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立诚返家的当天下午,艳阳高照,交通顺畅,这种明晃晃的好兆头,让他误以为接下来的日程安排也会无比顺畅。
然而,他在女佣小周无微不至的伺候下,美美地吃过简餐,泡过澡后,却意料之外地收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在荣立诚的记忆里,这位每天美得连轴转的贵妇人,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鉴于彻底放弃治疗的儿子不再服管,她便很少再关顾他的私生活了。
能顺利过渡到这个心平气和的阶段,和荣立诚的坚定不移有很大关系。毕竟,她曾经也为了他车祸破相的事伤心欲绝,哭到数度昏厥,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
“立诚,你就这么忍心看着妈妈受苦吗?你为什么不能听话呢!”
“不管我听不听话,你这辈子都不会受苦。妈,我劝你安心刷卡,少管闲事。”
“可是你这么搞下去,迟早要走上你二叔的老路,难道你想像他那样孤独终老吗!”
“我觉得二叔现在没什么不好的,社会需要他这样专心搞科研的人。孤独终老也是一种状态,至少人家精神世界丰富。”
“立诚!你......”
“小周,送客!”
唉!荣立诚抓抓头发,他就知道这女人不能真的安于购物,她已经买无可买,以荣氏现在的实力,荣夫人即便是想要去水里捞月亮,助理和跟班们也会想办法造一个出来扔进泳池的。
可以想见,这位卷土重来的贵妇人为了给业余生活增光添彩,会给儿子带来多么震撼的好消息了。
荣立诚捏着手机,用很低的声音应答着,同时,他还必须不停地掐自己的手臂,否则他实难平静下来。
他被娘亲告知,接风晚餐设在老城区里的一座著名私房菜馆里。这个通告,无异于晴天一道霹雳,勾起了多少往日的不快回忆。鉴于荣立诚那忽然变了天象的脸色,正好从浴室出来的杜维也傻傻地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
“家里出事了?”
“不,是我摊上事了。”
这座私房菜馆在荣家是很有名的。它外观优雅,历史悠久,是老城区的重点保护建筑之一。不过它的名气却和主厨名扬四海的履历毫无瓜葛,它会让人闻风丧胆,完全是因为那臭名昭彰的历史。
荣总裁和荣夫人是在里面相亲成功的,学究二叔一生一次的爱情是在里面被拆散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荣立诚的出生,以及二叔全情投身科学的人生,都由它而起。这根本就是个滋养不幸的温床。
它和荣姓的男性成员八字不合,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偏偏这又是个基因超强的家族,一代接一代,继承人的长相美型又体面,且在事业上个个儿都比前一代更能造。他们看起来是典型的掌舵人,却有着无法回避的悲惨命运。
在讨老婆这方面,和真爱总是凑巧擦肩而过......
荣立诚犹记得年少时,曾被父亲拉去这菜馆吃午餐,敞亮怀旧的小厅里,他曾指着古董壁橱里的一只超小黄铜椭圆形镜框,问照片上的姐姐是谁。
她峨眉入鬓,一头打着复古小卷的短发,站在火车站里对镜头招手。光看她笑着的幸福模样,就知道镜头背后的人是她决无异议的挚爱。
“立诚觉得她好看吗?”
“嗯!她比妈妈更好看。”
表情复杂的荣总裁微微一笑,他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摸了摸小男孩那头乌黑服顺的短发。没错了,这绝对是他亲生的种。看女人的眼光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位姐姐真像漫画里的人呀!”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可惜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
这句话,从那不知情调为何物的父亲嘴里说出来时,带着炽烈而深情的怀念之味。
“噢,我懂了。因为姐姐死了,你才和妈妈结婚的对吗?”
“不,是因为我和你妈结婚,她才会死的。”
嗯哼......!荣立诚两道眉不由自主地拧成麻花,太悬了,他居然差点忘了亲爹恐怖的心跳回忆。如今想来,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和才十来岁的小娃娃掏心窝子,这老头子果然很有问题。
或许他之所以没有弟弟和妹妹,皆因荣总裁在完成传宗接代任务之后,就再也不愿把根留下的缘故吧......
百般纠结的荣立诚站在房间里瞪着杜维,他面如土色,被刚才这段闪过脑海的家族诅咒给吓到了。
“杜维,你有药吗?那种能让我一躺就是三天的药。”
“你不要乱了阵脚,万一那相亲对象比连小姐更漂亮呢,你岂不是要后悔死?”
“呵呵,你以为这些年我没睡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吗?”
对,荣家的男人,不仅长得好看,还是心心念念不忘旧爱的重情之人。他岂止睡过比连松雨更漂亮的女人,他甚至还睡过比她身材更好的。她们使尽一身本事把他送到天堂里,大小姐只要勾勾手指就能把他踢回地狱去。
杜维听到这句剖白,面色凝重地把毛巾放下来,头发依然在往下滴水,但他现在没空去管它了。他盯着对方相当躲闪的尴尬面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荣立诚,你可不要陷到里头拔不出来。她才刚刚做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缺德事,你是金鱼脑子么?!”
不错,他是金鱼脑子,他还是个不要脸的复读机。在古城托雷多的公寓里闭门思过的那些寂寞夜晚,他分明有机会抱着索菲娅大战几百回合,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最后的最后,荣立诚只能躲在卫生间里想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美梦,在激宕快意里咬牙切齿地一声接着一声唤她小雨。
她如此不留情面地折腾他,荣立诚仍然无法把理智从痛苦的回忆里拯救出来。
“得了吧,杜维,你这种人懂什么爱情。”
“行,只有你最懂。想必当初你在纽约做过的那些破事,也都是因为爱情呗。”
少东家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个指控相当瞧不上似的。
“呵呵,你不要跟一个精神病一般见识。今非昔比,怎的还不许我往好里变了!”
“所以不论我再劝什么,你都不会死了这条心,对吗?”
“对,我不死心。这辈子我都不放过她。”
杜维点点头,没有继续多费口舌,他吹干头发,穿好衣服,悄悄地走去后花园里给荣夫人打了个电话。在荣家伺候少爷的这些年里,他是中立的协调员,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坏胚。
暗中倒戈这种事,杜维从来不会大鸣大放地告诉荣立诚,他一直都先斩后奏。
“荣夫人,对不起,他不是有意挂您电话的。刚才确实有突发情况,完全是不得已为之。”
“哼哼,我就知道他没这个胆子。怎么回事,立诚出啥事了?”
“哦......他有点轻微的食物中毒,现在正在卫生间里上吐下泻。我认为今晚就匆忙拉着他去相亲,可能会影响到配对的成功率。”
“怎么突然食物中毒了呢!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他的吗?”
“说来惭愧,其实我也是自身难保。”
“什么......”
“我们两个在机场吃的东西不干净,一起倒下了。”
杜维的仗义,出乎荣立诚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那个摊摊手做无奈状的男人,刚刚替他挡了一刀。
“干得好,杜维。”
“不客气,我看外面天气挺好,咱们打羽毛球吗?”
打呗。荣立诚生龙活虎地换上T恤和运动裤,夹着两只羽毛球拍就把通向后院的落地窗推开了。
“晚上你还有约会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要是你不去见那个女兽医,晚饭我就让小周准备烤鸡,再启出一瓶自家出的红酒,如何?”
一切到这里,似乎美好地快要冒泡泡了。
有见风使舵的家庭医生,还有阿莱佐酒庄运抵的佳酿。友谊之花在你来我往的击球中绽开,烂漫地铺满了并肩前进的康庄大道。
然而......他们共同编织的谎言虽骗过了荣夫人,却不幸在荣总裁那里搁浅了。摘了老花镜的他让老婆稍安勿躁,他掐指一算,就知道儿子和那个生活作风很有问题的名医在搞什么花头。
“杜医生,已经不再我们的杜医生了。”
“这话是啥意思?”
穿上外套的荣总裁斜了老婆一眼。
“你难道没发现,他现在都和立诚一个鼻孔出气了吗?”
于是乎,当那台黑亮的宾利泊在前院时,兴高采烈抱着酒瓶子的佣人小周几乎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少爷给她买的IPHONE抄在围裙小口袋里,根本来不及拿出来通风报信。
“小周,你为啥出了这么多汗呢?”
“因为我刚才在厨房做菜......”
“嗯,让我闻闻。你是不是在做烤鸡?不得了,立诚身体底子真好,上吐下泻还能吃这些东西。他这会儿在哪里玩呢?”
“呃,少爷在后院......”
随着她的指引,荣总裁走到了树丛后面,用手指轻轻挑开了修剪齐整的枝丫。他终于看到了草坪上动如脱兔的两位爷,正在后院又跑又跳地打羽毛球,那扣球的动作倒是十分潇洒的,再瞧那满脸汗水的兴奋样儿,跟食物中毒必然是没有关系了。
三十分钟后,比霜打茄子还蔫的荣立诚和杜维一前一后去浴室洗了澡,然后双双在总裁随从的监视下,把三件套西装穿好了。
出发之前,荣立诚虎着脸坐在小板凳上,按照父亲的要求,把相亲对象的姓名籍贯学历还有特长都复述了一遍。
“你在纽约见过她。还记得吗?”
确切的说,是在纽约睡过她。
“记得。”
“那最好了。都是熟人,聊起来一定更有话题。”
当晚的饭局证明,这姑娘在床下的话比床上更多,她在红酒催化下滔滔不绝说着南美洲的旅行见闻,还不停地用高跟凉鞋蹭着荣立诚的小腿。他脑门青筋直冒,毫无悬念地被她蹭烦了。那双桃花眼柔光粼粼,然后直接抬起右脚跺了下去。
当时那惨烈如杀猪的混乱场景,成功地让一旁正襟危坐的杜维呛到了。
临分别,打扮犹如金枝玉叶的姑娘站在走廊里哭得梨花带雨,连带着窗外的世界也变了天,一时黑云密布,特别应景。她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最终也没有那个勇气扇荣立诚一记耳光。
“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要!”
少东家就坡下驴,毕恭毕敬地目送姑娘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再对后面站着看好戏的杜维扬了扬手。
“怎么样,你现在打电话给那个女兽医,还来得及。”
杜医生低笑,他摇了摇头,对荣立诚表了忠心。
“今晚我哪儿也不去。”
“哟,难得啊!”
“被你爸一通折腾,我要是还有胃口去约会,那才叫难得。荣立诚,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说吧。别搞得那么严肃,今天是我对你不起,无论你提啥要求我都能满足你。”
“这可是你说的。”
“嗯哼!”
“好,时间的确还早,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吃饱了撑的,跑到工作室叨扰那位连小姐。能不能跟我保证?”
“废话!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还去找她,那不是有病么。”
荣立诚不耐烦地挑起眉梢,今时今刻,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盯着杜维的眼睛撒谎。反正他一直都有病,已经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地步。再说,只要上了车,除了他,谁还能指挥得动那忠心耿耿的司机呢。
侧身闪进后座,荣立诚利落地对驾驶座发号施令。
必须还是去老地方,那不见不散的老地方。
即便不能和她真的照上面,也没有关系。他只要能远远地看着,詾口那一股憋屈的怨气就顺畅了。
晚上八点,连松雨的工作室依然透出光亮。
一身笔挺三件套正装的荣立诚坐在车后座闭目养神,手边是他常备的莱卡双筒望远镜,还有一把没有用过的长柄伞。雨势是在半途突然变强的,浇得整座城都陷入淋漓之中。
街边的高高灯柱下,泊着一辆闪烁幽冥之光的深灰保时捷,耳机里充斥她喜欢的摇滚乐,来来回回地单曲循环,一直听到荣立诚鼓膜发疼。
那是齐柏林飞船的《Babe I'm Gonna Leave You》,或远或近的歌声伴着滂沱的急雨,一点点汇成相思成灾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