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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厨

1 肥四

兆龙一口气跑到后海,这才停了步子,抓住一棵垂柳呼哧呼哧喘着。他觉得心在滴血,毕竟跟兆鹰是从小长大的,感情自然不同,今天却当着他的面儿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想想,自己本来就跟老头子闹得不愉快,如今再跟兆鹰破裂了,便等于是把他跟家门联系的那根线给扯断了。

还有兆鸣,此时已完全站在了兆鹰那边,今天非但没帮他说一句话,还处处维护兆鹰。哎,毕竟做了杨云鹏的义子,情分不同以往了。

兆龙咬咬牙,弯身捡起块石子,用力扔向湖面。啪地下,水面裂开了。那个小沙弥的脸瞬间碎成千万片,颤颤晃晃地又模糊了。那份在水锥子边上结下的交情,那份在黑鱼庵大火里面锤炼过的友谊,原来也是禁不住岁月的腐蚀。

这一刻,他觉得异常的孤独,亲人朋友先后离自己而去,没爹没娘的他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兆龙悲愤地想,“好稀罕吗?离了你们老子照样活得好好的!”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此时,岸边上来往的人多了,孩童手里的纸风车哗啦哗啦地响。湖里还有十几船在荡着,笑声与桨声混合在一起,飘上岸来似乎也沾染了水气。

远远地,几只风筝飘起来。“蜈蚣”、“蝴蝶”和“鹞子”相互嬉戏着,在白塔上空飞舞。天色很蓝,只有几缕薄薄的云。

看到了那云,兆龙竟然打了个愣神。他先是想到了武云,跟着想到“风云雷电”,最后又钉在“秋水”的老祖宗身上。

这个老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经历了今天的事,兆龙越发觉得此人行事诡异,其心难测。因为生在武林世家,他从小便听人说起好多江湖轶闻,对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涯颇为熟悉。可老祖宗这人古怪,如果说他跟杨家有仇吧,一般江湖人都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老家伙倒好,不时地挑衅几下子,却并不坏事做绝。还有一样,秋水往往并不直接跟太极门发生冲突,多是请外人来找杨家的麻烦,倒好像只为了三瓜两枣故意跟杨家怄气似的。这真是太奇怪了。

今天算是个例外,老祖宗的徒弟居然露面了,还一本正经地跟杨家“约法三章”,暂时休战,瞧那意思,是要把恩怨放到年轻一辈人身上来解决。

风云雷电——秋水老祖宗的四个弟子中,倒有两个跟自己“交情”不浅,对于武风他从来就没什么情分,也罢了。可是武云就不一样,他们算是生死之交,彼此间不乏好感,这便有些纠缠不清了。

想到这里,兆龙叹了口气。这也无怪兆鹰会胡乱猜疑了。可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现在已离开了杨家,此后武林间的事也不便插手。再说,秋水这几年准备偃旗息鼓,想来不会再生波澜,他还是好好地学他的厨艺吧!

天色湛蓝,微风吹到脸上有些熏熏然,兆龙一个月困在会贤堂后院,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晒晒太阳,看看春光了,不觉便慢慢合上眼皮,享受着这片刻的平静。

眼不视物,嗅觉和听觉却更灵敏了,甚至能听到对岸抖空竹的呜呜声。能嗅到水里的荷叶清香,还能嗅到远处海棠花香、紫荆花香……蓦然,他身子一烫,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却又是那样奇特,会让他心跳加速。

她来了吗?他本来就应该想到,武风和武蕾既然出现,她和那个电差不多也该在附近的。可是,兆龙并不想睁开眼睛,倒是更愿意这个样子。如此,他们之间才没有阻碍,可以任意去想,去享受这淡淡的旖旎。

原先的失意悲痛早就没了影踪,这一刻,唯觉时光静好。陌上花开,可缓缓醉矣!

一颗心便这样悠悠地沉了底。等他觉察那股特别的馨香淡了,尽了,睁开眼时,身前身后并没人影,左右看看,也没见到她的背影。不过,在石栏上他却看到一支刚折下来的海棠花。

粉中透着红晕,像醉人的女人的脸。兆龙伸手捏起来,不禁凑上去嗅了嗅,原来,春意在枝头上已经浓成了十分。他轻轻叹息一下,笑容慢慢从嘴角泛开了。

再看白塔上方,那几缕白云也已散尽了。只余下天空一碧如洗,蓝得幽幽深深。

肥四,山东福山人氏,跟会贤堂王乘武大掌柜有远亲,擅长烹制汤面,堪称一绝。

原来,会贤堂是什刹海这边最大的饭庄,为名列八大堂之首,极为讲究气派和排场,喜宴都得提前半个月去预订,再加上后台硬,没头没脸的哪怕多金也不见得能进去办一次。既然是婚宴寿宴多,那么面食就更为考究,能让食客们在吃过荤素菜肴,喝过美酒佳酿之后,还想要贪吃一碗汤面,这份本事唯有肥四才有。

别看他外表长得痴肥,其实脑子里有玩意儿。兆龙在跟了他几天后,越来越佩服这位山东厨子了。

一份面条,要做好它看似简单,其实不然。面条擀得不好,便不够嚼头;下锅煮时,火候少了泛生,火候大了烂糊,成色好不好,捞出来一过水就一目了然。

再就是浇头,好面全靠一口汤喂着。从一浇上去,那些菜卤就与面条搅合一起,在送到桌上的这片刻,汤汁少半浸入面里,食客挑一筷子入口,汤水淋漓,伴随着滑溜的面条一起刺激人的味蕾。鲜香随着牙齿咬断面条,跟面香再次融合,达到完美状态,这才是一碗好面。

当食客用完面后,再就势喝上一口卤汤,鲜香先是从舌尖滑入,继而在口腔打转儿,紧跟着像瀑布滑下。到底后,汤汁将面香一起激荡起来,形同品茶的“回甘”。至此,食客会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感到满足,方才达到完美。

肥四做面的本事便到了这程度。至少到今天,还没碰上一位客人挑过他的刺呢!要知道,会贤堂这地方来往的可都是有身份的大食客,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这位福山厨子能多年凭借煮面的本事屹立不倒,还引来那么多贵客捧场,自然有他的绝招。

兆龙发现,肥四做事非常细心,非常认真,拿所用的面粉来说吧,便十分的考究。他只要胶东产的麦子,并亲自去磨坊里看着小工细细地推出来。

其时,“洋面”已经进来了,国人也建起了面粉厂,但肥四很瞧不起这些机制面粉,说那样便失了麦子面的香气。

他还是坚持叫工人用石磨推,小麦磨面出来后,放在太阳底下慢慢晒干。之后用重罗去筛,一遍又一遍,他就在旁边守着。一直等到那些轻扬飞起来细粉,慢慢落下来,在四周堆积成一圈,这便是所谓的“飞面”了。

“飞面”向来以山东山西出产的最佳,一直是皇家贡品,这样的面粉吃起来自然口感错不了。

然后是和面,再放入大盆里,放到烧热的炕头上“醒醒”。接下来,在面板上揉面却是一件费力气的活儿。肥四抡开膀子揉来揉去,直到揉出面团的“筋”来方才罢休。

每一次,肥四都会累得满头大汗,还是不肯歇息,说是面团揉不到好处,面条就不够筋道。兆龙便在一旁帮他擦汗,一会儿毛巾就湿漉漉的。

面团揉好了,再用擀面杖“赶”来“赶”去,把它压平了,压薄了,再重新叠合,又一次“赶压”。兆龙惊奇地发现,面皮擀到最后,薄如蝉翼,像玉石一样近乎透明。

肥四方才把它一层层地叠成一指宽的长条,右手持刀左手逼着,用“直切”法唰唰地切着,很快,这条长龙就变成了一束丝。随着厨子的手抬起,粉末飞扬中,它们轻轻抖落下来,又一起弹上去。

面条切到最细的时候,简直跟线差不多,能够直接穿进针眼里。但肥四做的面条更讲究有嚼头,所以不能过细。唯有做素面和龙须面时,他才会切得更细。

自从跟了肥四后,兆龙对于面食方面真是开了眼。这个胖厨子在面条一门上,花样翻新,能够做出二十几种不同口味的面条来。像鲜滑的鳝丝面、西北口味的蝴蝶面、“破布衫”面片、柳叶状的福山抻面、乡土味儿的飘儿漏、蝌蚪状的“问句句”、搀进花瓣的托面、扬州风味的裙带面;甚至广州的云吞面、湖北的云梦鱼面、四川的担担面、山西的刀削面等都拿得起来。

但客人们最喜欢的,还是肥四最拿手的胶东打卤面。兆龙仔细观察过了,那卤菜的配料也不过是肉丁、白菜、鸡蛋、韭菜末儿几味,但经他手里这么一炒一熬,出来的卤就异常美味,恨不得叫人把舌头也咬下来一起吞下去。

那刀工不出奇,料也自普通,关键便该是在火候上。兆龙每等肥四弄卤汤时,都会眼不眨的盯着。期间,他也试着做过几次,但就是比不上人家弄出的那股味儿来。

看似简单的手艺,里面却藏着层层玄机啊!兆龙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卤菜做好,不然的话,哪里还有脸去碰那些大菜。

自从遭过卫璜的点评后,他便决定好好在刀工上面下番工夫,每天都会早早去厨房,趁没人的时候,便拿一根黄瓜或者一根胡萝卜,一口气切成二百来片。

起先,他还做不到心静,切着切着,刀法就有些乱了,粗细不一,二百片的任务怎么也完不成。后来渐渐适应了,尝试着放松身体,慢慢摒除杂念,果然体会到了人刀合一的感觉。

再提刀的时候,手腕就觉得异常轻生。一下下切下去,极为流畅,像水流潺潺,顺势而下。

事后他才想起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又用上了太极拳放松的法子,不禁又有些沮丧,说到底,自己还是借了杨家的余润。

兆龙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有时倔强起来,还容易钻牛角尖儿,他既然想独立,便不愿意再跟杨家扯上关系。

可是,从小就成天到晚练的功夫,早就根深蒂固,哪是他想丢就能丢开的?因而兆龙虽然刀工长进了,心里还是不喜,因为老头子、二叔甚至兆龙兆鸣的影子老在眼前晃闪,个个脸上都似笑非笑,像是在说,“看到了吧,你到了那里都离不了咱老杨家的太极拳!”

这让兆龙很郁闷。肥四算是少数几个知道他身世的人,见他忽喜忽忧,阴晴不定,便问了原由。在会贤堂,兆龙最信任老秤砣、肥四和来宝,见师傅问起,便照实说了。

肥四听罢哑然失笑,“你这孩子,咋就这么死心眼呢?”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正色道,“艺多不压身这句老话听过没有?那又不是什么坏毛病,干嘛一定要忘掉它?再说了,这武功不是你爹从小教你的吗?有它在身上,多少也是个念想,你爹在九泉之下肯定也不想你丢掉它。依我说,管它姓杨姓柳,只要有用,就别辜负了它。”

别看肥四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真要绷起脸来说大道理,也是一板一眼的,而且还有力地打中了兆龙的心窝。他不觉跟着点头。

没错啊,从小母亲传他厨艺,父亲传他武艺,如今他们都去世了,这两样本事便是他们留给自己最好的传家宝。

一旦想通了,兆龙便如得神助,刀法愈加出色了。只是,一个人在厨房的时候还能做到心静,人一多,心不免浮躁,刀法就又出了差池。

兆龙不觉又想起了太极拳的一些训练法门来。譬如站桩时,人很容易能放松入静,但一走起太极步,变成活动的桩,规矩就不好守了,心也会跟着浮躁。

再比如打式子,一个人练的时候轻松自如,可一旦跟人搭手,碰上外力,不觉就犯了又丢又顶的毛病了。

一句话,还是基本功不扎实,身体容易松,松心却难。一个人静处时松静下来容易,环境一乱糟就不成了。可是练武也罢,练刀工也罢,都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去享受,而是要学以致用。你终有一天要去独挡一面的。

慢慢地,兆龙调整了急躁的心态,并将练太极拳的一些要领一点点地融入刀工的操作中。那些功法伴随了他十来年,早就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跟厨艺中的各式刀法融和了后,兆龙很快就上了一个大台阶。

不管厨房里多吵杂,只要拿起菜刀来,眼前便只剩下案板和菜了。菜刀成了手臂的一部分。人也变成了刀。

这样子,不到两个月,兆龙在刀工方面已经超过了肥四。他非但切的菜比师傅好,就算切面也比他细。剩下的,便是如何揉面、擀面了。在这方面肥四也不藏私,把要点一样样地指出来,兆龙本来就脑瓜灵光,很快就上手了。

这往后的日子,肥四干活就见轻松了,因为从揉面、擀面、煮面,以及切菜,兆龙全部能拿得下来,并且干得比他还利落。剩下的,便是该怎样才能把“浇头”做得鲜美无比。

对于这活儿,兆龙在旁边看了不下百次,觉得肥四的手艺并不复杂,甚至还比不上自己跟刘一手学的那些酱爆厨艺。但偏偏他调弄出来的口味就是不同。

兆龙试着做过几次,刀工和火候以及配料都不差,但偏偏就少了点东西,鲜味便提不上来。便好像修炼轻功,只差那么一口气上不来,人就不能腾空飞举。

应该说,在传艺方面肥四确实做得不坏,大门朝着徒弟四敞开着,揉面擀面煮面都倾囊相授,唯独在这调制卤菜上,他却把门关上了。有时候甚至不愿意让人在旁边盯着。看来,老实人也有底线呢!

有几回,兆龙实在忍不住了,便嬉皮笑脸地问:“师傅,你是不是跟我外公一个外号啊?”

“什么意思?”肥四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直眨巴眼睛。

“留一手呗!”

肥四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这孩子就爱胡想,我有什么好留的?”

“秘诀啊!”兆龙笑着凑上来,在他耳根小声说,“师傅,你浇头做的那么好,里面肯定有大门道。”

“没有!”肥四憨憨地笑道,“有的话,你还不早看出来了?”

但兆龙就是不死心,胡缠乱打,肥四被他弄得没办法,只得说,“其实也没什么了,我就是一直想老娘当年是怎么给我做面的。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嘴又馋,最盼着逢年过节能吃上娘做的一碗打卤面。”

听了师傅的这话,兆龙想到刘氏活着的时候,在厨房里给自己做好吃的情形,不觉心里一热。没错,娘亲对儿子的爱,从来都是那么地用心思。

浓浓的亲情味儿,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调味品吧?!

厨房的灶膛里烧着柴火,不时地发出噼啪声响。半锅水已经开始腾腾地冒出热气。肥四说着话,嘴角流露一丝丝的笑容,眼眉也弯下来,像真的回到从前。“乡下的冬天死冷死冷的,唯有灶下是最暖火的,只要看到娘在里头忙忙活活,也就不觉得冷了。只有一样,人容易流哈喇子(口水),尤其是娘把面条下进锅里,还弄好了浇头,馋虫就更挡不住了。其实,那面条粗黑,浇头呢,油水也少,料物也不全,但因为是娘给煮的,吃起来就不一样。自从她老人家死了之后,我就没再吃过那么好吃的汤面。”

他说着,嘴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眼角已是湿湿的。锅里的水煮开了,发出咕咕的叫声。是啊,为何外面的饭菜再鲜美,却总不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暖意?就是因为外面的厨房里没有你的母亲。

兆龙想打破气氛,便夸张地道:“我明白了师傅,您的秘诀就是两个字——用心!”他挺起胸脯,“我想,一个好厨子如果能像给亲人烧菜那样用心,便一定能做出好吃的菜品来。”

“中!”肥四擦了把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兆龙,“这么说,你准备好了?”

“师傅,您的意思是?”

“准备好的话,今天中午的打卤面便由你来做!”

“真的?”兆龙张大嘴巴,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怎么,怕了?”

“我怕什么?”兆龙嘻嘻一笑,“不是有师傅在旁边坐镇吗?”

“那好,今天便换我给你打下手!”

师徒二人果然调换了个儿,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全部由兆龙干的,当一把把面条摊在面板上,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肥四也点头表示满意。

等到中午客人点了面后,他捉摸着时间,开始做浇头。好坏都在一口汤上,兆龙毕竟是头一回给客人做面,心里不免敲鼓,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暗中祷告了一下,便果断地烹调。

他心里幻想着,外面的客人是自己的亲人,但脑子里闪过的偏偏是老头子、二叔和兆鹰,心便一哆嗦,不行不行!他摇晃着脑袋,重新想着是外公和外婆坐在那里,等着品尝他给煮的打卤面。

这样子,心才慢慢稳下来,并充分调动嗅觉和味觉,以及手上的触觉。掂炒锅的时候,他松肩坠肘,靠着胯骨的转动往上传劲,那炒锅在手里便晃动得异常轻松。急火翻炒,温和熬汤,他十分用心地去烹制。

等一锅卤菜熬好了。那边的水也开了,几把面条投进去煮着了。兆龙这才有空去尝尝“浇头”的味道,满以为这么用心去做,定能出彩,谁知,还是没弄出肥四调制的那个鲜味来。虽然相差不远,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时间已经容不得他胡思乱想,旁边的锅煮开了,面条在里面翻腾,兆龙必须看紧它。那雪白的面条像活了过来,在热汤里面舞来舞去,缠了绕了,又滑了脱了,一点点地变了颜色,开始呈半透明状。

在它们纠缠得最厉害时,白色的浮沫迅速地膨胀,眼看着要溢出锅沿,兆龙将瓢里的冷水浇下去,它们像被咒语灭掉的妖怪,呼地散碎了。

汤很快又往上翻,肥四把头探过来说,“是不是该出锅了?”

“火候还不到吧,师傅,颜色还没完全变过来。”

“不成,再煮下去火候就过了,在这里吃起来还成,可你想想,传菜的要走到南院,得百十来步,等上了桌,客人再吃的时候,面条便会‘浆’,口感就差了。”

兆龙眼睛一亮,一拍手,“我明白了,面条要稍稍透点生,加上刚出锅的热卤菜一浇,路上再这么一泡,端到桌上后火候就刚刚好。”

“就是这个理儿!”肥四把箅子塞到他手里,“出锅吧!”

面条捞上来后,过了水,浇上卤菜,赶紧让传菜的伙计端过去。兆龙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适才一阵忙活,浑身都湿透了。

“看到没有,这做菜做饭也跟行军打仗一样,要多动动这个!”肥四用手敲敲脑门。

“对,这是一种智慧!”兆龙感叹着,以前他试着煮面,都是在厨房这边吃掉就算完,给客人做就不一样了,还要考虑到时间差。

毕竟是第一回正式出饭,心里没底,再说,自己做的卤汤跟肥四不是一个味儿,会不会惹恼了客人?这么想着,心里面不免有些忐忑。传菜的伙计上完面后就不会再来他们这边,兆龙心不踏实,特地跑出去候着。

瞅见那伙计端托盘回来,赶忙上去询问,方知道客人们吃得挺欢,听那说辞,似乎那打卤面的味道比以往的还好。

这可有些奇怪了,难道他们的舌头不好使?还是自己太敏感了,能够尝出普通人分辨不出的滋味来?虽然说客人们没异议,但他心里终是有些不踏安定。

转身看到盆里还剩下些“浇头”,他心想,难道说,我做的卤汤跟师傅的差不离,客人已经吃不出来了?心中一动,便用勺子弄一点尝尝,这一尝不要紧,兆龙激灵打了个冷战,脸色大变。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卤汤的味儿变了,跟肥四做得一模一样。兆龙的汗水簌簌而下,怎么回事?他转头看向在另一间忙着煮卤肉的肥四,胖子正跟几个学徒有说有笑,他登时明白了。定是肥四趁自己不注意,又往浇头里加了作料,所以“浇头”才变得跟以前一样鲜美。

也就是说,肥四师傅的秘诀就在于他手里藏着的那一味作料。兆龙马上又联想到刘一手特制的酱。原来他们手里都藏有秘密宝贝,缺了这一味来调制,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做不出那样的打卤面来。

至于客人们夸说面比从前的还可口,只有一个原因,他揉面擀面切面以及翻炒菜卤的手艺已在肥四之上,所欠缺的就是那调料了。

想到这里,兆龙慢慢把腰板挺直了,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笑着走近肥四,“师傅,我刚才打听过了,客人们对我做的面挺喜欢!”

“这就对了,关键得用心!”肥四咧着大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嗯,这不是应了那句老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兆龙心里暗笑,“是不是这样,还要等着瞧!”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胖子师傅的秘诀给掏出来。

从那以后,他干活就留了意,尤其是在卤菜出锅以后,更是时刻上心。慢慢地,真给他发现了玄机。

此时已入了伏,暑气慢慢浓了,一天热似一天。当厨子不怕冷只怕热,天冷了有灶火烤着,天热了却不能扒了皮去。尤其是肥四这样的胖子,更是怕热怕得要命,可会贤堂的规矩又大,禁止厨子赤着膀子炒菜,免得汗珠子甩进锅里,让客人们腻味。

这段时间,肥四之所以情愿让兆龙操刀,大半愿因倒是因为怕热,贪图轻生,故而让这个天分极高的徒弟代替自己做面了。

兆龙发现,肥四一年到头喜欢在脖子上搭条雪白的毛巾,如果说是为了随时擦汗吧,他又从来不用。夏天热汗淋漓时,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手帕去擦拭,脖子上那条是不肯动的。据他说,这条毛巾只是为了吸脖子上出的汗,免得它滴进汤里。

果真是这样吗,兆龙很怀疑。他认定那秘密就藏在那条毛巾,只是肥四片刻不让它离身,也就无法查看。这一天,卤菜熬好后,肥四突然指使他去隔壁看看烧肉卤的怎样。兆龙心里暗笑,这又是一出调虎离山计啊!

他嘴上答应着,快步走出去,却飞快地闪到一边偷窥。果然,肥四瞅着没人,把那毛巾解下来,双手各执一端,在汤盆上抖了抖,一些黄色的粉末就飘下来,落进卤汤里。

兆龙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蹿进去,“师傅,你在干什么?”

肥四没想到他突然回转,吓了一跳,脸皮颤晃着,“没,没啥……”正准备把毛巾收了,早给兆龙一把抓住,“师傅,这回我可抠出你的宝贝来了!”

他凑上去嗅了嗅,又伸舌头舔了舔,好家伙,果然是那种鲜美的味道。兆龙满意地砸吧砸吧嘴,嘻嘻一笑,“师傅啊,您老人家在上面放的是啥,这回该告诉我了吧?”

肥四表情锈住了,汗珠子从额头滚滚而下,脸皮憋得通红,表情很是怪异,老半天没有翻上腔来。兆龙见状,赶忙拿手帕给他擦汗,“师傅,您这是咋了?”

肥四一把推开他,“木头,你总得给我留下一点吃饭的本钱吧!”

兆龙呆了呆,马上意识自己今天这事做得过了,慌忙说,“师傅,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说着朝肥四举了一躬。

肥四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手里死死攥着那条白毛巾,有气无力地说,“嗯,木头,师傅这也是没办法。不是有这么一句老话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你不像我拖家带口,指着它混日子,往后日子还长呢……”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只是在嗓子眼里打转儿,咕噜咕噜地不外冒。

这话从肥四这个老实人嘴里说出来,让兆龙觉得异常心酸,愈发觉得自己混账,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只得又鞠了一躬,转身出去干活了。

2 炒锅和月饼

其后几天,师徒二人见面不免有些讪讪地。肥四甚至比兆龙还难为情,神色不自然,说话也透着客气,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卤肉房里充满着异样的气氛,其他几个小学徒看得莫名其妙。

为了摆脱尴尬,兆龙跟肥四提出,往后还是当小工的好,这样的话,也可以多出些闲空来练练掂炒瓢的基本功。肥四知道他的心意,赶忙答应了。

在不迎客的时候,会贤堂的学徒们照样也不能闲着,他们要练基本功,有的学报菜名、记背菜单;有的专门学调味,有的专门练刀工,还有的专门练掂炒瓢。兆龙心说,这倒是跟练武一个样。

在跟外公学厨艺那段时间,他也捎带着练过掂瓢,但并不是太精通。这回便想狠狠地下一番功夫。因为在将来的斗菜大赛上,刀工和掂瓢都是要比试的。

掂瓢不麻烦,主要是锻炼臂和腕,分大炒锅、中炒锅、小炒锅三种。一般学徒的都是从小锅掂起,在里面加上一些沙子,就那样掂来掂去,直到沙子变得乖乖听话,在锅里翻来覆去,却溅洒不出来。

兆龙自然不愿意用小锅,拿了一个中号的试了试,也没什么难度,但想起卫璜点拨过的话,不该好高骛远,便往里面多装了些沙子,啪啪地掂起来。他因为从小练功,知道用力窍门,靠胯骨运转,将脚下的反弹力传上来,肩沉下去,肘坠着,便不觉得有多难。

那些沙子被掂起来,又乖乖地落下去,他掂的比别人高,落下后砸的锅哗啦哗啦直响,惹得其它小学徒都拿眼瞪他,兆龙浑然不理。

几天后,他便觉得不过瘾,索性换成大锅,里面也多加了沙子。这下子掂起来更有威势,啪啪直响,登时便把那些小学徒给震住了。因为会贤堂有这样臂力的没几个。

很快,“木头”天生神力的话便在后厨中传开了。再经来宝添油加醋地帮着一吹嘘,那些小学徒自然对兆龙刮目,每回见到他,也都巴结着说话了。

兆龙也自然得意,掂起炒锅来更带劲了,到后来,他居然可以掂起大半锅沙子,虽然尘土飞扬,溅得他灰头灰脸,每次还累得手臂酸麻,但心里却是美得不行。

到后来,有些小学徒的便向他请教,兆龙也没多想,便大大咧咧地“指点”了。却不知道,这便得罪了不少大师傅,纷纷骂他狂妄。风声传到肥四耳朵里,他赶忙跟兆龙说了,兆龙嘴上答应,心里却不把它当回事。

谁知,那些小学徒的也受了师傅的训斥,再也不敢靠他太近,只是隔远着瞧。兆龙见状,不免又生出闷气,暗骂那些人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比他们强。

有一回,他正在给远处的小学徒“表演”掂瓢绝技,偶尔一转头,瞧见吕良打这边经过,他心里一动,便故意掂得更高更响了。

对于这个阴沉的家伙,兆龙向来没有好感。当年在大德居时,他就是一个“卧底”,专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卫璜把兆龙交给他时,这家伙非但不给于照料,反而百般刁难,简直是坏透了,所以兆龙才会离开后厨,去跟肥四学做面。

兆龙甚至想,那些大师傅肯定也是听了吕良的话,才约束手下的学徒不跟他接近的。想到这里,便更想亮点绝活给对手瞧。岂料,心里一急,便失了水准,有些沙子反倒扬到自家脸上,弄得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那些远远看着的小学徒自然笑了场,兆龙又气又急,斜眼瞥看吕良,这家伙居然连一眼都没往这边看,表情漠然,径直往偏门走去,就好像兆龙是隐形的。

这可真把少年给气坏了。其他小学徒个个出身低,进到大饭庄便是当牛做马,只求将来能慢慢熬成厨子,便等于端稳了饭碗。他们平日里见了师傅便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多喘,哪像兆龙这样敢有别的想法。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可咱们兆龙就不一样,他连爷爷那样的主儿都敢顶,何况是一个吕良。当下拿着炒锅就追上去了,嘴里叫着,“吕师傅,请等等!”

那些学徒见他端着炒锅去追会贤堂的后厨总监,都看傻了眼。要知道,这吕良的身份可不一般,连大掌柜的都要让他三分,当学徒哪够资格跟他说话。

兆龙却毫无顾忌,一溜烟跑过去。吕良住了脚,还是不看他,冷冷地问,“何事?”

兆龙强忍着火气说,“我知道您基本功最扎实,能不能教教我?”

“你不是跟了肥四吗,去问他呀!”

兆龙嘿嘿一笑,“卫老爷子一开始可是让我跟您的,怎么说,您也算我半个师傅!”不容吕良推辞,便把大锅往前一递。

那些小学徒都看到目瞪口呆,知道坏了,吕良定然会大发雷霆,兆龙今天只怕是要被赶出会贤堂了。岂料,吕良居然笑了笑,虽然那笑容落到兆龙眼里,更让他觉得不舒服,那是讥讽,是嘲弄,绝不是善意。

一转眼,吕良便把大炒锅接过去,看也不看,随手轻轻一掂,那半锅沙子便扬了起来,飞的高高的。落下来时,他手腕一晃,奇怪的是,沙子齐刷刷地掉进去,声响却极轻,像风吹落叶一般,只唰地一声。

兆龙看呆了,吕良这一手就好像高明的剑客拔剑轻轻一挥,不食人间烟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炒锅再次塞到他手里,吕良还是没瞧他,转身径直走了。

兆龙这才感觉出羞耻来。他口干舌燥,脸皮发烫,腿脚颤晃,那锅在手里变得像有千斤重,再也抓不稳了,只得放到脚下。

天呢,他现在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浅薄,吕良那一手蕴含了好多变化,也绝对不是一天两日能抖出来的,为此人家肯定付出了心血和汗水,才能把力道控制得如此随心所欲。

这简直是太极拳高手所为,轻轻往上抛的时候,那便是一股旋转力,最绝的却是接住那些沙子,定要迎着它们顺势往下斜划,借此化消了那下坠的力势,才能如此轻生却又能消声。

兆龙呆呆地站在当场,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吕良的手法,越来越清晰。原来回接它们的时候,要用太极拳中的“捋”劲啊!

想通之后,他又开始兴奋起来,说干就干,马上又蹲下身抓起了大锅。脚分阴阳,一实一虚,实的往后踩踏,虚的往上扬,靠腰胯来传导,肩松,肘坠,像杠杆一样,将大锅轻轻掂起来。

那些沙子呼地飞起来,它们“翅膀”还没等打开,又齐刷刷地往下坠落。兆龙不等它们落下来,就微微抬手腕迎上去,用上太极拳的“捋”,接住它们后顺势往后下方滑去。果然,声音少多了。

哈哈,兆龙高兴地笑出声来。可是想到跟吕良之间的差距,笑容又锈住了,心说这家伙能当上会贤堂的后厨总监还真不是吃干饭的,果然有两把刷子。自己今天在他面前丢了份儿,以后定要把这脸面给争回来。这掂瓢的功夫总得胜过他才成。

因为有了这个目标,他每天都会挤出几个时辰来苦练,对于兆龙这样从小练太极拳的人来说,能做到这点并不太难,沙子是硬的,铁锅是硬的,硬碰硬难免要发出声响,关键是怎么把握力道和火候,在它们将碰未碰的那一瞬间,改变沙子的垂直下落的方向,并顺势牵引,化消它们的下坠之力。

兆龙一遍遍地掂起、接落,慢慢感受那力道的变化,随着手腕发力越来越轻,那锅和沙子也越来越听话,声音也越来越小。换了别人,每天抽时间摆弄铁锅和沙子,早就腻味得不行,但兆龙因从太极拳中发现了其中的窍门,越往里钻越如意,再加上要将吕良比下去的念头撑着,这一弄就是两个月。

到后来,那些小学徒们看到他把半锅的沙子抛起来,接住时几乎听不到声音,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师傅严令他们少跟兆龙接近,但还是忍不住隔远朝他直竖大拇指。

但兆龙并不满足到这一步,因为吕良也能玩到这程度,便不能显出他的本事来。后来,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招结实的来,那便是双手各掂一个大炒锅,同时掂沙子,如果能够做到左右如意的话,那么二比一便远远地胜过了吕良。

这个法子真叫绝,兆龙高兴地当场蹦了起来。他却没想到,为了练就这双手掂瓢的本事,自己会吃尽苦头。双手齐动时,眼睛就不够使,顾着左手,右手又慢了,挂着右手,左手又偏了。好几回,他把半锅子的沙反扣到脸上,弄得像个灰猴子似的。

无奈,只好装少量的沙子慢慢去适应。那些小学徒的见兆龙又弄出这样的新鲜花样来,都暗暗称奇,这“木头”哪里是木头,简直就是一个滑头。看到他一次次地出丑,却又锲而不舍,大家不免为之捧腹,他们乏味单调的日子由此添了不少乐趣。

肥四却实在看不过眼了,这孩子放着好好厨艺不学,专门抽空玩这个,明摆着是不务正业嘛!师傅既然发话了,兆龙不好不听,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趁着早上大家还在困觉时,便起身去偷偷地练。

他骨子里就是有股子倔强,愈挫愈勇,日子一长,倒叫他慢慢摸清了门道。太极拳不是讲阴阳吗,他两手持锅,也要分阴阳,双腿虽然并立,但重心却会随着尾椎的晃动而不断地变化,也在不断地分阴阳。

也就是说,他不应该同时掂锅,而是要趁变幻虚实的时候,将两手分阴阳,一起一落,而不是犯了“双重”的毛病。

悟出这一点后,面前漆黑的路便像有了光亮,豁然开朗了。再练的时候,因为用上了他最擅长的太极拳理,手脚很快不乱了。

太极拳本来讲究“无手”,以腰胯代手,他心静下来后,身手如一,脑子里无他,只需阴阳变化,再掂起铁锅来就简单多了。

饶得如此,还是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到了运用自如。这其实也算是分心二用的本事,如果全身关节不灵活,运转不如意,照样还是做不好。幸喜他从小练太极拳基本功,筋骨和经络早就松开,因而占了大便宜。

不过,这一次兆龙学乖了,练成此艺后也没在伙伴们跟前显露。他打定主意,这是一记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不能轻易显露,要留到年底的斗菜大赛上面施展,定要让吕良看傻了眼。

心里默想着那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兆龙不禁暗中偷着乐。他早就给这杀手锏起了个名字,唤作双锅合璧,天下无敌。这个时候,他绝对没有想到,将来这一手会在他厨师的生涯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好像一棵树在长高长大时,会不断地分出枝杈一样,兆龙在会贤堂的日子也不单单学到了厨艺,还有了不少意外的收获。

燥热过后,秋老虎又继续肆虐了一阵儿,跟着风凉快了,日头也不再那么刺眼。每当站在院中仰头上望,看着蓝天一碧如洗,又高又远,兆龙的心便会跟着飘浮起来。

秋凉后,天空上偶尔会有雁阵掠过,或排成一字形,或排成人字形。兆龙常常看着看着就发了愣,那大雁的家族形影不离,多么亲善,可他却孤零零地一个过活。

八月中秋将到,会贤堂里已经开始做月饼,负责面案的师傅们每天都要忙活到大半夜。他们做出各种馅料的月饼,送给老客,其外还要供应宫里一部分,所以大家干得十分卖力。

肥四这个卤肉房里因为也兼着做汤面,故而每年也要弄点月饼应应景,但这不是他的强项,也就不怎么上心,不过是调弄些猪油馅料,做上几斤送给各厨房的大师傅。据说,人家从来就没吃过,随手丢给伙计了。

这天,兆龙和几个伙计出去转了一圈,见人家弄出不少花样来,不禁有些手痒痒,便撮弄着肥四也好好干一把。胖子可不想操那么多心,他只求每天卤好烧肉,煮好汤面就得。

兆龙可不这样想,他们师徒好歹也占着两间独立的厨房,自不能老当后娘养的,总要弄出点新花样叫那些人刮目相看才行。肥四禁不得他缠,又听兆龙说他从刘一手那里学了些面点的法子,心思也活动了。

不过,他们厨房供应的馅料很少,专用的面粉也不多,模子呢,也得去别的地方拆借。幸好兆龙有老秤砣这座靠山,什么也难不倒他,很快便将这些解决了。

剩下的便是该怎么做,做什么花样好。兆龙早就去别的白案那里开过了眼,知道若不能弄出点新玩意来,今年中秋照样是白费了力气。他倒不奢望做出的月饼也能被挑进宫里去,只要大掌柜的和卫老爷子能亲口尝尝,那就算赢了。

按照旧例,中秋节那晚饭庄是要关门歇业的,家住的近的,早早发了节礼回去跟家人团圆。剩下的那些家眷还没接到京城来的师傅以及学徒的,大家也会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团圆饭,喝酒赏月直到夜深。

而王乘武大掌柜和卫老爷子到时都会来坐坐,跟众人喝上一杯,吃块月饼,并每人排发个红包,之后才会回去跟家人过节。兆龙想,自己在这后院轻易也见不到卫老爷子几面,中秋那天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叫他看看,自己不跟着吕良一样能长进。

所以他在如何做好这月饼上面,花费了不少心思。可是,刘一手并不擅长做面食,教他的那些做法也自普通,比起会贤堂面案师傅做的要差一截子。

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兆龙抱着脑袋苦思冥想,就是不得法,后来朦胧中睡去了,忽觉外面天光大亮,开窗一瞧,好家伙,明晃晃的一轮圆月挂在当头。

兆龙心里不免犯了迷糊,不是还有六天才中秋吗,该是镰刀月才是,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圆了?不觉就下了炕,推门出去,老天,院子里明晃晃,亮堂堂,简直是大白天。

那轮月亮更是耀眼夺目,兆龙好奇地仰望着,在他记忆中,还从未见过月亮这般圆大,上面的桂树影子也无比清晰,就是不知道吴刚还在不在那里挥斧头砍树,嫦娥的玉兔是不是还在上边蹦跶?

正自胡思乱想,猛然发现那轮月亮变成了金黄色,而且周遭那圆圆的轮廓也出现了花边。兆龙正惊异着,它却突然从上面劈头压下来。他吓了一跳,刚要闪到一边去,谁想腿肚子抽了筋,半步也拿不动。

呼地一阵香风过后,那个巨大的金盘子砸到头上,兆龙因为仰着头,鼻子嘴巴先被压实了,却并不觉得疼,反倒绵绵的。还闻到一股蜂蜜混合了猪油、桂花糖、青丝红丝、枣泥等气味。

他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香酥蜜甜,口水登时便哗地流下来了。兆龙惊喜地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它,大声叫道:“好啊,天上掉下大月饼喽!”

轰地一声,巨大的月饼重重地砸下来,将他压在底下……兆龙吓得嗷地一声,从炕上蹦起来,被他吵醒的伙计纷纷抱怨,他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不过,这个梦可真来的及时,正好帮了他的忙。兆龙躺下后,再也没了睡意,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这次肯定能把月饼做好,一鸣惊人。黑暗中,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第二天早上,他迫不及待地找肥四商量,“师傅,我有好点子了,而且还是一个千金不换的好点子。”

肥四知道兆龙头脑灵活,胆子倍儿大,一听说有了好点子也很期待,赶忙催促他说。兆龙偏买起关子来,“我先考考您,什么样的月饼最叫人过目难忘?”

肥四皱起眉头,“这,这……样子好看?”

兆龙知道胖子想法简单,不会绕弯弯,便不再难为他,“告诉您吧,不像月饼样的月饼,最能看得人心头痒痒。”

“啊?”肥四没想到答案是这样,有些眼直。

“师傅,你也看到了,不管是市面上卖的月饼,还是咱们这里做的,都是用模子卡出来的,配料也大同小异,最大的像碗口,算是哥哥;最小的呢,像碗底,算是弟弟喽。其实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特色。咱们要是也学着那样做,肯定丢丑,想比过其他师傅门都没有!”

“那照你的意思,咱们不要做了?”

“做,当然要做!”兆龙瞪大了眼睛,“师傅你怎么就没弄明白呢?我的意思是,咱们要么做最大的月饼,要么就做最小的!”

肥四总算是听清楚了,慢慢点头,“是这么个理儿,用兵法来说吧,这就叫出其不意!”笑容涌上肥大的脸庞,他伸手重重拍了兆龙一下,“好小子,你脑瓜子就是灵光!”

兆龙嘿嘿笑着,暗道,“当然灵光,我又不是属猪的。”又问,“师傅,依你的意思,咱们是做大还是做小?”

肥四想了想,说:“我看要做大的!”

“没错!”兆龙兴奋地一拍巴掌,“小东西吧,虽说精致可透着小气,咱们呢,做就做大的,那才叫一大气!是爷们干的事!”说着,还冲着胖子竖起了大拇指。

肥四喜得直搓手,心也痒痒起来,“对对,就这么办,今儿个便找老秤砣来,商量下馅料的事。”

“再多的馅料也难不倒他!”兆龙笑道,“不过,咱们这个一百斤重的月饼弄出来,那可真叫一个惊天动地!”

“一、一百斤?”肥四吓了一大跳。

“师傅,你扳指头算算,咱们会贤堂上上下下有百来十口呢,按每人一斤月饼算,就要一百来斤!你做小了,大家分着不够吃啊!”

“这,这也忒大了!”肥四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别的师傅也做月饼,中秋那天月饼都聚堆了,谁愿意多吃那玩意儿。再说,也没那么大的炉箱烤啊!”

兆龙一想,倒也是。“那就往下降降,七八十斤也成。”

“最多也只能做个五十斤的!”肥四挠着头皮,“五十斤的也够呛,月饼像月亮,盘儿大,还不能太厚……”

“慢着慢着!”兆龙马上打断了肥四的话,“谁说我们要做普通月饼了,咱们偏要往厚里去弄,还要弄三层这么高!”

肥四再次被兆龙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最下面那一层,按八卦图弄成,乾坤震兑坎离巽艮,分别是八种不同的馅料。中间那层呢,却要按五行划分,金木水火土,分别是白色、青色、黑色、红色、黄色的馅料。”兆龙扳着指头,如数家珍,“最高一层呢,只有两种颜色,一黑一白!”

“这是太极图!”肥四激动地叫道,“好小子,真亏你能想的到!第一层太极给卫老爷子和王大掌柜几个大头尝尝。第二层让那些大师傅们品品。”

“第三层让我们这些小伙计也享享口福!”兆龙撇撇嘴,发出啧啧声,有些不屑,“这点我可没想到,师傅您就是考虑得周全。”

肥四却没听出他在讥讽,还一个劲地夸奖。兆龙听着心里也美得不行,虽然得益于昨晚的那个梦,不过,这样的糕饼他确实曾经吃过。记得那年在京城,伦贝子晚上曾经去法国领事馆赴宴,回来后带来了外国人做的一些寿糕,便是分好几层的。

贝子爷叫人给老头子送来些,兆龙也跟着尝了新,记得最上面那层是奶油弄出的花瓣,中间夹一层果酱,最下面一层是甜面包。吃过一次,觉得味道不错,便深深刻进脑子里,如今西为中用,被他挪来作月饼了。只不过,阴阳五行八卦却是他从太极拳里面获取的灵感。

当日,师徒把老秤砣找来商量,老菜头一听这么大胆的做法,也是眼睛发亮,自然愿意帮忙。心下暗道,这兆龙不愧是太极杨家的后代,除了他,别人再也难想出这做法来。

因为配料复杂,还没用现成的模子可用,肥四和兆龙决定先做一个小的来试试。一瞧火候,二看外观,三尝口味,好面点是不能出一丝差错的。

哪怕是做个小的,料也不能少备。最底层需要山芋粉、荞麦粉、红薯面、豌豆粉、山药粉、枣泥、栗子面各三两。馅料有核桃仁、瓜条、青梅、葡萄干、果脯、桂花等。

中层,需要绿豆粉、白粳米粉、豆沙、枸杞子、大黄米面各五两。配加馅料是胡桃粉、松仁、桂圆肉、芡实、花生、芝麻。

上层黑米、珍珠糯米各六两,另外掺了莲子粉、百合粉、赤豆面、玉兰花、芍药等等。再加上花生油、蜂蜜、香油、鸭油、麻油、糖浆、鸡蛋、砂糖等配料,粗粗一算,烤出来后至少也有十斤重。

有老秤砣这个菜头支撑,第二天上午他们就把所需要的料物备齐了。因为肥四还要为客人做打卤面,所以月饼主要由兆龙带着几个学徒的做。

这其中的工序虽然有好几道,但对于做厨子的人来说是小儿科,他们干得不亦乐乎。先熬糖浆,再调制水油皮面团和油酥面团,然后配制馅料。期间,老秤砣和来宝都过来瞅热闹,见他们一层层地调弄,将月饼“打扮”甚是好看,都交口夸赞。他们于是乎干得更来劲了。

因为找不到那么大的模子,不免会影响美观,兆龙灵机一动,去寻来几个大萝卜,切成几大块,用刀子在这上面雕出花样来。

这个法子还真行,当月饼外面刷上一层蛋黄之后,兆龙便拿着一块块模子往上印花,很快,这个大家伙就更见成色了。肥四瞧了后,又是一阵好夸,让他好不得意。

会贤堂的烤炉唯有白案间有,那里的陈师傅平日里从不把肥四放眼里,听说要来借烤炉,便故意推诿,因而尽管好话说了一大箩筐,还是没落实。末了,还是靠老秤砣出马轻松搞定。

兆龙见肥四闹得紫红了脸,赶忙道:“师傅,你现在明白了吧,要想在这里混好了,就不能太老实。”

肥四气鼓鼓地道:“好啊,他们日后也别想来我这里讨卤肉吃!”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等咱们的月饼一弄出来,准保让那些做白案的傻了眼,你老人家的头就能抬得杠杠硬了!”

“是得好好震震他们!”肥四咬着牙说。

当晚,肥四和兆龙便抬着大托盘,把月饼送进烤炉里。那白案间的陈师傅和几个徒弟见他们居然弄这么大一个月饼来烤,都吃了一惊,兆龙得意地告诉他们,这还是小的呢!

那些人便都冷眼瞧着,他们不相信做卤肉的会弄出好月饼,它烤出来后还不像小盆一般大小,油皮面团调制的稍有差池,便包不住内馅,肯定要碎了皮。却不知,兆龙学刘一手熬猪皮冻的法子,弄出胶汤来,掺进油皮后,便更为结实有弹性。

烤月饼最难把握的是火候,烤生了不能吃,烤过了不好吃,又不易拉开炉箱查看,怕飞了味儿。也只能凭经验去掌握了,这却非老手守着不可。所以几个白案对肥四师徒的作为表示不屑,头一次烤月饼,还烤这么大的,不是胡来吗?

兆龙在跟外公住在保定那段时间里,有不少酒楼请刘一手去指点,每次他都陪在左右。有一回,一家酒楼因为要给当地一名缙绅的老母办寿宴,恰好还是中秋节那天,需要做一个大月饼,上写“寿”字,怕弄不好,便请了刘一手过去援手,兆龙正是借那次机会学了作月饼。

可他毕竟还是头一回亲手做,心里面不拿准,所以才要弄个小点的试试。到底是年轻人,有闯劲,胆子也肥,什么事都敢先干了再说。肥四要是知道他这还是头一回操刀,定会吓得退缩,但兆龙瞒住了他。

很快,整个后厨都知道“木头”和肥四做了一个特大的月饼,正放在炉箱里烤,闲着的伙计都聚到白案间的门口看。

大家议论纷纷,终是想看他们笑话的居多,原因便是那个外号叫“木头”的原先就是个干杂活的,地位还不如他们,突然间便被提拔到卤肉房里当学徒了,还不断地搞出些新花样,如此怎能不让他们妒忌?

炉膛里烧着木头,肥四经年卤肉,果然把火势控制得很好,慢慢烤制。因为这个月饼跟外公当年做的那个差不多大,对于何时出炉,兆龙多少心里有数,他时而耸起鼻子嗅气味,时而从炉箱缝里瞧,暗中祷告这次能烤成功。

终于,时候差不多了,炉门一开,扑出来的是一股浓香,它们很快溢满了白案间,又向门口流去,并化为一缕缕的往那些学徒的鼻子里钻,让他们先醉了二分。

跟着,炉箱里的铁盘子被拖出来,肥四和兆龙小心翼翼地用钳子夹住两头,将它慢慢抬到案板上,好家伙,一个金晃晃、油光光的月饼冒着热气,小盆大小,两指多厚,香喷喷地看着就一副好吃的样子。

肥四和兆龙喜得直搓手,听到围观的人发出啧啧声,激动之下,兆龙居然学那街头卖艺的,朝四周抱拳行礼。老秤砣和来宝闻声过来,瞧见月饼烤制成功,也喜得手舞足蹈。相形之下,那白案的陈师傅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肥四害怕在这里耽误人家干活,待月饼的热气稍消,便跟兆龙端着托盘回到卤肉房。那些学徒又一路跟着,在后面指指点点,大家无不艳羡。

等月饼冷却了后,他们便开始要尝尝味道如何了。肥四因为兆龙劳苦功高,让他切了第一刀。兆龙因为多亏了老秤砣在幕后照应,又年纪最大,第一块自然给了他。

老秤砣一口咬下去,油渍渍的,香甜可口,忍不住大声喊好,并竖起了大拇指。兆龙方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取食,也都夸不绝口。兆龙却是最后一个吃的,只咬了一小口,他便知道跟外公烤制的月饼还差段距离。

他心想,口味和手工方面、配料方面都应该没什么问题,差别只能出在烘烤的火候上面。毕竟自己手生,有些把握不确准,相信下次再烤就会更上一层。

那肥四一块月饼下肚,心怀大畅,先前在白案间受的窝囊气也抛到九霄云外,想到毕竟借用了人家的烤炉,欠着人情,便切了一大块亲自送去。

那白案的陈师傅耐不住他的热情,只得当场尝了尝,也夸了几句。肥四自然更加得意,便趁机跟人家说了下次借炉子的事。陈师傅脸上又显难色,因为临近中秋时,他们要烘烤的点心很多,很难腾出闲空来,只有中秋那天炉子闲着,要用便只能那天用。

肥四心想,他和兆龙烤这月饼并没打算往外送,只想着在当晚的团圆宴上露露相,所以中秋当天烘烤来得及,当下便跟陈师傅敲定了时间,美滋滋地回去了。

3 月糕

接下来几天,兆龙又不断地捣鼓,馅料越发地好吃了。一切准备完毕,只等着中秋节这天到来了。不成想,八月十三这天,兆鹰竟然再次来会贤堂找他了。这回,他是一个人来的,没让兆鸣跟着。

因为上次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所以乍见面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兆龙淡淡地问了句,“你怎么又来了?”

“还在为那天的事儿生气?”兆鹰讪讪道:“得了吧,好歹咱们还是兄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兆龙一想倒也是,再怎么说自己还长兆鹰一岁呢,便冲他笑笑,“说吧,什么事?”

“快中秋了,那天别忘了回去过节,一家子吃团圆饭!”

兆龙一呆,问:“是爷爷的意思?”

兆鹰摇摇头,“我捉摸着,你老是跟爷爷顶着干可不行,趁过节回去说两句好话,我再在一旁和和稀泥,这事也就了了!”

兆龙听了不言语,暗道,“什么团圆?我爹我娘都过了世,日后再也团圆不了了!”

兆鹰见他没反对,还以为听了自己的话,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中秋那天你早点回去,我就不过来接你了!”

“我不能回去!”兆龙道,“你也知道我们做勤行的,越过节越忙,我们卤房本就人少,我再一走,人手更缺了。”

不管兆鹰怎么劝,就是不答应。无奈,也只好作罢,兆龙却让他稍等片刻,跑回卤房,那天烤制的月饼还留着一大块,便用油纸包了,连同一些卤味放在盒子里,交给兆鹰,“这是我第一次做月饼,虽然外观不怎么考究,味道还成,你带回去给老头子尝尝!”

兆鹰乐了,“真行啊,没想到连月饼也会做了!”

兆龙正得意这件事呢,便打开盒子给他看,不免又吹嘘一番。兆鹰瞧见月饼虽然又厚又大,却还不到半只,心里便有些不乐,又不好驳他面子,只得接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一半月饼真要送给爷爷,还不惹得他老人家伤心啊!便另外去好店买了四斤月饼。

回去交给杨慕侠,说是兆龙孝敬的,又说会贤堂过节生意更好,实在回不来云云。老头子皱皱眉头,没言语,显然还在生兆龙的气。兆鹰不敢多说什么,慢慢退出去。

至于兆龙送的那块月饼,兆鹰回到家就扔一边去了。直到隔了几天,半夜肚饿了,才就手拿起来啃了两口,没想到又香又酥,居然是生平吃过的最可口的月饼。

那天送走兆鹰之后,兆龙又去老秤砣那里聊了会儿,才转回后院,没想到经过白案间时,正好看到那陈师傅陪着吕良出来。他赶忙闪到一边去,见两人嘀咕了几句才分了手。

兆龙心想,这姓吕的平日里傲慢得紧,除了他的大厨间,别的地方轻易不去,怎么今天偏偏到白案间了?难道说,自己烤月饼的事也传到他耳朵里了?

“这家伙是不是听说俺烤的月饼,又大又好,馋得也坐不住了?”兆龙瞧着吕良的背影冷笑,心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转眼便到了中秋这天,一大早起来,肥四便和兆龙开始忙活。只是限于炉屉的空间,月饼的大小又作了改动,改为二十多斤重。这大小也够吓人的了。

和面、调馅、弄水油皮,二十斤面团好大一坨,要先弄成几块揉搓,还要分三层,裹上不同的馅料,做起来十分费劲。他们整整忙活了一个上午,累得头昏眼花,方才把这个偌大的月饼弄成了。

这大块头趴在案板上,厚实美观,上面的条条花纹都有筷子粗细,看上去很是大气。老秤砣和来宝几个伙计围着它转圈子,嘴里发出啧啧叹声。肥四和兆龙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脸上也露出欣慰之情。

这么大的一个家伙,烘烤起来也费不少工夫,幸好里面的馅料事先都是炒熟的,放在炉子里只是烤外面的面皮。肥四顾不上倦累,赶紧跑去白案间借炉子。

谁知,白案的陈师傅居然翻脸不认账了,一口咬定,他答应的是昨晚上借给肥四用,今天这边还有五十多斤点心要烤,排得满满的,傍晚也不一定能腾出空来。

肥四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无赖主儿,气得差点吐血,当场跟他吵起来,没想到,人家反倒打一耙子,埋怨他们昨晚占着炉子不用,反害得白案这边今天又忙又乱。

肥四气得直哆嗦,跺着脚,对天发出毒誓。那陈师傅被逼急了,也指着他鼻尖骂,“四胖子,你好好做你的面条得了,还想另外捣鼓面点,怎么,想夺我饭碗啊?”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往年的中秋节晚宴,肥四端上去的都是自己拿手的面条,没人不说好,今年架不住给兆龙一忽悠,头脑一发热,居然做起月饼来,岂不知这便犯了白案们的忌讳。

跟着,肥四又看到惊心的一幕,当白案的徒弟打开炉门,把托盘拖出来时,他登时傻眼了,居然也是一个大月饼。陈师傅竟然学着他们,也做出几个盆大小的月饼。至此,他的心都凉透了,知道对方为何不再借烤炉给他们用了。

肥四有气无力地拖着腿,回到卤肉房,兆龙瞧见他面如死灰,一愣,赶忙扶住他,“师傅,您是怎么了?”

肥四猛地甩脱他的手,握住拳头朝自己胸脯啪啪捶着,吆喝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正好老秤砣跟来宝前后脚进来,乍见肥四的疯样子,吓了一跳,赶忙问个究竟。肥四只管朝着兆龙吼,“都怨你都怨你,非要弄这月饼,这回倒好,月饼烤不成,还把那陈师傅得罪了!”

他发了一通火后,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进去后,心里才舒坦了些,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老秤砣一听,也忍不住火了,“娘的,这不是故意要栽人跟头吗?我去找他算账!”一瘸一拐地走出几步,便被兆龙拦住了。

“您老还是歇歇吧,就算找到理了又有什么用?咱们还能在那里烤吗?”兆龙说着话,心里已经凉到了底,这一刻,他倒不恨那个白案的陈师傅,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吕良去白案间那一幕,“哼,我早该想到是他在里面搞鬼!”

来宝插口说:“往年的中秋晚宴,还不是谁想做啥就做啥?根本就没画什么圈圈儿!”

老秤砣道:“嘿嘿,人家是怕你们抢了他们的饭碗!”

肥四坐在那里直喘粗气,像一摊烂泥,脊梁杆也竖不起来。为了弄这么大的一个家伙,他们费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料,要是今天不能摆到饭桌上,今后他在会贤堂还怎么抬头?姓陈的王八蛋存心想让他丢丑闹笑话。

耳旁听的老秤砣气呼呼地吆喝,“快点拿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东西臭了,月饼臭了不要紧,名声臭了可就麻烦了!”

可不是,名声臭了便等于饭碗砸了。想到这里,肥四不免又恨起兆龙来,不是这小子胡折腾,他哪能走到这骑虎难下的一步?更可气的是,这小子脸上居然还露出笑容来,肥四真火了,“笑,你还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能笑到出来?”

“师傅,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笑一笑,少发脾气!”

“你说的轻巧!”肥四哆嗦着,一指那个大月饼,“你赶紧把那玩意儿拿走,看着它我就揪心。今后啊你一分工钱也别想拿了,先扣除料钱再说。”

兆龙笑嘻嘻地说,“拿走干啥,我又没说不把它弄熟了。”

“弄熟了?”肥四瞪大眼珠子,“现在你到哪里找烤炉去?”

“谁说一定要用烤炉了?”兆龙冷笑道,“他们想看咱们笑话,我偏不让他们得逞!”

“可是,月饼不用烤炉烤,又能用什么来做?”来宝好奇地问。

“谁说它是月饼了,这是月糕!”

“月糕?”屋里的人都楞了。

兆龙拍拍那个大东西,“既然不能用炉子烘烤,咱们就用笼子蒸熟它。又没有谁规定,中秋节晚上只能吃月饼,不能吃糕?他们红案能烤再多的月饼不稀奇,咱们弄出一个大月糕来,这才叫绝呢!”

“月糕?”肥四慢慢站起来,“这名儿头一回听说?”

“这就对了,”兆龙笑嘻嘻地道,“因为这是我现起的名字,怎么样,还新鲜吧?”

“是新鲜,我看你小子是鲜过了头,快成泥鳅了!”老秤砣说着,用巴掌在兆龙后脖上轻轻打了下。

肥四见几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脸上,显然在等他拿主意,便一咬牙,“那就干吧!”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与其放在这里臭了,还不如真的蒸熟了,好歹也能吃不是。

不过,这么大的一个家伙要蒸熟它也不容易,蒸笼大小倒合适,就是高度不够。当初要是把三层月饼各自做好,然后一层笼子隔一块,待蒸好后再把它们叠合起来,倒也可行。问题是,如今这个大家伙一层压一层,早融为一体,再分开它们势必弄碎了。

兆龙围着蒸笼转了两个圈子,终于有了主意,只要把上面两个蒸笼的底屉拆下来,三层叠在一起,便可以完完整整地罩住月糕来蒸了。

蒸笼拆了底,便坏掉了,所以不能用新的。幸好仓库里还有几个老旧的蒸笼,老秤砣打开库房寻了出来,兆龙和几个伙计从中挑了三个,拿出来用清水好好冲刷干净,把其中两个的底拆掉。

此时,北海里的荷花虽然开败了,荷叶依旧深绿,兆龙去摘了七八张来,铺在笼屉中,这样子蒸出的糕饼会透出荷叶的清香。

月糕四周刷好蛋黄后,兆龙瞧了瞧,觉得上面少了花边终究逊色,又另外想到一个法子,用水果雕出花边来。将它们一一贴着蒸笼边放好,这么一来,糕饼蒸的膨胀后,会跟水果那弯弯曲曲的花边咬得紧紧的,水果突出的,糕饼就后收;水果凹进去的,糕饼就突出来,它们因而也有了花边。同时,水果特有的香味也渗进去,将更加美味。

这其实又是从太极拳“阴不离阳,阳不离阴”的拳理得到的启发。兆龙现在愈发觉得,自己在厨艺方面很得益于太极拳的修炼,看来外公说的对,他把母亲传的厨艺跟父亲传的武艺融合在一起,便能创出奇迹。

如今,这种配合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好,便好像父母跟他一起在月饼一样。

万事俱备,只欠火蒸了。这月糕自从换了身份,不再是月饼后,吃法也就改了,最好是趁热吃。今天的晚宴要在戊时才开始,所以兆龙准备在黄昏时再开始点火。

下午的时候,各大厨房里都忙得热火朝天,大凡学点手艺的,不管是厨子还是跑堂的,都会使出浑身解数,为晚宴献上一道菜品或面点。大家都盼着今晚卫璜和王乘武来的时候,能够尝尝自己的手艺。

百来十号人分成十桌,红案那边每桌上十道硬菜,冷菜间上四样小菜,四个冷盘。卤肉房另上烧肉大拼盘一个。白案那边则负责上面食。

大家常年伺候客人,今儿个终于可以犒劳犒劳自己了,因而老秤砣今天进食材也没手紧。有些厨子因为要做特色菜,还特意请他帮着买回些市场上不多见的食材,只要价钱不高的离谱,老菜头便尽量满足。

眼看着夕阳落山,东边一轮雪白的圆月也挂起来,兆龙和肥四终于开始烧火蒸月糕了。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毕竟是头一回这么干,两人暗中都捏着把汗。

肥四此时也认命了,好坏都压这一把,连每年必备的面条也不弄了。其时就算让他做,也发挥不出往日的水准,那卫老爷子的眼毒嘴刁,光凭鼻子闻一闻就知道成色如何,他如何还肯去献丑。

看着灶膛的腾腾火焰,肥四叹了口气,“木头啊,今天这样的事儿日后可真做不得了,咱们这是在赌啊!干咱们勤行的,好就好,差就差,不能将就,更不能胡来。毕竟是做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千万不敢马虎啊!”

兆龙其时早知道自己冒失了,可事到如今,等于是骑在老虎屁股上了,不撑住不行,便笑道:“师傅你别担心,万一弄砸了,我卷铺盖走人就是,绝不连累您老人家。”

“哼,你走了有什么用,我的老脸早踩底下了。”

“那我就真的没咒念了。反正做也做了,又不能变回去!”

肥四瞥了他一眼,一时间无语,两人默默地看着炉火,听那柴火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响声。蒸汽开始慢慢冒出来,还带着一股甜香。

两人皱鼻子嗅了嗅,相视一笑,“闻着这味儿,好像还挺不错。”

“那当然,月糕(高)月糕(高),那是挂在天上的好东西,多吉利,不像他们弄的月饼,只能祭五脏神!”

肥四乐了,“你就吹吧!”这大半天他一直耷拉着脑袋,晦丧着脸,现在才算开了颜。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他们不敢再添加柴草,任那余火慢慢烧着。蒸汽越来越浓了,上面的盖子一鼓一鼓地,兆龙害怕掀了盖子跑了味儿,赶紧找块菜板子压上去。这下,蒸笼安顿了。

来宝和老秤砣早就等不及了,也钻进来瞧光景,大家闻着那气味,一个劲地喊好。突然,来宝叫起来,“不好!笼子那头怎么翘起来了?”

兆龙一惊,赶忙查看,可不是,笼子第二层的箍断了,又没有底部架子撑着,上面的蒸汽冒不出去,竟憋它要散架子。

“快,快想办法……”肥四急喊着,不等他们动弹,那些老旧笼子便裂开了,噗地下,厨房顿时陷入浓浓的蒸汽中,什么也看不到了。

月光如水,映得庭院如同白昼,会贤堂的西院热闹十分,十张桌子组成长方形,围定中间的四张方桌拼成的台子,上面摆满了各式菜肴和面点,每一样下面都贴着一张小纸条,写明出自谁手。

卫璜在大掌柜王乘武和吕良的陪同下,走到方桌前,开始选着上面的吃食品尝,颜色不对的,连筷子也不伸,出众的则细细点评一下。底下的厨子、学徒和伙计都悄没声地坐着,留心听老御厨的话,那些菜肴被尝过的人,脸上都有喜色,没被动筷子的,则不免沮丧;

吃过十几道菜后,走到面点桌前,抢入眼里的却是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油汪汪的一个大月饼,差不多有盆大小。卫璜乐了,“好家伙,这么大一个月饼,真是稀见!”

吕良赶紧说,“这是老陈他们为了过节特别烤的,还多弄了几个,过会儿便给您和王掌柜送府上去!”

卫璜摇摇头,“看着有些油,我老头子是消受不了啊!”又往下去尝别的食物。

坐在席上的陈师傅本来想靠着这大月饼搏卫璜一个好,谁知老头子只是不痛不痒地应付两句就走开了,不禁大失所望。转头朝斜对面坐着的肥四和兆龙瞪了一眼,心说,“都是你这死胖子给闹腾的。”

不过,听说肥四师徒借烤炉不着,又想用笼子蒸,岂料还没出锅笼子又散了架子,闹得最后两手空空来参加晚宴,还留下了笑场。陈师傅方才心里舒服了些。

卫璜跟王乘武、吕良转过一圈后,正要走回座位上去,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朝席间扫了几眼,目光落到肥四脸上,“老四,你今年怎么啥也没捣鼓?”

王乘武也笑道,“是啊,连拿手的汤面也没上一碗,也未免太懒了些!”

肥四讪笑着站起来,“卫老爷,王掌柜,承蒙你们还挂记着,两位要是想吃面,我这就下去做去?”

“那倒不用,今天大家都歇歇,别再伺候人了。”

便有人喊了声,“肥四做了好东西呢,就是藏着不想拿出来。”

兆龙寻声看去,却是白案那边传来的,不禁又气又急。卫璜笑道:“老四真做了好东西吗?那怎么不拿出来给大家尝尝?”

“没,没有,老爷子您别听他们胡说……”

“谁胡说了,你们傍晚用笼屉蒸什么了,怪香喷的?”

“那,那……”肥四一焦急,嘴巴像含了颗核桃,咕噜不出来了。

王乘武见他这般模样,憋不住乐了,“老四,你向来话直,今天这是怎么了?”

兆龙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卫老爷,王掌柜,我师傅确实蒸了东西,可没法子端出来给大家吃。”

“那是什么好玩意儿?”王卫二人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了。

“是,是月糕……”吐这名字时,兆龙不禁也脸红了,坐在他旁边的来宝则一个劲地吐舌头。

“哦,这是什么好东西,头一回听说啊!”卫璜笑着问王乘武。

“我也是孤陋寡闻,今天是一定要见识见识了。”

吕良便道:“那你们就赶紧端出来吧!”大家早就听说肥四师徒搞出个大玩意,都跟着起哄。那些白案的人更是一个劲地鼓噪。

兆龙挠挠头皮,“没法拿,蒸笼旧了,月糕一涨就把笼子撑坏了。”

“原来是发大了。”卫璜笑着说,“发大财好啊,冲着这好兆头,我也得尝尝!”

王乘武也笑道:“也给我来一块!”

全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要尝尝!”

“大家都想发一发!”

声浪一阵高似一阵,肥四急得满头大汗,嘟囔着,“这,这……”

兆龙一跺脚,“端就端呗,丑媳妇终得见公婆!”

来宝一拽他衣袖,“走,我帮你去端。”两小子果真一溜烟跑去卤房了。不多时,便抬出来一个小山模样的大家伙,金晃晃的像座宝塔,只是第二层有一半鼓胀了,表相就不那么美观。

他们抬着从院中穿过,那些伙计和厨子纷纷起身,争相观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议。那些白案的不免出声讥笑,夹杂在里面很是刺耳。肥四见“月糕”抬出来,也赶紧跑过去,给卫璜和王乘武作讲解,将第一层是阴阳鱼,第二层是五行图,第三层是八卦阵的含义一一点出来。

卫璜点点头,“倒是蛮有想法。”

吕良从伙计手里接过刀来,割了两块,先给卫璜后给王乘武,两人闻了闻味,咬上一口轻轻咀嚼。兆龙眼巴巴地看着,屏住了呼吸,第二层蒸笼散架子后,他们气急交迫,也没顾得上尝尝味道咋样?从切口看去,火候是合适,色泽也不坏,只不知道口感是否当人意。

只见卫璜尝过后,朝王乘武点点头,“嗯,还不错。”

王乘武砸吧砸吧嘴儿,“跟正明斋的蜂蜜蛋糕有一比!”

那正明斋的京味糕点向来是宫廷喜、宴、寿之御用食品,王掌柜此比虽然有些拔高的意思,但也说明他中肯这口味。兆龙和肥四闻听不免又惊又喜。再看吕良,也切了一块尝了,虽然没表态,却也没异议。

又听卫璜说:“我记得,老佛爷今年该过六十一岁大寿,算算,还有多少天?”

吕良赶忙说:“老佛爷是11月29的寿辰,距今还有三个多月。”

“那是该准备了。”卫璜指着面前的“月糕”道,“我看这东西有点意思,不妨参照一下弄出个精致的来。名字呢,可叫一统江山。老佛爷最爱讨彩头了。”

兆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月糕要改头换面进皇宫了?最解气的是,那吕良还得照卫老爷子的意思去做,这等于朝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肥四更是喜出望外,嘴巴都乐得裂到耳朵边了。便见卫璜笑说,“四胖子,今年有长进,不光给我们上面条了。”

肥四涨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嘿嘿道:“这,这是木头的主意……”

“徒弟好,也得有好师傅带!”王乘武冲他点点头,“你辛苦了,坐下好好喝几盅吧!”

肥四这才美滋滋拉了兆龙回转,一屁股坐下后,转头斜眼瞥了白案陈师傅一眼,那家伙今年什么彩头没拿到,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他差点乐出声来。

兆龙一回到座位上,就跟来宝抱在一起,乐疯了。老秤砣高兴地又打又骂,“你这小崽子,撞大运了!”

随着王乘武一声吆喝,晚宴正式开始了。兆龙乐滋滋地大吃着,还喝起了酒,并很快有了醉意。头顶上,圆圆的玉盘高高悬着,如水的银光慢慢溢进院子,映得地面雪白一片,竹影婆娑,桂花沁香。他觉得身子飘起来,在月光里慢慢融化了……

4 书法与太极

“月糕”事件以后,会贤堂里的人再也没敢小瞧兆龙的,除了他胆大敢调弄新花样外,大家忌讳的倒是他的后台。虽然到现在为止,他的身世一直没泄露,但一干人从卫璜对他格外垂青上,都掂量出轻重来,再也不敢给他小鞋穿,一些伙计倒还额外来巴结了。

他们笑脸相迎,兆龙便也客气应对,面上过得去就行。在会贤堂,他还是和来宝最要好,两人都是机灵鬼,凑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比起前院来,卤肉房相对封闭,来宝得空便常常跟兆龙说一些市井轶闻官场奇事。他成天在前面上菜跑堂,听客人们左一句,右一嘴,零碎积攒起来,便成了包打听。

有一回,兆龙听到前头闹哄哄地,像是打闹起来。事后来宝告诉他,是一个叫康有为的人跟几个章京争论,大家说到火烈处,差点动起了手。

这个名字兆龙不陌生。甲午那年他在京城住时,便几次听杨慕侠说起过这位南海先生,那年,他和弟子梁启超召集了一千多名举人,联名“公车上书”,闹得京城沸沸扬扬。

此公到处鼓吹变法,溥伦贝子跟杨慕侠提起时,都指责他大逆不道。可兆龙和兆鹰私底下却不以为然,尤其兆鹰,还偷偷找来康有为写的那份“万言书”看了,觉得很有见地。他甚至说,太极门也该“变法”,门户之见要消除,拳法精要也该推广……

原先,兆龙倒是没有兆鹰这么多想法,他记住康有为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此公有骨头,敢改变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那时候,杨云天在老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兆龙不免对杨慕侠抱有成见,听了康梁的轶闻,心里自然生出些想反抗老头子的念头。

如今在会贤堂干过半年,目睹了厨师们之间的保守藏私,兆龙深觉有些老规矩是要改改。当然,菜品也要不断改良,像那“月糕”,要不是他敢创新,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

没过多久,冬风就呼呼刮起了,北海的荷田一片枯萎,树木也多掉光了叶子。后厨这边每日里热烘烘的,反倒比夏天舒坦些。

离年底的“斗菜”还有两个月,兆龙经过半年的苦练,刀工已经十分出色,还练成了“双锅合璧”的独家绝技,因而信心满满。

这天下午,前头突然传来了信,让肥四刷干净锅碗,晚上要为贵客上素面,一点荤腥不许沾。找来宝一打听才知道,今晚来的人可不简单,是宫里最得宠的大太监李莲英,他跟卫璜有旧,以前也曾多次在这里宴过客,王乘武是从来没收过钱的,临走还要添补些玩意。

据来宝说,今天李莲英请的贵客是白云观的主持高铭远。兆龙一听白云观三字,眼睛一亮,马上想到了弱用道长,也不知道他现今云游回来了没有?

那么,这太监怎么会跟白云观的道长走得如此近乎呢?

原来,这白云观每年的正月十九最为热闹,俗称燕九节,又叫阉九。因里面供奉着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塑像,那真人当初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因而自宫“净”了“身”。太监们因为这个缘故,便将他奉为了祖师爷,隐隐将白云观的当成了“家庙”。

因为这层缘故,李莲英与主持高铭远便走得近了,以至于后来两人竟然义结金兰,高年岁居长,被唤作高大哥。

有李莲英在里面牵线,很快高铭远也被举荐入宫,专在慈禧太后跟前说些延年益寿、降福请仙的奇事逸闻,惹得了老佛爷欢心,不久便被封为了总道教司。他既然有了这样大的靠山,自然处处被供奉着。

这高铭远也是个美食家,每次进城必住在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家馆子原以作滑鳝出名,后来经过高道士的指点,又添了几样拿手的素菜,据说都是道家秘传膳食。

这样的贵客要来会贤堂,王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出面张罗,素菜全由吕良亲手作,素面则交给了肥四。为此,会贤堂还推掉了几桌客,为的便是让这两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吃得满意。

这晚上,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选最时新的食材,精心料理。这素面做起来也一点不简单,铁锅刷净后,肥四先将鲜蘑菇和嫩笋切成丁儿,然后加上山泉水温火慢熬,直到只剩下一大碗汤汁,这才舀出来澄清备用。

面团揉到出筋的时候,便抻拉起来,直到一根根细如毫发,轻轻一抖,就会随风飘舞,这便是福山有名的“抻面”了。

大锅里煮面,小锅里的高汤里加入嫩菜心、葱花、香菜末儿,黑木耳,除了细盐外,只滴了些麻油进去,其余调料一概不要。只图个素净。

天冷了,怕素面端到前院就凉了,故而还在碗口扣了小碟,兆龙帮来宝送到前面,便不急回去,而是一直等着他上完素面回来。先前来宝忙着上菜,马不停蹄,他也不便询问,待他下来时,才瞅住这个空儿问他,李莲英今天请了几个客人。

来宝说,只有两个道士。

兆龙心中一动,赶忙又问:“里面有一个道士是不是三十来岁……”便把弱用的模样说了。

来宝大奇,“你怎么知道?”

兆龙听说弱用果真来了会贤堂,高兴地差点蹦起来,“他是我师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便想偷着上去看看,却被来宝拖走了,“王掌柜就在附近张罗,小心被他瞅见了!”

兆龙一想也是,即便今晚见着了弱用,这样的场合也不便深谈,还不如明天专门跑趟白云观,好好跟弱用见见呢!

入了冬后,白云观的银杏树早落光了叶子,伸着光秃秃的树杈戳向天空。但它们留给兆龙印象最深的,还是深秋时落叶如雨的情景。

那一幕何等熟稔,好似发生在昨天。大风嘟囔着在树下拾落叶,把它们当药材,他则和弱用对着一棵树,说太极拳的拳理。很少有人能够把太极拳和树联系在一起,还能讲得那么生动而入情理,道长却做到了。

每次跟弱用见面,兆龙都觉得很畅快,有丰厚的收获。即便现在不练太极拳了,此后想一心专研饮馔之道,他还是迫切地想见到弱用,那人于他,便好像磁石对铁屑,有一股强大持久的吸引力。

进到白云观后,他径直去了藏经楼。在香火颇为旺盛的道观里,那地方算是难得的清静之地。半年前来的时候,藏经楼铁将军把门,弱用云游外出了。昨晚虽然知道他已经回转,但看到藏经楼的门虚掩着,兆龙还是很高兴,不由得地加快了步子。

还没等走进,便听到弱用笑道:“我前天才回,你今天就找来了,真是难得啊!”

兆龙见隔了这么久,道长还能听出自己的脚步声,很是高兴。门一开,弱用探出半个身来,道袍束冠,风采依旧。兆龙朝他躬身一礼,“弱用师傅,好久不见了!”说着,把手里的点心递过去。

弱用不禁一笑,一手接了点心,一手作势往里请,“你也一晃长成了大人,重礼节了。”

藏经楼里面还是如旧,历经了十几代的风雨,四下透着沧桑味道,书架破了漆,受了虫蛀;书籍蒙了尘,泛了黄;色泽发乌的帐幔、搁置久了的灯笼,泛出霉点的墙壁,无不显示出岁月的久远。

长方形的桌案上铺着宣纸,一笔一砚一枚镇纸,笔洗和笔筒也颇显精致,看宣纸上的蝇头小楷,笔迹未干,显然弱用适才正在书写。看那上边的字句,却是摘自《黄庭经》。

兆龙目光慢慢拉起,看向弱用,“师傅昨晚是不是在外边吃大席了?”

弱用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您吃了六菜一汤,主食是一碗素面。”兆龙眨眨眼,“您先说,那碗素面味道如何?”

“好!合我口味!”

“那我告诉您!”兆龙得意地说,“面是我抻的,也是我煮的,浇头是我炒的,只有味儿是肥四师傅调的!”

“你到会贤堂学厨了?”弱用皱起了眉头,“不学拳的话,你爷爷和你爹肯让?”

提起杨慕侠和杨云天,兆龙的神色就黯淡下来,便将杨云天过世后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弱用不禁叹息,“真没想到你会放弃太极拳!”随即又笑了笑,“不过,说起来也不奇怪,你这小子向来是喜欢做些离经叛道的事,不然也就不叫杨兆龙了。”

兆龙早叫了起来,“师傅,我可没说丢掉太极拳,那是我爹留下的念想,咋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别看我成天忙着捣鼓菜刀案板,其实太极功夫一点没少练。”便眉飞色舞地将自己如何将阴阳转化融于厨艺中去,尤其是说到“双锅合璧”,因为那是他的创举,更说得神乎其神。

弱用听了不住点头,“真是人生无处不太极啊!”一顿又道,“近来,我练拳时间少了,于书法之道却下了力气,结果呢,非但书法长进了,于太极之道的领悟又上了一层台阶。”

“这个嘛……”兆龙嘻嘻一笑,“我识字不多,写字更少,对这个就……”说着,微眯着眼睛,连连摇头。

“那奉劝你啊,以后还真要试着练练字,确有好处!”弱用说着,拿起毛笔来蘸了点墨,在宣纸上面写下四个字。兆龙一瞧,却是“棉里裹铁”;

弱用一笑,又写下“绵里藏针”四字,“这几个字总该认识吧?”

“那当然了,这些都是说我们太极拳的!”

“知道它们出自何人之口吗?”

“这个?”兆龙挠挠头皮,“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总归该是哪位前辈武学大师吧?”

弱用哈哈一笑,用毛笔指着“棉里裹铁”说,“这四个字,出自苏轼之口,他说‘余书如绵裹铁。’说的便是他的书法。”

“这个苏轼是?”

“便是苏东坡了!”

“哎呀,原来是他啊,”兆龙叫起来,“他不是还发明了几道菜吗,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道‘东坡肉’了,色泽鲜亮,肥而不腻,香醇可口……”

弱用见他又扯到厨艺上,不禁莞尔,又指着“绵里藏针”说,“这四个字呢,出自解缙之口,他说东坡丰腴悦泽,绵里藏针。也是评论苏东坡书法的!想想看,这说辞是不是太极拳从书法那里借来的?”

“这倒是,宋朝时,太极拳只怕还没成形呢!”

弱用又道:“武林界盛传这样一句话,想来你定是不陌生,说你杨家先祖在京城传艺,有凌山、全佑、万春三人得了真传,于是江湖上便流传出这样的说法……”

不等他说,兆龙就补充道:“凌山得其筋,万春得其骨,全佑得其皮!”

“卫瓘是晋朝书法大家,曾说‘我得伯英(张芝)之筋,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武学那句话便是从这话借来的。”

接着,弱用便又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将书法中的永字八法,跟太极拳的八种手法,掤、捋、挤、按、采、挒、肘、靠,结合在一起讲解。包括两者在静心用意、中正一气、曲直开合、快慢松紧都一并讲述了。

无奈,兆龙如今对太极拳已没多大兴趣,于书法之道更是门外汉,听起来便有些云里雾里,总灌不进心里去。所以,一待弱用告一段落,他便马上把拿来的点心打开,让师傅品尝。

这么一来,话题自然又转到厨艺上面了,“师傅,我听说你们的主持高铭远道长也精通厨艺!”

“主持确实对吃食较为讲究。但他好美食,却从不下厨!”

“高手未必一定要下厨。师傅,你知道杨梅竹斜街有一个万福居吗?就是因为得了高道长的指点,能做出几道道家素膳,好家伙,生意兴隆达三江了!”

弱用便指着他笑了,“好小子,原来你今天来是想打道家素膳的主意!”

“师傅,您这样说,可就忒冤枉我了!”兆龙故意撅起了嘴。“难道说,我送你点心尝尝,就是为了堵您的嘴吗?”话锋一转,又嘻嘻一笑,“不过呢,我可是早知道您老人家厨艺了得,就是轻易不显露罢了。所以我就捉摸,那高铭远道长是不是从您这里挖的宝贝!”

弱用摇摇头,“错了,我跟主持从来没谈过膳食的话头。不过,《道藏》里面也有关于饮食的讲述,他可能是由此得到了启发。”

兆龙眼睛一亮,忙道:“师傅,那您也帮忙查查看,有那么一两手绝活在身,我就大受用了!”

“你这家伙真是坐着不怕腰痛!”弱用指着一排排书架,“知道《道藏》一共有多少卷吗,每天不停地看,也要三五年才能完,哪能说找就找得到的?”

兆龙听了,不禁吐吐舌头,“那成,今天我正好乏累,就空手回去吧!”

“你这个滑头,又在挤兑我了!”弱用指着他笑骂,一顿,又问,“你刚才说,你现在给汤面师傅打下手?”

“对,肥四师傅做面条是有一手,关键是那卤汤的味儿调的好,可惜他不传我。”

“可不是,教会了你,便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弱用想了想,“你为什么不能做点别的,也像他那样,打响了名头也就站稳了脚?”

“我也想啊,可问题是会贤堂人才济济,我会做的人家会,我不会的人家还会。怎么打名头?”

“不难,我教你熬粥熬汤,弄好了也算小成。”

“熬粥?”兆龙一听就泄气了,“师傅啊,这玩意谁家不会熬啊,为啥偏要去我们会贤堂花钱吃?”

弱用瞪了他一眼,“别小看了它们,一粥一饭才是根本!”举起一根手指,“这第一样就是开门羹!”

“这名字稀奇!”兆龙的眼珠子瞪大了,“有什么讲究吗?”

弱用笑了,“闭门羹翻过来的话,不就是开门羹了!它里面用上了点茶的功夫,最为神奇,过会儿我再细细跟你讲解。”

兆龙哑然失笑,“第二样呢?”

“混蛋!”

兆龙一怔,“师傅,你怎么骂我?”

“不是骂你,是这蛋的名字就叫混蛋!”弱用笑道,“这名字得自袁枚的《随园食单》,只不过,我做了改良,多弄出了一些花样,又名一群混蛋。”

兆龙听了,哈哈大笑,连叫有趣,又问:“还有呢?”

“此外再送你两道点心,一个名叫大甜头,一个名叫小甜头。”

“哈,这名字好,我这次来白云观可是尝到了甜头。”

“你啊,也别忒得意,下次来好好叫你吃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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