬的咯吱响:“一个自视甚高的自恋狂。”

吴越越扭过头,看着恭玉脸上滔天的怒意,愣了愣,就笑了:“动物世界里,雄性猩猩具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对自己领地里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如果有其他雄性侵入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力来捍卫领地。”

恭玉收回视线,瞪着她:“说人话!”

吴越越淡淡道:“你现在很像猩猩。”

破天荒的,恭玉没有怼回去,而是翻了翻白眼:“无聊,小爷我有要紧的事,没空跟你在这儿吹风。”

说着,转身就跑。

那一副火烧屁股的着急样,吴越越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白洛歆不知道。”走到门口时,恭玉忽然扭头说道。

顿了顿,又加了句,“我没告诉她,只是提醒你一句,我认识的姓陆的,就没一个好人。”

直到恭玉走了很久,吴越越似乎才回过神儿来,她转过身,趴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重重吐了出来,白色烟雾里,她看着空中走廊上蓦然出现的恭玉,少年奋力狂奔追向刚好消失在走廊和教学楼接口处的俩人的模样,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真像个猩猩。”

6.

那边厢,及时响起的上课铃声打断了恭玉“要紧的事”。

上午课后,同学们有说有笑地收拾书包回家,唯有坐在第一排的白洛歆还在艰难地辨认黑板上历史老师抽象风十足的粉笔字做笔记,宋昀看了看她,将自己的笔记本推了过去,笑道:“你带回去照着我记的抄吧,不用着急,明天给……”

“这多麻烦哪。”一只骨骼分明的修长大手按在宋昀的笔记本上,宋昀和白洛歆同时抬起头,看见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微笑的少年,皆是一愣。

对宋昀来说,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皮下莫名的敌意。

而白洛歆则是觉得,恭玉这个笑,比起他在天台上面对吴越越时的笑脸,实乃是敷衍。

“我向老师讨了教案,回头在咱家门口那小卖部复印一下再还回去,多方便。”

恭玉得意扬扬地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夹,不待白洛歆说话,就主动抽出她手里攥着的笔,开始替她收拾起书包来:“你快点,回家迟了你妈又得唠叨了。”

“我……”

“走了!”

白洛歆尚在懵圈中,已经胡乱收拾好的恭玉把她的书包往背后一甩,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白洛歆只来得及回头给宋昀一个抱歉的眼神,就已经被恭玉拉出了教室。

宋昀盯着教室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扭回头,他盯着笔记本上黑乎乎的掌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的笑慢慢扩了开来。

“有点儿意思。”

从教室去停车场的路上,恭玉将白洛歆瞄了又瞄,终于忍不住,问:“你那个同桌,对你怎么那么殷勤?”

“啊?”白洛歆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宋昀后,中肯答,“哦,他人是挺好的。”

恭玉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哈!挺好?你跟他说了几句话?认识几分钟?”

白洛歆弱弱解释:“他……早上在食堂,我没排到队,他给了我一个包子。”

“白洛歆,你真的是个二!白!”恭玉蓦地停住,指尖点着白洛歆的额头,一本正经道,“古人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说你,要脸蛋儿没脸蛋儿,要钱没钱,人家凭什么又是给你包子,又是借你笔记啊。”

白洛歆似乎被说通了,愣愣点了点头,哦了声。恭大少很满意,摸着下巴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继续胡说八道:“古人还说,这个社会是很可怕滴,你还小,没阅历,很容易招惹一些心术不正的人,不过你别担心,小爷我可是个百年难遇的正人君子,你又同我有生死之交,以后,我会罩着你的哈。”

前面那句古人说的,白洛歆知道是出自王实甫的《西厢记》,但后面这句古人说的,白洛歆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出处,于是,便轻轻问道:“你说的这个古人是谁?”

恭玉转了转眼珠:“恭子啊!”

“公子……”白洛歆蹙眉,她听过孔子老子墨子,这个公子,倒是没有听过哎。

“发什么呆,快上来。”

白洛歆蓦然抬起头,恭玉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前方,骑在他那辆自行车上,正回头冲她嚷嚷。

“你,要送我?”

她受的惊吓明显大过于惊喜,已经在脑子里飞快地的寻找,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什么秘密。

想来想去,便也只有天台上那一幕了。

他和吴越越……

像是有一颗柠檬在胃里炸开,她酸得佝偻起了背,眼里闪烁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少年咧着嘴,笑的明媚,一贯没心没肺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女孩儿眼神的变化,他微昂着下巴,大拇指朝内,指着心脏的位置,吊儿郎当地喊:“是啊,我罩你嘛!”

语罢,拇指擦过鼻翼,帅气非凡。

白洛歆苦涩地笑了笑,这个人哪,什么时候才可以正经一点儿。

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句玩笑般的话,却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将她宠成了手心里的宝,也让她疼到了骨子里。

只是,凡事物极必反,他亦然没有逃过,剜骨掏心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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