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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近来到了梅雨季,南方洪涝多发的时节,楼渊本该很忙,楼毓却日日能在自己的丞相府里瞧见他。

楼毓觉得纳闷。

她坐在庭院里的一大丛翅果连翘旁,细碎的白花如团团云霞悬在头顶摇摇欲坠,木盅里两只蟋蟀正斗得激烈,搏命厮杀。

“黑将军,上——”楼毓拍腿,睁大眼睛看得起劲就喊了出来。

她再抬头时,万寿廊的拐角处显露一片墨色的衣角,有人踏风而来。

她笑望着来人,问:“阿七,怎么又有空来,你不忙吗?”

楼渊步步走近,拎来两坛子小酒,拔开木塞,绕过小石桌给楼毓满上一杯。

“我过来看看你。”

偌大的丞相府里,只有一个拿扫帚的老家仆从廊上经过,朝楼渊欠了欠身,又佝偻着背扫偏院去了。

花木深深,翠鸟停在树梢头吱吱叫,暖阳高照。

醇醇酒香扑鼻,楼毓伸出舌头舔了舔,道:“你不忙着愁抗洪救灾的事,过来看我?”

她狭长的眼角倏地往上一挑,立即警铃大作:“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中有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楼渊少年老成,冷峻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镶嵌着一双冷清的眉眼,锋利得像一柄刚出鞘的剑,泛着莹润又慑人的光。他手持青瓷杯,喝了口酒,一个拢袖抬手的动作,把情绪遮掩得滴水不漏。

“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楼毓推开木盅,也不关心俩蟋蟀谁死谁活了,眼睛仔细盯着楼渊,想从他脸上看出一分端倪。

楼渊默不作声。

楼毓瞧了他一会儿,觉得没趣,问道:“阿七,你可知你长大后,变得最讨人厌的一点是什么吗?”

楼渊眼潭无波无澜。

楼毓两只魔爪袭上对方白玉脸庞,往旁边一扯,强行扬起一个笑弧:“便是像现在这样,将心思藏得深,连我竟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一点也不讨喜了。”

楼毓常年习武,手握刀枪,指腹结了一层茧子,带来粗粝又微凉的触感。

楼渊拂开她的手:“我自幼便是如此不讨喜。”

“非也。”楼毓摇头,“你自幼便是个温良如玉的小公子,长大后是个清朗俊俏的七公子,我可一直喜欢得紧。楼府上下那些人,欺你幼时羸弱,伶仃无依,当初亏待于你,那是他们眼瞎。”

杯中酒喝得不尽兴,她端起坛子,猛灌了一口:“也就只有我楼毓,火眼金睛,识得良人。”

“阿毓,你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落人话柄吗?”

楼毓大笑出声,一拂袖,双脚笔直搭上石桌,没个正形:“在这相府里,我是相爷,除了俩丫鬟、一老仆、一花匠、一厨子,就只剩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它们还能去皇帝面前参我一本不成?”

楼渊道:“你活得太恣意了。”

他今日带过来的是琼液酒楼新推出的醉仙酿,后劲极大。楼毓囫囵吞咽了一坛,再被和煦的风一吹,额头重重磕在他肩膀,醉醺醺道:“阿七,是你活得太压抑了——”

楼渊心下一窒。

盅内的两只蟋蟀已经偃旗息鼓,两败俱伤,双双被咬死。

天刚入夜。

楼毓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屋内的榻上。

两旁的窗轩敞开,淅淅沥沥的斜雨飘进来,滋润着两盆鹿衔草。五月正是开花的季节,白瓣黄蕊,热热闹闹地拥挤在直直的茎秆上,被打湿的翠绿叶片反射出粼粼的冷光。

她呆呆望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坐了会儿醒神,才张口叫道:“人呢?人都哪儿去了?”又清了清嗓子,“大喵……小喵……快来伺候你们相爷宽衣就寝了……”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丫鬟端着热水赶过来:“来了来了,爷,您酒还未醒,若头晕就先躺着,别乱动。”

这相府上仅有的两个婢女,是一对双生子,姐妹俩长得如花似玉,清秀温婉。独独名字有些难听,大的叫大喵,小的叫小喵。

楼毓当初一听就乐了:“有哪个不长心的爹娘会给自己的小娇娃取这等小猫小狗的名字?”

大喵、小喵却说:“我们爹爹说了,贱名好命。”

可见她们还挺满意这名字,楼毓也就随她们去了。

大喵拧干热气腾腾的帕子,给楼毓擦了擦手,道:“爷,还不能就寝,宫里紫容苑的冕公公捎来了口信,说宁夫人邀您去一趟。您拾掇拾掇,赶紧进宫吧。”

楼毓揉了揉眉心,心下反感,并不答应,反问:“楼渊何时走的?”

小喵细细说来:“您晌午喝醉了,在院子里就走不动路,七公子陪您坐了许久。转眼就到申时,楼府前来寻人,七公子把您抱回屋就随他们走了,现在已经快戌时了……”

思量最近楼渊身上种种不寻常的迹象,楼毓自言自语:“最近可真怪,平日为家国民生忙得死去活来的七公子近来总往我府上跑,吃错药了不成?”

大喵掩嘴笑道:“京都幕良谁人不知,七公子与相爷您打小待在一处长大的,兄弟情深,他自然来相府来得频繁些……”

楼毓玩味似的揣摩那四字,似笑非笑。

——兄弟情深吗?

“爷,您不打算进宫了吗?”大喵见楼毓迟迟没有动静,紧张地询问。

楼毓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你差个人去回复宁夫人,就说外边雨大,相爷不想湿了鞋面。”

大喵笔直跪下,劝道:“可……可宁夫人好歹是您的生母,您此番作为,传出去了,会被那些爱嚼舌根的文人所耻笑的。”

“那便由他们笑去吧,爷从来不要什么清名。”

两个丫鬟再要劝,齐刷刷跪在榻前。

楼毓闭目小憩,只当什么也不曾看见,不曾听见。

又恢复了一室的寂静,窗外雨滴敲打瓦砾的声响越发清越动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楼毓伸了个懒腰坐起,诧异地望向两婢:“你们怎么还跪在这儿?”

两婢心中叫苦不迭,主子不叫起,她们便只能跪着。

大喵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于她。

这位年轻的相爷,虽不太讲究规矩,却也并不似表面那样面善和易相处。

南詹建国三百余年,楼毓是最年轻的丞相。

楼毓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叶岐来犯时,铁骑长枪,她于鹅毛大雪中横扫千军,把侵略者赶至氓水之滨。那些让人听了热血沸腾的英勇事迹,如今还在市井之中流传。惊堂木一拍,还是说书人口中的佳话。

氓山一役,楼毓大胜而归。

再加上她那位倾国倾城的生母宁夫人,在皇帝身旁吹一吹枕边风,楼毓便由此封了相,赐了府邸。

可她脾性怪,让人摸不透,府中没人,也不爱和世家弟子结交。

两婢贴身伺候,除了楼府的七公子楼渊,从不曾见相爷与谁亲近过。

今儿就更怪,明明白天七公子来过,相爷心情应该不错才对,却料想错了。大喵、小喵头垂得更低。

“都起来吧,爷要进宫了。”

楼毓手指拂上半边冰冷的铁面具,自个儿站起来对着面铜镜整了整衣衫,拿起墙角的竹骨伞出门。

她独自一人沿着青篱巷往外走,长长的街道,夜雨里两旁烛火不熄。茶楼酒肆里隐约传出众人的谈笑,琴瑟声飘荡而出。

不紧不慢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南坊街的尽头,便是厚重的宫门。

楼毓还未向守门的将士亮出腰牌,对方便已认出她。在京都幕良,那半边铁面具便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他们恭恭敬敬地行礼,替她开门。

“相爷慢走。”

楼毓步调放慢,越靠近楼宁居住的紫容苑,便越慢。

在前院游廊上徘徊的刘冕看见她的身影,着急地小跑过来:“哎哟,我的相爷,您怎么才来?夫人都等您半晌了。”

楼毓道:“深夜进入后宫,不符合规矩,爷当然得好好思量,来还是不来。”

刘冕面上赔着假笑,却不敢揭穿她。

宫里无人不知,宁夫人极得孝熙帝宠爱,宁夫人说住在宫中不习惯,时不时挂念“儿子”,一早央求着皇帝给了楼毓特权,准许她随时入宫。

说起楼毓的生母楼宁,也是南詹国的一位传奇人物。

她本是第一世家楼家的养女,虽然没有血统上的尊贵,但好歹也占着楼府三小姐的名分。当年世家间联姻,楼宁被家中长辈安排远嫁临广苏家,做了苏清让的妻,生下楼毓。后来却被苏家抛弃,母女俩在民间流浪了五年,楼宁才带着楼毓复又投奔娘家,回到京都幕良。

原本这妇人一辈子也就该如此耗尽了,可谁叫她生了一张祸国妖民的脸,被孝熙帝一眼相中。

孝熙帝约莫从未见过楼宁那样的美人,一旦见过,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难以放下。

也不管美人已经嫁过人,美人的“儿子”都会耍长枪了,硬是一顶花轿把美人抬进了后宫。

楼宁二嫁进宫时,楼毓说:“娘,若您不愿进宫……”

楼宁巧笑倩兮:“若我不愿意,你待如何?”

楼毓放下长枪,在她膝前跪下,额头点地:“若您不愿意,孩儿万死,也保您周全。”

清脆动人的笑声在凄厉的秋风中如烛火被吹熄,像临广乡笛荒芜的腔调。

“万死吗?”楼宁喃喃,头一次温柔了神色,掌心抚上她的发顶,“可我的毓儿,你只有一条命啊。”

楼毓心中一紧,双手握成了拳头。

“相爷……相爷……”刘冕打断楼毓的回忆,“您赶快随着小婢子走吧。”

楼毓跟在两个宫女身后,走过曲曲折折的小道,楼宁的寝宫就在眼前。

两侧的月见草在微风夜雨中凋零,绵长悠扬的小调从前方飘来,楼毓停住脚步,驻足仔细听了听。

“相爷怎么了?”宫女回过身询问。

楼毓长身而立,撑伞站在雨中,翩翩的月白广袖被吹翻淋湿,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是宁夫人在唱歌。”

“她平素也这么唱吗?”

她竟然在深宫之中,肆无忌惮地哼着临广的民谣。是兴之所至,还是怀念故人?倘若有心人恶意揣测,免不了又会惹来一身麻烦。

楼毓走得越近,那歌声越清晰,搅浑着天青色的朦胧夜雨和白茫茫的薄雾。潺潺流水般平常的曲子,却透着道不清的妩媚和凄婉,无端听得人心头发堵。

楼毓顺着那扇窗望过去,看见了倚在窗边的楼宁。

她穿着件红艳的单襦,是雨雾天灰蒙蒙景色中的一抹亮丽,秀发未绾,如长瀑泻下,披在肩头,长及脚踝。一颦一蹙,都是风情,浩荡的天与地都沦为了她的背景。

当真像存世的妖精。

楼毓踏进寝殿,跪下行礼:“拜见母亲。”

楼宁屏退了左右的宫人,侧卧在贵妃榻上,招呼着楼毓上前:“过来。”

灯烛照亮楼毓湿答答的衣摆,她每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漆黑的脚印。楼宁见此笑话道:“你这么大人了,撑着伞还能把自个儿淋成这样……”

纤长无骨的手指抚摸上楼毓苍白的唇角。

“毓儿,把面具摘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楼毓双手一滞,顺从又缓慢地摘掉半边铁面具,不过一瞬,便迎来响亮的一巴掌。

“啪!”

狠狠的一声脆响。

楼毓的脸被打偏,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我是怎么教你的?”

楼毓屈辱地低下头,压抑住情绪,复述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面前是何人,皆不可摘下面具。”

“这次可记住了?”楼宁问。

“记住了。”楼毓咬牙道。

“不要信从任何人,不要依靠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哪怕是娘……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楼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是,孩儿谨记。”

楼宁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拿着烛台凑近,明晃的火光灼热无比,似下一刻,就要将人的眼珠子焚烧掉。

“你这张脸,像极了我,倘若不戴着半张面具遮一遮,女扮男装骗得过谁?谁会信你是个男子?”

“不过,可惜了——”楼宁雪白的容颜上,梅花绽放般盛开出一点妖冶的笑,“即便我帮你扮成个男儿,你父亲也不要你,你还得跟着我姓楼。”

楼毓眼中瞬息充血,通红一片,好似被摇曳的火光逼出了泪。她匍匐在榻沿上,久久不曾动弹。

“恨吗?”楼宁问。

“你若恨,今后便不要给任何人负你的机会。”

那扇梨花木门紧紧合上,楼毓呼吸到外面冷清的空气,如同劫后余生。

她逃似的走了,甚至一个踉跄,差点左腿绊住右腿摔了一跤。

楼毓每一次从紫容苑出来,都如此狼狈。她牵挂楼宁,却又怕见到楼宁。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美丽而危险,时常会让楼毓感到胆战心惊。

楼毓本能地想要靠近她,却又每一次被逼得不得不逃开。

小宫女在身后追:“相爷,相爷,您的伞忘了拿……”

楼毓接过竹骨伞,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乡音,楼宁在唱:“二十年风华岁月招摇过,到头来,朝朝暮暮思郎君。金风玉露一相逢,不解相思意……”

漫天大雨,那歌声渗透在每一滴雨中,敲打在心坎上,仿佛要让人把心也全陷进去。

头顶灰茫,云海翻滚万里。

楼毓跌跌撞撞走了一路,到后来,竟在深宫里迷失了方向,不知走到了哪一处园子。

斜前方走来几个嬷嬷,楼毓正准备问一问路,却听见她们细细碎碎聊着天:“这些天咱们可有的忙了,秀贵人要亲手帮二小姐置办嫁妆,好大场面……”

“可不是,你也不看看二小姐嫁的是谁,幕良楼家七公子。百年世家,名望并不输给帝王家……”

几人聊得兴起,一道声音斜插进来。

“敢问一声,你家二小姐要嫁的是谁?”楼毓突然冒出来,吓得嬷嬷们一颤,她面上森冷的半边面具,在寥寥夜火中更加显得有几分骇人。

“参见相爷。”

这几个老嬷嬷是庄绣夫人入宫时自娘家带来的家仆,她们口中的二小姐,便是庄绣夫人的妹妹,当朝太傅家的二女儿。

“莫非要我问第二遍?”见几人不答话,楼毓阴恻恻地问。

老嬷嬷一哆嗦,悉数交代了清楚:“二小姐要嫁的,是楼府的七公子,楼渊。”

几人只见面前白影一闪,如同鬼魅飘过,眨眼间丞相大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楼毓弃了竹骨伞,朝着楼府飞奔而去的路上,想起楼渊近日来的种种异常行为,还有楼宁今日突然召她进宫,恐怕也是早就知晓了楼渊要娶亲的事。

“你若恨,今后便不要给任何人负你的机会。”楼毓想,楼宁口中所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飞檐走壁,后来又不知在马厩里顺手牵走了谁家的马,狂奔而去。

赶到楼府,只花了片刻工夫。

楼毓从马上飞身而下,浑身湿透,满载煞气而来:“叫楼渊给我滚出来!”

家仆吓得赶紧去通报,楼毓却是一秒也等不及了,自己朝院内走去。她曾在这楼府生活过十余年,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再清楚不过,径直朝东南角方向的偏殿而去。

楼府的占地面积极广,曾两度扩建,仅次于皇宫。这一路,却被悬挂在廊檐下的大红灯笼和绸缎刺痛了双眼。

七公子与太傅之女婚事在即,楼府已经在布置了。

事情瞒得这样紧,还是——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楼毓一脚把门踹开时,楼渊正俯首在桌案看书。

屋内的镂空青铜香炉中燃着安神的息和香,缕缕白烟冉冉升起,烛火昏沉,他似是在打瞌睡,被她的动静惊扰,才醒了神。

他偏头望过来,一怔。

楼毓气极反笑,终于见到这人时,心中的戾气反倒被压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挑唇一笑:“外面布置得起劲,七公子的新房怎么还如此素雅?”

她一步一步走向楼渊,伪装的神情一点一点剥落。

“楼渊,你要结婚了,我竟是最后知道的那个……对你来说,楼毓算是什么?”

“我的知己,与我相伴多年的……兄弟。”

“哦?兄弟?”桌案上的书被楼毓扫落,茶盏被打翻,她抬脚不羁地坐了上去,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衣带一扯,登时衣袍散开,外衫自肩上滑落。

她握住楼渊的手,朝自己被白绸紧缚的胸脯探去,微笑道:“你明知道我是女……”

楼毓话还未说完,就被楼渊一把捂住了嘴。隔墙有耳。

楼毓把衣服一锁,一瞬间裹好,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匕首,趁机朝楼渊脖间划去。

楼毓最擅长枪,用得最顺手的,却是这柄匕首,乃是十五年前师父送予她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从未离过身。

“阿毓,你——”

楼渊防不胜防,即刻反应过来,两人交手缠斗在一起,差点把屋顶掀翻。

楼渊心底却想,倘若把屋顶掀了,就能让楼毓接受此事,也未尝不可。但依楼毓的脾性,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们从楼渊的故戎斋打出来,毁了一座假山、半块花地,把楼家上上下下都吵醒了。楼家的家主大发雷霆,可却也有所顾忌,思及今时今日楼毓的地位和她身后的宁夫人,没敢出动家兵把楼毓抓起来。

雨势于不知不觉中变大,天空惊雷炸响,一道紫色的闪电,斜劈下来。

连绵的雨瀑中,众人只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模糊成了一团,出了楼府。

“渊儿婚事在即,会不会出什么事?”不知哪房夫人焦急地问了一句。

“楼毓那狼崽子谁都敢咬,却舍不得真伤了老七,别忘了,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竹林耸立,苍翠欲滴的绿意。

楼毓快要被雨糊了眼睛,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只一个不慎,落了下风,她被楼渊制住。

“闹够了没有?”他把人压在一根青竹上,青竹不堪重负,狠狠折腰弯下。

楼毓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不稳,再次趁楼渊未防备,一个翻身反压住他。

匕首抵在楼渊颈上,楼毓一字一顿,逼迫道:“说——楼渊与楼毓,今生今世不做兄弟,只做夫妻。”

她的声音带着狠意。

十五年前,初入楼府,她便是靠这股狠劲在这个百年世家中存活下来,护着楼渊活下来。那些远去的记忆,伴着倾盆大雨,在这一夜呼啸而来。

——“喂,我叫楼毓,你姓甚名谁?”

——“你哭什么,他们欺负你,你揍回去不就得了。”

——“以后你跟着我吧,我罩你呀,给你买糖葫芦和风筝。”

——“这楼府可真无趣,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阿七,到时候,你跟我走吗?”

阿七,你跟我走吗?

楼渊合上眼睛,头枕万千落叶,万物在眼中变成一片混沌。

“楼渊与楼毓,今生今世,不做兄弟……”

后面还有半句,他迟迟没有说出口。

匕首在他颈间割出血痕,楼毓厉声道:“怎么不说了?怎么,我配不上你吗?你嫌我不如庄二小姐漂亮,不如她贤良淑德?你嫌我粗鄙,嫌我肆无忌惮、行事荒唐?”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急,“可我不如此,如何拿长枪,如何上战场,如何护得住自己?如何活下去?”

两人在地上滚了一身泥,不知僵持了多久。

久到楼毓双臂发麻,心中那一丝希冀如隔夜的茶凉透,她说:“我问你最后一遍,楼渊,你当真要娶他人为妻?”

良久,楼渊点头:“是。”

“可有苦衷?”

“没有。”

“这话出自真心?”

“出自真心。”

“如此也好,”伏在他身上的楼毓慢慢直起身,方才那一架,似把浑身力气都使完了,她扶着旁边的竹子才站了起来,“如此也好,你既负我,我又有什么好舍不得。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她呢喃自语,恍惚间收回了匕首,却猛地割断自己的一截衣袍。

“你我之间,便如同此帛一刀两断,各不相干。你还是楼府名动天下的七公子,我还是那个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相爷。”

她在衣襟内费劲地掏了掏,掏出一对小巧玲珑的陶俑,放到楼渊手上:“这是你送的小玩意儿,还给你。”再摸摸头上束发的古朴木簪,用了多年,上面雕刻的忍冬花纹已经模糊不清,“你亲手刻的簪子,还你。”又将坠在宫绦上的青龙玉佩,摘下来,“还你。”

竹林深处风雨飘摇,风声席卷凄凄历历。楼毓朝外走去,走出十来米远,想起什么,停住了步子,弯腰脱下一双布鞋。

才穿了三日。

三日前,楼府新招入一批丫鬟,其中有个手艺了得,据说她纳的鞋底比寻常鞋子要柔软舒适百倍,楼渊命她按照楼毓的尺码彻夜不歇给赶出来一双。

楼毓收到时宝贝得不行,这一刻,却把布鞋狠狠朝楼渊掷去:“全他娘的通通还你!”

这便叫,弃之如敝屣。

楼毓赤脚踩着腐烂的竹叶往前走,飘摇的风雨中,这位年轻的相爷单薄的背影好像一叶浮萍,渐渐在滂沱的大雨中隐去踪迹。楼渊忽而心中大痛,喊道:“阿毓——”

楼毓回头,却并未看他。

“今后我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与你无关了。”

琼液楼打烊之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店小二哭丧着一张脸,又搬了两坛子酒过去,心想这位爷今晚是不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可人家不走,他还真不敢赶人。

楼毓趴在桌上,猛捶了一下桌面:“酒呢?”

店小二浑身一哆嗦,强颜欢笑:“来喽,客官——”

管事的掀开布帘,望了一眼喝得烂醉如泥的楼毓,招来店小二嘱咐道:“那是位贵客,若他今晚不走了,就由他留在这里,也别问他要钱。”

店小二嘀嘀咕咕:“相爷难道就能吃霸王餐了?”

琼液楼的管事摆摆手:“是恶霸也是可怜人,还是英雄,你刚来不知道……他来咱们琼液楼吃饭喝酒从来不用给钱。”

店小二不解:“这是为何?”

“老掌柜吩咐下来的,两年前琼液楼刚开张不久,请来唱戏的翠翠被宫中秀夫人的胞弟调戏了,当场要抢了人回去做第十七房小妾,是相爷把人拦住了……当场那么多达官贵人、世家子弟,个个无动于衷,只有这个相爷肯出手。老掌柜说,相爷虽然名声一般,却有侠义之心,和这样的人结交再好不过,日后便不收他酒钱了。”

“竟是如此。”店小二看向一楼大堂中形单影只坐着的那人,油然生出几分敬意,又觉得那身影过于萧索。

不知又过了多久,这尊大神终于起身,出了酒楼。

外面的瓢泼大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了脸。

夜市差不多都已经关闭,大街上冷清下来,只剩檐下高高挂起的灯笼里还亮着几盏将熄未熄的烛火。

楼毓走起路来跌跌撞撞,还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她敏感地闻到那人衣襟上的一阵药香,只是一瞬,气味忽又消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抱歉抱歉。”楼毓抱拳,没多大诚意地道了歉,对方很快与她错开。楼毓没有察觉到,那人影在身后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人飞奔起来,经过楼府的府邸,她风一般地掠过,消失于无尽的夜色中。

她停下来的地方是一片断崖。

这地方在城郊,隐藏在秀色的风景当中,重重古树之后,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陡立在崖边。

岩石上站着一个老翁,穿蓑衣,戴斗笠,留着一撮花白胡子。

楼毓看见他大笑:“师父,今夜咱们来过招,您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衿尘年道:“几日不见,让为师试一试你可有长进!”

师徒两人见面,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已经开始过招。冷峭的白色月光下,楼毓喝醉酒后乱出拳头,毫无章法,很快中了衿尘年两掌。

衿尘年是楼毓还在临广民间流浪时,机缘巧合下认的师父。

临广那地方偏远,多能人异士,许多江湖人爱在那一带闯荡。初见衿尘年,他戴着一顶破烂草帽窝在一处巷口,衣衫褴褛,看上去境遇十分凄惨。楼毓自己也是半个小乞丐,刚要来两个馒头,她过去分给了他一个。

这其实算不得好心,因为馒头味道一般,楼毓实则很嫌弃。

倘若剩下的那个不给衿尘年,她便会喂给路边的小猫小狗,反正绝不会再委屈自己吃下去。结果这个无心之举,却让她结识了衿尘年。这老头非要让她拜他为师。

慢慢接触多了楼毓才发现,自己没亏。衿尘年神出鬼没,一身好武功,绝不是个乞丐那么简单。他曾刺穿她胸口肋骨,让她知道何为椎心之痛,却又倾其所有,渡给她半身修为,传给她一身绝学。

让楼毓在残酷的环境中最快地成长起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生母楼宁,另一个便是衿尘年。

“你今日出招又快又狠,果然长进了不少……”

即便中了衿尘年两招,楼毓落于下风,却还能与他缠斗一时片刻,让衿尘年大感欣慰。

楼毓并不清醒,其实晕得很,那么多坛酒灌下去,如今还能站稳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她一通乱打,树影人影刀光剑影,脚步不稳,口中大吼:“啊——”

衿尘年收了手中的竹杖:“乖徒弟,你疯了?”

楼毓大笑,寂静的山野中空余她的笑声回荡:“我很快活!”

她躺倒在地上,楼渊的影子在面前挥之不去,她便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那笑容浮夸又哀戚:“师父,我很快活,从今往后,我便真的是一个人了。”

翌日是个大晴天。

楼毓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坐在床上发蒙时,迎来了一道赐婚圣旨。

她当时并不清醒,只听清楚了个大概。那圣旨的大意是说,当朝丞相年轻有为,是个出色的好儿郎,却还没有娶亲,皇帝便替丞相寻了一门好亲事。

楼毓稀里糊涂领了旨,而后问身旁的大喵:“刚刚那位尖嗓子公公说让我娶亲?”

“是。”

“娶的是谁?”

大喵见楼毓一脸茫然,心道这位爷也太糊涂了,回道:“是李巡抚家的长女。”

楼毓想了想,说道:“李家的小姐我一面也没见过,为何要娶她?”

大喵、小喵见楼毓脸上神色不对,赶紧劝道:“爷,这是天子赐婚,您可不能反悔!”

“你们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娶。”楼毓掂了掂手中的明黄圣旨,“我只是觉得有些好奇,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得来一门亲事……”

次日上朝时,楼毓便得到了答案。

同僚们纷纷向她拱手祝贺:“相爷与楼七公子是至交,五月初十同日大婚,真是有缘分,可喜可贺……”

楼渊在朝中任太子少傅一职,却因七公子的名号响彻天下,大多同僚唤他为“楼七大人”或是“楼七公子”。这会儿打趣也是,某个官员道:“楼七公子来了,我等就不打扰了,相爷还能同他一起商量商量婚事……”

楼毓隐藏在半张面具下的脸一冷,目光中,穿着一身官服的楼渊已经自白玉阶走下,渐渐靠近。

楼毓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两人并肩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下,从小玩在一起培养出的默契,连步调都是相同的,不紧不慢。

宫墙里头飘来馥郁的花香,传出女子嬉笑打闹扑蝶的声音,两个花花绿绿的风筝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差点打架,线缠在一起。

“李巡抚家的女儿……很好。”楼渊忽然来了一句。

“哦?”楼毓目视前方,似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勾了勾唇,“你见过?”

“曾见过一两面。”楼渊竟和她说起了别家女子,“模样周正,知书达理。”

“既然如此好,想必七公子也中意得很。”楼毓散漫道,“不如我再向皇帝求一道旨,让他收回成命,把李家女赐给你好了。”

楼渊被楼毓哽得一噎,像以往那般在她犯错时呵责:“阿毓,你莫要胡闹。”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他们可是前几日才撕破了脸的。

楼渊声音沉闷:“你莫闹了,李家的小姐我替你瞧过了,是你结婚的不二人选。”

楼毓发怒前毫无征兆,只是漆黑的眼瞳中风雨欲来,透着凉意,恨不得在楼渊墨色金边的官服上盯出一个大洞:“你替我瞧过?!你替我物色的?!七公子这是操的哪门子的闲心啊?!”

毫不客气的一连三问,把楼渊也惹恼了,四下无人,他也压低了声音:“皇帝前些时候便想给你赐婚,由他乱挑,倒不如我举荐……李巡抚是我这边的人,你娶了他女儿,也不会露馅……”

“我一个女子,娶另一个女子,洞房花烛夜,若当真要与她圆房,”楼毓荒诞地笑了两声,“如何能不露馅?”

她目光戏谑地在楼渊脸上流连,说出口的话粗俗又露骨:“莫非七公子想替我做新郎?可五月初十那日,你自己也娶了一房,同时要应对两位新夫人,我担心你招架不来啊。”

“你……”

“我怎么?”

“你只需把李家小姐抬入府中,她自会安分守本。日后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也无人再会拿娶亲这事扰你。”

“这么说来,我反倒要谢谢你?”

楼渊苦笑:“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件事的初衷,是为你好。”

“我平生最恨别人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却安排些让我糟心的破烂事。”楼毓躬身施一礼,疏离又客气,“七公子,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再发生这等事,楼毓恐怕不会再领情了。”

她只觉得讽刺至极,她倾心爱慕之人,替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滑天下之大稽。

楼府和丞相府位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他们出了宫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立马分道扬镳。

前来接楼渊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的石狮子旁候着,他却没有上马,一路走回了府邸。照常用了午膳,下午去书房处理公事。

途中经过荷花池,清澈的水,盛放的花,芬芳盈满袖。

书房的窗敞开,正对着荷花池。

七公子第一次对着满塘的碧叶出神,他这个人拘谨惯了,连发个呆,也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样子似崖间傲立的青松。

面前摊开了折子,狼毫尖上蘸了墨,微风往里一送,他却像尊石头雕刻的菩萨,眉目都不见动静。

楼渊幼时便如此闷。

他这么闷,当时连欺负他的几个孩子都嫌无趣,一脚朝他踢过去,竟得不来半点反应,着实无趣,叫人郁闷。

楼渊在楼府的一群孩子中排行老七,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后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他自小便是长得最好的那个,粉雕玉琢,活生生一个小仙童。但偏偏生母只是个唱戏的优伶,跟楼家家主一夜风流,便怀上了楼渊。

母子在楼府的境遇可想而知。

初见楼毓那天,五岁的楼渊正在受罚。

盛夏时节,火红的日头当空照,庄稼地都干得要裂开,槐树上的夏蝉聒噪地叫唤着,他因受老夫子刁难,站在大太阳底下罚站,垂在身侧的手心被戒尺打过之后,高高肿起。

不远处忽然传来喧哗,楼渊顺着声源望过去,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他率先看见的是一个堪称倾国倾城的貌美妇人,能将灰色的素衫穿出霓裳羽衣的韵味。那是楼渊迄今为止,见过的容颜最令人惊艳的女子,不消几日后,楼渊便知晓了她的名字——楼宁。

第二眼,楼渊看到了貌美妇人身边戴半边面具的孩童。她手中拿着一根被晒蔫了的稻草,走一步,晃两下穗子。

楼渊眼珠子盯着那穗子,觉得更晕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嫁出去的楼家三小姐带着五岁大的“儿子”被赶出夫家大门,只得重新回娘家的消息四下传开了。

楼家家主气得摔了镶金的碗。

一大家子人用晚膳时,楼渊和楼宁、楼毓同桌,位置相邻,同是被家族嫌弃的一伙人。

楼渊也听说了,楼宁只是楼家的养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遑论嫁出去的养女,那必定只能被比作一盆淘米水了。

楼渊因为双手肿得厉害,连握住筷子的动作也做得艰难,手抖得厉害。

他的袖子挨着旁边的孩子,靠得太近了,随即反应过来,往自己这边收了收,筷子上的丸子便掉下来,在桌上滚了两圈。

嬉笑声涌来,楼渊把头埋得更低。身旁的人却站起来,用一根筷子狠狠地插盘里的丸子,一个接一个,然后那根筷子伸到楼渊眼前,就像一串糖葫芦。

“喏,全给你了。”她说。

楼渊抬头,木讷地接过。他看见铁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半张脸,剩下半张,露出消瘦的下巴,单薄的唇。

站在一旁候着的家仆面面相觑,楼家怎么出了这么没教养的。

楼家家主也皱起了眉。

当晚,楼渊和戴面具的孩子一同被关入了柴房。

“喂,我叫楼毓,你姓甚名谁?”

他那天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褂,很长,很大,是大人的旧衣,拖在地上还有些脏。脸被墨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他透过发间的缝隙,去看楼毓的脸。

两个人站在小小的柴房里,同样的狼狈,只是一个懦弱、一个无畏。

“楼渊。”楼渊细弱蚊蚋的声音响起,“你是我妹妹?”

“错了,是弟弟。”楼毓纠正。

她牵住楼渊的手,七月天里冰凉的温度,两人均是满手的茧子,何其相似。

楼渊的掌心依旧火辣辣作痛,他不知道的是,他此后的人生会因为面前这个孩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亲给他生命,楼毓却教会他如何生存。

那些脆弱的不甘的东西,日后被深深埋进地底,不再显露于人前。他脱胎换骨,在楼府活了下来,最后成了名动天下的七公子,成为楼家最有可能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与楼毓一起长大的年岁里,她付出真心,毫无保留,主动告知他自己女子的身份。

他们虽然并未定情,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但在楼毓眼中,也担得起“两情相悦”四字。

如今,他却要娶亲了,她亦有了婚约。

楼渊静静望着荷花池,问自己,日后可会后悔。

长风呼啸,无人告知他答案。

只是以楼毓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此番过后,他与她二人之间恐怕再无可能了。

一想到这里,楼渊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如同沉寂的湖面被风吹皱。

一直跟在身边的家仆来报:“公子,李家的小姐听闻要嫁的是相爷,不太愿意,正在府里闹呢,忙着要投井。您……您也知道,相爷名声不太好,又常年戴着个吓人的面具,李家小姐估计是听信了市井中的流言,对相爷心存畏惧,故不敢嫁过去,说宁愿死了……”

淡而幽凉的目光,投注于眼前的一幅水墨丹青上,楼渊提笔,轻描淡写道:“那便别拦着了,耽搁她上路。”

简单的几个字,叫人生寒,家仆一抖:“那……那她与相爷的婚事?”

“李家的小姐,不止一个。”

他的意思,家仆懂了。李家的小姐,久居深闺,外人是没见过的,随便拉一个来顶替,也未有什么不可。

现下,李家小姐怕是不再闹着投井,也得真投了。

家仆领了命小心翼翼退下,不敢再多瞄一眼桌前的翩翩公子,风华绝代,却看不出喜怒哀乐,形如假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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