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东继续对我说:
“你笑么?目下的年轻人通是这样呀!只知道自己痛快,一点也不为父辈伙着想。要是有了差错,你想想,叫我怎样报账呢?……”
他摇晃着下巴,惘惘然叹息了。
我这房东是一个沉闷而胆小的汉子,战事发生后他就终日皱着脸,担心着轰炸,流弹和毒气;三楼亭子间早给他用报纸裱糊严密了,而在大世界惨案发生以后,只要飞机的影子一显现:他便赶忙关自己在屋里,一面压低声音威吓他的妻儿:
“你们要等在外面送死么——进来!”
他所说的是他的侄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高中毕业不久,便从故乡逃来上海碰撞自己的运气来了。那父亲原是要他当小学教师的。他初来寄住在叔父家里,随后因为居停主人催逼他回去,便又跑往沪东同乡处去;于是阻在战区里了。
听任一个老实人多上一分愁苦是不行的,所以每当这时候,我总宽解他道:
“你不要愁,也许逃回去了。”
“不会,不会!他知道家兄的脾气糟得很。”
但停了一会,却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不过小孩子人倒还急跳……”
他的妻子,对那忤逆侄儿的态度恰恰和他相反,她只知道不断地储蓄粮食、煤球和食盐,每天要提一大篮蔬菜回来,但一面却还把自己的饭食紧缩到囚粮一样的单薄。她喜欢嘈杂,人很瘦削,鼻梁和眼圈周围有着过多的雀斑。
虽然有时候也偶尔提起那不幸的孩子,但她的语调照例是冷冷的,暗示出若干恶意的嘲弄:你瞎操心些什么,因为即有了什么灾祸,那倒霉的也不过是他们的侄儿,而并非自己嫡亲的骨肉。她已经养有三个小孩了。
她常用一种说笑的口调打趣丈夫道:
“就这样担心!看你还会多出一个人养老送终么。”
除了这种小家妇女的短见,她也有她自己不必担心的理由:他并不是一具死尸,何况一个人的祸福都是老早注定了的呢?也许人间真有命运这东西,那年轻人不恰恰被派定了一分侥幸,当东区的巷战紧急时,他终于逃出来了。
这是十八号晚间,月亮很好,我坐在天井里倾听着隐约的炮声,一面在祝福着我们那些浴血抗战的民族英雄。而且对自己的平安感到惶悚。
这时妻从室内走出来了,她用嘴唇望楼上一支,意味深长地说道:
“又是她争胜了。”
“怎么——他们的侄儿逃出来了?”
“下午就来了,所以赵先生没见下来……”
“啊!我们去问问他沪东的情形看!”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立起来了。而我的眼前立刻显出一幅暗淡的图画:皇军,浪人,武士道,可怕的无耻的横逆。我在“一二八”时是逃过难的。我不相信那个中学生的遭际会比我的文明一些,但我急想知道他的经历,并不以自己的推想满足。
可是妻却留住我道:
“别人家里正在赌气咧。”
“不是已经好好地回来了么?”
“回是回来了,还强着要上前线去服务呀。”
我忽然注意到头上的扰攘了,房东的话声照例是喑哑的,结里结巴地在说着一长串不必要的废话,女的依旧冷声冷气。中学生是个大块头,结实得像花岗石。他的沉默寡言也和石头一样。他只不时秃头秃脑地插一句嘴:
“别人在火线上不是都会打死嘛。”
半点钟后我才得着上楼的机会。房东闷着脸叹息道:
“你看弄得这副腔调啊!”
他把他的侄儿指给我看:这青年人躺在一张藤椅上,已经睡着了,面貌比以前黑瘦了许多,显得很困惫,仿佛他并不是在困觉,倒是因为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了。我那房东继续道:
“你看昏不昏,还强着要到前方去!”
“本来他们青年人的想法和你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发昏就是了!”
他的咆哮使我局促起来;我很想告诉他,那青年人的想法是正当的,而他倒应该以自己的打算为可耻。就举我本人讲,尽管在摇着笔呐喊,到底也不过是一名啦啦队员罢了。
那中学生给嚷醒来了,于是我乘机问他道:
“请你告诉我,沪东的情形究竟怎样?”
“嗯,嗯,什么……”
他嘟哝着,揉着眼睛,极力想睁开它们:
“打得厉害咧。”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还要说!不是荷包里有钱,连命都送了啊。”
房东太太叹息了;于是我愤恨道:
“那又比‘一二八’更进步了!那时候凶是凶,倒还不像这样贼足摸手的。”
“还要是洋钞才放你走咧,”那青年人说明道,“搜出来的是铜板角子么,就劈脸撒还你,兜肚子一刺刀,肠子肚子一地……”
“这简直连强盗都不如了!……”
“同我一道的有个女人,”他继续说,逐渐兴奋起来,“怕路上哆嗦,把一个毛毛头(婴儿)装在口袋里提起!贼猪猡扑了空的时候那凶相啊!女人不必说,连口袋孩子,一脚就踢下河浜去了!”
他说着,重新躺下去了。……
这一夜我好久不能安眠。我老是怀想着那口袋和婴儿,那无耻的残酷的短腿。而在我的头上,则继续着一种低沉苦痛的争辩:
“我看你愈来愈顽固了。……”
“你老人倒是这样。……”
远处有大炮声传来。
(原载1937年10月4日《国闻周报》第33—35期合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