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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1)

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桌旁吃早餐,他除了有时彻夜不眠之外,早上一般起得很晚。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落下的手杖。这是一根很精致而沉重的手杖,顶端有个疙瘩。这种木料产于槟榔屿,名叫槟榔子木。紧挨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宽的银环,宽度约有一英寸。上刻“送给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杰姆士·摩迪默,C.C.H.的朋友们赠”,还刻有日期“一八八四年”。这不过是一根私人医生所常用的旧式手杖,庄重、坚固而又实用。

“啊,华生,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福尔摩斯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原以为他没有发现我在摆弄手杖。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呢?我想你的后脑勺儿上一定长了眼睛。”

“至少我的眼前放着一把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可是,华生,告诉我,你对我们这位客人的手杖有什么看法?遗憾的是我们没有遇到他,对他的目的也一无所知,因此,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变得很重要了。在你仔细地察看过以后,把这个人给我形容一番吧。”

“我想,”我尽量沿用着我这位伙伴的推理方法说,“从认识他的人们送给他这件用来表示敬意的纪念品来看,摩迪默医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纪较大、受人尊敬的医学界人士。”

“好!”福尔摩斯说,“好极了!”

“我还认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出诊时多半是步行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根手杖原来虽然很漂亮,可是已经磕碰得很难看了,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行医的医生还肯拿着它。下端所装的厚铁包头也磨光了,因此,显然它曾伴随主人走过很多的路。”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说。

“还有,那上面刻着‘C.C.H.的朋友们’,据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个猎人会;他可能曾经给当地的这个猎人会的会员们做过一些外科治疗,因此,他们一起送了他这件小礼物表示酬谢。”

“华生,你真是大有长进了,”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并点了支纸烟,“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地为我那些微小的成就所作的记载里面,你已经习惯于忽略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不是天才,却有着能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能取得些微小成就,还要感激你。”

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不可否认,他的话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因为过去他对于我对他的钦佩和企图将他的推理方法公之于众所作的努力,总是漠然视之,这样很伤我的自尊心。而现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并且应用到实际中,还得到了他的赞许,想起这点我就感到骄傲。现在他从我手中拿过手杖,用眼睛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了纸烟,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仔细察看起来。

“虽很简单,但很有趣,”他说着又在他最喜欢的长椅的一端坐了下来,“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能够说明问题。它给我们的推论提供了根据。”

“我还漏掉了什么东西吗?”我有些自负地问道,“我相信我没有把重大的地方忽略掉。”

“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结论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呢!坦白地说吧,当我说你激发了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我指出你的谬误之时,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但并不是说这一次你完全错了。那个人肯定是一位乡村医生,而且他常常步行出诊。”

“那么说,我的猜测就是对的了?”

“也只是到这个程度而已。”

“但是,那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并非全部--决不是全部。譬如说,我倒愿意提出,送给这位医生的这件礼物,与其说是来自猎人会,倒不如说是来自一家医院。由于两个字头‘C.C.’是放在‘医院’一词(在英文中,医院一词的字头也是H)之前的。因此,很自然会使人想起Charing Cross这两个字来。”

“也许是你对了。”

“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拿这一点当做有效的假设的话,那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的根据了。由这个根据出发,就能对这位不速之客进行描绘了。”

“好吧!假设‘C.C.H.’所指的就是切瑞因·克劳斯医院,那么我们又能得出什么新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一点能够说明问题的地方了吗?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么就应用吧!”

“我只能想出一个明显的结论来,那个人在下乡之前曾在城里行过医。”

“我想我们可以大胆地进一步推测,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最可能发生这样的赠礼的行动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们才会联合起来向他表示他们的好意呢?显然是在摩迪默为了自行开业而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过一次赠礼的事,我们相信他曾从一家城市医院转到乡村去行医。那么我们下结论,说这礼物是在这个时候送的,也不算离谱吧。”

“当然有这种可能。”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会是主要医师,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在伦敦行医已经相当有名的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地位,而这样的一个人也不会迁往乡村去了。那么,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呢?如果说他是在医院里工作而又不在主要医师之列,那么他就只可能是个住院外科医生或者是住院内科医生--地位稍稍高于医学院最高年级的学生;而他是在五年以前离开的--日期是刻在手杖上的,因此你猜测的那位稳重的中年医生就是子虚乌有的。亲爱的华生,可是这里出现了一位青年人,不到三十岁,和蔼可亲、安于现状、马马虎虎,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它应该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疑惑地笑了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靠在长椅上,向天花板上吐着飘荡不定的小烟圈。

“至于后一部分,我无法检查你是否正确,”我说,“但是要想找出几个有关他的年龄和履历的特点来,至少是不怎么困难的。”我从我那小小的医学书架上拿下一本医药手册来,翻到人名栏的地方。里面有好几个姓摩迪默的,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来客。我高声地读出了这段记载:

“杰姆士·摩迪默,一八八二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德文郡达特沼地格林坪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切瑞因·克劳斯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因《疾病是否隔代遗传》一文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协会通信会员。曾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载于一八八二年的《柳叶刀》)[《柳叶刀》(原文为Lance)是一本英国的医学杂志,至今仍继续出版。]《我们在前进吗?》(载于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学报》)。曾任格林坪、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并没有提到那个本地的猎人会啊,华生!”福尔摩斯略微嘲笑地说,“正像你所说的观察结果一样,他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觉得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了。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说过‘和蔼可亲、安于现状和马马虎虎’。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待人亲切的人才会收到纪念品,只有不贪功名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生活而跑到乡村去,只有马马虎虎的人才会在你的屋里等了一小时以后没有留下自己的名片,而是留下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经常是叼着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后面。由于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紧紧地叼着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在上面就很清楚了。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以为这只狗的下巴要比狸犬下巴宽,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一只卷毛的长耳獚犬。”

他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在屋里踱来踱去,在向楼外突出的窗台前站住了。他的语调里充满了自信,引得我抬起头来,以惊奇的眼光望着他。

“亲爱的伙伴,对这一点,你怎么能这样地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现在已经看到那只狗正在我们大门口的台阶上,而且它主人按铃的声音也传了上来。请你不要动,华生。他是你的同行,你在场对我也许会有帮助。

“华生,现在真是命运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你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吧,他正在走进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杰姆士·摩迪默医生要向犯罪问题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真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原以为他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生,但眼前的他又高又瘦,鼻子长长的像只鸟嘴,在敏锐而呈灰色的眼睛之间突出,两眼相距很近,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眼睛透过镜片炯炯发光。他穿着这一行人常爱穿的衣服,显得有些潦倒,因为他的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虽然还年轻,可是他的背已经弯曲了,走路时头向前探,颇有贵族般的慈祥风度。他一进来,眼光马上就落在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上了,他欢呼一声就跑了过去。“太高兴了!”他说道,“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呢,还是忘在轮船公司里了。我宁可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是切瑞因·克劳斯医院送的吗?”

“是那里的两个朋友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哎呀!天哪,真糟糕!”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摩迪默医生透过眼镜稍显惊异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糟糕?”

“因为您打乱了我们几个小小的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是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也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顾问医生在医生中地位最高,顾问医生一般不用从事医疗工作,而是专门协助一般医生诊断治疗疑难病症。)的全部希望。可是,为了能建立自己的家庭,这样做是必须的。”

“啊哈!我们总算还没有弄错。”福尔摩斯说道,“嗯,杰姆士·摩迪默博士……”

“您称我先生好了,我只是个小小的皇家外科医学院学生。”

“而且显而易见,还是个思想严密的人。”

“只是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广阔的未知的海洋岸边拣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是……”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您,先生。我听过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我对您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真想不到我会看见这样长长的头颅、深深的眼窝。我想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您不介意吧,先生?在得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头骨做成模型,放到任何一家人类学博物馆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招人讨厌,可是我承认,我真是羡慕您的头骨。”

歇洛克·福尔摩斯用手势请我们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说:“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很热心于思考职业上的问题,如同我对我的职业一样。”他说道,“我从您的食指上能看出来您是自己卷烟抽的,别犹豫了,请点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卷烟纸和烟草,熟练地卷好了一支。他那长长的手指好像昆虫的触须一样抖动着。

福尔摩斯很平静,我从他那转来转去的眼珠看出,他对我们这位怪异的客人产生了兴趣。

“我觉得,先生,”他终于开口了,“您昨晚赏光来访,今天又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颅吧?”

“不,先生,不是的,尽管我对您的颅骨充满兴趣,但这不是我的目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忽然遇到了一个最为严重而又极为特殊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又缺乏实际经验,由于我确知您在欧洲最高明的专家里排名第二位……”

“哦,先生,请问,荣幸地排名第一位的是谁呢?”福尔摩斯挖苦地问道。

“就具有严密的科学头脑的人来说,贝蒂荣先生办案的手法总是具有很强的吸引力的。”

“那么您去找他商讨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就具有严密的科学头脑的人来说。可是,就对案件的实际经验来说,众所周知,您是独一无二的。我相信,先生,我并没有在无意之中……”

“稍微有一点罢了,”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摩迪默医生,最好请您立刻把要求我协助的问题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吧。”

二、巴斯克维尔的灾祸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杰姆士·摩迪默医生说道。

“您刚进屋我就看出来了。”福尔摩斯说。

“是一篇旧手稿。”

“是十八世纪初期的,否则就是假造的了。”

“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先生?”

“在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手稿露出了一二英寸。一位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时期估计得相差不出十年的专家,是一位蹩脚专家。可能您已经读过了我写的那篇关于这问题的小论吧。据我判断,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年写成的。”

“确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迪默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这份祖传的家书,是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托付给我的,三个月前他突遭不测,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恐慌。可以说,我是他的朋友,同时又是他的医生。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先生,他很敏锐,经验丰富,并和我一样讲求实际。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认真,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接受这样的结局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结局。”

福尔摩斯接过了手稿,平铺在膝头上。

“华生,你注意看,长S和短S的换用,我就是根据这几个特点来确定年代的。”

我凑在他的肩后看着那张黄纸和褪了色的字迹。顶上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数字“1742”。

“看起来好像是一篇什么传记。”

“对了,是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家流传的传说。”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恐怕是为了眼前更重要的事吧?”

“是近在眼前的事,一件最现实最急迫的事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出决定。不过这份手稿很短,而且与这件事有着密切联系。如果您允许,我就念给您听。”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两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显出无所谓的神情。摩迪默将手稿拿到亮处,以高亢而嘶哑的声音朗读着一个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事可谓众说纷纭,因为我相信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我要写下来。我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从我祖父那里听到的。儿子们,但愿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会惩罚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们祈祷悔过,无论犯了多么深重的罪,也能宽恕他们。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用因为先人所得的恶果而恐惧,只要自己将来谨慎,以免我们这家族过去遭受的恶果重新落在我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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