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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傅傅,来和人家玩呀

往常,话本子里很爱说,人一遇到糟心事,天公就似与你有仇般,非得下个瓢泼大雨来应景。对这种桥段,我一向是嗤之以鼻的。毕竟世上人这么多,老天爷哪有这个空闲,每人都来计较一番。

但今夜我认识到,我作为一个帝王,待遇大概和普通人是不大一样的。

因为我现在就特别糟心。

老天爷就当真下了场瓢泼大雨。

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冷冷打在我脸上,像一个又一个耳刮子。高灿跪在我脚边求了一个多时辰,让我回房。我没理他,最后看这厮实在冻得不行了,勉力提气对他大骂:“给朕滚!”

高灿作为一个有气节又特别忠心的奴才,连基本的要与我同进退的场面话都没有,就痛快地滚了……

我一个人坐在雨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凉得我几乎要忍不住哭出声来。但是,一想到我堂堂一个帝王居然半夜趴情敌的院子里哭,这种事传出去是妥妥要千古留名的,于是,我也就不怎么想哭了。

雨下到半夜,还没有要停的势头。

我本来思量着再等个半盏茶就回去,没料到,半盏茶又半盏茶,等我终于要走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又麻又冻,完全没有知觉了。我绷着脸在喊人和装模作样的选项中挣扎了半日,最后我从容地选择了装模作样……

因为我堂堂一个帝王,半夜被人从情敌的院子里像被打残了一样抬回去,传出去也是要千古留名的。

约莫又过了个把时辰,我实在哆嗦得不行,就想试试自救。刚弯下身子去搓脚踝,雨倏然停了。我正奇怪这雨为何停得如此没有征兆,头顶却传来沈珣的声音:“你……这又是何苦。”

我一呆,徐徐抬了眼皮。果然,面前立着一个人影,黑色长靴,墨绿绣孤凤的长袍。他应是撑了一把伞,倾向我身上,他自己的衣角已然开始滴水。我激动地想说点什么,结果一开口,呛了嘴冷风,止不住地抽了两下。

沈珣犹疑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作践自己。你的身体发肤,皆属北曌臣民,不得任性。”

他叹了口气,语调稍缓和了些:“别哭了。”

我仰起脑袋,横眉竖目:“谁说朕在哭!”

他平静地俯视我。

我禁不得气从胸中来,冷厉道:“你来做什么?你既然不相信朕,现在又出现在此处做什么?”

片刻。

他道:“臣相信皇上。”

我一愣:“你相信朕?”

沈珣默认。

我支吾道:“但朕也确实有那个打算。”

用下流手段逼迫花千颜就范。

沈珣又默了会儿,方道:“臣教导皇上十年,对皇上心性自然了解。若否,当年臣也不会扶植皇上上位。皇上若真要如此做,定有理由。”

“那你还……”

他敛下眼皮:“皇上莫要忘了,花千颜入臣府邸的缘由。她欲挑拨皇上和臣之间的关系,若不让她以为得逞,怎会露出破绽。”

“所以,你是故意的?”我挑眉。

他不说话。

我抄起手:“就因为你要揪她的破绽,你就让朕在这里淋了一夜雨?沈珣,你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不说话。

我沉了声音道:“抱朕。”

沈珣一惊,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半分,仿佛听见了不得了的话。

我撇嘴:“你听不见吗?抱朕,你怎么把她抱走的,就怎么把朕抱回去。”

他思量了半刻,拿起伞就要转身:“皇上既然爱坐在此处,臣便不打扰了。”

我扯开嗓子号:“你要是不抱朕朕就在这里不吃不喝淋到死,你再去扶植一个皇帝上位,反正你也不在乎朕!朕的命好苦啊!朕没有人爱啊!朕……”

话未完,我头顶的伞一斜,落在了地上。下一刻,沈珣两手并用,麻利地将我抱了起来。没了挡雨的,我和他一同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乌黑的长发汇集着雨水,如银线般泻下,迅速湿了胸前的衣衫。我往他怀里使劲埋了埋,意图躲过打在脸上的雨滴。

他不急不缓地往西厢走。

我小声道:“冷不冷?”

“不。”

我又调整姿势埋了埋:“朕的腿麻了。”

“臣知道。”

“不要如此生疏,就说你,不要说臣。”

“嗯。”

“沈珣,你也一宿未眠吗?你是不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出来找朕?”

他不回答了。

我把手放在他胸上。

沈珣整个人一颤。

我眨眨贼亮的眼睛,咧嘴道:“说实话,不然朕就乱摸了。”

他微妙地默了一默,然后,就在我极度自以为是的眼神中,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花园里的池塘……

“你现在是要把手放下,还是要我把你放下?”

我用余光瞟了瞟那一池子发绿的水,硬着头皮道:“朕是皇上,你应该不敢……吧?”

他作势一抛。

我慌忙收回爪子。

沈珣不屑地给了我记眼神,继续不急不缓地走。

我气得牙痒痒,咬唇道:“算你狠!”

沈珣:“嗯。”

回了房,沈珣唤来了两名下人,让他们去烧些热水供我沐浴。末了,他也没有嘱咐我一下赶紧换衣服小心着凉之类的贴心话,也没说句给我熬姜汤之类的体己话,扭头就准备走。

我问:“你去哪儿?”

他停下,似发现了智障般地瞥我一眼,道:“自然是回房。”

“睡觉吗?”

沈珣觉得我这个智障更无可救药了,不忍直视地回:“沐浴。”

我绞了绞手指,也反思了一下这两句话是问得有些弱智,于是我出于挽救我形象的目的,赶紧补充了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说得有点不是时候,因为彼时我正在脱掉湿衣服,这就造成了当下我的动作是……

敞着外衫略猥琐地说:“不要浪费水了,不如你我洗一桶吧。”

沈珣的脸青一块红一块。我还没来得及说明是他先洗我再洗,他就不由分说地拿起桌上前几日我没吃完的橘子给我砸了过来。

那橘子有点烂了……

一时间,我脑门上,飘出了阵阵酸臭味儿……

“沈珣!朕和你没完!”

天将要亮时,我才顺利洗上了热水澡。一方室内,点着两三盏烛火。微黄光亮晕染着弥漫的水雾,让人昏昏欲睡。高灿在屏风后背身伺候着,这货嘴碎,常常停不下来,这会儿就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个劲儿地偷笑。

我不耐烦地道:“你这奴才,是吃了笑和尚的尿吗?”

他嘿嘿两声:“奴才是为皇上高兴。”

“高兴什么?”

“皇上,你看啊,”他津津有味地掰着手指头,“自太傅第一天和皇上认识,奴才就在边儿上看着的。太傅他从来不喜下雨,雨天时常连上朝都要告假。这一次,却为了皇上,淋了个浑身湿透。依奴才看,太傅这是开了情窦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奴才就要置办皇上和太傅的大婚了,奴才自然替皇上高兴。”

我耳根子一烫:“朕还没高兴你就高兴起来了。”

他笑:“皇上是高兴在心里,奴才是高兴在面上。”

“就你话多。”

我仔细一琢磨,觉着是这么个理。太傅的确不喜雨天,平常逢上天气不好,他连门都不愿出。哪怕是迫不得已要出府,定是马车随行,绝不肯湿了鞋子。今日倒的确是破了例了。自寝宫那一回刺激过后,太傅对我,是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兴许,高灿说得对。往好了想,说不准过不了多久,朕真的能一年大婚五年抱俩十年退休。人生真是充满了希望啊!

一想到这儿,我脸皮子愈发滚烫,像着了火一样。我往水里缩了缩,把头没入水中,想清醒清醒。高灿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只在少时后,冷不防听见他“啊”了一声,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从水中钻出来喊:“高灿!高灿!”

无人回应。

我生怕是太傅那厢有什么状况,急急伸手去够架子上的衣裳。没够着,无奈之下,我只好整个人站起来去够。

就在这时,我水桶前的屏风“哐当”一下,横在了地上。我登时一蒙,张了张嘴,十分僵硬地扭头去看。这一看,就看到了沈珣那张特别梦幻的脸……

我脑子里迅速转动,想这种尴尬的情况下,我该说点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遇上这种情形,必然尖叫一声,慌张遁入水里,大喊“登徒子”。诚然,我家太傅肯定不是个登徒子,于是我只能说点其他的。我把话本子里的台词过了个遍,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某个禁书里花魁对恩客说的话。

那花魁是这样说的:“相公公,来跟人家玩呀。”

我本想学学这种娇嗔的语气,可是……大概是我紧张得舌头不听使唤,也可能是当前的风光太撩人,总之,我竟作死地来了句……

“太傅傅,来玩人家呀。”

此话一出,沈珣原本还镇定的面色在弹指间红了个透彻,连带耳垂都要滴血似的。他沉默半刻,突然怒喝:“长孙婧!”

我“啊”了一句。

随后。

我家太傅就像个娇羞的小娘子,转头跑了。剩我独自站在水里默默招手:“太傅,你别走啊!”

“太傅,朕没有耍流氓!”

“太傅,你误会朕的意思了。”

说完,我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捂胸道:“太傅,耍流氓的人是你吧。这样光看不动手真的没问题?还是不是个处男了?”

可惜,没人应和我,空荡院内,只传来隔壁用力摔门的声响……

两个时辰后,高灿捏着耳朵跪在我脚边。

我打着呵欠,一边吃早膳,一边听他做自我检讨。

“皇上,奴才只是以为皇上昨夜被太傅伤了心,一时想不开要自尽,慌乱之下,才去叫的太傅大人。”

“皇上,您别生气了,奴才知道错了。”

“皇上,您要怎么惩罚奴才,奴才都毫无怨言。”

“你还敢有怨言?”我轻轻踹了他一脚,竖着眉头道,“你知道你错在何处?”

高灿费神地想了想,试探着答:“错在没趁太傅进屋把门反锁上?”

我竟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若按当时的情况,门被反锁了,我又光着,太傅又是个处男,那……

“喀!”我甩头收回神思,“谁和你说这个不正经的!”

“那皇上是指……”高公公很委屈。

我揪住他的耳朵:“狗奴才,朕要真是溺水了,你不该先把朕捞起来再去叫人吗?等你叫完人,朕驾崩了怎么办!”

高灿哎哟唤疼,不停躲闪:“皇上!皇上哎!您是九五之尊,奴才哪敢……哪敢去捞皇上啊!这整个北曌,整个天下,也就只有太傅大人捞了不会被剁成渣啊!”

我揪得更重:“你跟了朕这么久,半点都没学到朕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就算事后朕要拿你喂狗又怎么样,你不该为了忠心护主豁出一条命吗?”

“奴才……奴才下次一定捞!”

“还有下次!”我瞪眼。

高灿眼泪横流,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沈珣这会儿也来了偏厅用早膳,见着这副场景,淡淡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我收回手拍了拍,从容道:“教训奴才。太傅,来这儿坐,这羹汤熬得甚稠,好喝。”我拍拍旁边的凳子。

沈珣迈了一步,忽然停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走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朕又哪里惹着他了?”

高灿摸着耳朵呼呼。

我看了一眼他。

他哭道:“奴才也不知道啊!”

好吧,太傅的心思大家都不懂。索性算了。

吃饱喝足,我去花园里逛了一圈,晒了晒太阳。巳时过后,我又回屋补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光景了。我抱着一摞新鲜的折子,循例跑到沈珣房门前去叫他,想让他跟我一同去书房。按理说,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但,今儿个有些邪性。

沈珣开了门,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回,先是脸,后是胸,再后……我望了望我的大腿,他也望着我的大腿,然后,他冷不防就要关门。我敏锐地一只手按在门框上,蹙眉道:“太傅这是怎么了?朕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他眼神游移开,鬓发遮住的面颊上,浮起丝丝可疑的红晕。好一阵儿,他才漫不经心地道:“皇上先去书房吧,臣换件衣服。”

“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我摸摸下巴,认真审视着他的仪表,“干净清香,不皱不脏,合身服帖,能极佳地展现太傅傲人的三围,腰是腰臀是臀的,你看这胸……”

沈珣眸色相当恐怖地看着我伸在他胸前的手……

我哽了哽,讪讪收回来,再讪讪笑道:“太傅换衣吧,换衣。朕就在这里等着你。”

他一声不吭,“啪”地阖上了门。我闭了闭眼。

幸好我家太傅不会武功,否则我半点也不怀疑,这门承了他的力道,会直接平铺上我的脸。

半炷香过去,沈珣没出来,我找了个地方坐下。

再半炷香过去,沈珣还是没出来。

一下午过去,沈珣竟还没出来!

我忍无可忍,重重拍着他的门,朗声吼道:“太傅,你再不出来,朕就要破门而入了!”

他不理我。

我叫来七八个家丁,吩咐他们撞门,这群人为难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怒道:“朕是皇上!你们敢忤逆朕意,信不信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一众家丁吓得如筛糠,唯独一个新来的小伙子诚实道:“皇上的话奴才不敢不从,可是……太傅的话,皇上也不能不从啊!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皇上怕太傅。”

我一时无言以对。

这群家丁便摇着头走了。

也不管我是不是在气头上!

我生气地又叫来甲大壮和乙大壮两个暗卫,让他俩撞门。甲大壮和乙大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属下认为,那个家丁说得对。”

末了,他俩也跳墙遁了。

我气得直跺脚:“你们两个回宫给朕各领二十大板去!”

无计可施,我只好自己挠门。挠了大半日,沈珣就是不开门,弄得我堂堂一个帝王,很是没面子。

其后两三日,沈珣要么就对我避而不见,要么刚刚见着拔脚就走。不正眼看我,也不和我说话。我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居然要这么无视我。

到得五月十九,我本还想在太傅府上坚守几日,不料,宫中传来消息,我的三皇叔长孙傲回晃都了。此事如石子儿投湖,在朝中掀起了一片涟漪。我听得这个禀奏的当头,便再也顾不上沈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匆匆留了句话,回宫了。

车夫驾着车,半刻也不敢停歇朝皇宫方向飞奔。我坐在车里,撑头小憩。

我这三皇叔,是个人才。

当年太祖在位时,最受恩宠的,就是三皇叔长孙傲。他未及十六,太祖便赐了他封地,封他为文宣王。若不是祖上定了规矩,由长子承位,恐怕,我父皇也没那个命当上皇帝。史书上,最受宠的皇子与长子争储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父皇和三皇叔,自然也没逃得过这老掉牙的套路。

我彼时年幼,许多事都是后来从太史苑的记载中得知。

三皇叔擅长收买人心,装得伪善,对识人之术,也颇为精通,是以,当时朝中,几乎有半数大臣都是支持他的。而我父皇看似内敛老实,实则,都是长在天家的人,骨子里有的是吃人的本事。这两人,也一度明争暗斗到你死我活。但最后,我父皇的阴险狡诈还是略胜一筹,太祖死后,他顺利继承了大统。

按照历史的轨迹,我三皇叔的命也该到此为止了。

不过,因着太祖在位那些年,北曌和隔壁的大燕征战许久,最终还输给了大燕新王慕向南,这就导致了北曌在我父皇承位时,国库空虚,人才凋敝。我父皇是个明眼人,知晓若要除尽三皇叔的势力,势必会让朝廷大受折损,而当时的北曌已经经不起这种折腾。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留下三皇叔的旧部。为安群臣之心,他将三皇叔驱逐出晃都,命他永生永世不得回来。

这道圣旨,三皇叔一直遵守,倒也相安无事。只不晓得这一遭,他是安了什么心,竟敢再次踏入晃都。

我思虑了许多种可能,拟下了些应对的腹案。

回宫不多时,便有太监来禀,长孙傲求见。我移驾子正宫,宣他上了殿。印象里,我这位三皇叔还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形象。当初野史有述,他一笑,春风十里,足倾无数少女心。我以为,哪怕事到如今已过了三十几载,他也应当存留了几分青年时的贵胄气质。直到他现身,我才恍然惊觉,岁月太过残酷,这么多年的漂泊无依,在他身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算算日子,长孙傲也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满头白发。脸上有几道很深的伤痕,看不出是被什么伤的。他一瘸一拐地行到大殿中央,艰难地跪下,给我磕了一记响头,嘶哑着声音道:“罪臣长孙傲,参见皇上。”

我骤然心间一软,离了位置去搀扶他。

“三皇叔,多年不见,何以至此?”

他怯怯地退后些许,仍是保持着伏地的姿势:“罪臣是戴罪之身,不值得皇上脏了手。”

我顿了顿,又去搀他起来。

这一遭,他没再拒绝。就着我的手力,颤巍巍地站好。我打量他许久,到底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如今皇室凋零,朕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剩三皇叔了。”

他抬起眼,眸中凝出了水汽,凄然道:“皇上。”

“三皇叔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抹去眼泪,垂着头没有答话。

我涩然道:“是朕问得差了。”

看他这番形容,又怎会过得好。再注视了他片刻,我转回龙椅上坐定,敛了情绪,道:“不知三皇叔此次是为了何事回晃都?你也知晓,当年父皇曾下过死令,你此生此世都不能再入皇城。”

“罪臣知晓。”他作了一揖,“罪臣一直谨遵皇兄的命令,只是……这半年来,罪臣身体愈发不济,时常感觉大限将至。罪臣只是想……想落叶归根,罪臣想再看一眼这个熟悉的地方。罪臣不敢奢求皇上宽恕,现下心愿已了,罪臣愿以死谢罪。”

我合上眼睛,心中转过千头万绪。

长孙傲再入晃都,的确该受腰斩之刑。只是……他离开权力中心这么多年,当初的旧部,大多早已不在。且朝中的势力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早不是他能主宰的了。眼下裴林重权在握,断不会容忍一山有二虎。他着实是掀不起半点的风浪。我数多衡量下来,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

我道:“三皇叔年纪也大了,是该回来颐养天年。”

长孙傲霎时感动流涕:“皇上……”

我又转向高灿:“将昔年文宣王府简单修葺一番,供三皇叔居住。”

“是。”

“另外,三皇叔行动多有不便,从朕身边调些贴心的人,去伺候三皇叔起居。”

“是。”

长孙傲闻言,眸中略显黯淡之色。我言下之意很明显,我能给他一个皇室长辈应有的待遇,但也不会任他绝对的自在。既然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亦不再遮掩,坦然道:“三皇叔此次回来,理应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往后,还请三皇叔多在府中休养,少外出走动。若有任何需要,可让下人告知高公公。”

长孙傲弯下腰:“罪臣遵旨。”

“还有,为避人言,三皇叔切忌与朝中大臣往来。当前朝廷局势已不复当年,若让有心人抓住三皇叔把柄,朕会很为难,三皇叔可明白?”

“罪臣明白。”

“嗯。”我应了声,随手拿起一旁的折子看了阵儿,等长孙傲着实站不稳便了,额头也冒了细汗,我甫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三皇叔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皇上。”

“那便先退下吧,朕会吩咐下去,暂为三皇叔另辟个住处。”

“多谢皇上。”

我埋下头,复将目光专注在手中折子上。

长孙傲缓缓退到门前,刚转了身,忽然又想起什么,迟疑地转回来,小声道:“皇上。”

我抬眼望他,但见他一只手放在袖兜犹豫了许久。

“还有何事?”

“罪臣……罪臣……”他结巴着始终没能道出下文。

我道:“三皇叔但说无妨。”

他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里拿出一串木珠子,捧在手心里呈高:“皇上继位时,罪臣流放在外未能替皇上庆贺。此番罪臣回来,私心里……私心里也是想看一看皇上,弥补这七年来的遗憾。原谅罪臣现在已没有能力给皇上寻觅一件像样的贺礼,罪臣只在路过大燕边境时,听闻这降香黄檀能安神助眠,舒缓疲劳。罪臣将此物献给皇上,祝皇上稳坐江山,千秋万载。祝我北曌兴盛强大,国泰民安。”

“三皇叔……”我胸中起伏。平复了半晌,方给高灿递了眼神,让他去接过长孙傲手中物事。

末了,长孙傲再恭敬行一礼,告退后缓缓离开了大殿。

高灿见他走远,将那降香黄檀递到我手边。我打量了半刻,吩咐他将此物拿给太医院院首检视,若无异状,再取回给我。

到晚膳时分,何宏亲自把这降香黄檀送了回来,说明这木头串子的确如长孙傲所述,乃是个安神助眠的普通物件。我屏退了何宏等人,将这东西置于掌心凝视了良久。

高灿问:“需要奴才给皇上找个地方挂起来吗?”

我摆摆手。

又过了一会儿,我把此物合着腰间玉佩,缠作了一块儿。

我登基这么些年,常扪心自问,还有几分昔年的心境。沈珣亦常常教导我,称孤道寡,是为王也。我身在这个位子上,着实不该拥有太多多余的情感,那只会是牵绊。可我这几年时常做一个梦,梦见太和九年春,那一场小型家宴。彼时,我的父皇母妃皆在,还有两位哥哥。我明知晓那和乐的表面下隐藏着无数暗涌,可是,那画面实在太美好了,好得我不肯清醒过来。

家宴后的第五年,大哥长孙述和二哥长孙煜的储位之争已近白热化。太和十四年,大哥和父皇的覃嫔私通,被抓了现行。父皇念及父子之情,只罚大哥禁足了一年。一年后,梁国出了太师作乱那档子事,大哥怂恿父皇出兵,想去梁国捞点好处。二哥自请为帅。我还记得,二哥出征那时,旌旗飘扬,十万将士豪气冲霄。

我在天家长到十岁的年纪,唯一把我真正当公主、当亲人看待的,只有我这二哥。平素我受他恩惠颇多,我与他兄妹感情也甚是深厚。比起我那成日醉心于佛道的母妃,还要亲上数分。

我自然是希望二哥能凯旋的。他也曾许诺我,待他得胜回朝,坐上太子位,必为我讨一个独一无二的公主封号,让我此生只享荣宠。

那是我那几个月,活着的唯一期盼。

可是……

洛川一战,他再也没回来。

后来战败回晃都的兵士说,二哥领兵无方,致使十万兵卒被梁国大军逼入绝境,他在身受重伤后,也坠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我得知此消息,三日未进食水,其后还大病了一场。病中,便听见大哥长孙述大肆揽权的种种传闻。再后来,便有了沈珣入宫,他主动与我结识一事了。我因着慢慢对沈珣上了心思,这才将二哥逝去的伤痛淡化。

但时至今日,每每想起他,心头还是免不了大恸一番。

我这辈子一向将自己掩饰得极佳,唯有二哥和沈珣知道,我有多渴望亲情,渴望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有父母疼爱,兄长和睦。可到底也是实现不了的。

这一趟长孙傲回宫,那有意无意的话,彻底勾起了我对亲人的再次渴盼。哪怕,他曾是个野心勃勃的弄臣。

我按下思绪,拿出怀中一张又黄又旧的方巾,摊在手上,反复摩挲。

高灿放低了声气,怅然道:“皇上又想起二皇子了。”

我不答。

这是我二哥旧年拭剑的方巾。当年大哥一声令下,烧光了二哥府上的所有东西,我什么遗物都没能留下,只从一个下人手中得到了这块方巾。我一直将这方巾放在身上,妥帖收藏,生怕弄丢。

半晌,我甫将方巾放回胸口处,拿起竹筷,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膳。

“三皇叔安置得如何了?”

“回皇上,暂时安顿在颐和宫。”

“嗯,”我沉吟,“好生伺候,不得有半分马虎。”

“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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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还乡记

    还乡记

    整个陕北在睡午觉,长长的,时光。少年时代夏日午睡醒来,总会觉得有什么迟了,赶不上了,自己被一大群人一大件事抛弃了。现在又是午睡独自醒来,知道有人在梦里,有人不知出发哪里去了,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把我忘记了。我有时怕那些睡着的人,觉得我整个的人被放弃了。从小,我名义上过继给我叔叔,我的三爹。方言里我们称呼父亲的哥哥和弟弟为爹爹,排行老几就是几爹爹,在书写里,我习惯叫他为叔叔,有时也喊小爹爹。我叔叔每天放羊。
  • 先秦文学的文化精神

    先秦文学的文化精神

    本书把先秦文学放在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中,系统阐述了先秦文学蕴含的艺术精神、文化品格和民族精神,重新审视了先秦文学的有关问题,有意识地打通精神思想与文学表现的隔阂,提出精神思想不仅作用于文学内容,也直接影响文学表现,对文学自觉、赋诗言志、楚辞艺术等等都进行了独到的探讨,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书中对神话的民族精神、《周易》的文学精神、《诗经》的文学自觉、赋诗言志的文学意义、诸子的思想与文风、《楚辞》的辩证艺术等等,都提出了自己的新见。本书的重点在于对先秦文学的价值与意义重新思考,从而确定其在中华文化发展、中华民族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 青梅竹马之冤家路窄

    青梅竹马之冤家路窄

    幼儿园一起读还同桌,没关系!小学一起读,还同桌,我忍!初中一起读,还同桌,我也忍了!为毛高中也一样?大学我本以为不会了,就算会也不会在一个班。因为我在表演系,他在导演系。可为毛(* ̄m ̄)他在表演系?啊!老天啊!您劈死我吧!来自女主的咆哮。笨丫头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下辈子我也只能是你的!然后继续这么轮回就好了。来自男主的警告
  • 霸宠多金妻

    霸宠多金妻

    向钱看,向厚赚,这个典型的钱奴——就是季允,一个被医院的化验单改变的女人。她,季允,就是贪财,就是钱奴,又如何?最起码,她爱才,取之有道,她不虚伪!不做作!他冷酷,睿智,骄傲,俊美。传说,他是商界的冷酷魔王。传说,他对女人从不温柔。传说,很多女人为他醉生梦死。而他,只愿为她一人。他对所有仰视他的人酷酷地宣布着:我只对她有情.欲。人人为他痴恋,但他却宁愿默默守护那个笑靥如花的钱奴女孩。他同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面对他的爱,她害怕如此光辉的他又能照耀平凡的她几分,但是对他不可控制的爱………………片段一:“季允,你这个财迷婆,五年了连个蛋都生不出,凭什么霸住总裁夫人的位置不放!”小三嚣张的挺着肚子,眸中尽是志在必得的鄙夷。“你知道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我却还能稳稳的坐住总裁夫人的这个位置吗?”不屑的瞄了一眼小三凸显的肚皮,季允嘴角翘起讽刺的弧线,“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怀过‘野种’!难道他没告诉你,他不能生的吗?”允儿说完优雅的转身离开,唇角缓缓勾勒出一抹清冷的弧度,心中嗤笑,愚蠢的女人。片段二:“喂,你搅乱我的生意,快赔我钱!”她生气的伸出手掌,黑白相间的眸子映着他俊美妖治的脸庞。“你真的那么缺钱吗!”东方旭气愤的咆哮,却又一边命人将一叠叠厚厚的钞票搬到她跟前,“这些够不够?”话语间,竟是带了宠溺的看着她。“呵呵,够了,够了!”看着桌子上堆成小山的粉红色,季允月牙般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烁着开心的光芒。“那你今晚是我的专属!”霸道又孩子气的要求,她那见钱眼开的模样,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厌恶,反而是……欢喜……“是!你出了钱就是我的客人,走吧,本小姐除了不陪睡,啥都可以陪!”今天运气真好,碰到了一个脑袋进水的,季允虎摸钞票顾不得去看那个俊美霸道的男人。片段三:”对不起,大总裁,恕我无能为力,我没办法在一天的时间内查出总裁夫人那些照片到底是谁曝到网上的。”男人边说边看着东方旭平静的脸,反而更害怕,像见鬼般抖的厉害:“要不,我马上就去处理。”“处理?”东方旭笑了,低低的笑声,便是不怒而威,温柔的吓破人胆:“你打算怎么处理?剜瞎了看过人的眼睛,割了散播者的舌头,还是觉得东方集团,真能只手遮天?”“大总裁”
  • 重走荣华路:腹黑相公的福气娘子

    重走荣华路:腹黑相公的福气娘子

    慢热[双处双洁双重生1V1]“乖,吞下去……”“嘤嘤嘤,娘子,这药好苦!”被毒渣将军算计至死,重生在傻子身上。她得到了家人的疼爱和老天爷的额外眷顾。因缘际会下,嫁给傻子秀才她怡然自得。谁能想到,傻子相公有一天竟然不傻了,还腹黑的要死,一步步走上那权利的巅峰,为她带来无尽的荣华。大家都说,她是最有福气的人儿了。但是她知道,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论在哪里,她都甘之如饴。上天眷顾福气爆棚娘子&深情上进腹黑相公前期乡村种田,后期庙堂之争。
  • 神秘狂妃是BUG

    神秘狂妃是BUG

    “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除了我夫人,全都是垃圾。”弦野说。……穿越后的音姝因为太无敌,一直顺风顺水。唯一的苦恼就是,嫁了个拉得一手好仇恨的男人!弦野:“即日起,本尊要陪夫人闲时遛鸟看花,静时看书作画,不回来了。”众下属:“……”妖女!音姝绝对是妖女!面对烂桃花。弦野:“已有妻,不纳妾,别爱我,会被打。”烂桃花们:“……”闪开!我们要去弄死音姝!音姝本人表示:“死是不可能死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