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就像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们。”孙尚香看着他的琴。
那是一把七弦古琴，通体乌黑，木色柔和。上面泛着幽幽柔光，宛如镶嵌了一颗颗夜明珠。
周瑜玉手一挥，对着孙尚香微微一笑，脸颊上的泪水闪烁着光泽。修长的手缓缓落下，玉指在琴弦之上游走，悲伤的琴声，悠扬的飘扬。
就像是那多年前首次相遇，她跳动的栗色马尾，像是那曾经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声，像是那燃烧轮回最后时候的温柔笑容。
曲调很简单，是周瑜第一次教孙尚香弹奏的曲子，却是一首悲伤的小调。
两人眼眶湿润，都不由回忆起过往云烟。
第一次教导孙尚香弹琴时，周瑜从背后抓着孙尚香的手，按在古琴上，尚且稚嫩的脸庞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地说道：“弹琴，首先要静心。”
孙尚香看上一只兔子，追了八百里时，他无怨无悔地紧紧跟随。
为了活捉那只兔子，跟它一起滚进了杂草堆里，礼数周全风度翩翩的美周郎，抱着一只兔子满面尘灰地走出来，衣服上头发上都是残叶。满身狼狈，平时的礼义廉耻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了。
结果，孙尚香只是拿了那只兔子，扒皮调味，架在篝火上烤了吃掉了。
孙尚香贪玩独自一人冲进森林，结果在白雪皑皑一片当中，迷路时。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地满世界乱跑，只为了找她。
唯独周瑜，抱着他的琴走到悬崖绝壁上，对着森林的方向弹奏古琴。弹的曲子，也是这一首。
孙尚香就是顺着这首曲子的琴音，断定是周瑜，找到了回来的路。
那时候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狼狈不堪。有轻微洁癖的周瑜却还是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肩膀。再悲哀的曲调，也遮掩不住重逢的欣喜万分。
周瑜在她的耳畔低语：“我说过，我踏遍轮回也会找到你。”
孙尚香顽皮捣蛋，被教书先生惩罚抄书一百篇时。周瑜本想帮她抄，可先生却早早地洞察，不允许他抄。
正值天寒地冻，孙尚香没有耐心，才抄了一篇便眼泪汪汪，冻得小手通红通红，都开裂了。周瑜不忍，多次向先生讨饶无用。
在回回碰壁之后，周瑜拉着孙尚香跪在先生院前，当着先生的面，把自己的琴弦一剑斩断，对天起誓：如若孙尚香再犯，他便替她受罚，永生不碰古琴，也不碰刀枪棍棒和虎符。
那把琴他平日里如何爱惜，孙尚香都看在眼里。磕着碰着，他都心疼半天。
那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却为了她如此决绝。
自那之后，孙尚香在先生面前一直都乖得很，说一不二，不敢辩驳。
周瑜从来不舍得她受半点伤害，眼睛里一有泪水，那他保证手足无措，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也架个梯子上天给摘。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一曲毕，二人相顾无言。孙尚香张了张嘴，却被缄默封喉，欲语泪先流。
“吉时已到——”门外有人拉长了声音喊道。
“阿香，我用琴音，为你送嫁。”周瑜强忍泪水，轻笑着扣动琴弦。
两人一眼万年，孙尚香哽咽道：“……好。”
她一步三回头，步步不舍得。
周瑜无奈，只能上前轻轻放下她的盖头，梦呓般低语：“阿香……北夷永远是你的家，你也永远是北夷的郡主。”
“公瑾……”孙尚香有话却半分难言。
“去吧。”周瑜轻轻推了一把。
孙尚香被盖头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感觉到，她被一双手扶着，爬上了一个冰凉而宽阔的背脊。她搂着那个人的脖颈，嗅到了浓烈的酒香。
耳畔传来的琴音如潺潺流水，轻灵欢跃地融入百川汪洋。悠然，低沉，清如溅玉，颤若龙吟。明明是很欢快的乐曲，却让她莫名其妙泪流满面。
就像好久好久以前，漫天霞光渲染的硝烟弥漫赤壁，那个铁血丹心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
随着背着她的人缓慢地移动，她一点一点地远离她的家，远离那个他。
孙尚香已经听不见琴音了，她环抱住这个人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后背，闷闷地说：“哥哥，我听不见公瑾的声音了……”
“周瑜大人……”小乔担忧地望着周瑜指尖殷红血迹，双目含泪，张了张嘴，手足无措而欲言又止。
“铮——”琴声突兀的戛然而止，琴弦断裂。
周瑜怔忡地望着断裂的琴弦，凄然一笑：“我自认琴艺高超，不想有朝一日，竟将琴弦弹断。”
“周瑜大人，小香走前嘱咐我。若是你实在是难过，就借酒消愁。”小乔担忧地看着，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周瑜瞧了一眼那杯酒，接过来握在手中，“阿香的女儿红……”
小乔解释道：“小香说，世间难过时，醉生梦死，醉了就好了。”
“我也想醉，我也想不爱她。可是每每醉后，梦里便都是她。”周瑜嗤笑一声。
“我与伯符、阿香自幼一起长大，早已视彼此为至亲。伯符是挚友是兄弟，阿香向来都是我们珍视呵护的小妹。”他娓娓道来，“其实我也早就分不清了，她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我想，都有吧。”
周瑜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小乔在一侧默默无语地侍奉，眼泪却止不住地留下。
她即使再怎么天真烂漫，也明白孙尚香此去经年累月，怕是难以见面。而北夷，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边的孙权听闻了孙尚香的声音，脚步一顿，继续亦步亦趋地前行。
“哥哥，你喝酒了。”孙尚香嗅了嗅，“明明你也很难过，可是为什么还要嫁我？”
孙权缄默无言以对。
“幼时，你背着玩累的我回家。少年时，你背着战场上受伤的我回家。如今，却是要背着远嫁的我离家吗？”孙尚香像是在感慨。
她感觉到孙权停下了脚步，有人扶着她，走上了送嫁的机甲。机甲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听见孙权沉痛哽咽地声音：“尚香……对不起……”
陆议目睹这一切，胸口闷闷的，眼睛酸涩。
幼时你笑语晏晏，半开玩笑般说要嫁与我作妻。而如今，你披上凤冠霞帔，却要嫁做他人妻。
“走！”陆议下令道，一列人浩浩荡荡地护送孙尚香出嫁。
虽说是喜事，但北夷上上下下，却无一不泪眼朦胧，万分不舍。
