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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同心而离居 (19)

饶是近在孑利身侧的乌桓士兵也忍不住朝他方向瞥来,更何况那些看不见这边状况的其他八阵中的兵将!因阵型分割,乱军之中一时真伪难辨,疑心一生,斗志立减。顿时间,乌桓军心立涣,战阵立散。

这才全然想通兰王计策:欺近亲射,成与不成都能诱开护旗勇士,掩护必须成功的这一箭--以藏于乱军之中的冷箭折敌方帅旗,让多能说两句乌桓语的胡人兵卒同时散布敌帅身死的谣言,乱对方军心以摧毁敌阵,从而让青龙营得以趁乱突围。

狡猾歹毒的南蛮子!孑利不由在心里啐道,一骨碌爬起身来。

只见百步之外,那设谋之人大约从马上摔下时的确受伤不轻,又兼方才一箭耗尽了全力,竟仍未能从地上爬起,只能半跪着一手以角弓,一手抽出贴身佩剑,勉力阻挡蜂拥来敌。而轩龙最后一个三角锥中,胡族亲兵就在他几步之外,也已下了战马步战,几乎伸出手臂挥出长刀就能够着他,却被数倍于他的乌桓兵士死死围困。

被重重叠叠的乌桓兵卒踩踏起来、枪尖刀锋裹带起来,一层层雪粉被激扬得很高很高,不知已染了多少鲜血而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粉红,弥漫如一蓬血雾。那一刻,乌桓太子看见风扬起,如造化之手拨开那血火尘沙,那人黑发飞扬,遮不住唇角一抹清傲的微笑,隔着雪尘,映在眼中似乎亦是粉色,如不知何时,天边透露出来的一线血色晨曦。

乌桓太子忽然感觉身上的甲胄变薄了,幽微寒意,直透衣底。

直到很多年以后,北方蛮族的共主已跃马扬鞭驰骋于属于他的整个草原,却仍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所以,白发苍苍的北国大帝硬抓着鞍前孙儿的小手替他拉开了犹豫的弓弦。一支利箭穿透猎物的心脏,将那只毛色纯美的雪狐死死钉在地上。望着惊愕的孩子,他只说了一句:"对付狐狸,记住一见就要立刻杀死,否则稍一迟疑,就会让你后悔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很多人看见老年国主的眼眸又投向了瀚海那端:无形的长城横亘于南北之间,更横亘于他霸气纵横却终壮志未酬的一生--那里,是他再也未能染指的南方。

这是北朝史书上记载的那深沉冷漠的帝王为数不多的闲话之一。

那一次,也是后来对峙半生的对手之间最近切也仅唯一一次的见面,此时,自然还无人能知晓,靖平十六年的乌桓太子细长的双眼此刻目眦俱裂,如刚淬好的利剑甫自炉中拿出,铁水四溅,他听到自己野兽一样的吼叫出来--

而就在同时,他听到身边那个一直浅笑晏晏,一脸看戏神色的汉人军师也在同一时间爆发出一声近乎疯狂的--

"杀了他!"

"铿"的一声,角弓断裂,在凛冽刀风之下,它脆弱得有如一茎蒲苇,而右手中长剑上格挡的力量也已压到了极致,左手角弓一断,更再无防御凭借,之惟只觉强大的力道从右半边身体急灌向左侧,整个人的骨骼都快要被压碎。锐利的腥风中,他清楚的感觉到,何为心在下沉。

从未这般接近过死亡,马革裹尸,血染沙场,多少年后回忆起来,却还是那一瞬的感觉:他看见身前敌人的刀光如满月,而远方天地,已然露出微熹澄明。

这样死,也不算是很糟。他听见低低的,似乎是自己心里的声音。

一道黑影却如山岳般遮挡在了他眼前,之惟被那影子重重的扑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耳力却甚明晰,他听见金石作响,那是兵器敲击甲胄;裂帛之响,那是兵器刺入人体;还有人爆发出的嘶吼,那是挣命的呼喊--

"王爷--"扑在他身上的胡族青年将手里旗杆用尽全力插进了土里。

"六浑,你放开我,快放开!"之惟省过神来,想推开他。

"不!"呼六浑一手死攥着旗杆,一手死环住他肩,任敌人刀砍斧劈而绝不撒手,"王爷,我是你的后背!"

之惟整个人都被他箍得动弹不得,只有热泪能夺眶而出,这些无用的液体,如同无能的自己,只能徒劳的使力,可胡族小子自身,还有敌人的刀剑却都将这具躯体死死的扣向他。他推不开,搬不动,双手都已被粘稠的热流沾满,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看不清拿身体作他盾牌的人此刻面上的表情,只看见一片刺目的亮白,像是一条河流,那头,是否通向忘川?

正在这时,他听见耳边有声音道:"王爷,活下去......"

怎么还能活下去呢?他不禁嘴角一牵,眼前的白光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近切。

活下去,活下去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却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潺潺的水流,冰雪消融在里面,雨水滴落在里面,风葬在里面,土沉在里面,世间一切都仿佛是这样一场一去不还,却也还有那些淼茫的剪影,逆水而行的翩然,那是花儿开在上面,月亮映在上面,小舟行在上面,人歌唱在上面,唱道:莲叶何田田......

原来舍不得啊,那一片温软南国;

原来舍不得啊,那云水间的容颜......

云--

云--

云--

他闭上眼,又蓦然睁开,手中已握住了丢在一边的长剑。"六浑?"再次呼唤,却已没有人回答,咬了咬牙,一使劲,他终于能推开身上覆盖。

"啊--"周围的乌桓兵居然都抽气后退了一步,因见那南朝亲王竟抱着那血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而他自己也快成了个血人。

之惟一手抱着浑身是血的呼六浑,一手横剑在胸,冷冷抬眸,环顾身前,整个人都似一柄染血的宝剑。

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

过了会儿,所有人又都反应过来,朔北的豺狼又发出了嚎叫,挥舞着马刀扑来,像一片黑色的浪潮。

巨浪却忽然被一道闪电截断,一队甲色不明的骑兵不知从何方冒出,疾速插入这滔滔洪流,马上骑兵皆持长斧,乌桓步兵没有防备之下,被像砍瓜切菜似的砍倒一片。只见当先是一辆战车,拉车的乃是匹神骏黑马,长长马鬃飘拂如黑色战旗,狮子一般怒吼着狂奔,车上黑衣骑士也不着甲,但并不妨碍他即使轻裘缓带的凝立于车内,也仍是一代战将军王,只用单手便将一柄长戟使得虎虎生风,所到之处,敌皆披靡,竟是单枪匹马便压下了那怒海巨浪!

莫说乌桓兵都惊得肝胆俱裂,便是之惟也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晌方才叫出声:"父王......"

"儿子!"黑衣人透出一笑,一笑间尘埃尽扫,风华刺目。长戟一扫,寒光竟能聚拢不散而成一道铁青色的弧线,像一轮完满的圆月,他整个人如一缕黑色的长风,微笑在月光之上--这只能是那传说中的轩龙战神,更是人十三年未见却似从不曾老去的父王--大将军王昊!

"这就是轩龙战神?!"孑利一愣怔后,随即发令,"拦住他!"

他身后的汉人军师却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乌桓军不知利害,立即又依令蜂拥上来。

大将军王却全然不将敌人放在眼里,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微微一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庭院里的嬉耍,将手里长戟伸向孩子的腰带,使力一挑,道:"过来!"却不料手里重量大大超过了想象,不由凝眉,大喝:"之惟,放手!"

原来之惟竟还抱着那胡人小子,不肯放开。

"傻小子,来不及了,快松手!他已经死了!"他急道,一边催马靠近,一边吼道,"我现在就一只手,拽不动你们两个人!"

听到这话,之惟眸光闪了闪,低下头去。以为他是要松手,却见他竟解下了腰带栓在了怀里的"尸体"上。

他的长戟也就落了空,正要再喝,却见之惟抬了眼,又喊了一声:"父王......"

战神居然颤了一下,眼前墨玉样的眸子像一面镜子,那么多的回忆在这一瞬纷至沓来不能抵抗,想忘不能忘的那一线流光,兰芳氤氲里,第一次有个孩子仰起脸,看着他们两个人,叫他一声"父王"。

"你个傻小子啊!"不由又笑骂一声,却还是收回了长戟,挑倒左右一圈意欲阻挡的敌人,他驾马车飞驰了过去,举戟扫开围拢上来的敌军,喊道,"快上来!"

乌驹随他征战多年,早通人性,连忙放慢了脚步。之惟瞅得空档,扒住车板,用尽全力爬上车来,也不及松口气,忙缩紧手中腰带,大将军王杀敌中略略得空,长戟一挑,终于帮他将胡人小子也搬上了车来。

自此,再不停留,大将军王打了个响哨,长戟横扫千军,拨开挡路障碍,身后他带来的骑兵也跟着他向阵外杀去。

之惟这才跌坐在车内,四肢百骸无一不是要断裂一般的疼痛,眼前天旋地转,最后一线意识消失之前,他记得自己俯下身去,对车里那已一动不动的血人说了句:"活下去......我也是你的后背......"随即,这个世界的所有血火杀伐都似不再与他有关,他听见有人低声说:"儿子,你已经尽力了。"然后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梦里,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死亡,只有摇晃的,似乎一叶轻舟,载他飘远,远离这腥风血雨的尘世,真想,再不要回来......

可他最终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朴素的帐顶,已浆洗得不见了本色的罗帷,陌生的地方,却偏有种熟悉的感觉,隐约是疼痛。之惟动了动嘴唇:"这是哪儿?"

"朔方,顺德将军府。"屋内侍立的人立刻走了上来,正是那已瘦了一圈的白胖幕僚,走到床边,哑声道,"王爷,您可醒了!"

"云起......"一瞬的心安,让他微勾了唇角,"其他人呢?"刚说完,目光便触到屋内矗立的另一人身上--一身缟素的冯纬,眸子迅即一暗。

"小冯将军,麻烦你去通知老王爷一声:就说王爷醒了。"林云起转过身去,对冯纬躬身道。

冯纬点点头,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之惟挣扎欲起,却被林生按住:"王爷,您浑身是伤,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又兼劳累,已经昏迷了五天了,您先别忙--"却被之惟一把拉住,眸光逼人:"不,你先说:冯老将军怎么样了?灵水怎么样了?"

林云起只得扶他坐好,将前头朔方发生的事情,冯啸如何身故的经过与他说了,只见泛白帷帐之下失血容颜越发苍白,衬得玉瞳越发沉敛,几欲化碧,说着说着不由就住了口。

却听之惟还在往下问:"灵水呢?"

林生只得接下去说道:"当时城下一片混乱,林某于中楼之内忽然看见一队服色混杂的骑兵风驰电掣般的从西面杀入乌桓阵中,又风一般的脱阵西去。乌桓军阵本已为王爷搅乱,此时也不收拾队形,都不管不顾向西穷追。林某忙举远镜瞭望--大约是大将军王此时方刻意亮出--终于看清他老人家王旗!只见老王爷向我打旗语道:'放进来打',此正与咱们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我便遵命,令城头上守兵佯败退却,将乌桓人放进城来。果然如之前王爷您预料的一样:当先入城的皆是乌桓两贤王手下的骑兵,他们一马当先,争功心切,却却不料一入城中,便入泥滩,骏马反倒成了绊脚石。"

谋士越说,眼睛越亮,墨色中莹光闪闪,仿佛又回到那血沃城池,道:"按着咱们的计划,城中每条街道都早布下了绊马索,每间屋里都有机关陷阱,每个老百姓手里都拿着武器。于是寻常巷陌之间,竟杀伤敌兵无数!乌桓人入内城如入鬼域,个个都被杀破了胆,想进城又不敢,只能龟缩在城门口徘徊。此时,我青龙营残部已然全部脱困,而敌人数千人正堵在门口混乱不堪,全然发挥不出战斗力,他们便照着这些疑兵杀了好一通回马枪!而这时,冯纬将军更恰好带着朔方援兵赶到,两军合力,内外夹击,顷刻间便将灵水城内外给扫荡了个干净!而另一头,老王爷则吸引了孑利主力追击--乌桓当年可是他老人家一手打下来的,于这一带的地形自然了然于胸--他直接将敌人引向了西北的隘口,那里早已有伏兵埋下,占尽地利又以逸待劳。如此,几尽歼乌桓主力!孑利本人据说也负了伤,带着残兵败将向北遁去。"说到此处,林云起一直紧皱的眉峰终于有所舒解,笑道:"这样一来,我军可谓完胜!"

闻此,之惟终于也笑了笑,可那笑挂在他脸上,他人看来,不知为何却想到那面刚刚清洗过的战旗,舒卷在风中,飘然高远,可已再洗不掉斑驳血迹。

看得人竟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去,却听之惟又追问道:"那......咱们还有多少人活着?青龙营,灵水......"

幕僚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回答:"青龙营还剩一百四十三人,大半带伤。灵水城内,青壮男子......最后......几乎全部在巷战中战死,其余,妇孺......大都无恙。"

长久的沉默,身边人长长的呼吸声如一道冷风穿过胸臆,他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王爷?"

之惟看了他一眼,他却觉得那一眼极漫长,仿佛一道长卷慢慢铺展,纸上一笔却是人间多少离合悲欢。忽然觉得:也许,一场血火洗礼,首先赋予人的并不是坚强。

只听之惟的声音里尽是迷茫:"三百人......我用三百人,换回了一百四十人......"

这不是这么个算法!林云起很想这么对他说,可又该按什么算法?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与生命进行等价交换,可又为何总有人说"舍生取义"?总又有些什么,人说为了它,可将头颅抛舍。就如自己,愿意为面前这个人,付出一切--竟为这个人的迷茫和孤寂!心里不由一声笑叹,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回答的言语:"王爷,呼六浑活下来了。"

"真的?"苍白面颊上终于闪过抹亮色。

"王爷也以为他是死定了?"林云起抬睫看着他,"那又为什么非要背具'尸体'回来?听老王爷说,为了这具'尸体',您差点搭上您自己的性命。这,划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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